蒼生第二十五章(1,2,)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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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灣村,經過一年多的折騰,“衛東”派揚風奓毛,整天吆喝“形勢一片大好”,“換新天”派垂頭喪氣,他們覺得白呼隆了,秫秸換杆草越搗鼓越短,河灣村不光沒有“換新天”,連先前那樣的“天”也見不著了,真的“陰合了”,看不見丁點兒亮了。他們覺得論人心,論是非,自己處處在理,可怎麽都鬥不過對方,讓你渾身是嘴,也說不過他們,有一種“啞巴被驢日了”那種感覺,有理沒法講。六七年冬天,公社革命委員會下令各大隊群眾組織搞“大聯合”,成立三結合的革命委員會。啥“三結合”?上邊是革命幹部的代表,群眾組織的代表,解放軍的代表“三結合”,大隊一級,就是革命幹部的代表、群眾組織的代表、民兵的代表“三結合”,河灣村原先的幹部,支書死了,一個支委蹲了大獄,吳家槐被結合當了革委主任兼黨的核心組長,他二弟吳家利是民兵連長,鮑華是群眾組織代表都進了革委,公社安排李老七進革委,李老七不願跟他們摻和,說啥也不幹,公社領導反複做工作,才強捏著鼻子進了“班子”,當了副主任。張廣坪和瘋子六都給他鼓勁,“叫幹,為啥不幹?就為了礙他們的眼,也得幹。”李老七隻好在裏頭支應著,說話不頂用,不過掛個名,給那夥人當陪襯。經過文革,吳家槐在河灣村官兒更大了,他三弟當了縣革委宣傳組的副組長,派記者來河灣采訪,寫了長篇報道,題目是“劈波斬浪舉旗人”,說吳家槐根正心紅,苦大仇深,土改以來,曆次運動衝在前頭,經過大運動的洗禮,煥發了革命青春,帶領全大隊貧下中農、革命群眾在“繼續革命”的征途上奮勇前進。大隊革委組織社員“學習”這篇文章,吳家槐更跩了。

村裏兩派群眾組織“聯合”了,但是麵和心不和,還在暗鬥。六八年秋天,大隊革委按上頭布置開展“清隊”。張德成說,看出來了嗎?頭兩年,整大個兒的“黑幫”,現在該收拾平頭百姓了。張廣坪說,還不知道弄個啥樣哩。“清隊”開始,大隊招開批鬥會,用大批判為“清隊”開路。大隊革委研究批鬥對象,村裏的幾類分子包括張廣培上台接受批判,革委委員都同意,有人提出,西頭季士遠頭些年闖關東,幹過豐軍,把他也弄上台批。李老七說,這季士遠從關東回來不少年了,老婆長心髒病死到關外了,就小芳一個閨女,當豐軍,是哪輩子的事,爺倆可可憐憐的,嚇唬他做麽。吳家利又提出,勞改釋放分子瘋子六、地主羔子陳和尚、貧下中農叛徒劉小燕也上台,李老七反對,說不合政策,末了,吳家槐一錘定音,說,季士遠多年在外,曆史複雜,誰知道他幹過啥,弄他上台,對其他幹過這個那個的是個警告。瘋子六回村後,沒有現行活動,讓他在社員會上檢討,認識原先錯誤,和尚上台批鬥,沒問題。對劉小燕,大隊組織年輕社員和她一起開小會,搞“鬥私批修”。李老七想了想,覺得再爭也擰不過他們,就不吱聲了。

批鬥會上,季士遠嚇得合合撒撒,散了會,走不了路了,張廣坪家大兒子小河幫小芳把他架回家,當天後半夜,這季士遠竟跑到莊南樹行子裏上了吊。小河跟小芳,上小學是同班同位。季家出了事,小河一直在那裏陪著小芳。張德成說,這個季士遠那老實樣子,當豐軍,也是混窮。怎麽想起來治作他的?一下給治把死了。廣坪說,這些玩意兒不就拿著治把人當日子過嗎?張德成說,季家出了事,小河跑得挺勤,莫不是跟小芳有點意思?張廣坪說,小河重義氣,小芳是他同學,幫忙唄。過了些日子,村裏有人傳說,吳家槐的表侄偏頭,在大隊當民兵副連長,瞅上小芳了,托人上門去“說”,小芳不應口,季士遠也相不中那小子,給拒了。吳家弟兄想借著“清隊”,嚇唬嚇唬季士遠,逼他應這門親,沒想到這季士遠不撐嚇。莊鄉可憐小芳,鄰居嬸子大娘有上家勸她的,也有給她送麽吃的。黑夜裏,幾個閨女跟她做伴兒。莊裏不少人偷偷說,吳家槐這夥子忒不是人玩意兒了,有的說,有啥辦法,人家撐勁啊。

