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1)
三年災荒後,全國農村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四清),河灣大隊屬於“麵上(1)”四清單位,縣工作組進村,建立貧下中農協會,選舉李老七當了會長,貧協組織社員“背靠背”給大小隊幹部提意見,揭發他們的“四不清”問題,吐苦水,出冤氣,一副家大家翻身做主人的架勢。吳家槐像被貓盯上的老鼠,走坐不安。他清知道吃點喝點,貪點占點不算啥,農村幹部誰沒這些事?大小隊的賬胡二馬約(2),不好查證。他最怕自己的“男女作風問題”發了渣,別的還好糊弄,他欺辱陳淑嫻是“階級”問題,還是強奸犯罪,真弄出來,不止官兒當不成,還得蹲局子。虧得有公社大領導替他說話,他兄弟吳家才,暗裏托人關照,工作組不想追根究底,弄出事兒來,都沒麵子。但社員有反映,隻好去陳家了解。事情已經過去十幾年,陳淑嫻已嫁人,自然不願意拿屎盆子往頭上扣,丁鳳霞咬住牙說
是“胡攢作的”,“沒影的事兒”,工作組樂得息事寧人,事就過去了,吳家槐懸著的心落了地。但社員們對吳家槐一夥意見大,最後工作組對吳家槐批評教育,令其按查實的貪占數退賠,大隊會計滑皮和二隊隊長吳家利不光退賠,還撤了職,大隊班子作了調整,梁仲山重任大隊支書,吳家槐當大隊長,支部委員。運動過去,吳家槐擦去身上冷汗,又人五人六起來。
“社教”中,兩個階級、兩條道路的鬥爭最重要,杜長英的獨生女兒成了村裏大地主家的兒媳婦,大隊支部委員跟地主分子做了親家,是“原則性”錯誤,杜長英黨員會,社員會檢討了幾次,最後受了黨內“嚴重警告”處分,她“外頭的”、公社社長劉青田也受了“黨內警告”處分。工作組在社員大會上講話,批判建國以來,河灣村對抗統購統銷,拉牛退社,瞞產私分一類反社會主義的人和事,張廣坪坐在會場裏,想自己這些年受的委屈,想家破人亡的二旺,冤死的丁二,滅了門的徐寡婦,還有罰勞改的瘋子六,渾身的血朝耷拉著的腦袋上衝,針針紮紮的疼,他想喊,可不能出聲,他想哭,眼裏有火,沒有淚,散了會,張廣坪一溜煙往回跑,梁仲山跟張德成說,社教都講這一套,給廣坪說說,別有壓力。張德成到家給廣坪說了,廣坪說,仲山大爺好心,我也沒啥壓力,一個破社員,他們能咋著我?還兩條道路鬥爭,狗屁,把人糟賤成這樣,還滿理。張德成說,事兒是這麽著,可人家沒有沒理的時候,老百姓有啥法兒?伸伸脖子咽了吧。廣坪說:“咱不過就在自己家說兩句心裏話,能怎著?死活地熬唄。”說完回屋蒙頭睡了。
(2)
幾天後,瘋子六罰完五年勞改,回來了。他是被用繩子綁著押走的。窮光棍,但好身板,愣頭青,跟工作隊和大隊的民兵對著打,惹了禍。五年多過去,瘋子六快四十了,“出來”了,背駝了,腰彎了,好像變矮了,又黑又厚的頭發花白了,稀稀拉拉了,看見他的人喳咕說,瘋子六罰了勞改,有飯吃,有的還眼熱,你看,沒個人樣了,勞改隊終歸不是養人的地方。
瘋子六背著像一捆爛柴火似的破行李卷,低著頭走進村,破破爛爛的村屋,坑坑窪窪的泥路,繩捆索綁的碾子變得眼生,他走到自己家門,想起自己慌著去護糧,沒鎖門,在李老七家就被帶走了。秫秸帳子“牆”歪了大半,他推開糗爛了的木頭柵欄門,見屋門鎖著,鎖鏽死了,他找塊石頭,幾下把鎖砸開,推門進屋,見屋頂西北角破了,露著天,眼看要塌了。心想,拾掇這屋,得不少錢,麻煩了。看著老娘活著時睡的土炕,覺得眼裏發熱,心裏說,娘,你兒罰勞改五年,你在那邊沒個錢花,兒該死。他把行李卷扔到自己炕上。他忒累了,想先躺躺,再出去給大隊報到,交釋放文書。他找個破笤帚疙瘩掃炕,灰土飛起來,他打了幾個噴嚏,解開行李卷,擱頭就睡著了。
天剛黑,張廣坪跟李老七來了,三人說幾句話,張廣坪叫他去自己家,讓七叔也去,連俺爹,一堆給你接風。瘋子六說,我這個樣,沒臉串門子,不去了。你家去給我拿倆煎餅,我糊弄著吃幾口,就行了。張廣坪兩眼發酸,說,啥樣?你不是犯見不得人的事,是為社員爭口糧,咋沒臉?拽著他去了。到了張家,瘋子六拘拘板板,老站著,讓他坐,像嚇得了不得的樣子,試試量量地坐下,低著頭,不問不吭聲,不像原先那樣,呱呱地胡念八說了。張德成問他在“裏頭”挨打沒,幹啥活,吃的咋樣?他就答“沒”,“啥活都幹”,“吃的行”,很害怕的樣子。過一陣,他打問丁二啥樣,給他說“餓死了”,他歎口氣。張廣坪說,那點子黃子搞“反瞞產私分”,照咱老百姓喪大良心了。瘋子六驚慌地看四周,說:“別亂說。”李老七說:“啥話不說了,我算看透了,老百姓就不是人,咱硬把自己當人,人家就得整治你,看你還充人不?”吃完飯,李老七叫瘋子六跟著他去“歇著”,兩人走了。張德成說:“瘋子六多歡的人,活寶,弄得跟半傻子似的。”
第二天,張廣坪和李老七給隊長梁仲木請了假,幾個投脾氣的社員一起,從自己家湊點木棒,秫秸,石灰,把瘋子六的破屋頂給堵上,瘋子六找梁仲山交了釋放“文書”,大隊安排一隊給他補發口糧,瘋子六就安頓下了。梁仲木說,你一個單杆子人,工分用不清,先歇幾天,拾掇拾掇,再出工。這天過午,瘋子六沒顧得拾掇家,找出娘死時剩下的香紙,分成四份,到坡裏,先到爹娘墳前給爹娘磕頭,燒紙,又去了二旺、丁二、徐寡婦的墳上燒了紙。他心裏疼,鼻子酸,肚子憋屈,哭得淚一把,鼻涕一把,他覺得,莊稼人的命不值麽,死了白死,像他這樣,活不活的,沒啥兩樣。
