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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九五九年的春荒,河灣村的莊戶人真嚐到挨餓的滋味兒了。食堂給的飯越來越少,越來越孬,上級還會會兒出花花點子,把棒子秸、麥秸、穀糠磨碎了,羅出麵來,說是“無糧澱粉”;缸裏盆裏弄上水,加上啥菌,水麵上長一層綠東西,說是“小球藻”;菜窩窩蒸熟了,再蒸一遍,說是能增加“飽腹感”;還讓人滿地裏逮老鼠,挖蚯蚓,說是“高蛋白”,五花八門兒,啥法兒也白搭,該咋餓還是咋餓,還餓得越來越狠,餓得前胸貼後背,渾身又酸又軟,幹活抬不起胳膊,走路邁不動腿,餓得話都不想說,嫌天長,盼著快黑天上床睡覺,躺倒床上餓得睡不著,腸胃火燒火燎一般,不是吃爛菜吃得拉肚子,從屁股眼裏往外竄臭水,就是吃“無糧澱粉”脹肚子,拉不出屎,憋死人。人人瘦得皮包骨頭,胳膊像幹柴棒,一根根肋條像籬笆樁,腮幫癟了,下巴尖了,圓臉變成了長臉,長臉更長了,像鞋拔子,臉是鐵鏽或爛菜那種顏色,眼窩瞜著,閃著深井筒子那種瘮人的亮光,烏眉皂眼,像從灶窩裏扒出來的,張開嘴,露出白牙、黃牙,長水腫病,大頭大臉,“胖”得眼睛成了一條線,臉皮要掙開了,露著暗紫的血絲,活像廟裏的泥胎,戲台上的小鬼,看著嚇人。從五八年臘月,從村東頭到村西頭,蹦蹦星星地開始死人,人們議論,真要餓死人了,到了五九年春季裏,死的人多了,一開始,死了人,還正兒八經地發喪,後來,人餓急了,趴下了,哭也沒力氣了,不少人家就不發喪了,找人抬出去草草挖個坑埋了算完。
這天晚上,李桂芹害心口疼,喝了從食堂打來的地瓜秧子粥,全噦了,早早地躺下了,張德成叫如蘭給她弄口東西吃,李桂芹說,心口疼的這樣,吃了也得噦,不糟塌了,一共剩幾十斤糧食了,得顧摟幾個孩子,張德成隻好給李桂芹端碗熱水,讓她喝了,自己也躺下了,餓得睡不著,翻過來調過去,說:“咱娘走了也罷了,撐乎到這,也活不下去了。真是她老人家說的,不怕你七老八十,誰也沒經試過這樣的災年。滿莊裏,死的數不過來了,活著的,也強有口氣兒,人都跟鬼一樣了。”李桂芹說:“小帶家不知什麽樣了,也顧不上她了。小九子一天不跟一天,不知道能撐多久,真沒了,疼死人,也對不住咱娘。”張德成說:“沒點法兒,全算各人的命吧。”李桂芹說:“咱家裏也算不孬,倆閨女在一中上學,學校食堂管吃,算吃公家飯的了。雖說吃不飽,可比社員強不少,倆孩子孝順,自己嘴裏省,到星期六往家拿幹糧。”張德成說:“是啊,真難為倆妮子了。”停一會兒,李桂芹問:“四妮兒又出去了?”張德成說:“人都餓瘋了,都巴叉著眼(1)瞅著坡裏的麥子,麥子才剛灌漿,就有人偷薅麥穗頭子吃,糟賤啊。他和二旺上坡裏轉遊去了。”