和尚在台子上挨批,會場上的小燕,又氣得慌,又疼得慌,不住地落淚,散了會,兩人往家走,和尚勸小燕,說,你別當事兒,管怎樣整治,咱還是咱,不就在台上站站嗎?也鬥不了一塊肉去。幾天後,一夥子年輕人開小燕的鬥私批修會,小燕抱著自己一歲多的小子來開會。幾個人發言,讓小燕“鬥私批修”,小燕說:“你這夥真值當的,開我的會,叫我‘鬥私批修’,我給你們說,我的‘私’,就是喜歡和尚,他是‘人民內部矛盾’。我沒犯法,沒得錯認。批‘修’?我隻知道蘇聯是‘修正主義’,跟我沾不上邊兒,你這夥說說,啥是修正主義,我成天上隊裏幹活,累得要死,論年吃不上口飽飯,咋就變‘修’了?”小青年們讓她說得結了瓜,過一會,有個愣小子說:“咱莊多少貧下中農小夥子,有的三四十了,還打光棍,你是貧農的女兒,倒跟了地主羔子,你這就是‘修正主義’。”劉小燕冷笑道:“合著咱莊的小夥子打光棍得賴我?真新鮮。要是我不管喜歡不喜歡,嫁個貧下中農,就是好主義了?是哪本子書上寫著這樣的理兒,你這夥拿給我瞅瞅,我明白明白。”說得這檔子人大眼瞪小眼,沒話接。又有一個小子指著小燕懷裏的孩子,急赤白裂地說:“你劉小燕為地主階級傳宗接代。”劉小燕急了,把孩子舉著,說:“有本事你掐死他。你們這就是‘鬥私批修’?算了吧。”會後,吳家槐聽了匯報,說:“那妮子難纏,不理她。不用她能,有她難過的時候。”

2

在河灣村,張家一直是吳家弟兄的眼中釘,張德成當了多年大隊保管,跟梁仲山走得近,造反派把他弄到公社,讓他交代梁仲山的經濟問題,站樁,熬鷹,跪磚,受那麽大罪,老家夥硬是沒吐一個字。他大隊保管幹得好好的,平白無故的,還不好把他換下去,但終歸礙眼。他大兒子張廣坪更是個楂子頭,強眼子,對吳家弟兄從沒服氣過,這黃子有能耐,幹莊戶是把好手,好多社員聽他的,按現在流行的說法兒,這家夥是河灣村“顛覆的種子”,大隊搞啥工作,隻要不如他的意,他就是擋頭,村裏有風吹草動,他就是不穩定的根兒。這爺們是貧農,也沒幹過偽事兒,還真不好弄他們。“清隊”了,上邊有新指示,說文化大革命是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鬥爭的繼續,吳家槐仔細咂摸這新指示,生出了點子,馬上和滑皮、吳家利商議,安排人寫大字報,貼到大隊“大批判”專欄裏。大字報題目是人頭一樣大的字:“重提一件舊事,看張德成夫妻和張廣坪是怎樣包庇壞人的”。大字報上說,五一年冬天,李桂芹的娘舅林作棟潛逃來家,張德成張廣坪父子知情不報,李桂芹偷偷去看望,張廣垣暗中舉報,才使林作棟落網伏法。大字報最後說,張德成土改劃為貧農成分,分了土地,而他們在關鍵時刻,卻站到革命群眾的敵對一方。包庇壞人就是壞人。在清隊中,我們要清算張德成夫妻以及張廣坪包庇壞人的罪行,剝下他們忠厚本分莊稼人的偽裝,揭露他們跟人民為敵的反動麵目。

