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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食堂散了夥,秋季社員口糧多分了點兒,人們雖說隻能吃個“水飽”,“菜飽”,半饑半飽,可到底是將就著餓不死了,社員們皺皺巴巴的臉開了折。這些人很容易知足。從入社往這,他們早就沒了像自己種地時那樣吃飽喝足的念想,也久已習慣了一年糠菜半年糧的吃食。三年大饑荒,他們嚐到了挨餓,頓頓挨餓,天天挨餓,常年論月挨餓那提不的說不出的滋味兒,那不是人受的罪,他們都受過來了。饑荒中,他們像綿羊一樣順從,隻要還爬得動,他們仍像牛一樣出工,他們不偷不搶,也不敢出去逃荒要飯,隻在家中死坐死捱,活著的是命大,死了的是被閻王爺點著名了,他們的感情差不多都麻木了。世上沒有人比他們更能忍受。他們誰也不怪,誰也不怨,誰也不恨,他們見了那些頭幾年帶著他們,趕著他們一步步走向災荒的幹部,還是像往常一樣乖乖地聽喝,那幫人這些年說的呱呱的,尿的拉拉的,辦的瞎瞎的,他們啥時候都有理,咋著都有理,就是錯了,也錯的有理,說起來還是呱呱的。莊稼人多咱也弄不懂他們那套把戲。就連“墜爺”李老七也沒心勁跟那幫人“墜”了。總算熬過來了,死了的不說了,莊稼人的命本來就不值麽,活著的還是得過自家的日子。這三年,村裏發喪的多,娶媳婦的幾乎沒有。這以後,婚嫁慢慢多了起來。娶媳嫁女,是莊戶人最大的事,在枯燥的,沒點熱鬧氣兒的日子裏,是人們最熱看的“景兒”,最能牽動人的心,因為各不相同的婚嫁故事裏,有喜慶,也有悲傷,有的平平常常,有的幾乎是怪事奇聞。
大饑荒不到一年,張德成家大閨女廣玳外頭的鄭玉民就長水腫死了。撇下廣玳跟婆婆和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好苦情。大孩子是閨女,叫秀麗,上學上到高小,功課不孬,奶奶說妮子是賠錢貨,念些書沒用,不讓念了。秀麗常來河灣走姥娘家,好身量,好模樣,好脾性,還好活道。村裏人說,雖說廣玳嫁到鄭家,遭了不少罪,可有秀麗這麽好個閨女,日後找個好婆家,帶哥兒會“先苦後甜”。誰料到,這樣的好姑娘,竟陰差陽錯,嫁了個三十大幾,還眼斜嘴歪的瘸巴腿,叫曹家榮,啥也不為,就因為他爹現當著城關糧所的所長。
一個城關糧所的所長,在莊戶人的眼裏,是很大,很“撐勁”的官兒。別的不說,人家手裏有糧食,在饑荒年月,這可了不得。這不,眼瞅著曹所長那副模樣的兒娶了秀麗那麽好的女娃。好漢沒好妻,賴漢娶花枝,你不服不行,就這世道。戲台上演的官家“衙內”強娶民女,那衙內雖多是白鼻梁的小醜兒,但畢竟還好胳膊好腿,沒長成曹家榮那樣,可知當下一個糧所所長的厲害。但是人們總在為張家外甥女心裏不平,也納悶,那曹所長是吃“皇糧”的,鄭寡婦不過是城關鎮一介村民,八竿子撥拉不著的,怎麽就曲裏拐彎,軋夥到一起了呢。原來裏邊門裏有門,道裏有道,親事是在縣城作成的,可是根兒卻在河灣村,開頭兒竟是張家拐著彎兒的親戚宋小寶一句話。這宋小寶頭幾年跟張廣垣折騰著開油坊,倒騰花生,黃豆,認識了城關糧所的曹所長,六零年過了年,宋小寶來河灣,給他姑孫寡婦拜年。宋小寶說,這年月,能靠上城關糧所的曹所長,就餓不死,別說別的,他經手處理的變質糧,庫底糧,給批個條子,就吃一盼子。孫寡婦說,你找找他不行?孫小寶說,幾年前打過交道,咱一個平頭百姓,人家早把咱忘了,我也去找過,白搭,理不著。又感歎說,人啊,不能事事都如意,這曹所長前邊幾個閨女,都出嫁了,你們村的吳家才找的老婆就是曹所長的閨女。他就一個兒,三十大多了,到這找不上老婆。讓你再撐勁,沒跟的。為麽?那黃子模樣子忒難看,還瘸著腿。孫寡婦說,虛火,反正是個人,也不是毛猴子,能多難看?宋小寶說,多難看?人說,一個人不敢看,兩個人得拿把棍子。孫寡婦說,越說越沒則兒了,那不成鬼了?宋小寶“哼”一聲,說,比鬼強不了哪裏去。你是沒見過,見了,走黑路,尋思他那樣,準得害怕。宋小寶是順嘴一說,宋小寶走了,孫寡婦倒動起了心思。這娘們兒自來喜好保媒拉纖,擺在眼前的是曹所長家的親事,更是非同小可,幾乎是人命關天。做成這事,巴結上曹所長,她們這個小家幾口人就餓不死了。孫寡婦拿定主意,還是老路子:“啃熟”。她偷偷把曹所長家瘸腿兒的事說給能能聽,又說,你大姑子姐家老少兩個寡婦,拉著倆孩子,這年月怎撐得過去?要是把秀麗給曹所長的兒說說,一家子就有救了,咱也借機靠上這曹所長,沾點光,糊弄著大人孩子別餓死。那曹所長是吳家才的丈人爹,你們把這想法兒給吳家“透透”。能能說,俺娘你可真是想說媒想瘋了,上回你出點子,叫吳家槐的表弟找苦子,沒弄成,吳家槐不出氣,給苦子出了黑材料,害得苦子落了榜,張家跟吳家沒成親戚,又新結了仇。你這又打張家的主意。你想想有門兒嗎?別胡尋思了,準能靠上曹所長?別逮不著狐狸惹一身臊。我也聽說了,曹所長的兒長得沒個人樣,還年紀大,秀麗那麽好個閨女,將不夠十八,弄這事,忒沒人味兒了。孫寡婦說:“你少給我充正經,我出點子,還不是為你們好?廣垣跟自己的爹和哥不對付,吳家槐不是你們的靠山嗎?莊稼人誰不洑上水?眼下人都要餓死了,你們沒聽說外鄉有吃人肉的?這年月,還論什麽人味兒不人味兒?廣垣沒廣坪那本事,你比如蘭更白搭。咋弄?紮上脖兒等死?就得見逢兒就鑽,有棗無棗打一杆兒。”能能讓娘一陣子說轉轉了,當晚就跟廣垣說了,她尋思廣垣得跳圈兒,不答應,沒想到他聽了,直拍屁股,說是大好事,秀麗找對象,找誰不行?醜俊有什麽?一家人先餓不死要緊,就是秀麗個人,也得先活命要緊,餓死了,什麽人也找不成。這事真成了,咱指定能沾上光。人說舍不得孩子打不著狼,該豁上就得豁上。張廣垣熱得褲套樣,忙不迭地跑去跟吳家槐說了。張廣垣走了,吳家槐說,張廣垣對我真是忠心耿耿,啥事都想幫一把。屈秀芝說,我就納悶了,張德成怎麽養了廣垣這麽個兒?莫不是上了孫寡婦家,叫能能娘倆給挑唆的?這是啥主意?為了曹所長手裏那點爛糧食,就把他親外甥女往火坑裏撂?吳家槐罵道:“你這女人真邪門兒,啥時候,也是胳膊肘子往外拐。”吳家槐大兒子小東嘟囔說,俺娘是心眼好。吳家槐哼一聲,說,你小子知道什麽?心眼好?心眼好有屁用?