過了兩三天,瘋子六就上生產隊出工幹活了。歇著的時候,一個小青年跟他說,他姑家跟徐寡婦娘家一個莊,他聽說,六一年,徐寡婦她娘餓死了,徐寡婦的小閨女打那就趕集要飯。瘋子六一下驚著了,急忙問:“你是說多子?趕集咋要飯?”小青年說,咋要飯?就是蹲在供銷社飯店門口,見有吃飯的,趕緊跑進去,給人家要一口,或是吃飯的走了,趁服務員還沒拾掇,忙過去把飯碗菜盤子還有掉桌子上的飯菜末末舔舔。瘋子六問:“沒人找她?”小青年嗤笑道:“你蹲局子蹲傻了?她一個孤女,不是她姥娘莊的人,跑了更好,誰找?”這晚上,瘋子六怎麽也睡不著,他想起多子四五歲時那小模樣,又想這孩子在飯店要飯的慘樣,他天明就去找張廣坪,說他要找多子,找回來,拉扒著。張廣坪說:“你想的對,我服你。”過一會兒,張廣坪又說:“拾個孩子,你以後找人兒,有點妨礙。”瘋子六說:“廣坪,我這個樣兒,還指望找人兒?啦實的,我活得沒勁,拉扒了這孩子,就不尋思死了。”張廣坪眼發澀,說:“別胡咧咧,張嘴死,死的。”瘋子六說,不是胡咧咧,死個我這樣的跟死個狗差不離。
瘋子六找梁仲木請了假,四下裏趕集,上飯店打聽,蹲在飯店門口等,跑了幾天,最後在外縣離河灣四十多裏的一個公社供銷社飯店找到了多子。瘋子六最後見多子,她還挺小,五年過去了,孩子長高了,頭發像一堆亂草,臉上黑道子回兒劃兒的,隻一雙貼像徐寡婦的雙眼皮的眼睛黑黑的,亮亮的,瘋子六喊住她,叫她“多子”,多子怯生生地,問:“你是誰?你咋知道我叫多子?”瘋子六說:“我是河灣村的,咱是親戚,我叫你娘表姐,我上你家去,見過你。你想想,記得不?”多子愣一霎,使勁看著瘋子六,說:“你是……瘋子……六?”瘋子六高興地說:“對了。”多子問:“你咋找著的我?找我幹麽?”瘋子六說:“我這幾年沒在家,剛回來沒幾天,聽說你姥娘沒了,你要飯,就來找你,讓你跟著我過。”多子說:“你咋這樣?”瘋子六說:“咱是親戚,你娘沒了,我管你。你跟我回河灣吧。”多子搖頭不迭,說:“俺不,俺姥娘說的,河灣的人壞。把俺姐打死,把俺娘逼死,說啥也不能回河灣。”瘋子六說:“幹那些事的是壞貨,還是好人多。”多子說:“我小,掙不了工分,白吃飯,你管我?”瘋子六說:“那是。往後你就是我的孩子了,管你吃喝。”多子說:“那忒好了,我不用要飯了。有個女學生跟我說,女孩子,大幾歲就不能要飯了,怕有人發壞。”瘋子六到飯店買了兩個燒餅,要一碗白開水,叫多子吃飯。多子說:“你不吃?”瘋子六說:“我不餓,你吃吧。”多子大口小逮地吃燒餅,噎得打嗝,瘋子六說:“慢點吃,喝口水。”多子吃完倆燒餅,跟著瘋子六回河灣,路上,多子問:“我叫你麽?”瘋子六說:“你叫我爹,不願叫,叫表叔也行。”多子想了想,說,我叫你爹,接著就喊爹,說:“爹,我不能上隊裏幹活,家裏活兒我好生幹。”瘋子六說:“你還小,不用幹啥,你上學吧。”多子說:“人家說,小閨女孩上學沒用。可我願意上學,上出學來,我掙錢孝順你。”瘋子六笑了,說:“那我就有盼頭了。”走一陣,瘋子六問:“要麽吃,能吃飽嗎?”多子搖搖頭,說:“要一口是一口,餓的時候多,忘了吃飽啥感覺了。”瘋子六又問:“黑夜住哪裏?”多子說:“跟幾個小妮子軋夥著,哪都住:窩棚,柴火垛,橋洞子,破廟。”瘋子六說:“多子,你受罪了。往後就好了。”多子說:“算卦的算的,俺娘命不好,我的命也不好。我就想,咋會這樣呢?”瘋子六說:“莊戶人都苦。沒那些事兒。”
瘋子六找回了多子,去找梁仲山,說要收養多子。梁仲山說是好事。他在“兩委”會上說這事,杜長英說,多子是咱大隊的人,該回來。瘋子六一個人,拉扒個孩子做個伴兒,不孬。吳家槐說,你們覺得瘋子六成雷鋒了,我覺得他是給咱大隊抹黑。梁仲山說,管麽事,你尋思個另樣兒的。抹啥黑?咱莊的孩子在外頭要飯,黑就在那裏,還用誰抹?瘋子六是把“黑”給抹去了。吳家槐咕嘟嘴,沒得說了。大隊安排把多子從三隊調到一隊,讓一隊給口糧。瘋子六跟多子爺倆就一起過日子了。多子猛然有了家,很知足,懂事,勤快,很快就上了學,老師誇她用功,腦袋瓜兒靈,有前途,瘋子六很高興,說,這妮子看樣隨她娘,有誌氣。還暗想,這閨女有出息,他老了就有依靠了。李老七,張廣坪都喜歡多子。多子和廣垣家靜靜是同學,兩人好得跟親姊妹似的。
瘋子六跟張廣坪、李老七走得近,吳家槐在支部會上說這幾個人偎乎得緊,不知鼓將啥,得找他們啦啦。梁仲山說,三人都是好成分,李老七還是烈屬,又是貧協主任,他幾個走得近,不關別人事,啦啥?吳家槐又提出管製瘋子六,梁仲山說,瘋子六犯法是特殊情況,不是真“反革命”,回來了,就是普通社員,管製他,不合適。吳家槐不死心,又去找公社,公社劉社長介紹了當時情況,公社研究後答複,管製瘋子六,沒這政策。瘋子六聽說了,罵道:“吳家槐,我扒你家祖墳了,你這麽害我?我操你八輩祖宗!”