這大字報像一顆炮彈,要多凶有多凶,一下把張家人轟倒了,把村裏人震暈了。莊戶人明情,老百姓誰不顧念自己親人?擱到誰身上都會那樣,除非沒人腸子的,血心一昧,才會出賣親人,像張廣垣那樣賺個好(也他娘的沒賺著多大“好”哎),可這話不能擺到桌麵上說。這大字報像一根利箭,要多毒有多毒,還一箭三雕,有了這碼事兒,張家爺們死人看天—定了念兒,完完的了;跟張家一鼻孔喘氣兒的都窩囊,幹瞪眼,連李老七也隻能暗地跺腳,不能替他們說一句話;張廣垣也讓吳家槐給賣了(按政策,公家要為舉報人保密,吳家槐個人也給張廣垣打過保票),他幹的這事兒,按公家說叫“大義滅親”,是好樣的,可是大多莊鄉心裏罵他不是玩意兒,人見人躲,張廣垣自己也知道,打這往後,不用說在自己家,老的,哥嫂都恨死他了,在莊鄉眼裏,也不是人,連狗都不如了。

大運動以來,張家爺們量仗著自家是貧農,打老輩幹莊戶,沒在過這黨那派,啥兵也沒當過,什麽事兒也不會找著他們,沒想到猛格丁地冒出來這麽檔子事,自家頭頂上的天忽地塌下來了。張德成慌了神;李桂芹犯了心口疼,起不來了;張廣坪和如蘭嚇得了不得,不知那夥子咋整治他們,爹娘歲數大了,娘還有病,不知怎麽過這一劫。他們對運動整治人這些事從沒真明白過,不知道自家這事該個什麽罪過。“包庇壞人就是壞人”,莫非還會挨逮?張德成和張廣坪爺倆喳咕,李桂芹嚇得打哆嗦,如蘭坐她炕前,攥著她的手勸她,自己心裏也嚇得要命。張廣坪說廣培懂得,問問他吧,張德成說,可別,他那身份,不擔事兒,咱跟他扯囉也是過處。廣坪讓小河去找苦子姑。大運動開始後,周波被同學拉著參加了小學教師群眾組織,在縣上呼隆快兩年了,周波的爹解放前在保公所當過記賬的“先生”,“清隊”中被“清”著了,周波和廣玥受牽連,周波回家了,他和廣玥的民辦老師也不讓當了。兩人正犯著愁,聽小河說了,迭忙找隊長請假來了。廣玥抱著女兒慧慧,讓她叫“姥娘”,姥娘的臉又瘦又黃,慧慧害怕,小貓叫似地喊聲“姥娘”,回頭趴到娘身上哭,李桂芹說:“我病得這樣子,嚇著孩子了,快讓你嫂子把孩子抱出去。”如蘭抱走了慧慧,廣玥咽聲說:“娘,你這是怎麽著了?”娘說:“你舅老爺的事露了底,我心裏難受。怎麽也想不到是小五妮兒的事兒,我氣死了。吳家槐這夥子不知怎麽治作你爹和你哥,我一尋思就嚇得心裏合撒,娘得毀到這付子事上了。”廣玥邊聽邊哭,周波說:“廣玥,你別光哭,咱快給爹娘說說這事,不必忒害怕。”廣玥說,她和周波學過“清隊”的文件,對暗藏的壞人要打擊,其他一般曆史問題弄清楚,像俺老公公那種事兒,不會給戴帽子,咱家這事,不是自己有問題,是對親戚知情不報,隻能說是覺悟低,沒法定什麽罪過,不過批批,鬥鬥,嚇唬嚇唬,怎麽不著人。周波說,大隊要批要鬥,得接受,不能頂牛,硬頂,他們會說“頂風而上”,抓“現行”。廣玥他們隻請了一天假,吃點飯就回去了。臨走,李桂芹說:“妮兒,你和周波勤來,我覺摸著,這回撐不過去了,見一回少一回了。”說得廣玥和周波都掉淚,如蘭在一旁強忍著淚勸她,張德成說:“孩子大遠跑來看你,你說啥哩。”李桂芹說:“我不該說這。沒憋住。”張德成急得跺腳。廣玥一家走了,當晚上,靈芝瞅準街上沒人,偷偷過來,看了李桂芹,在裏間裏小聲說,廣培看那大字報了,讓我跟你們說,事兒過去快二十年了,不會為這逮人,鬥就挨著。廣培還說,當時舅老爺是讓家裏人綁了向政府投案的,隻要有人證明,這事就輕了。