吳家這邊,吳家槐把這主意給吳家才說了,吳家才老婆曹家珍迭忙去給爸媽送了信兒,曹所長老婆和她兒曹家榮得為上鄭家門口轉遊大會子,看見了鄭家人,特別是看見了秀麗,曹家榮立馬迷上了,力逼他娘趕緊找人提媒。那邊孫寡婦大上一步,跑到縣城,打聽著去了曹所長家,自報家門,是鄭秀麗娘舅的嶽母,聽說所長公子年紀不算小了,尚未婚配,想到自家親戚家閨女秀麗,覺得相配,願幫忙撮合。還說這主意是她讓女婿跟吳家說的。曹所長老婆十分高興,急忙殺雞待客,孫寡婦狼吞虎咽,吃得臉紅脖子粗,滿頭的汗,酒足飯飽,又嘁嘁喳喳給曹所長老婆出主意,你家公子跟別人不大一樣,這事不能急了,心急喝不得熱粘粥,須得如此這般,見機行事。
這以後,曹所長老婆在集上“碰巧”遇見了鄭寡婦,兩人越啦越熱乎,所長老婆對鄭寡婦一家十分“同情”,很快就讓鄭寡婦去她家拿糧庫的“處理糧”,鄭寡婦覺得喜從天降,可是,手裏沒一絲錢,這可咋好?所長老婆說,咱姊妹認識,是“軋緣(1)”,提錢就遠了,鄭寡婦覺得蒙情不過,好說歹說,所長老婆把糧食按市價算成錢,寫了欠條,鄭寡婦按了手印。鄭家有糧吃了,鄭寡婦腰板挺得更直了,說話口氣更衝了,廣玳、秀麗娘們覺得老嫲嫲有兩下子,一家人餓不死了,對老太太更是時時敬著,事事順著。秀麗跟娘說,所長老婆給些糧食,咱家吃上飯了,可是姥娘家的人還餓著,又不斷遭難,舅和妗子以前幫咱那麽多,咱也幫幫俺舅吧。廣玳說,你奶奶準不願意,秀麗說,知道她不願意,不讓她知道。廣玳害怕,說,要是露了餡,就要了命。秀麗說,你甭管,我自己偷偷弄,出事兒是我的。秀麗真地偷偷弄了十來斤招蟲的玉米給在中學念書的苦子姨送了去,讓她帶回家。奶奶也沒發覺。過了些日子,苦子已經下學了,秀麗又弄了十來斤發黴的地瓜幹,想藏到大門外柴火垛裏,準備哪天給姥娘家送去,誰知讓奶奶抓了“現行”,老嫲嫲大鬧,廣玳和秀麗下跪磕頭 才罷休。
說話到六二年春天了。所長老婆在集上裝成無意中見到了秀麗,故作驚喜的樣子,說:“鄭妹子,你說有個孫女,我還當是小孩子,沒曾想是這麽大閨女了,你這孫女好,真讓人喜。姐有句話不知能說不?”鄭寡婦說:“咱姊妹誰跟誰?有啥話,姐盡管說。”所長老婆說:“俺兩口子就一個兒,叫曹家榮,不小了,還沒找著合適的對象,咱兩家來個愛好作親,行不?”鄭寡婦一時不知怎樣回應,沒嘟念出啥話,所長老婆又說:“咱明人不做暗事,醜話說到前頭,俺那小子年紀比你孫女大,模樣長得不咋的,腿多少有點拐拉。”鄭寡婦覺得腦袋被“噹”的聲敲了一下,心裏撲騰一沉, 嗷,原來曹家幫俺,是衝著秀麗來的,這一手夠陰,夠黑。如今,吃了人家嘴短,拿了人家手軟,沒法回脖兒了。鄭寡婦支支吾吾地說,哪天我先看一眼你家孩子,行不?曹所長老婆很暢快地說,這也不是能藏著掖著的事,醜媳婦見公婆,醜女婿也得見嶽奶奶。幾天後,所長老婆讓鄭寡婦相看了自己兒子,鄭寡婦見了曹家公子,嚇了一跳,不禁倒抽一口冷氣,心想,活這個歲數,見過醜的,沒見過醜成這樣的,不是難看,是嚇人。這小子長個扁瓜頭,像豆腐郎敲的梆子,臉歪七扭八,腦袋立立楞楞,脖子扭別著,最出奇的是他的眼,他看人,臉不對著你,倒把頭向左上方扭,兩眼也朝那用勁瞅,原來他就那樣看你哩。他轉臉扭脖,是眼睛在“吊線”,像細木匠做家具,眯了眼放墨線,不過木匠是麵朝前,眼瞄著木料,他卻是歪著臉,斜著眼,拐著彎瞅。小子腿瘸得厲害,左腿邁開,右腿伸出去,劃一個大圈兒,才落到地上,每走一步,左腳都重重地點在地上,像打夯,身子一聳一聳,人在旁邊看著都覺著累。鄭寡婦暗想,這曹所長兩口子咋有這麽個兒?這樣的在人堆裏是少有的稀罕物,能生養這樣的,也算個“本事”。所長老婆問,妹子,看了孩子,心裏咋想?鄭寡婦稍一二思,試試量量地說:“啦實的,孩子長相是次了點兒。我真不知道咋給兒媳婦和孫女子說,你容我回去想想,再給你回話,行不?”曹所長老婆聽鄭寡婦的話音,對親事不情願,頓時心裏不爽,臉色變得難看,說:“也難怪,人說過河拆橋,翻臉無情,是常有的事。現今,生產隊裏食堂撤了,各家分口糧了,有飯吃了,沒糧庫這點處理糧也餓不死了,可是,這些日子你家吃的糧食真不老少,河灣的,你孫女娘舅也沒少弄,連他表哥宋小寶也偎上來,死皮賴臉地要,都打的欠條,你回家湊湊錢給我送家去唄,河灣的,宋小寶的你也替他們拿上。張廣垣他丈母娘許的,秀麗的事,包她身上。”鄭寡婦渾身出了涼汗,俺的親娘祖奶奶,這彎兒拐的,多蹊蹺,多花哨。秀麗她娘舅,她娘舅的丈母娘那個有名的破鞋娘們兒,還有她娘舅丈母娘的娘家侄兒宋小寶,全像蒼蠅聞著腥味兒,齊搭乎地,忽閃著翅兒往這鑽,瞅的是所長手裏的救命糧,賭的是我老婆子的孫女秀麗。這些人就像逮家雀子的,黑著心支上網子,俺孫女秀麗就是他們要抓的家雀子!可憐秀麗不知道哪裏的事兒,時不時地念叨她奶奶有辦法兒,感念曹奶奶心腸好。她哪知道,從一起根兒全是衝她來的,她混賬奶奶上了圈套,乖乖地幫人家張了網子逮自己孫女。鄭寡婦心裏想,是不假,我老婆子偏心眼,疼孫子,不疼孫女,可是,再咋說,秀麗也是她老鄭家的骨血,是她看著長大的。孫女長大了,出落成好個俊閨女,可惜是生在窮門小戶,要是公家人的孩子,我敢說,全縣城沒能比的。曹家那鬼樣子的黃子,多大歲數了沒人跟,趁著荒年,憑著幾百斤糗爛糧食,來換俺孫女去當媳婦。瞧這算盤打的多精。真要作這親,可就苦了俺孩子了。鄭寡婦淌眼淚了,說:“俺那孫女虛歲才強強的十八,按公家規定還不夠結婚年齡,別耽誤著你家孩子。再說,你家孩子跟俺孫女差的歲數忒多了些,不是多般配,還是找個更合適的吧。欠你家的糧食錢,俺砸鍋賣鐵,借賬拉窟窿也 還你。”所長老婆本想發作,想起不知啥時聽的一句老話“小不忍亂大謀”,就臉上堆著笑,說:“妹子,我說的這事兒,也不是立馬就辦,得慢慢合計。你不多情願,我也不怪意。將心比心,誰也不願意自己孫女跟個有材壞的。放到誰身上都一樣。咱長盼裏商量。可是反過來想想,人怎著都是一輩子,你這孫女,要是能想開了,就不說前一段兒俺幫你家這點情分,就說往後,她個人受些屈,你家孤兒寡母從此有了靠山,不是大好事一樁?”鄭寡婦不吭聲,所長老婆又說,那一遝子糧食錢條子,你說砸鍋賣鐵也還,我覺著懸。我去過你家,砸鍋賣鐵,也就是說到嘴上,吃食堂吃的,誰家有多餘的鍋?你想砸鍋也沒得砸,把你那家裏東西全折變了,怕是也歸不上那些欠條。我也不是拿那些條子逼你,是實話實說。要成了親,糧食錢自然一筆勾銷,不成親,不還賬,你也知道過不去,可是,你拿啥還?別說你,就是那張廣垣,宋小寶,也個個是窮光蛋,一時半時也夠他們還的。這事你再琢磨琢磨,掂量掂量,想想我說的話,是不是有點道理。過幾天咱再碰頭。