張廣坪和二旺拖著發酸的兩條腿在坡裏轉了大會子了,兩人在莊南一塊麥地頭上蹲下抽煙。天晚了,餓壞了的社員都趴窩睡覺了,村裏死沉沉的,沒點兒動靜,各家的狗差不多都被人砸死吃肉了,剩下三條兩條也餓得沒勁“汪汪”了。陰曆四月初,西邊天上的月芽落下去了,天還有點涼。張廣坪說:“天天盼著麥收,尋思過了麥,能多吃點兒,餓得輕點兒,這兩天,我越轉遊,心越涼。別說單幹了,就是入了社,麥子也沒像今年長得這樣孬過。”二旺說:“去年弄著人煉鋼鐵,麥子耩的晚,趕進度,耩的不勻和,出的花花嗒嗒,也沒上糞,人餓壞了,沒勁幹活,沒招應好。就這樣,仨生產隊,咱隊的麥子還長得比那兩個隊強。”張廣坪說:“強也白強,看陣勢,別看麥子長得孬,征購任務還小不了,打完場,交上公糧,再交上征購,剩下了了,社員照樣挨餓。”二旺說:“死一點子人了,還沒好的征購,上級咋想的呢。”張廣坪說:“咋想的,這個大躍進忒胡作了,敗壞的忒厲害了,各處裏莊稼長的孬,產量低,聽人啦,咱這裏是好的,黃河北地都荒著,安徽河南那些地方更泚毛。那點子當官兒的,部隊上的,城裏的工人,不都得吃麽兒?顆粒無收的,也得給點購糧證兒,聽說還得援助啥‘兄弟國家’。上級又不會變戲法兒,變出糧食來,他可不就得摁著咱這樣的地方使勁刮插?”二旺說:“這個弄法兒,那還得多死人。”張廣坪說:“這兩天,我就尋思這事兒,頭年秋收,你和那幾個人將鼓著藏了點糧食,一個春季,叫丁二勻活著弄食堂裏一些,零碎著讓社員吃了,剩下幾百斤,還在那裏放著,我覺得到過麥,秋季裏,咱都得鼓搗出點來,少餓死一個是一個。這個年月,人都餓紅眼了,咱當這個隊長,不給隊裏兄弟爺們兒爭點兒食兒,對不住良心。”二旺說:“我也琢磨了,咱隊的莊稼長得好點兒,不搗鼓點兒,忒他娘的冤了。”張廣坪說:“弄是得弄,不能弄多,怕露出馬腳。到收莊稼季,上那倆隊場裏跑著點兒,估摸三個隊的產量,咱跟他們弄個平抬杠,多出來的昧起點兒來。”二旺說:“咱反正不比那倆隊少交(征購糧),他們就沒屁放。”兩人抽一陣悶煙,二旺又說:“咱把私藏的糧食偷偷分給戶裏,行不?”張廣坪說:“可不敢,幾十戶,小二百口人,人多嘴雜,你分了糧,走露了風聲,那就要了命了。還是老辦法,不顯山不露水,放到食堂裏,社員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到了麥季,打完場,新麥子曬幹了,趁著月黑頭加陰天,後半夜,張廣坪二旺兩個隊長跟保管丁二、社員瘋子六、李老七一起從生產隊麥場裏倒蹬出五千來斤曬幹的麥子,又藏到李老七家的地窨子裏。幾個人把麥子擱停當,把窨子口蓋嚴實,上頭堆上柴禾,幾個人上了堂屋,在裏間屋睡覺的李老太太問:“小七兒,搗鼓完了?累不輕,快歇歇吧。”李老七說:“娘,你醒了?”老太太說:“你一走,我就知道了,你家裏的嚇得打哆嗦,說弄這樣的事,別再叫人家逮起來,我跟她說,沒事兒,叫她回屋睡她的覺,強想著嘴嚴就行。”張廣坪說:“奶奶,半黑拉夜的,耽誤你老人家睡覺,忒不是個事兒了。”老太太說:“四妮兒,別跟奶奶客氣,你這夥是為的社員。跟俺家老大當年幹那個一樣。”李老七說:“娘,那不一樣,俺哥是幹革命。”老太太說:“一樣,都是為莊鄉爺們兒。”