(3)
像莊稼地裏的雜草,前趕後攆,不斷綹,四清運動還沒弄 利索,一個名頭更奇怪的“文化大革命”又壓著茬(3)冒出來。先是城裏,中學的學生不上課了,論天價鬧革命,鬧還不是個好鬧,貼大字報,遊行,鬥校長,鬥家庭成分不好的、打過右派的、有曆史問題的或是他們煩惡的老師,弄著校長、老師帶了高帽子遊街,後來連小學啥也不懂的娃娃也學樣鬧騰。中學生裏有“紅衛兵”,小學裏是“紅小兵”。鬥校長,鬥老師,竟比當年村裏鬥地主鬥反革命還凶。縣中學的紅衛兵聽說山後小學的校長鄭直是老右傾,老反黨分子,一大檔子,窩子反叫,跑到山後小學,揪鬥鄭直,鄭直還是老毛病,認死理,不肯認罪,一句服軟的話不肯說。“你們揍死我,不是那麽個事,我也不會承認。”紅衛兵們把鄭直揍得少皮無毛,鄭直不“直”了,倒在地上,蜷蜷著,像一隻大蝦。紅衛兵們扔下他,揚長而去。小學的孩子們嚇慌了,各自跑回家,鄭直一個人,喊叫沒了力氣,往外爬,動彈不了,幾天後,人們發現他趴在門口地上,已經死挺挺的了。社員們喳咕,這些孩子念書,有文化了,讓他們革命,就叫“文化革命”。可是,為麽“文化”人幹的事一點也不“文化”呢。到了年根兒,又來新文件,農村也搞文化大革命,社員們更糊塗了,一個個的泥腿子,十有八個半是文盲,或是鬥大的字識不了半升,怎麽搞“文化革命”,真是出洋竅兒(4)了。上級看誰順眼,就叫誰當官,兄弟爺們不過是土裏刨食兒,磨道裏的驢——聽喝,安穩的,不行嗎?今兒呼隆這,明兒呼隆那,這是何苦來?社員們想不明白也白搭,反正,不出十天,“文化大革命”就村村起火,隊隊冒煙,呼隆結隊,像一下子都得了魔症,鬧騰起來了。張德成把煙袋窩子在大桌子角上狠搕幾下,歎道,這才當不餓死人了,就又燒得發昏了,還不知鬧成啥樣哩。張廣坪說,鬧去,有社員的麽,種不好地,他們喝著西北風鬧?張德成說,你別不當事兒,我咂摸著(5),這回,跟原先不一樣,那些回,管弄什麽人,還有個規程,弄誰是有數的,這回成無王蜂了,想弄誰就弄誰,怕是人人都脫不了清身。張廣垣說:“爹,你不賴,看出門道來了,毛主席號召,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林副主席說,要觸及每個人的靈魂。誰也別想蹲一邊看熱鬧。”張廣坪說:“就你明白,我就不信了,你在家裏,他硬來拽你?自己得有老主意,不跟他們轟轟。不頂吃,不頂喝,弄那些狗屁圈子事兒哩。”廣垣說:“聽聽,你尋思不參加就沒你的事兒了?不參加就是毛病,你剛才這話,有人聽見,就是攻擊文化大革命,人家就能鬥你。”張廣坪說:“我不跟你覺悟高,你別嚇唬我。反正不能牛不喝水強摁頭。還是老實的,穩當的,掙工分,種自留地,不跟他們呼隆。呼隆不好,就倒血黴。”張德成說:“小五妮兒,你哥說的在理,你也少呼隆,咱犯病的不吃,犯法的不做,平白無故的,他們也不能訛上門來。”
農村文化革命剛起頭,河灣大隊立時蹦出來一夥“造反派”,取名“衛東”戰鬥隊。四清中下台的滑皮和吳家利兩人是頭頭,他們說,“四清”中,他們是劉少奇反動路線,臭婆娘王光美的的受害者,必須起來革命。
李老七蹲在一邊瞅,看滑皮、吳家利一夥蹦躂,越看越來氣,他找了瘋子六上張家商議,要拉一夥子跟滑皮他們對著裂。“再不幹,河灣村就是他們的天下了。”張德成說,本來就是吳家的天下,梁仲山到了事兒上,當不了家。這回呼隆,明麵上是滑皮幾個,後頭還是吳家槐。我就尋思,反正不能老依著下邊鬧騰,不如老實地趴著,盡他們作作,作作不好,到時候,吃不了兜著。張廣坪說,我是不想摻和這些事,我是老落後,就不革這個命了。瘋子六說,我是勞改犯,更不敢伸頭。兩人都說,人不出頭,心跟你一夥。李老七急得跺腳,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夥子壞貨跐著兄弟爺們兒拉屎拉尿,您都不囉囉,我自己約夥幾個小青年幹。過了兩天,李老七拉了柱子和一檔子看不慣吳家弟兄的小青年成立一新組織:“換新天戰鬥隊”。
河灣村兩派(衛派、新派)列開陣勢對著幹起來。社員們,不管加入不加入“戰鬥隊”,不歸這派就是那派,不少人家,兄弟爺們不一派,外頭鬧,家裏也鬧。像張家,廣坪心向李老七,廣垣明打明地入了滑皮那派。張德成說,小五妮兒鬼蒙眼了,就熱跟著吳家跑。廣坪說,他一心洑上水,瞅著吳家槐掌實權,死巴結,惡心人。張德成說,我得空跟他說說,派跟派不一樣,滑皮和吳家利,心眼子不行,吳家槐出壞點子,啥事都幹得出來,衛派少作不了惡。你入了,不力逼你退,你就跟搭著,別忒上前,想抽身抽不迭。