鄭寡婦來家,想把曹家逼婚的事給廣玳說,試量了幾回,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這事忒荒唐。鄭寡婦想,她要是做主,應下這事,死了都不能埋進鄭家林,到了陰曹地府,沒法見秀麗她爺爺,秀麗她爹。可是她們欠了曹家那麽多錢,張廣垣 、宋小寶該的錢也借著秀麗這由頭,所長老婆也問她要。姓曹的娘們看準了,她鄭老婆子還不起。人說,一塊錢難死英雄好漢,她是啥?比起英雄好漢,連個屁都不是,更別說,不是一塊錢,是幾百塊錢,把她的油榨幹了,也不值那些錢。三年大饑荒,鄭寡婦怕餓死,認識了曹娘們兒,吃了處理糧,沒餓死,現在想來,還不如餓死的好,不作今天這樣的難。到了今日,除死沒旁的法兒了。鄭婆子快六十的人了,死了也不是“少亡”了,欠條是她按的手印,自己死了,曹娘們兒能上門來找廣玳娘仨的事?她不怕上級找她男人的毛病?走了吧,去找秀麗她爺爺吧。廣玳,秀麗,常福,奶奶走了,奶奶不是脾氣,可奶奶到末了,還是心疼秀麗,不忍心害她,你們別怪奶奶了。……
秀麗下坡割草來家,娘出工沒回來,常福還沒放學。大門開著,奶奶上曹所長家去回來了。秀麗放下草筐,見堂屋們關著,秀麗想,天熱了,奶奶關門做麽,她走到堂屋門口,說:“奶奶,你回來了?”沒人應聲,秀麗想,奶奶怎著了?她推屋門,竟從裏頭插著,推不開,秀麗慌了,一邊急喊“奶奶”,見屋門下的閘板沒上,慌忙從閘板下鑽進屋,抬起身子,嚇壞了,屋梁上掛著一個木頭鉤子,是掛籃子放吃頭的,奶奶在那鉤子上,係了個布條子套,一雙小腳站在杌子上,正翹著腳尖哆哆嗦嗦地把脖子往繩套裏伸,秀麗狂喊“奶奶,你幹麽啊?”上前把奶奶抱住,鄭婆子一下癱軟了身子,杌子歪了,祖孫倆一起跌倒在屋當麵。
秀麗把奶奶架到床上,哭道:“奶奶,災荒過去了,不吃食堂了,咱不吃糧庫的處理糧也餓不死了,奶奶你咋這樣?俺娘惹你生氣了?”奶奶哭著說:“秀麗,不是跟你娘慪氣。秀麗,你不該救奶奶,咱家遇著過不去的坎了,奶奶撐不住,活不了了。”秀麗說:“奶奶,怎麽著也不能死啊。奶奶,到底什麽事啊?”奶奶說:“麗,你小孩子,別問了……”
娘放工剛到家,秀麗急急跟娘說,奶奶上吊,她趕上,救下了,問她為啥,嫌我是小孩子,不肯說。廣玳忙到婆婆床前,說,我哪做的不對,娘說了我改,求娘千萬別這樣。婆婆說,不是生你的氣,你是好媳婦,多少年來,沒你爹了,我心裏焦,拿你撒氣。這回更沒你的麽,是咱叫人家捏住,過不去這一關了。今兒秀麗救了我。這事完不了,娘還是活不成。廣玳想,婆婆去曹家,回來就出了這事,就問:“是曹家逼著還糧食錢?那也不至於逼死人吧?”婆婆說:“光要錢倒好了。”婆婆愣一霎,說:“好了,先別問了,你忙你的去,到夜裏,孩子睡了,跟你細說。”
當晚,婆婆把事情一條一綹,前前後後,曲曲彎彎都給廣玳說了,臨了說,從一起根兒,這檔子人就打秀麗的主意,咱蒙在鼓裏,饑荒過去,人家把底兒亮出來了,咱讓人家逼到牆角兒裏了。實話說,曹家是救了咱,可不是發善心,是要誆個媳婦。欠的錢,連孫寡婦那邊的,不是個小數,弄死咱,也還不上。曹家那小子,要是大差不離,我也就應了,吃人家嘴短。可那黃子忒不行了,讓秀麗跟他,是作踐咱的孩子。我當奶奶的狠不起這心來。我是沒法兒了,你要不就上她姥娘家,看看能幫著想想法兒不?廣玳一下怔住了。原來是這麽回事。她覺得頭暈,說不出話,婆婆沒法兒,她更沒法兒。她們沒錢還賬,她怕人家逼債,她還怕婆婆尋了短見,她落下罪名。她也不能去找娘家。娘家這兩年也山窮水盡了,奶奶死了,娘病著,三個妹妹,餓死一個,大水衝走一個,一個上學的叫人暗裏使壞,沒考出去。廣坪想幫,他也沒法兒,他自己的孩子都送給人家一個,廣垣是坑人貨。咋辦?實在沒轍,隻能逮著秀麗倒黴了。秀麗打小就是受氣包,她是妮子,爹,奶奶都不喜。下力是她,吃頭兒沒她的,正上著學,硬不叫上了。長大了,再跟個這樣的女婿,一輩子苦到底了。奶奶狠不起這心來,她當娘的就狠起心來了嗎?可是不這樣,又有啥法兒呢。廣玳說:“娘,河灣那邊也沒法幫咱,沒別的法兒,我跟秀麗說說試試吧。”
奶奶上吊,差點死了。頭些天,秀麗在集上見過曹所長老婆,使勁地看她,那眼光恨不得把她給吃了,弄得她很不好意思,她也聽說曹家有個老大不小的材壞兒,她隱隱約約地覺出來曹家在瞅乎她,她嚇得要命,常福雖然才十來歲,可聽說奶奶差點吊死,很害怕,奶奶跟娘在堂屋說話,姐弟倆站在窗戶跟前偷偷聽,娘開門了,姐弟倆哧溜跑回娘的屋。秀麗趴在桌子上哭,常福在一旁掉眼淚,廣玳也忍不住哭了,說:“秀麗,你是大人了,咱家這事你也懂得了,娘但凡有一絲辦法,也舍不得讓你上曹家去。”常福說:“怎麽,讓俺姐上曹家去,幹啥?”娘說:“你小,不懂得。曹所長有個兒,相中你姐了,要娶她。”常福說:“那好啊,曹所長家吃國庫糧,俺姐跟了那人,我就有吃國庫糧的姐夫了。”秀麗抬起頭,說:“常福,你少胡說八道。”常福不吭聲了。娘說:“常福,你小小孩子,不知大人的苦。曹家兒子是個材壞。”常福說:“無怪俺姐哭,材壞?咱不願意,不跟他就是了。”娘說:“咱該人家錢,不跟不行啊。”常福說:“娘,別叫俺姐去,我不上學了,割草,賣錢,還曹家賬。”娘說:“傻兒,頂不了用啊。”秀麗站起來,擦擦眼淚,說:“常福說的是不頂用。咱鄭家就我頂用。我先說下,你們愛答應不答應,答應了也白答應,除非他們來抬個死的。”說完,“噔噔”幾步回自己屋了。