第二天,大隊革委開批鬥會,通知張德成、李桂芹、張廣坪三人參加,廣坪說,娘不能去,李桂芹說,毛病出在我身上,我不去,人家說不老實。張廣坪恨得咬牙,張德成說,犯他們手裏了,死也得撐。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李桂芹硬撐著爬起來,廣坪扶著她,一起去了會場。會上,張德成和張廣坪都承認,當時知道了林作棟來家,擔心他出事,沒向政府告發,有錯有罪,李桂芹合合撒撒地說:“他爺倆說的是實情”,又說啥,自己莊戶婦女不懂道理,作棟舅待俺不孬,有恩……話沒說完,嗷嚎一陣口號,李桂芹哪經過這陣勢?一下嚇暈了,跌到地上,嘴角子嘰嘟白沫,主持會的吳家利說,咋了?裝死,嚇唬人?張德成說:“她有病,硬撐著來的,你們寬諒。”吳家利說,那就先開到這裏,散會。張廣坪把娘背回家,大會子才醒過來,如蘭和小河小江靜靜都偎在炕前,擦眼抹淚。

大字報貼出來,張廣垣覺得自己腳底的地陷下去了,事情過去了這些年,吳家槐一直說給他保密,還用這事拿他一把,讓他死心塌地跟他跑。現在,沒提防,來了這麽一下。他想起爹和四妮哥跟他說過多少回,吳家槐人忒孬,別跟他轟轟,他不聽,靜靜她姥娘原先覺得吳家槐在村裏打腰,不能得罪,得跟緊點,可頭年熱天得了急緊病,臨死卻交代他和能能,小心吳家槐,不知道啥時候叫他害一下子,他還納悶老嫲嫲咋說這話?誰想讓她說準了。張廣垣去找吳家槐,吳家槐瞪著老鼠眼,說,原先是原先,現在是現在,一時一時的做法,這是鬥爭的需要。表揚你覺悟高,不好嗎?張廣垣氣得嗓子口冒煙,咕嘟不出話,回到家,能能說他,沒想到你還弄了這麽個事兒,都知道你舅老爺救過你的命,你連他都賣,用了急,你不老婆孩子都能賣?張廣垣急了,罵道,你放什麽閑屁?我充積極,圖光麵,也是為了追你。能能說,別啥事兒都弄我身上,追我?追我就幹那事?這也忒拐彎了吧?靜靜說,爹,你真“管”,俺奶奶眼看不行了,我看你咋交代。張廣垣急得抓自己頭發,哭喪著臉,沒屁放。能能說,別二思了,快上那邊去看娘,磕頭賠補吧。廣垣害怕去了挨揍,讓靜靜先去說聲,李桂芹說,靜靜,你跟他說,我沒他這個兒,打這不許他擦這邊門邊。張廣坪發恨要揍他,張德成說,可別,那咱爺們罪過更大了,叫他來吧,不搭理他就是。張廣垣和能能來了,張德成和廣坪都躲了,如蘭陪他們到裏間屋,站到娘炕前,李桂芹朝裏躺著,兩人喊娘,李桂芹說一句,能能來了,張廣垣咕嚕說:“娘,我……幹了瞎事兒,你打罵都行。”李桂芹說:“可別,你幹的是好事兒,咱家就你好,剩下的都是孬人。你走吧,以後也別來了,省得連累你。有事能能帶著靜靜來。”

批鬥會又開了幾場,張德成求告他們,老伴病的起不來了,沒法來開會了,吳家利說,不是半黑拉夜,蹅著大雪去二紅廟那勁頭了,死不了就得來,李老七說,李桂芹不是陳三太,別忒狠巴了,都是莊鄉,運動過去,還在一個大隊混不?吳家槐說,李桂芹就別來了,張德成和張廣坪要真轉變立場,跟組織一心,張德成連忙說,那是那是。