衛派很快就作惡了。臘月初十,衛派開大會,批鬥本大隊走資派梁仲山,還裝模作樣,把吳家槐也弄台上,跟梁仲山一起挨鬥。滑皮發言,說河灣村從解放以來,對抗統購統銷,反對合作化,拉牛退社,反對大躍進,瞞產私分,梁仲山都是黑後台,他階級路線不清,劉小燕嫁到地主家,混淆階級陣線,影響惡劣,梁仲山態度曖昧,抹光滑牆,負有罪責。還說,梁仲山對勞教結束回村的富農子弟、右派分子張廣培不予嚴管改造,甚至對他說什麽“你還年輕,改造好了,還可以用自己的知識為大夥兒服務。”會場裏,張家爺們兒,李老七,瘋子六,杜長英,好些社員,都心知肚明,這是吳家槐一夥借運動,糟賤和打擊不跟他們一溜子的人,但又沒法說,滑皮嘩嘩地講,唾沫星子四處飛,口號聲接連不斷。突然,主持會議的吳家利說,有革命群眾遞上條子,要求把地主婆丁鳳霞、引誘貧下中農女兒的地主羔子陳和尚、背叛本階級、投身地主窩的劉小燕,犯階級立場錯誤的杜長英,右派分子張廣培揪上台,接受批鬥,話音剛落,丁鳳霞連忙低著頭上了台子,兩個衛派隊員把杜長英拽上台,蹲在人堆裏的張廣培也緊跟著上了台子。和尚跟劉小燕站在會場盡後頭,和尚臉色蠟黃,像被圍堵的兔子,眼神驚恐,看看劉小燕,低聲說,咱自己上去,不讓他們來揪,顯得態度好,劉小燕眼瞪得溜圓,似在出火,兩條柳葉眉斜豎著,說:“咱結婚有證,是政府同意的,沒犯法,他們憑什麽鬥咱?就不上,看他們能怎樣。”和尚可可憐憐地說:“要不我自己上去?”說完,不等小燕答話,撒腿往台上跑,劉小燕一把沒抓住他,急得跳,這時來了兩個紅衛兵,一人拽著小燕一隻胳膊朝台上拖,劉小燕打墜嘟嚕,不肯去,一邊嘴裏罵著:“滑皮,吳家利,你們這些壞蛋,欺壓貧下中農子弟,我跟你們拚命。”這時,李老七大吼一聲:“那兩個龜孫玩意,把劉小燕放開,誰再動她一下,我跟他有死有活。”聽李老七一喊,張廣坪,柱子,瘋子六,連梁仲木,一大檔子人站起來,嚷嚷:“憑啥鬥小燕?”“你們這是幹什麽?”“這不是鬥群眾嗎?”“你們幹擾大方向!”站在台子上的梁仲山說:“按說我沒發言權,可我臨時還沒戴上帽子,我也說一句,你們這樣弄不合適。”吳家槐也說:“劉小燕是受蒙蔽的,要團結。”劉小燕喊道:“吳家槐你別充好人,誰也沒蒙蔽我。你們就是胡作,壞蛋。”兩個紅衛兵隻好把小燕放開。滑皮接著講,會場上的表現,說明河灣村的階級鬥爭兩條路線鬥爭緊張激烈,我們不但要和走資派鬥,還要和保皇派鬥,更要狠狠地和階級敵人鬥,把他們的囂張氣焰打下去。吳家利帶領喊口號:“打倒劉少奇,保衛毛主席!”“打倒走資派,打倒保皇派!”張廣坪看到,他兄弟廣垣和能能兩人都戴著“衛東”派的紅袖章在會台跟前站著,高舉著胳膊,扯開喉嚨喊口號,張廣坪氣得喘粗氣,暗罵張家門裏出這麽兩個東西。這時吳家利的老婆馬如花拿來一雙破花鞋,遞上台,有個紅衛兵把破花鞋拿鞋帶子係著,掛到丁鳳霞胸前。張廣坪跟李老七低聲說,這個馬如花真是個壞蛆,李老七說,跟吳家利般配。這時,丁鳳霞用手扯下花鞋,扔到地上,揚起臉,說:“你們鬥就鬥,這是幹嘛?”吳家利說:“地主婆也反了,你一個地主的小老婆,就不是好東西,給你掛啥都行,這就是無產階級專政。”丁鳳霞也來了氣,紅衛兵把花鞋掛上,她就給扯下來,站在她身後的和尚拽丁鳳霞的衣襟,哭著說:“三娘,叫他們掛,別挨打。”丁鳳霞像是瘋了,還是往下扯那破花鞋,吳家利喊道:“堅決打退階級敵人的猖狂反撲!”口號聲裏,兩個紅衛兵用一半截麻繩把破花鞋纏到丁鳳霞身上,又上來幾個紅衛兵照著丁鳳霞一陣拳打腳踢,李老七大喊:“要文鬥,不要武鬥!”杜長英瞅著身旁的丁鳳霞,這個沒認的親家,自己閨女的婆婆,心裏暗想,這女人真有種,無怨當年日本鬼子的刺刀都嚇不住她,如今遭這樣的折磨,忒可憐了,我的娘,這就是文化革命?不由地也跟著喊:“要文鬥不要武鬥!”會場上新派的社員都高喊:“要文鬥,不要武鬥!”會場亂了套,吳家利隻好宣布散會。
會場上人散了,台子上,主持會的、喊口號的,梁仲山、吳家槐一個個走了,張廣培看一眼一瘸一拐朝下走的梁仲山,又轉臉看看還在台上的丁鳳霞、和尚、杜長英,慌忙走下台子。丁鳳霞身子搖晃著,站不穩,和尚扶著她,杜長英站在一旁,低聲說:“硬抗不行,吃虧。”丁鳳霞兩眼通紅,看著杜長英,說:“謝謝。帶累你受罪,對不起。”杜長英看一眼會場上沒走完的人,不再答話,急忙朝台下走,小燕快步跑來,跟杜長英走個對麵,叫聲“娘”,和尚也跟著喊“娘”,杜長英滿眼淚,恨恨地看一眼小燕,沒答腔,急匆匆走了。