饑荒中,張德成一家禍事不斷溜,總算撐過來了。六一年秋季,口糧分的多了點,自留地和院子裏的開荒地收成不孬,家裏日子翹頭兒了,如蘭傷好了,李桂芹的病見輕,能起來走動了。頭天晚上,李桂芹跟張德成念叨,帶哥兒娘仨有日子沒來了,怪想的。張德成說,咱娘到死掛牽她娘們兒,咱也擔著心,俗話說,吉人自有天相,親家母軋夥上糧所所長老婆,弄些處理糧,大人孩子活過來了,秀麗還偷偷著給咱送糧食。災荒過去了,不用掛他們。你想他們,我找進城的給帶哥兒捎信。
第二天,張家人正吃早飯,秀麗來了,一臉的汗,喊姥爺姥娘舅妗子,如蘭忙給她盛飯,李桂芹說:“昨黑夜我還給你姥爺說想你娘們兒,秀麗就來了。”如蘭說:“秀麗好孩子,知道姥娘想她了,就來看姥娘了。”秀麗坐到姥娘跟前,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強忍著淚,咬著嘴唇,不說話,盛上飯,也不吃,李桂芹說:“麗,咋著了?哪不好受?”秀麗一下撲到姥娘懷裏,哭著說:“姥娘救我。”姥爺、大舅都放下飯碗,苦子,如蘭蹲到秀麗身邊,小河、小水也偎過來,苦子說:“秀麗,別哭,說說是啥事。”
秀麗把事說了。張德成跟廣坪說,咱為他們吃上處理糧高興,哪想到後頭是這個,這事麻煩了。廣坪說,要是在早,咱幫俺姐把糧食錢還了,曹家就沒話說了,可現今咱沒處弄這錢啊。張德成說,不是個小數,頭拱地也弄不出來。李桂芹把秀麗攬在懷裏,看著張德成和廣坪,說:“這可咋弄哎?秀麗真就得跟那個材壞種?孩子不苦死了嗎?”張德成蹲到地上不住地搖晃腦袋,張廣坪跺腳,如蘭陪著婆婆掉淚,苦子說:“我上縣城去找曹家,問他們是要把秀麗逼成白毛女嗎?”張德成說:“苦子,別說這話,管咋說,人家救過你姐一家的命。論起說來,人家是要跟咱結親,不是為仇。咱相不中,跟人家好說,不能啦別的。”廣坪說:“可是,咱不應親事,人家就要錢,咱又弄不著錢,這不就死逼著秀麗跟那個瘸巴嗎?”張德成說:“是讓人家逼到這步了。”張廣坪氣哼哼地說:“這就是小五妮兒還有他那個混帳丈母娘作作的好事,弄了半天,他們還有那個宋小寶都在裏頭圖了糧食,小五妮兒還扒瞎話,說是吳家槐托人給走後門弄了些糧食。什麽玩意兒。哪天我非收拾他一頓不可。”如蘭說:“別充你有本事的,五妮兒有錯,自有爹娘教訓他,兄弟分家各過各的日子,你憑啥收拾他?”張廣坪說:“我啥也不憑,我就問他幹的是人事不?”李桂芹說:“四妮,五妮是不該。可他也是餓急了,他又無能,死逼著想這歪點子。孬好不說,他那邊大人孩子都沒餓死,咱就饒他這回。”張廣坪不吱聲了。
秀麗不哭了,也不再說話。她明白了,姥娘家也救不了她。如蘭和苦子勸著,吃了幾口飯,站起來,說:“姥娘,我來沒給俺娘說,她得掛著我,我趕緊回去。曹家的事,看看再說。俺娘這輩子很苦,很可憐,她拉扒我長這麽大,不容易,俺兄弟還小,我不能把俺娘逼死。……這許是我的命……您都不用掛著我,我不會出不該出的事。我走了。”
苦子送秀麗回縣城,娘倆一路說一路哭,快到縣城,卻見廣玳迎頭走來。苦子說,這事,咱爹娘,四妮哥和嫂子都難受,可家裏忒空了,幹著急。廣玳說,我起來,不見秀麗,猜她上河灣了。我知道咱家也沒辦法兒。我老在想,哪如餓死素淨,俺秀麗也沒這倒黴事。這些年,如果不是為這倆孩子,咱張家早沒小帶這個閨女了。哪想到,秀麗大了,比我命還苦。姐是真走投無路了。秀麗說:“娘,你別說這些了,白讓俺姨難受。出這事,也不奇怪,天上沒有掉麽吃的,曹家沒想頭,哪會這麽好心眼?奶奶上人家當,也是怕一家人餓死,她差點吊死,眼見得還心疼孫女,為了奶奶,更為了娘和俺兄弟常福,我豁出去了,曹家那個材壞貨,就是隻狼,我也去喂他。常福功課好,以後上出學來,不像俺爹那樣窩囊,咱家就不受欺負了,娘也就熬出來了。”
鄭家答應了婚事,曹家喜出望外,急趕急地要迎親。秀麗不夠年齡,曹所長讓女婿吳家才“走後門”給辦了結婚證。辦喜事,張家就廣垣來了,吳家來一大幫,曹所長和吳家槐吆三喝四,喝得痛快,曹所長舌頭不會打彎兒了,哏哏哧哧地說:“家槐,你叔官兒不大,可是,管的事兒厲害……這不……不過千把斤土垃糧食,新媳婦就娶家來了……”吳家槐臉像大紅布,搖頭晃腦地說:“那是,那是,毛主席說,民以食為天。管糧食,還得了?”吳家才皺著眉頭,對吳家槐說:“大哥,行了,喝得差不多了,回去吧。”又跟所長說:“爹,你忙活得累了,去歇著吧。”
張廣垣陪著吳家槐回河灣村,又送他回家,吳家槐一邊喝茶,一邊說:“曹所長的兒子真就娶了秀麗,這門親好。今天喜事辦得好。酒也喝得好。好,好,好。”張廣垣說:“曹家這邊是好了,俺外甥閨女苦了,我在俺家,在俺姐跟前不是人了。”屈秀芝站在屋門口,說:“你們這夥子本來就都不是人。”
秀麗定親,曹所長老婆來鄭家拜望,奉承鄭家老嫲嫲是“老太君”,找了孫女女婿,以後?享福了。秀麗出門,三天後,秀麗哭得眼皮腫著和瘸巴女婿來回門,老嫲嫲懨懨的,廣玳好幾回聽見她黑夜裏偷偷哭,飯也吃得少了。桂枝來看老嫲嫲,廣玳送她出大門,桂枝說,你婆婆原先那個精神,咋這樣了?廣玳說:“老嫲嫲偏疼孫子,可心裏知道她孫女是多好的閨女,一定會找個好女婿,到了,弄了這一出,她難受。”桂枝搖搖頭:“可憐。”老嫲嫲再也沒反過勁來,一天不如一天,不出三個月,就死了。廣玳跟秀麗說:“你嫁人受的這委屈,把你奶奶傷得忒厲害了,她受不了了。”秀麗在奶奶棺材上碰頭,恨不得跟奶奶去了,廣玳也哭得死去活來,這麽多年怨她、恨她的心也沒有了。
(2)