這天晚上,大隊又開張德成爺倆的批鬥會,很晚了,爺倆還不回來,李桂芹掛著他們,如蘭說要去看看,李桂芹說,別,你爹說的不讓去,白讓人家暢快咱。靜靜來了,如蘭偷偷讓靜靜和小河一起去看看,別吱聲,看了快回來。倆孩子去了,不大會就回來了,跑得呼呼喘,小河給如蘭說,了不得,那些人別俺爺爺和俺爹的燒雞哩,靜靜哭咧咧地說,俺大爺不服氣,跟二孬吱歪,二孬說他一貫立場反動,俺大爺說,我沒你二孬“進步”,你幹的屙血事兒自己知道,邊說邊捕楞,人家就更往下摁他,俺爺爺撐不住了,身子哆嗦。李桂芹聽見了,掙紮著要起來,嘴裏嘟念著,是我惹的禍,我去,叫他們鬥……話沒說完,就昏過去了。如蘭和孩子都慌了,偎到裏間屋炕前哭叫起來。

批鬥會散了,張德成走不動了,瘋子六和廣坪一起把他架回來,李老七也跟著來了。張德成說,吳家弟兄是非得把俺爺們撂倒不可,李老七說,吳家槐發話了,借著這事,一定要把張家爺們這個楂子掰了,把張廣坪這“龍彎(1)”給直過來。張廣坪恨得咬牙,惹急了,跟他們拚了。李老七說,可不行,那就真完蛋了。

折騰了半晚上,李桂芹心口疼得更厲害了,如蘭叫邱先生來給打了止疼針,又強撐著喝了點米湯。李桂芹悄聲交代如蘭,她發昏的事,別給你爹和四妮兒說了,他們夠載了,又讓小河送靜靜回家,就吹燈睡了。張德成送走了李老七和瘋子六,摸著黑,來裏間屋悄悄躺下,渾身酸疼,像散了架似的,睡不著,過一會兒,覺出李桂芹不安位兒,亂動彈,心想,可憐的老嫲嫲做夢了,不叫她了,叫醒了大會子睡不著。李桂芹是在做夢,她夢見作棟舅了。這些年,她夢見作棟舅不少回,這回作棟舅臉色不好看,她抱著丁點兒大的五妮兒,發熱,燒得滾燙,求告作棟舅快救救孩子,作棟舅皺著眉頭,臉上像被用鞭子抽過,一道道血痕,他看一眼小五妮兒,說:“小芹,我會麻衣相法,這孩子,長大了,是白眼狼。”李桂芹一下像掉進了冰窖,撲騰跪下,求告作棟舅,讓他救救孩子,作棟舅歎口氣,說,救吧,哪怕他長大了害人……過一陣,作棟舅不知怎地被人綁了,押著走,那邊,小五妮兒躲在看熱鬧的人堆裏,跟能能調笑……作棟舅說:“看,真是好外甥……”一會兒作棟舅讓人拿槍子兒打了,頭崩開了,呼呼淌鮮血,可兩隻眼在地上亂蹦,瞪著五妮兒,一會兒,兩隻眼又說起話來:“會麻衣相法也白會,心軟吃大虧了。”兩隻眼說著話,朝李桂芹跟前蹦躂,李桂芹嚇得心要跳出胸膛了,一個激靈,醒了,心還在撲騰,渾身冷汗,枕頭溻濕了,身邊的張德成在打呼嚕,李桂芹胸膛一陣鑽心的像鋼鋸剌著般的疼,她咬牙忍著,再也睡不著了……剛才的夢忒嚇人了,是作棟舅的冤魂來訴冤了,千刀殺的小五妮兒,打小兒疼的是他,兩個兒,一直偏向他,管麽依隨著他,也知道他不跟他哥厚道,哪想到他幹這樣的事,那夜裏,作棟舅來家,神不知鬼不覺,偷偷來,天不明,偷偷走,大雪把腳印蓋住,啥事沒有,作棟舅就遠走高飛了,他想不到他救過命的孩子暗裏害他,那些圍在作棟舅院子外頭的公安和民兵,就是上級聽了五妮的報告派來的。她李桂芹就是這樣報答作棟舅的,她養的不是兒,是狼羔子,狼心狗肺的孽貨,哪如叫他發燒燒死,就不害人了,李桂芹越想越來氣,想把張德成叫醒,讓四妮兒立馬去把小五妮兒喊來,她問他話,才想伸手拽張德成,轉念想老頭子和四妮兒這兩天讓人家鬥苦了,黑更半夜的,不鬧騰了,天明再說吧,這個混帳王八羔子反正得來,來了就收拾他。