和尚跟小燕兩人扶著三娘回家,天冷,路長,三娘腿疼,半頓飯時才到家。丁鳳霞到床上半躺著,喝了一碗熱水,說:“你倆做點麽吃了,早歇著吧,別叫我了,我歇歇。”小燕擀了麵條,下好了,端了讓三娘吃,三娘吃了幾口,說,你倆叫人糟賤得不輕,快吃口飯,歇著吧。小燕說:“三娘,你今天挨苦了,都是為著俺倆,我在這屋陪著你。”和尚說:“小燕,你去睡,我陪三娘。”三娘說:“你倆誰也不用陪。不想去睡,就啦會呱兒。”小燕說:“娘行嗎?”三娘說:“這會好些了。娘撐折騰。”小燕坐到三娘床沿上,三娘攥著小燕的手,說:“好閨女,你來陳家受屈了。”小燕說:“是我甘心情願,受屈也不怕。”三娘又說:“知道今天我為麽跟他們對抗嗎?”小燕說:“知道。”三娘說:“你們知道,我是你爹的三房姨太太,那時候一夫多妻不是毛病,你爹是我一輩子唯一的男人。土改,他們鬥爭,打罵,我都?著,他們今天這樣弄,羞辱人,我就不幹,你爹在天上看著哩。”小燕、和尚都哭了,說:“娘,俺知道。俺也知道,陳家虧了你。”三娘說:“別說這話,你爹對我好,他死在日本鬼子手裏,我得對得起他。”和尚說:“俺知道。”三娘又說:“小燕,看見了吧?河灣村有好心眼的。你娘雖說不認咱,可是也向著我。你倆記住,啥時候,都不能記恨你娘。她和你爹很苦。運動才開頭,以後還不知會咋著,娘是不指望了。你們還是得依靠那邊爹娘。”小燕說:“一心想依靠他們,他們不搭理,沒辦法。娘你別灰心,他們反正不能把人鬥死。河灣村的人也不讓他。”
丁鳳霞攆著和尚跟小燕回自己屋睡了,躺一會,掙紮著起來,從抽屜裏,找出跟丈夫結婚時的合影,流著淚,暗暗說:“孩子他爹 ,我陪孩子這些年,都熬過來了,這回運動忒厲害,我撐不住了,淑媛在北京了,我在老家,硬活著,隻能帶累倆孩子了,我這就去找你。”她先找出自己早備好的“壽衣”,放到床上,又找出鉛筆,在一張白紙上寫道:“和尚、小燕、淑嫻,娘活著,隻能讓你們遭更多罪。娘累了,沒勁撐了,娘去找你爹了。你們要老實,服從改造。小燕跟和尚要孝順那邊爹娘。我的衣裳放床上了,到時候給我穿上。”丁鳳霞寫完,出屋門,走到和尚兩口住的東屋窗下,聽著裏邊的呼吸聲夾雜著夢中的歎息聲,眼裏滾出淚來,悶念道:“孩子們,娘舍下你們走了,別怪娘。”丁鳳霞俏聲撚腳地走出家門,踩著冬耕了的垡子地,深一腳,淺一腳,朝地南頭一口澆地的水井走去。
第二天一大早,小燕起來,見三娘的屋們敞著,心想三娘起這麽早,上她屋,屋裏沒人,急喊:“三娘”,沒人應聲,心裏發慌,身上冒了冷汗,忙把和尚叫起來,兩人見大門虛掩著,出了大門,小燕眼尖,說:“和尚,你看,垡子地裏新腳印,是三娘的鞋印,壞了,三娘出事了。”兩人瘋了一樣跑到那水井跟前,井台子上有鞋底帶來的新土,兩人趴到井口上,狂喊“三娘”,井筒子黑乎乎的,老深的井水有丁點亮,沒一絲回音,和尚站起來,扒棉襖,要下井,小燕拽住他,說:“你愣了?天這麽冷,你不會洑水,能撈上娘來?不把你也搭上了?你在這守著,我上莊裏找隊長,求人家來人幫忙撈三娘。”
一隊隊長梁仲木叫上張廣坪、柱子幾個人來了,張廣坪和柱子兩人下到井裏,用井繩捆了丁鳳霞的屍首,井上的人一趟趟把死人和廣坪、柱子拽上來。和尚跟小燕趴到三娘屍身上嗚嗚哭,又轉頭跪到地上給大夥磕頭,人們都陰沉著臉,不吱聲,梁仲木拽起小燕和和尚,眼圈發紅,說:“你倆別光哭了,攤到身上,沒法兒,大夥兒幫著,把你娘抬家走,趕緊操持發喪。你家這情況,我得趕緊去報告造反派。”張廣坪凍得打哆嗦,慌忙穿上棉襖,眼裏含著淚,攥著倆孩子的手,說:“你三娘多明白的人,咋一時糊塗了。你倆想開,硬撐著活。”
梁仲木去給滑皮、吳家利報告,見孫家崖的民兵連長孫二虎也在,胳膊上戴著紅袖章,身上挎著軍用小黃書包,正大吹大啦,聽話音,當了全公社的造反司令了,梁仲木心想,這黃子原先跟當官的多緊,來河灣搞反瞞產私分,跟狼似的,搖身一變,成這樣了。聽說丁鳳霞自殺了,吳家利擓擓頭皮,說,他娘的,地主婆不撐鬥,頭一場就死球的了,喪氣。滑皮說,這是階級敵人拿死向造反派示威,我們不能被嚇住。孫二虎說,是你們村大地主那小老婆嗎?這樣的死仨倆的,沒啥不得了。吳家利說,今天的批鬥會還開不開?滑皮說,得開,不開,就顯得我們輸理了似的。孫二虎把桌子一拍,瞪大了眼,說:“不但開,批鬥對象不變,重點批這個地主婆。”滑皮說:“對,她人不能來了,照樣批,消除流毒。”孫二虎說:“鮑華,你說的不對,她人也要來會場。”滑皮麵有難色,說:“她死了,咋來?”孫二虎說:“咋來?有辦法兒,找塊木板,把她死屍綁上頭,豎到台子上,就這樣批!”滑皮看吳家利一眼,咕嚕道:“那樣不大好吧?”孫二虎說:“鮑華同誌,你真白搭,有什麽不好?對階級敵人,怎麽搞都不過分。俺大隊有個反革命上了吊,我們就這樣弄的,咱公社有幾個村這樣弄。這才叫真革命。就是要讓階級敵人膽戰心驚。就這樣搞,有事我擔著。”吳家利說:“能有什麽事,不就是個死地主婆嗎?表哥,咱就按孫司令的指示辦。”