張家人上縣城給廣玳婆婆發喪,回到家就天黑了,都累了,好賴吃點,就睡了。剛躺下不大霎兒,外邊有人敲門,廣坪迭忙起來,敞開大門,見是杜長英。廣坪問:“長英姨,這麽晚了,有急事?”杜長英低聲說:“家去說。”廣坪把爹娘喊起來,杜長英進屋,沒坐下,就哭咧咧地說:“姐夫,姐,我跟老劉完了。”李桂芹忙讓她坐下,剛起來的如蘭端了水遞給她,李桂芹說:“遇見啥事,你都挺沉住氣了,今兒咋啦?”杜長英說:“沉住氣,得看什麽事,今回這事,是要了俺倆的命了。”李桂芹問:“什麽事,還能要了命。”杜長英說:“俺小燕,非得跟和尚,自己跑陳家去,不出來了。”李桂芹說:“我的娘,就是願意跟和尚,也得好商量,怎麽還這麽著?”張德成說:“那還用問,指準是商量不成,小燕才來這一手的。”杜長英說:“姐夫說的對。我今晚在大隊開完會,回到家,喊小燕,沒人應,上她屋,床上放著她寫的條子,姐夫,你看看。”杜長英掏出條子給張德成,張德成湊到燈底下看那條子,一邊看,一邊念上麵歪歪扭扭兩行字:“娘,我上陳家找和尚,你和爹別去叫我,叫我我也不回來,死也死到陳家。不孝女兒劉小燕”。李桂芹說:“這個妮子,也忒能作了。也怨你兩口子,怎麽還鬧到這步天地,早做麽來。”杜長英說:“別提了,為這事,鬧了兩三年了,這混賬妮子啥話也不聽,吃了秤砣鐵了心了。”張德成說:“這事還真不能弄忒急了,可不能出別的事。”李桂芹說:“她姨,你想咋弄?”杜長英說:“這些天,中央下來一點子文件,解決‘大躍進’出的問題。老劉天天開會,不常回來。我一個人急死了。我尋思,你跟丁鳳霞走得近,能說上話了,咱倆一堆上陳家去一趟,能把那妮子叫回來是最好,叫不回來,也給陳家把話砸死了,倆孩子不能出別的事。再就是讓廣坪上城裏跑一趟,叫老劉趕緊回來。”張德成說:“天夠晚的了,咋說咋辦,你倆快上陳家去,廣坪,你也快走。”杜長英說:“姐,你病病歪歪的,這麽晚了,能行不?別把你弄犯了病。”李桂芹說:“行不行,得看什麽事,這事,不行也得行,咱快走吧。”
杜長英捏著手電筒,兩人出村去陳家。路上,李桂芹問:“這事,丁鳳霞啥意思?咋說?”杜長英說:“實話說,丁鳳霞說的不孬。小燕常上她家跑,丁鳳霞就跟她說,俺家是河灣最大的地主,你爹是公社幹部,你娘是大隊幹部,都是黨員,你找和尚,對他們有影響,這事不能辦。閨女你心意俺領了。你跟和尚不合適,和尚不配你。你來找淑嫻玩,俺不能說不行,你要是為和尚來俺家,就別來了。丁鳳霞還跑俺家跟我和老劉說,她們不敢妄想,不敢高攀,叫俺好生給小燕說說,放了和尚。弄得俺兩人臉上掛不住,沒話說。”李桂芹說:“燕子素常裏好脾性,多咱見了,姨姨的親熱著哩,跟笑瓢子似的,是人都誇,怎麽好好的弄這麽一出?”杜長英說:“你知道,有這妮子,我病了一大場,吃的藥忒多,不生養了。我跟老劉說,我也沒給劉家生個小子,咱倆離婚,你再找一個吧,他嫌我胡咧咧,說新社會男孩女孩一樣,等燕子大了,找個倒插門女婿,就有兒了。就她一個,還不就慣她嬌她。你看,上學不中用,搞對象冒了尖了。”李桂芹問:“這陳家是地主,你家是革命家庭,這倆孩子咋就軋夥上了呢。”杜長英歎口氣,說:“我也納悶,後一節,我慢慢打聽,才找清了兩個人根裏梢裏那些事。得空再跟你說。”
杜長英和李桂芹兩人還沒走到陳家,丁鳳霞迎麵走來了,說:“我才當要去找她劉嬸,你倆來到了。她劉嬸,陳家給你惹氣了。”杜長英說:“我明情,不怨你家孩子。”丁鳳霞說:“你倆知道,俺家這情況,不擔事兒。俺嚇得了不得。可是沒法兒弄。給燕子說過多回了,咱兩家不合適,你別來了,她就不聽,我裝著惱了,說,燕子,你這樣耽誤俺和尚找對象,求你放過他。她嘻嘻笑,說,耽誤啥,他有對象了,還再找?沒法兒。俺尋思,慢慢的,她知道利害了,就沒事了。誰想,越來越上勁了。今晚上,俺剛吃完飯,她手裏拿個小包袱來了,俺一家人都愣不幾的,我問她,天這麽晚,咋來了,手裏還提著包袱。她不緊不慢地說,俺娘開會去了,我趁她不在家來的。包袱裏是我的替換衣裳和毛巾牙刷。我嚇一跳,說你拿這些做麽,她說,我跟和尚的事,俺娘死頑固,再說也不行,我就想了個辦法,幹脆來你家,賴上和尚,莊鄉都知道了,我不能另找主了,和尚也沒人跟了,你們兩家老的就沒橛子強了。我說,燕子,你別嚇唬我,你就找和尚,也不能自己跑來,那可犯法,俺不擔事兒,你快走。她說,你別害怕,不登記,我算在你家借住,跟淑嫻姐擠擠。啥時候登記領證了,才成你家人。你聽她多有主意。我跟淑嫻勸她,別耍孩子脾氣,別叫老的擔心,叫她快走。她不聽。俺沒法兒了,和尚來跟她說,燕子,咱倆真不行,你趕緊走吧,她說,和尚,你說這話,晚了,你早不理我,我也喜歡不上你,我喜歡你了,你想甩開我,沒門兒。你的大名叫陳遇燕,就是說的遇上小燕了。俺和尚說,你瞎扯,俺大名是這麽個音,可不是那倆字,我寫給你看。和尚真寫了,她說我不管那,我反正認為你這個大名就應我身上。還說,我知道你心裏喜歡我,隻是不敢,耍孬。我不怪你。我就在你家,看你用鐵鍁鋤出我去?和尚說,我從來也沒喜歡過你,過去我幫你是碰巧了,換別人我也幫。你還是走吧。她說,那我也不走,我泡在你家,日子多了,你就喜歡我了。和尚急得跺腳咬牙,說,你不走我走,多咱你走了我再回來。俺和尚真的摸黑上他姑家去了。俺隻能說好的,也不能硬往外推她。你兩位來了,咱一堆勸她,叫她好歹跟你們回去。”杜長英說:“按政策說,陳家成分不好,按老理說,咱是莊鄉,也不是仇家。和尚也是老實孩子,今晚這事,怪我管教不嚴,給你們添麻煩了。”丁鳳霞說:“她劉嬸客氣了。倒不嫌麻煩,就怕孩子出啥事,俺擔待不起。”杜長英說:“我想好了,今晚上說什麽也得把她弄回去,還反了她哩。”李桂芹說:“這事還真不能急了,也不能來硬的,得好好勸解。人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燕子對和尚有意,指準不是一天兩天了,她迷竅了,哪這麽容易就回頭?”