第二天晌午頭,張德成和廣坪出工還沒回來,廣垣來了,在院子裏跟如蘭嘁喳:“咱娘啥樣了?還生我的氣不?”如蘭說:“咱娘沒見輕,你來了,甭管生不生你氣,你屋去看看唄。”張廣垣臉上寒沙沙的,二二思思地走進堂屋,進了裏間,蚊子哼哼般叫聲“娘”,李桂芹正眯困,聽出是小五妮的腔,心撲騰起來,渾身哆嗦,掙紮著,抬身子,喘得厲害,沒起來,從炕頭摸把掃鋪的笤帚,照著張廣垣砸過去,張廣垣被砸了個愣怔,又喊“娘”,李桂芹嘶聲道:“小五妮兒,你別叫我娘,我沒你這個兒,我給你說下,我活著再不見你,死了,也不讓你戴孝帽子,以後你死了,也不能埋到張家林裏……”李桂芹喘不開,說不下去了,張廣垣還想張嘴說話,如蘭在院子裏聽見堂屋裏動靜不好,幾步進來,一邊說“娘你消消氣”,一邊推廣垣走,說:“娘在氣頭上,你先回自己家吧。”張廣垣隻好低頭耷拉角地走了。

這天夜裏,天很晚了,二紅廟林祥生和金鈴兩口子領著兒子小虎,閨女小萍來了。李桂芹喘籲籲地說,你一家子怎麽來了,不怕人家挑毛病,治作人?祥生悄聲說:“俺聽說這邊的事,好幾天了,牽扯俺爺爺的事,不敢來,知道你得受不了,俺掛得慌,這不趁月黑頭加陰天,偷偷來的。”李桂芹說:“倆孩子也來了,大些功夫不見,可想他們,過來虎子,我看看,二十了吧?成大男人了。”金玲說:“長得不矮,傻大個兒。”小萍說:“姑奶奶,俺哥可不傻,他雖說隻上了個初中,學問不賴,俺老爺爺的古書他都看了不少。”李桂芹難得地笑了,說:“真是好孩子。妮兒,你呢?”小萍說:“我不跟俺哥。”虎子說:“什麽不跟我,你才多大點兒?”金玲說:“這妮子九歲了,三年級了,學校裏論天鬧轟,不學啥,她也扒翻著看老爺爺的書。咱這種人家兒,看些書也沒用。”小萍說:“不見準,有知識反正比沒知識強。是不,姑奶奶?”李桂芹說:“你倆別攔擋孩子念書,她老爺爺就喜見念書的人。”過一會兒,如蘭把倆孩子叫出去跟小河他們玩了,李桂芹嘁嘁喳喳地說:“你們知道了吧?當年你爺爺遭難,是毀到這邊小五妮兒身上,我讓他氣毀了,怕是要沒命了。我怎麽拉扒了這麽個狼羔子,我對不起你爺爺,到那陰曹地府,我都沒法兒跟你爺爺說。”林祥生說:“表姑,你別這樣想,管咋說,也不該你事,俺連五妮兒哥也不怨,人家政府是有那布置,他是聽政府的,咱不能說他錯。末了那樣了,是俺爺爺,俺一家人的命。咱誰也不怨。表姑,你別光難受了,快好了吧。”李桂芹歎口氣,說:“孩子,不由人啊,我也想好,隻怕好不了了。”

 