滑皮陪著孫司令在戰鬥隊坐鎮,吳家利帶幾個隊員去陳家。到了街上,吳家利跟一個小頭頭說,你領著人先上陳家看看情況,我回家拿包煙,馬上趕過去。吳家利急匆匆去吳家槐家,進了門,像後頭有狼追著,上氣不接下氣,成了結*****,說:“大哥,壞事了,咱商量的……那法兒,給地主婆身上掛破鞋,私孩子娘們兒氣性大,跳井了。”吳家槐驚個倒坐子,哼一聲,罵道:“真她娘的嬌貴,不讓戳哩。”一愣神,又說,看你慌張成啥樣,像個造反派頭兒嗎?你不明白?老人家說讓造反,造反還有好樣?我猜摸,造反就得胡來,胡來就會出事兒,就少死不了人。這才是個頭兒,得能惹能撐。我問你,今天還開大會不?吳家利說,會照開,又說了剛剛在隊部定的會的開法,吳家槐說:“這孫二虎厲害。你記住,跟上他,錯不了。”吳家利喳咕道:“我偷偷溜過來,是跟你說,今天的會,還讓大隊幹部上台子,跟個死屍站一起,不吉利,你躲了吧。”吳家槐愣一霎,說,躲了不好吧。吳家利說:“大哥,你掂量吧。我趕緊去陳家。”說完要走,屈秀芝從裏間屋跑出來,一把拉住吳家利,哆哆嗦嗦地說:“老二,你先別走,我在裏間聽一會子了,你弟兄們幹的是人事兒嗎,陳家是你們家的恩人,我嫁你哥,還是陳家做的主。你們這樣使壞,就算不管他爺爺當年咋說的,就不怕天報應嗎?老二,你要還是個人,就別這樣弄。”吳家利支吾說:“造反隊定下的事……能變嗎?”吳家槐老鼠眼瞪著屈秀芝,嗬斥道:“不懂不解的娘們兒,啥時用得著你多嘴了?快滾一邊子去,惹急了,我扇你。”屈秀芝說:“你惡,你能揍人,揍不死我,我就說。老二我管不著,你是我男人,要是去開這個會,我就叫你吳家跟陳家一天發喪。”吳家槐舉起巴掌要扇屈秀芝,屈秀芝仰起臉?他扇,吳家利拽開吳家槐,說:“哥,別,嫂子也是為吳家好。這樣吧,就說你肚子疼得翻打滾,我找人拉你上醫院。”
吳家利來到,見隊員們在陳家門外蹲著,一下來了氣:“在外頭蹲著幹麽?怎麽不進去?害怕?”隊員們說:“不是害怕,是不知咋弄。”吳家利擺擺手:“快,跟我進去,聽我號令,叫咋幹就咋幹,誰也不能往後搐堵。考驗你們造反精神的時候到了,誰充孬,就開除誰。”吳家利帶著隊員們呼啦啦大檔子人進了院子,幫忙發喪的幾個爺們兒娘們兒嚇得不敢出聲,貼牆跟站著,北屋門裏,丁鳳霞的屍首躺在靈床上,和尚跟小燕和幾個親戚在靈床兩邊蹲跪著低頭哭泣,聽見院裏動靜,小燕先站起來,拉起和尚,站到屋門口,小燕說:“各位鄉親,俺娘死了,你們來吊喪,和尚跟我給你們磕頭了。”說著,兩人就趴地下磕頭。吳家利讓人把小燕拽起來,吳家利說:“劉小燕,你真是貧下中農的叛徒,聽你說的什麽,你娘死了?你娘是大隊支委,婦女隊長,死的是地主的小老婆。”小燕說:“成份是成份,親情是親情,死的是俺婆婆娘。我跟和尚結婚不違法,你說我是叛徒,沒這政策。你們不吊喪,就請回,俺在發喪,等淑媛來到就出殯,不給大隊添麻煩。”吳家利冷笑道:“好個執迷不悟的劉小燕,劉青田和杜長英怎麽養你這麽個閨女?俺來吊喪,給個狗吊喪,也不給一個地主婆吊喪。”小燕說:“吳家利,你別狗仗人勢,忒欺負人了,俺家今天發喪,你跑這來罵人,不覺得忒喪良心嗎?”和尚在一旁拽小燕,說:“小燕,別跟造反派領導頂嘴。”又說:“領導們,俺正發喪,有啥事,發完喪再說行嗎?”吳家利哼一聲,說:“你們說的輕巧,發喪?你們尋思,丁鳳霞死了就沒事兒了?她這是對抗文化大革命,死了就沒事兒了?死了更要批判,要消除流毒。我們就是來揪她去上台接受批判。”劉小燕說:“吳家利,你鬥人鬥瘋了嗎?死了的人咋去挨鬥?”吳家利說:“我沒瘋,你被階級敵人迷瘋了。咋去挨鬥,我們有辦法。你們老實地站一邊看著,誰敢對抗,就按對抗文革論處。”吳家利命令隊員找來一塊糊袼褙用的木板,放到門口,又命幾個人進屋去抬丁鳳霞的屍首,小燕發瘋般趴到屍體上,仰起頭,兩眼出火,說:“你們誰敢過來,我就跟誰拚命!你們不怕天打五雷轟嗎?”和尚嚇得渾身哆嗦,也學小燕,伸胳膊護著屍體,吳家利見隊員們畏縮,氣急敗壞,下令幾個人把劉小燕和和尚架走,弄到小屋裏關起來,派人看著,下餘的人合合撒撒地抬了屍首,放到木板上,用繩子捆上,幾個人抬著去了會場。
吳家利帶人把丁鳳霞的屍首抬到會場,孫二虎和滑皮指揮著,把“屍板”綁到會台一根邊柱上,還特意綁了死人的腦袋,讓她的臉正對著台下,還在死者胸前掛了破花鞋。開會的人都知道,頭天挨鬥的丁鳳霞跳井死了,見會場上豎著她的死屍,臉色全變綠了,幾個姑娘媳婦“吱吱”叫,有的當場噦起來,有小學生哇哇哭,吳家利高喊讓人們“肅靜”,說這是和階級敵人你死我活的鬥爭,不能心慈手軟,還說,如果階級敵人複了辟,死的就是我們貧下中農和革命造反派。李老七帶著隊伍來了,進會場一看,就大聲喊道:“衛東派,你們這純是胡鬧,我們換新天戰鬥隊不跟你們摻和,馬上退出會場。讚成我們的革命群眾,跟我們走。”李老七的隊員,張德成張廣坪爺倆,瘋子六,柱子,梁仲木和一隊的多數社員呼呼隆隆走了,吳家利高聲喊口號:“打倒保皇派,砸爛階級敵人的保護傘。”李老七罵道:“去他娘的,咱走咱的。”張廣坪見廣垣躲在人堆裏不動窩,過去拽他,說,爹叫你有事。廣垣掙歪著不走,咕噥道:“批鬥大會,不參加不好,也耽擱掙工分。”張廣坪說:“不知好歹的玩意兒,隨你吧。”邊罵邊氣哼哼地走了。孫二虎喊道:“不革命,假革命就是反革命,走了好,我們的會照開。”