李桂芹說的不錯,劉小燕喜歡和尚,有日子了。小燕跟和尚同歲,兩家住的不遠,從小在一堆玩。和尚剃個光頭,真像個小和尚,成天笑嘻嘻的,說話慢吞吞的,沒脾氣,在一起玩,小燕耍賴,他也不惱,小燕訛他,他也不急,照樣笑嘻嘻的。土改了,和尚家搬到村外去住了。和尚家是地主,和尚見了人,老遠就躲開。小燕不能跟他在一起玩了,心裏覺得跟少了麽似的,不是滋味兒。十四五歲的時候,小燕在汪邊洗衣裳,一步沒跐好,滑水裏去了,小燕嚇得要死,拚命喊,跟前沒人,和尚老遠跑過來,見小燕在水裏掙紮,慌忙脫了外頭衣裳,下到河裏,把小燕拽上來,小燕凍得打牙巴骨,和尚拿自己的襖,讓她穿上,送她回家,路上,和尚說:“不冷了吧?剛才你凍壞了。”小燕看著和尚,說:“你不冷?”和尚嘴唇黢青,說:“我不礙。”小燕還沒忘了調皮,說:“你不礙,你以為你是和尚,有神佛保佑,凍不著?”和尚還跟原先一樣,小燕訛他,他又傻嗬嗬地笑,到劉家門口了,小燕說,我家去了,你上俺家來不?和尚說,不進去了,俺娘交代我不亂串門子。小燕不笑了,她忽然覺得和尚變得跟大人似的,好可憐,她說,不家來,你還不趕緊走?不怕凍病了?和尚慢吞吞地說:“你還穿著我的襖哩。”小燕就要脫襖,和尚說,不慌,別凍著了,你家走換上幹衣裳,再把襖給我,我在外頭等著。小燕眼睛濕了,趕緊回家換好衣裳,出來把襖給和尚,和尚接過襖,說:“你快家走,喝熱水,別凍著了。”小燕說:“你怎麽還拿著襖,傻子,快穿上吧,你不更得凍著了。”和尚迭忙把襖穿上,邊穿邊對小燕傻嗬嗬地笑,小燕也對著他笑,說:“你真憨。”和尚還是憨憨地笑。和尚走了,小燕站在大門口,看著他走遠,直到他轉過街角,看不見了才家來。從那,和尚那憨憨的笑模樣就刻到小燕心裏,再也出不來了。那以後,村裏辦識字班,淑嫻當老師,小燕說找淑嫻問生字,常不常地去陳家,說是去找淑嫻,心裏是想見和尚,想看他那不言語,憨憨的笑模樣,和尚總是跟她不近不遠,訛他兩句,就知道笑,從不說一句近乎話,但是小燕就是想去。娘輕易不讓她上陳家去,這麽大閨女了,老往人家跑,幹什麽?你還是團員,不知道劃清界限?再以後,村裏辦起了農業社,社員們下坡幹活成群結隊,小燕跟著婦女勞力下坡,覺得好熱鬧,陳家是地主,不能入社,小燕在坡裏,看見不遠處,和尚、淑嫻跟他三娘在自己地裏幹活,有時候,就和尚一個人耷拉著腦袋幹啥活,從不朝農業社幹活的這邊看,一個勁地幹,不停手,小燕心裏想,他好孤單,好可憐,他心眼那麽好的一個人,就是大人們說的,命不好。小燕不住地往和尚那裏看,和尚一回也沒往她這邊看過,小燕心裏想,這個傻瓜,就知道死幹,不知道歇歇?不四下裏望望?就算農業社不要你們,未必你朝農業社幹活的人看看也不行吧?見過死心眼的,沒見過他這樣的,小燕又心疼和尚了,別埋怨他了,他願意這樣嗎?五八年,大躍進,成立人民公社,陳家也入了社,和尚也跟社員們一起幹活了。有一天,天很熱,太陽光火辣辣的,小燕瞅見和尚沒戴草帽,光著頭幹活,心裏疼得慌。中午下工,和尚走在盡後頭(他總是這樣),小燕故意蹲下,裝作搕鞋裏的沙粒,等著和尚,說:“天這麽熱,老爺爺兒(2)這麽毒,怎麽不戴草帽?”和尚說:“草帽子壞了,沒法戴了,上集買,還沒跟隊長請假。”小燕看一眼和尚的光頭,問:“留起頭發來,理個分頭,也省得曬頭皮,怎麽非剃個光頭,又不真是和尚。”和尚擓擓頭皮,臉一紅,說:“理發得趕集,麻煩。剃光頭省事兒。留分頭,還顯得張狂。”小燕臉色暗下來,說:“想的多餘。”和尚說:“小心沒有過的。你不明白。我不願給老的惹事兒。”小燕不吭聲了,過一霎,小燕說:“我過午拿個草帽子來你戴。”和尚像被嚇著似的,連忙說:“別價,你拿來,我也不要。咱兩人不能走近了,怕人家說。”說完,邁開大步,急急忙忙走了,把小燕落得老遠。那以後,小燕看出來,和尚有意躲著她,他準知道她喜歡他,可他就是喜歡她,也不敢,因為他家是地主,她小燕爹娘都在黨,她自己是團員。娘不讓她偎乎和尚,小燕也知道,她跟和尚好,很難,她也想過,忘了他吧,可是她做不到。頭年夏季裏,生產隊在東坡割麥子,小燕不會割,鐮刀沒割著麥稈,倒把自己的腳脖子砍著了,呼呼地淌血,旁邊的女社員都慌了,唧唧歪歪一陣,不知咋弄,和尚聽見有人咋呼:“劉小燕砍著腳脖子了”,二話不說,幾步跑過來,邊跑邊脫自己的白汗衫,到了小燕跟前,用牙把汗衫咬開個口子,兩手“哧喇”把汗衫撕出個長帶子,蹲到坐在地上的小燕跟前,扳過她傷著的腳脖子,用白布條子包起來,又使勁紮緊了,對站在旁邊的婦女說:“趕緊讓隊長派小車推她上衛生室吧。”小燕忘了哭了,眼裏帶著淚,問他:“和尚,一個新汗衫,準是淑媛給你買的,你幾下撕了,一個熱季,你穿麽?”和尚又傻嗬嗬地笑:“沒得穿,就光脊梁。”小燕看和尚,見他右腳穿著農民涼鞋,左腳沒穿鞋,光著腳丫子,問:“你這是咋啦?”和尚說:“剛才跑的急,左腳的鞋帶兒斷了,鞋掉了。”小燕說:“你真夠愣的,光腳跑,麥茬準把你的腳紮破了,不疼啊?”和尚憨憨的笑,說:“跑得慌,沒覺著。”說完,一瘸一拐的,回去割麥子了,有婦女問他:“和尚,這麽破本兒?啥關係?”和尚一本正經地說:“沒啥關係,她跟俺姐挺好。”過了些日子,小燕的腳脖子好了,又上生產隊幹活了,放工回村的路上,在陳家大門外邊,見著了和尚,說:“和尚,我問你個事。”和尚臉有點紅,說:“啥事?問吧。”小燕說:“怎麽走個對頭,也不搭腔?”和尚擓擓光光的頭皮,說:“沒的說。”小燕惱了,帶哭腔,說:“那你到時候怎麽又慌著救我?莫不是非得我遭了難,你才……你到底咋想的?”和尚說:“啥也沒想。”小燕說:“你扒瞎話,啥也沒想,你是塊木頭啊?你怎麽就不想咱倆的事呢?”和尚不笑了,說:“咱倆?俺三娘說過,咱倆不行。”小燕說:“你自己呢,咋想?”和尚說:“我自己不能想,三娘說麽我就想麽。小燕,你人好,心眼好,可是我的命不行。你往後別搭理我了。”說完,幾步跑回家了。很快,大災荒來了,小燕知道陳家人會挨餓挨得更厲害,他們成分不好,到坡裏不敢偷摸,幹靠食堂那點飯。小燕見著和尚,說:“和尚,你忒瘦了。”和尚還笑:“現在沒不瘦的。”小燕問:“你家咋樣?不要緊吧?”和尚不笑了,說:“大娘五六天不吃麽了,三娘說,大娘快不行了。別的人不礙。淑媛給打點錢和糧票。”六零年冬天,小燕偷著拿了爹從機關食堂帶回家的饅頭,想去送給和尚,被娘發現了,娘兩個鬧了。小燕說,她相中和尚了,這輩子非跟他不可。杜長英說,那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丁鳳霞聽人說了,盤問和尚,和尚說,他跟小燕沒說過一句願意她的話。丁鳳霞跑來給杜長英劉社長兩人賠情,說,給你們惹不素淨了,對不住,和尚沒一絲一毫這意思,您給小燕好生說說,叫她再別尋思和尚,俺和尚有對象了。丁鳳霞回家來,說這事,愁得要死,和尚不吭不哈,隻低著頭,淑嫻看著他暗暗掉淚。淑嫻給淑媛寫信說了這事,淑媛回信,支持和尚跟小燕兩人豁出去,追求自己的幸福,說她現在很後悔,當年不應該離開廣培。丁鳳霞說:“淑媛這妮子不知道厲害嗎?還來添亂。”又問和尚咋想的?和尚說,咋也不想,三娘咋想他就咋想。那以後,和尚聽三娘的,再不跟小燕照麵,老遠瞅見,趕緊躲。劉家那邊,杜長英和小燕娘倆為這事鬧得不可開交,誰也不肯說一句活絡話。杜長英做夢也想不到,她兩口子的寶貝閨女會來這麽一出。杜長英覺得,讓小燕這麽一鬧,她,她和老劉兩口子這一輩子都要毀了……