二紅廟的連夜走了,後半夜李桂芹又發了個昏,一大會子醒過來了,張德成問她“覺得好點不?”李桂芹說:“不好,這回我是真不行了,原先病了,緩過來就好了,這回不行,我覺得咱倆要‘分開’了,真舍不得你,掛著你,掛著孩子,還不知道人家咋治作你爺們。我覺得撐不了一些日子了,趁著還能說話,小五妮兒的事,我得囑咐囑咐你。這倆兒,我自來偏向他,沒想到他會做出這種事來,我跟他說了,再沒他這個兒,死了也不叫他來發喪,以後他死了,也不能往張家林裏埋。”張德成說:“你看你說這一陣子,歇歇吧。你還在氣頭上,過些日子,就好了。我不讓你走。”李桂芹說:“你擋不住,長胳膊拉不住短命的。我說的小五妮的事,你得答應我。”張德成說:“你說的啥話,我答應你?”李桂芹說:“你不應,我就說著讓小河寫了留下。”張德成說:“可別嚇唬孩子了,好,我答應你。”

外頭張德成爺兩個的事兒還不完,家裏頭李桂芹的病一天比一天沉重,眼看就不行了,十幾日後,一天夜裏,她醒了,突然跟張德成說,她心心念念地想看小水一眼,走了七八年了,得長成大個子了,我想看看孩子什麽樣了,張德成說,咱說的無事地不叫他回來,省得他身在曹營心在漢的,他養母不高興。你既這麽想他,我讓如蘭給那邊捎信,讓小水回來一趟。

兩三天後,小水來了,跟他養母一塊來的,小水快長成大人了,貼隨張廣坪,他養母瘦得沒個人樣,快認不出來了,最奇怪的兩人都穿著白鞋,胳膊上都箍著黑紗,如蘭見了孩子,娘倆都哭了,如蘭擦了淚,問:“表姐,你娘們給誰吃的‘服’?”表姐說:“你姐夫沒了,你捎信去那天,剛上完五七墳。”如蘭驚問:“俺姐夫咋就死了?下井出事兒了?”表姐說,要是下井出事兒倒好些。來日本鬼子他當了國軍,四七年開小差跑回來上博山煤窯當了礦工,這回清隊給清著了,他小膽兒,在井下上了吊。村裏知道了,就治作我。他當工人,俺家生活比莊裏人好不少。小水過去,還不大,就給他定親了,女家是我一個本家侄女,叫常守貞。那閨女常來,對這些事,有人嫉妒,這回可暢快了。常表姐還說,小水在那邊也不能呆了,都罵他反革命羔子,以後接班當工人也辦不到了。我命不好,擔不起這孩子,叫他回來吧。小貞倒不孬,家裏出這麽大事,一點沒變樣兒。說,小水上哪,她就上哪。小水就哭,說,娘,我不回來,俺老師說,俺爹那事兒不算事兒,他們誰也不能欺負咱,俺兩個姐都出門子了,我回來,你自己咋過?常表姐就說,好,不回來就不回來,咱慢慢跟他們耗。常表姐和小水跟著如蘭,去李桂芹屋,李桂芹睡著了,表姐說,別驚動嬸子了,我得回去,讓小水呆幾天,跟奶奶好生拉拉呱再回去。常表姐吃點飯就走了,小水送出去老遠,才擦眼抹淚地回來。

小水回來,如蘭讓他把黑紗摘了,把白鞋換了,去奶奶屋,李桂芹見了小水,祖孫倆相擁在一起,都哭,李桂芹擦了淚,叫小水站跟前,讓奶奶好好看看,看一陣,說:“小兒,你不知道奶奶多想你。”小水說:“我也想奶奶,奶奶,你怎麽病了?”李桂芹說:“奶奶是老毛病,這回犯得厲害,見了你,奶奶高興,覺得輕快些了。”後晌飯,李桂芹喝了口米湯,問張德成:“靜靜呢?”張德成說,靜靜傍黑天來,你睡著了,就走了。李桂芹說,你讓小河去叫靜靜,我有話跟她說。張德成說,你這回犯病,靜靜天天過來,剛走,你又找她,想點麽是點麽。李桂芹說,甭管咋著,你讓小河去叫吧。靜靜來了,李桂芹攥著靜靜的手,叫“靜靜”,靜靜叫“奶奶”,李桂芹說:“妮兒,奶奶怕以後不能顧你了,奶奶掛著你。”靜靜眼裏滿是淚,說:“奶奶說啥呀。”李桂芹說:“靜靜,奶奶知道你在家裏不吃香,奶奶沒了,你受了委屈,就來找你爺爺,別一個人憋鼓著,長了做病。好生念書,賭氣成人。”靜靜邊聽邊哭,連連點頭,張德成屋來了,李桂芹說:“我跟靜靜說了,以後有委屈來找你,那兩個人沒人心眼,靜靜是吃氣的布袋,你得時時地顧著她,不能盡著他們蜇掇孩子。”靜靜哭得噎疙瘩,張德成摩挲著靜靜的頭發,說:“看你奶奶,咋啦?說些啥,讓孩子難受,別操那麽多心了,好好歇歇吧,放心,我照管靜靜,誰無事地欺負孩子,我不讓他。”李桂芹說:“我掛牽孩子,囑咐囑咐,好,不說了,也沒勁說了。”說著就閉上了眼睛。