在一旁等著的梁仲山和杜長英聽喊聲進了會場,看到台上的“擺設”,杜長英覺得頭大了,眼暈了,要跌倒,梁仲山低聲說,沉住氣,我問他們。梁仲山和杜長英走上台,梁仲山說,二虎同誌是上級派來的吧?滑皮說,二虎同誌是我們城關公社的造反司令,今天大會他總指揮。孫二虎說:“梁仲山,你不能喊我同誌,你是走資派。”梁仲山說:“是,我是走資派。我一個吃瓜幹煎餅的社員頭,盡你們發落。鮑華,你是頭兒,我大大膽問一句”,他手指指丁鳳霞的死屍,“你們覺得這樣搞合適嗎?”滑皮支吾,孫二虎說:“有什麽不合適?梁仲山,你是老右傾,有名的。我們造反派天不怕地不怕,打破頭扇子扇。這叫造反精神,懂不懂?老家夥,你嚇唬不了我們。對階級敵人就是要痛打落水狗,死狗也得打,打她十八層地獄裏去。”吳家利喊道:“梁仲山,杜長英,快站好,今天你倆、右派分子張廣培和死鬼丁鳳霞是批鬥對象。吳家槐有病請假了。”梁仲山冷笑道:“他病了?病得真巧。”
開會了。人走了多大半,沒走的都耷拉著頭,不敢朝台上看,挨鬥的人在死屍幾步處站著,梁仲山、張廣培都深深地低著頭,杜長英忍不住轉臉看丁鳳霞的屍首,立時渾身冒汗,心蹦蹦跳,不住想,丁鳳霞死了,不知小燕跟和尚啥樣了?這妮子算是找個“好”婆家。這倆孩子不會出別的事吧?會開得鬆鬆垮垮,口號聲稀稀拉拉,隻二孬、馬如花、張廣垣使勁喊呼,多數人裝樣舉舉手,嘴動動,不出聲,吳家利嗷嚎幾次也白搭。杜長英忍不住用眼角瞅丁鳳霞,人泡得沒個樣了,忒嚇人了,還給掛上破鞋,這些人跟她哪來這麽大的仇?死了還這樣糟賤,這就是“文化革命”?毛主席,你老人家咋了,咋想這麽個法兒讓些壞貨胡作作?……吳家利帶著喊口號,杜長英沒跟著喊,吳家利怒斥:“杜長英,你怎不喊口號?你對抗運動,罪該萬死。”杜長英忙說:“我罪該萬死,剛才我頭疼,耳朵裏響,沒喊口號,我改,我改。”會繼續開,杜長英勸自己,啥也別想,好好喊口號,別喊錯了,聽說有挨鬥的喊錯口號,成了現行反革命,我可不能……不大會兒,杜長英又想,老劉不知咋樣,知道了丁鳳霞的事,得多記掛孩子,會場上喊口號,她又沒跟著舉手,吳家利氣得像鼓肚子的疥蛤蟆,咬著牙,厲聲喊:“杜長英,你個死頑固老女,連連不喊口號,是你親家自絕於人民,你疼傻了,還是故意對抗造反派?”杜長英哆哆嗦嗦地說:“造反派領導,我不是故意的,我改正。”吳家利說:“好,那就看看你的態度,我領著你喊,我喊一句,你跟一句,使大勁。”杜長英的心跳得鼓點一樣,覺得天地和會台在旋轉,心裏想,再難受,也得喊,還得喊對了,“地主婆畏罪自殺,死了活該!”“打退階級敵人新反撲!”“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她一句句拚了命扯著喉嚨喊,一邊心裏嘟念“可別喊錯,可別喊錯”,可是怕啥來啥,竟真的出了錯,吳家利喊:“保衛毛主席,打倒劉少奇!”杜長英開幾次會,每回都喊“打倒劉少奇,保衛毛主席!”這回吳家利卻前後調了個個,杜長英照老喊法喊成了“打倒毛主席,保衛劉少奇!”開會的聽到杜長英喊出這口號,全傻了眼,一個個嘁喳起來,像馬蜂窩被捅了,成群的馬蜂飛起來,“嗡嗡”響,梁仲山在一旁急得跺腳,暗想,杜長英這是咋了?完了完了。台子上下像爆仗市著火炸了場,滑皮、吳家利、孫二虎,二孬、馬如花、張廣垣,一幫造反派全跳了起來,嚷嚷著抓現行反革命,有人高喊:“打倒現行反革命杜長英!”“杜長英反對毛主席,罪該萬死!”孫二虎發話,馬上派人到公社派出所報案,立即把杜長英押送縣城。
批鬥會散了,杜長英被綁起來送走了。梁仲山腿麻了,急切間邁不了步,慢慢活動腿腳,看一眼旁邊丁鳳霞的“屍板”,對滑皮說:“鮑華,你是識文解字的,再革命,人還是人,丁鳳霞的屍首扔這裏不管了,倘或讓狗啃了,影響不好,你們咋弄來的,咋給弄回去吧。”滑皮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愣了片刻,說:“老梁,還是考慮你自己的問題吧,這裏的事不用你操心,我們通知陳家來人拉。”梁仲山說:“好,周到。”邊說邊瘸瘸巴巴地走下台子。