……
杜長英和李桂芹跟著丁鳳霞來到陳家,小燕聽見外邊動靜,忙躲進裏間屋,拿椅子頂上門。丁鳳霞說:“小燕,你娘跟你桂芹姨來了,你出來吧。”李桂芹說:“小燕,你出來,你娘,俺這些人都不硬拽你走。”小燕說:“我不出去。我啥話都給俺娘說過了,不管用,我才跑這裏來的。我打好譜了,你們要是硬拽我走,我就一頭碰死在這裏。”丁鳳霞說:“小燕,你別衝動,沒人硬要咋著你。”李桂芹說:“小燕,你娘、你爹就你一個孩子,你是他們的寶貝,他們疼你,你也得疼他們,你這樣鬧,就沒想想,不是要他兩人的命嗎?”小燕說:“姨,你說的,我懂得。我不是不孝順。你們大人得替我想想,我跟和尚打小一塊長大,他救過我的命,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他說不喜歡我,是假的,他是不敢。人隻活一輩子,找對象是最大的事。要是跟不成和尚,我不甘心,我會難受一輩子,活著還不如死了。求求娘,成全俺倆。”杜長英說:“你個混賬妮子,好話給你說了三千六百句,你不聽,你是非把爹娘逼死不可了。你看看你幹的這事,這麽大閨女,不怕人笑話,你讓我跟你爹臉往哪擱?給你說,你使的這法兒,不管用,你麻利地給我出來,乖乖地跟我家走。你就在這裏呆十年,我不給你開信,和尚也不敢娶你。你試試。”小燕不吱聲,嚶嚶地哭了,過一霎,小燕說:“我知道,我跟和尚這事不容易。現在回家,我不幹。你們不答應,我就一直等。實在不行,我就出去找上級,問有沒有法律,地主家的兒子不能找好成分的閨女,要是有,我回來立馬不再拗這事,要沒有,我就拗到底。你們硬逼我,我就死給你們看。你們也別說我不孝順,你們要答應了,我和和尚保證最孝順。娘,你別強了,給俺爹說說,答應我吧。”李桂芹說:“好孩子,你小嘴叭叭的,一說一套。你也得好生想想,爹娘是為你好,你得知道裏頭的利害,他們怕你以後受苦。”小燕說:“姨,俺娘說過不知多少回了,他們怕我跟了和尚,會受氣,挨欺負,可我想好了,就是那樣,我也甘心情願陪著和尚受苦,我不能在旁邊看著和尚一個人受苦,那樣我會更難受。”李桂芹說:“小燕,你不能把話說絕了,你再想想,你爹回來,你們再好好商量。”小燕哭了,哽咽著說:“俺爹多天沒回來了,我想他了,我對不起他,可是我沒辦法兒,我管不了我自己……娘,你讓俺爹家來一趟,我想他……”杜長英說:“你還知道想你爹,你不把他氣死,不算完。”小燕說:“我不是要氣你們,我是……”說著又哭起來。
劉青田突然進屋來,先對丁鳳霞說:“我來到,在院兒裏聽一會兒了。孩子弄這事,給你添麻煩了。”丁鳳霞說:“他劉叔,別說這,孩子的事,大人有時沒辦法兒。我從心裏覺得對不住你們,也對不住小燕,咱一堆勸小燕。她正來勁,想不開,日子長了,想開了,興許就丟開了。”小燕哭喊:“爹,你那麽疼我,跟俺娘說說,別擋我了,求你了,爹……”劉青田說:“小燕,你現在這樣,爹很難過。到這一步,爹有責任。你不好好上學,光知道玩,到了年齡,我們沒注意你的感情問題。孩子,你不能頭腦一時發熱,你再好好想想,這是一輩子的事,日後不能後悔,以後會有什麽困難,你要有思想準備。小燕,你別忘了,我跟你娘就你這麽一個閨女。”劉青田有點哽咽,說不下去了。裏間屋的劉小燕一聲不吭。劉青田跟杜長英說:“天很晚了,咱和德成嫂回去吧,麻煩她三娘給照看小燕。”杜長英說:“就這樣拉倒了?就依著她作作了?還有你這樣的當爹的?”劉青田說:“不又怎麽辦?先這樣吧。”杜長英朝裏間屋喊道:“小燕,你聽著,從今往後,老劉家沒你這個閨女。我到死不會再認你。”劉小燕還是不吭聲,杜長英說:“你看看,這個妮子有多賊狠。”李桂芹說:“她正在勁兒上,能不強嗎?”劉青田說:“不說了,咱回去吧。”丁鳳霞說:“您都?放心,小燕在這裏,我保證不出半點差池。”出了陳家門,李桂芹說:“這丁鳳霞是明理的人,孩子在這裏,會照看好,不用擔心。”杜長英說:“那是嗷,一個兒媳婦跑家來,她偷著笑哩,還不照看好。”劉青田說:“她肯定是巴不得這事成了,可又確實怪不得人家。”
梁仲山和吳家槐知道了這事,又聽說劉社長回家了,兩人來劉家坐。梁仲山說,小燕覺得和尚對她不孬,動感情了,還是小孩兒心眼,這事還真不好辦。吳家槐瞪大了小老鼠眼,說:“咋不好辦?派幾個識字班上陳家,把小燕架出來,不叫她跟和尚打照麵,這邊開陳三太跟和尚的批鬥會,問題就解決了。”梁仲山搖頭道:“不合適。”劉青田說:“不能這樣弄,沒道理,也不符合政策。”吳家槐說:“劉社長,你忒死腦筋,你光講政策,那就眼看著叫小燕跟了和尚?以後你兩人還不利索。”劉青田說:“就算那樣,咱也不能胡來。”
劉青田覺得小燕在陳家久住,不是辦法兒,隻好依了她,讓大隊給他們兩人開介紹信,登記領證,杜長英說什麽也不認這門親,也不讓劉青田認。劉青田知道她在氣頭上,不想惹她,就答應按她說的做。辦喜事,杜長英上了城裏,躲開了。小燕離開陳家,回自己家,李桂芹和如蘭幫她梳妝打扮,送她出門,新人回門,杜長英沒讓他們進門,說:“小燕,你記住了,這裏不是你娘家。我也沒你這個閨女。”小燕哭著走了。李桂芹說:“她姨你也忒拗了。”杜長英說:“我這還算拗?是那個妮子拗,逼的我,我自認倒黴就是了。就這樣,我跟老劉也得不素淨。”
(3)
和尚有了媳婦,陳家去了一件大愁事,就淑嫻是丁鳳霞的心病了。淑嫻三十多了,怎麽也不肯找主兒,外人說是地主小姐眼眶子高,好樣的,不要她,孬的,她看不上,一年年的耽誤了。村裏多少光棍漢幹眼熱,沒咒兒念。丁鳳霞知道孩子受辱後,心裏結了疙瘩,解不開,可這終歸不是長法兒。再說,和尚娶媳婦了,一個大姑子姐老在家裏總是顯得別扭。丁鳳霞愁得了不得,去找李桂芹討主意。李桂芹說,你不來,我也想去找你,為的一個事。你記得俺娘家兄弟李長儉,就一個兒,叫狗子,土改前,長儉在你家扛活,狗子常來。入大社那年狗子私宰耕牛犯了事,在勞改隊受欺負跟人打架又加了刑,頭兩年才回來,因為他挨逮,俺娘疼死了,俺嫂子自來身子穰拉,沒過兩年也走了,好好個家,就撇下俺兄弟一個半乎老頭兒,鬧饑荒,吃土垃麵子吃死了。狗子是老實孩子,我尋思狗子跟淑嫻年紀相仿,兩人合適,狗子準願意,就是不知道淑嫻心裏咋想。丁鳳霞覺得狗子是李桂芹的親侄兒,知根知底,回去跟淑嫻說,淑嫻先不答應,架不住三娘一個勁說,淑媛也來信勸,淑嫻又想起狗子年輕時來陳家一副老實憨厚的樣子,就點頭應了。很快就過了門。李桂芹去了一個大心事,過了沒多少日子,就忙活著打發苦子出門子了。