張家遭了事兒,李桂芹病重,娘家侄狗子和淑嫻帶著他們一歲的兒子小強來了,兩人把孩子放到李桂芹臉前,淑嫻說:“小強,叫姑奶奶”,孩子竟真地咿呀著,咕噥出了“布(姑)……奶……奶”,李桂芹伸出枯瘦的雞爪般的手,摸摸孩子的小臉兒,滿臉是淚,問:“孩子叫小強,大號呢?”狗子說:“大號叫李誌強。”李桂芹對站在床前的廣坪說:“看見了吧?多好個孩子,你姥娘家有後了。你姥娘,你舅和妗子在陰間裏也高興,我死也合上眼了。”廣坪和狗子兩口子都勸她別不朝好處想,她說:“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我的心傷透氣兒了,補不上了。”又問:“村裏治作你倆了嗎?”兆基說:“那還能不治作,不過不礙,管啥事,我出頭頂著,不讓他們蜇掇淑嫻。”李桂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這就對了。狗子,老李家就指著你了,管幹麽,有點把握,別鑽頭不顧腚的。”淑嫻眼含著淚,說:“姑,你別掛俺,兆基對我不孬,你操心讓我找了他,我從心裏感你恩。”狗子哭著說:“姑,我一定好生著,對淑嫻好,好生拉扒孩子,你放心吧。”

這天後半夜,張德成聽見李桂芹哼哼,翻蹬,一霎沒動靜了,張德成連忙摸索著點上燈,隻見李桂芹仰麵躺著,沒點聲息,晃晃她,沒回應,把手伸到她鼻孔試試,沒點氣兒了。張德成急忙下了炕,喊道:“廣坪、如蘭,快來,你娘不行了。”

發喪了,張廣垣、能能帶著兩個孩子來“破孝”,張德成說:“小五妮,你娘有交代,不認你了,你回去吧。”廣垣跪下哀告,張德成不鬆口,廣坪和如蘭都說,別價,讓莊鄉笑話,張德成說,你娘交代得死死的,我應下的,不能改,你娘來到張家,出一輩子力,吃一輩子苦,沒享上福,末了受這委屈,我不能對不起她。李老七說,怕大隊挑不是。張德成說,豁上讓他們再鬥我一百天,這事也不能答應。張廣垣聽了,跑到李桂芹靈前,哭著喊聲“娘”,磕了幾個響頭,起來走了。過了半頓飯的功夫,有人來送信兒,說,張廣垣在莊當央小板橋子那裏,在石板縫裏把腳脖子別著了,呼呼淌血,骨頭斷了,大隊衛生室的人弄他上公社醫院了。莊裏人傳著,張廣垣老娘發喪,不讓他偎邊,他怕丟人,故意把自己弄傷,放屁拉板凳,遮羞的。

李桂芹的喪事辦過去了,李老七從二紅廟大隊革委開來了證明信,說,當年林作棟來家,是本人自願,家人綁了他向政府投案的。這樣一來,張家爺們對壞人“知情不報”的事就沒了。吳家槐找張家爺倆談話,說,你們張家在這件事情上,定不上“包庇”,但還是有錯誤,決定撤銷張德成的大隊保管職務。公社革委表態了,前段的批判,大方向是正確的,張家人不能鬧事。張廣坪氣得哼哼的,想反強,被張德成硬拽住了。回到家,張廣坪牙咬得哧哧響,罵道:“我操他祖宗,明明鬥錯了,還‘大方向正確’,他們咋不鬥他爹他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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