造反派把和尚跟小燕放出來,通知他們,批鬥會散了,你們去拉回屍首來,快點,去晚了,叫狗啃了,我們不負責。劉小燕罵道:“你們是人辦事嗎?”造反派說:“劉小燕,你不用燒包,你爹是走資派,你娘剛才在會上喊反動口號,成了現行反革命,抓走了。”劉小燕抓住那人的胳膊,急赤白裂地說:“你胡說啥?”造反派說,你不信拉倒,俺走了。劉小燕嘴吐白沫,一下栽倒在地上,和尚慌了,蹲下搖晃劉小燕的身子,拚命喊“小燕,小燕”……
張廣坪、梁仲木幾個人在“換新天”隊部,喳咕一陣,散了。幾個人來到會場外頭,裏邊沒動靜了,梁仲木說:“衛派會散了。”張廣坪說:“這夥子本來就不是玩意兒,運動一來,連人都不是了。”他們見梁仲山一個人蹲在街角,走過去,梁仲木說:“散了會,天這麽冷,你不快回家,嫂子在家掛著。”張廣坪說:“是站得腿疼走不動了?我送你回家。”梁仲山說:“可別,緊著人家說你們是保皇派。”張廣坪說:“放他娘的狗屁。他能咋著人?”梁仲山說:“能咋著人?你?看吧。說是陳家來人拉死人,到這不來,我怕造反派沒去說,屍首讓狗作害了,想找個人去給倆孩子說。杜長英逮走了,也給他倆說說,快去找她爹,看還有救不。”兩人驚問杜長英咋了,梁仲山說了剛才的事,張廣坪拍屁股,說:“這是吳家利有意害人,她中招了,可完了。”梁仲木說:“她是心亂了。我看準了,這回運動得毀一點子好人。”梁仲山說:“胡說,你也想進去?”張廣坪說:“仲山大爺,你家走吧,和尚他倆可能一時來不了,我找人找車把屍首給送家去。”梁仲山說,你不怕他們挑你毛病?張廣坪說:“我一個破社員,怕個屁。”梁仲木說,咱一堆去。張廣坪說,你別去,你是咱一隊隊長,他們把你撤了,不知換個啥玩意。梁仲山說,廣坪說的對。
張廣坪和瘋子六一塊把丁鳳霞的屍首送回陳家,小燕剛醒過來,和尚趴下給他們磕頭,小燕掙紮著也要磕頭,兩人把她拽住。張廣坪說:“你娘又出事了,沒法子,就這年月。先糊弄著把喪事辦了,再問長英姨的事。我尋思,不過就是一時嘴沒攪別(6)合適,喊錯了,不能真成了反革命吧。”
多少年了,張德成家裏的李桂芹跟陳家三娘丁鳳霞走得近。土改前,陳家是大戶,可大太太,三太太,都不小看人。土改後,陳家跌腳了,張德成兩口子跟陳家和原先沒兩樣,三年災荒過去,六二年,李桂芹跟陳三太合計著,讓陳家老姑娘淑嫻嫁給了她娘家侄兒李兆基,婚後兩人十分恩愛,可惜結婚好幾年沒懷上孩子。直到頭年冬裏,淑嫻才懷了孕。村裏開始文化大革命了,李兆基是勞改釋放分子,陳淑嫻是地主子弟,兩人都提心吊膽,大氣兒不敢出。淑嫻牽掛著河灣村娘家人,偷偷跟兆基念叨,說要回河灣看看,兆基說,你剛有喜,不擔事兒,不能去,哪天我趁黑夜上河灣一趟。兆基還沒去,這天天要黑了,兆基在院子裏收拾柴火,淑嫻說,你別忙活了,我眼皮一個勁跳,心裏難受,老覺著河灣三娘要出啥事兒,兆基說:“你是掛著三娘,自己嚇唬自己,不過就是上台子挨鬥,還能怎著?別胡尋思了。”話音沒落,慶河推門進來了,李兆基驚厥地問:“小河,天這麽晚了,你咋來了,有啥事?”小河說:“俺爹偷偷讓我來送信兒,陳家三奶奶死了。”陳淑嫻正站在北屋門口台階上,聽見這話,一邊大聲問:“小河,咋的了?三娘她……”一邊慌著朝下跑,一步沒踩合適,跌倒在門台上了,李兆基慌忙過來扶淑嫻,隻見淑嫻躬著身子,兩手摁著肚子,臉色蠟黃,說:“不好,肚子疼得厲害,要出事兒了。你快去找赤腳醫生。”李兆基呱嗒呱嗒跑著出去了,小河偎到淑嫻跟前,說:“表嬸子,不要緊吧?”淑嫻咬著嘴唇,說:“要緊,孩子瞎了。”又忍著疼,問:“三娘……啥時候死的?……咋死的?”小河說:“昨天黑夜裏死的,讓造反派鬥得忒苦了,受不了,跳井了。”淑嫻還沒聽完,就昏了過去,出溜到門台子上,小河嚇得要命,跑到大門口,見兆基表叔和一個背藥箱的娘們兒一起跑來,幾步來家,把淑嫻抬進屋,放到鋪上,娘們給淑嫻紮了針,淑嫻醒過來了,疼得哼吆,娘們說:“孩子保不住了。”李兆基蹲到地上,娘們兒一樣嗚嗚哭了……
陳淑嫻流產了,是個小子,第二天,淑嫻穿上厚棉襖,包上頭,掙紮著,李兆基找排車拉著她,來河灣發喪,和尚和剛從北京趕來的陳淑媛見了姐姐,姊妹三個抱在一起,哭成一團。李桂芹在旁邊站著,眼淚唰唰地淌,她看出淑嫻的肚子是癟的,心裏咯噔一下,暗想,孩子瞎了。
第二天,陳家發喪。靈芝和李桂芹一堆來的,仨孩子給她們磕了頭,淑媛悄聲問靈芝:“嬸子,廣培哥沒事兒吧?我想見見他。”靈芝說:“孩子,他沒事,他不能來,他說,你在外頭,要當心。你們不能見麵,他怕影響你。”
把三娘葬了,和尚跟小燕上縣城,去找爹,爹讓人給他們說,爹正被關著挨鬥,不能見,見也沒用,也別去見你娘,人家不會讓見,讓見,你娘也不會見你們,你倆好生朝前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