(4)
苦子和中學同班同學,他們班的班長羅立文,兩人都暗戀著對方,班裏同學也看得出來,可羅立文是班長,得給同學當表率,不能帶頭談戀愛,兩人都克製著自己的感情,從沒互相表示。高考發了榜,羅立文考上了哈爾濱工業大學,苦子落了榜。羅立文原打算從學校拿著兩人的錄取通知書,去河灣找廣玥(苦子),定下兩人的終身大事。沒想到結果卻是這樣,不但苦子難過得死的心都有,羅立文也覺得自己遭到了致命一擊。他到河灣來找廣玥,說了自己對她的感情,還說,我原打算高考完了就向你表白,又一想,幹脆拿到錄取通知書上你家來,兩人一起給你爹娘說了,立馬把婚定了,哪想到會這樣。苦子說,虧得你沒早說,咱兩人啥事沒有,你回去吧,做做準備,去上你的大學。我對你從沒這想法,所以,你也不要因為我有什麽思想負擔。羅立文急了,說你說的不是心裏話,是打發我的。他堅持讓苦子開了學回學校插班,明年再考。苦子說,我是農村孩子,而且是女孩,沒條件再折騰,而且,即使折騰也白搭,因為政審材料在檔案裏,明年再考還是不合格。謝謝你想著我,關心我,可是,咱兩人的緣分僅止於六年同學,不能朝前走了。你回去吧。苦子的心刀割一樣疼,她想撲到羅立文身上放聲大哭,可咬牙忍著,催羅立文離開,羅立文不甘心,苦子說,你須要當機立斷,不然隻能收獲更大的痛苦,請你別再抱一點幻想,也別再給我增添沒一點意義的煩惱和痛苦。天晚了,羅立文沒辦法,戀戀不舍地騎上車走了。回家就給苦子來信,到大學裏還來了幾封信,苦子接一封信哭一場,但一次也沒回過信。羅立文不再來信了,苦子睡不著覺,吃東西幹噦,瘦得厲害,娘說,苦子,勝子遭了大難,你可不能這樣遭踐自己,你不心疼娘了嗎?苦子說,娘,你跟俺爹都不用擔心,勝子是替我死的,我是替俺倆活的,我沒事兒,過些日子就好了。
時候兒多了,苦子真的“沒事兒”了,天天上隊裏幹活兒,回來跟嫂子爭著做家務,如蘭說,好妹妹,你別跟我搶活幹,我叫你,你就來,不叫你,你就歇著,過過書癮。苦子還是老習慣,看一點子書。娘說,妮兒,不上學了,看這些書啥用?哪如歇歇?苦子說,不是為有用,是不看難受。娘歎口氣,說,那就看吧。
社員們久已聽不見公家人喊呼“大躍進”了,又一遍遍叨咕啥“八字方針”,公家人本事大得很,啥時候有啥時候的點子,名堂漂亮,究其實是一大些吃公家飯的要下放農村了。成分不好的攆到鄉下,一些工廠學校“下馬”,那不頂渴不頂餓,有它不多,沒它不少的單位像縣劇團就幹脆解散了。周波回家當了社員,還不忘舊情,陰曆十月一,一個人,可憐巴巴地,大遠遠地跑來給勝子掃墓。苦子不願惹爹娘傷心,十月一,自己悄悄地來給勝子燒紙,跟勝子說說話,淌會子眼淚,心裏痛快些。苦子離墓地挺遠,就看見一細高個青年站在勝子墳前,看後影,是周波!苦子眼睛一下濕潤了,幾步走到墳跟前, 說:“周波,是你?”周波眼角有淚,說:“廣玥,你也來了。在劇團,常跑演出,沒法兒來,劇團解散了,我家走了,來看看勝子……”一句話把苦子說哭了。過一霎,苦子擦 擦淚,說:“周波,你重情義,真難得。可是,事情已經過去這麽久了,你老陷在舊情裏,不行,還是快些走出來,該咋著咋著的好。”周波說:“我也這樣想過,可……一時還做不到……”苦子見周波穿著白鞋,問:“周波,你怎麽穿白鞋?是為勝子?可別……”周波眼角滾著淚珠,說:“不是為勝子,是我母親前不久去世了。”苦子問:“什麽病?”周波說:“是肝炎,莊裏人說是‘氣鼓’。”苦子流著淚說:“這兩三年,因為肝病死的人太多了。家裏就你和叔叔兩個人,過日子太難了。”周波說:“是啊,再難也得過啊。”周波走了,苦子看著他遠去的,孤單的背影,心裏覺得好疼,淚水模糊了雙眼,那背影看不見了……
從那開始,周波遠去的背影老在苦子眼前晃動,睡著了,夢裏還是那背影,神差鬼使,苦子給他寫了一封信,幾天後,周波給她回了信,兩人通信兩三個月,苦子在信上說,如果由我來代替勝子,填補你感情的空缺,你覺得我可堪此任?周波當天就寫了回信,說,他自然不可能對勝子“專一”到底,但對苦子,他不敢有此奢望,希望苦子不要因為對他同情,而冒然生出此念,他說自己初中畢業,就去了劇團,配不上苦子。兩人在信中反複敘說彼此間的感情和心路變化,終於決定相愛,但是,周波說,他愛的不是另一個勝子,而是苦子;苦子也說,想明白了,自己愛周波,不是因為他曾和勝子那段感情,要去替代,而是自己從心裏愛上他了。周波父親特別中意苦子,苦子爹娘覺得,苦子找對象,必得是念過書的,兩人能說上話的,周波是個好孩子,兩人正合適。很快就定了親,看了日子,這年臘月十八苦子就嫁到周波家去了。兩人還算幸運,村裏小學孩子沒人教,過了春節,兩人都在本村小學當了民辦老師。
(5)
六二年 冬天開始,有新精神傳下來,沒好地嚷嚷“階級鬥爭”。上頭一聲令下,下頭屁顛屁顛緊跟,吹著浮土找裂縫,是事不是事都是階級鬥爭,貧下中農,革命幹部家庭的姑娘嫁給四類分子子弟,是大毛病。燕子跟和尚的事成了階級敵人迷惑拉攏貧下中農幹部子女的“典型”。正月十五,吳家槐又在大喇叭上嗷嗷地,提名道姓地喊呼。張廣坪說,大過年的,瞎咋呼麽哎。張德成說,咋呼也行,說一套啥,講他娘的什麽理哎。張廣坪說:“什麽理?扒灰頭理,吃人飯不拉人屎的理。”李桂芹說:“她杜姨和劉青田兩個人不認閨女了,過個年沒一絲喜氣,還受這個糟蹋,這算啥事兒哎?”廣垣說:“啥事兒?頭等大事。燕子找個地主羔,就叫階級鬥爭。秀麗嫁的曹家榮,模樣兒不咋的,可人家是革命家庭,曹所長是建國前的老革命,曹家榮是工人階級。秀麗這叫立場好。往後別再埋怨我了。苦子跟周波倒是真般配,沒得說。狗子哥找了淑嫻,三十大幾撿個老婆,娘給娘家侄兒幫這忙了不得,闔村裏的老光棍瞅乎淑嫻多年了,誰也沒撈著,便宜狗子哥了。可是,他兩人,一個勞改犯,一個地主小姐,黑對黑,不偏沉,來個運動,一準挨,沒法躲。”廣坪說:“就你明白,聽聽你這番說道。男婚女嫁的事,扯狗屁階級,你咋張嘴說來?”李桂芹說:“你倆到成堆就吱歪,都少說一句。小燕跟和尚生米做成熟飯了,誰也沒法兒。狗子跟淑嫻當老百姓,還能咋著?就是你杜姨兩口子苦,兩個人咋過哎?”廣垣說:“咋過?不好過。這才是個頭,聽說要搞社會主義教育運動,還是弄這些事兒。?著挨吧。”廣坪說:“我聽見你說這一套,打心裏煩,不知道的,尋思你是啥幹部哩。”廣垣說:“不信,騎毛驢看唱本兒,等著瞧吧。”
1.軋緣,即投緣,有緣份。2.老爺爺兒,這裏是說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