第二天晚上,幾個人在麥場裏聚齊了,張廣坪說:“昨黑夜幹了這事,壓著窮心不跳了。七叔家宅院嚴實,磚砌的院牆,地窨子牢靠,還不潮,七叔家又是烈屬,擔是非。咱再說說。這不是個小事兒,咱得定幾條兒,誰也不能犯了。”瘋子六說:“自己隊打的糧食,自己留點給社員吃,沒什麽了不得,也不是什麽贓物。”張廣坪說:“那你就是說瘋話了。你以為哩?這比贓物還厲害,這是要命的事兒。”李老七說:“廣坪你說咋辦,咱就咋辦。”張廣坪說:“頭一條兒,得嘴嚴,跟誰也不能透一個字兒。二一條兒,存的這點兒糧食,是救命的,不到萬分危急,不能動。第三條兒,到給社員吃的時候,我跟二旺俺倆寫條兒,丁二發貨,老七叔和瘋子六兩人監督。咱說下,咱幾個人誰也不來坑人的。誰要是坑人,就是不要良心。”二旺說:“叫我說,咱幾個人罵個誓吧。”瘋子六說:“對,罵誓,誰要犯了,叫他腚眼子裏淌血,拉巴個小孩不長腚眼子。”廣坪說:“瘋子六胡咧咧的麽。”李老七說:“罵誓還有好話?瘋子六罵的這,就是咱幾個人發的誓了。”廣坪說:“好,那就這麽著,我再說個事兒,辦這事,老七叔一家擔著天大的幹係,奶奶病得不輕,就是餓的,咱從隊裏稱五十斤麥子給老七叔,叫他給奶奶弄點麵飯吃。”李老七說:“你說的這個,不行。我李老七成啥人了?廣坪,你非這樣弄我就不跟你玩兒了,你趁早把糧食弄走。”瘋子六說:“七爺犯病了,又開墜了。”李老七說:“瘋子六,這是啦正事兒,別撂半吊子腔。”張廣坪說:“七叔,我是覺著奶奶年紀大,病著,給這點麥子叫老人家養養身子。你忒強了。強不過你,算完。咱說的那三條兒,都記住了。”
麥場打完,大隊開會分配征購任務,吳家槐講話,說,上級說了,現在全國躍進形勢大好,國家各項建設突飛猛進,麥季征購是政治任務,分配給各大隊的征購數,隻能超,不能欠。咱河灣大隊麥季的任務是4萬7千斤,大隊黨支部定了,每個小隊交1萬6千斤,全大隊超交1千斤,超的不多,不過是那麽個意思,賺個“超額完成夏糧征購任務”,大家都要抱積極態度,誰也不能打折扣。吳家槐講完,坐在旁邊的梁仲山低了頭抽煙,隊長們都大眼瞪小眼,誰也不說話。杜長英說,吳書記講了,各隊隊長表個態吧。三個隊的隊長都憋鼓著不出聲,愣了一陣,吳家槐站起來,小老鼠眼睛像要蹦出火星子,急咧咧地說:“怎麽著,都不肯表態?都忘了自己是人民公社的生產隊長了?也不是叫你拿自己家的糧食,是拿隊上的,大隊、生產隊都是人民公社的一級組織,必須服從上級命令。吳家利,你先說。”吳家利哏哧一下,咳嗽一聲,故意提高嗓門兒,說:“我們三隊保證完成任務,交上公糧、征購糧,再留下大小隊的儲備糧和種子糧,餘下的再分配。”吳家槐說:“這個態度就對了,二孬,你呢?”二孬說:“按自己隊的社員說,是想少賣點兒,多分點兒,可是咱不聽上級的,不中,俺二隊跟三隊一個態度。反正是吃食堂,也不上戶裏分,滿打滿算,盡包吃麵,從嘴裏省唄。”張廣坪聽著前頭兩個隊長的發言,心裏煩得要死,想,他娘的扛順風旗,溜溝子的貨,你兩個混蛋玩意兒,不算算帳嗎,就這樣一口答應了,讓社員喝西北風啊?吳家槐小眼睛凶巴巴地瞪著張廣坪,冷冷地說:“怎麽著?一隊隊長跟上吧?一樣的生產隊,人口、地畝差不離,那倆隊都保證完成,你反正沒二話吧?”張廣坪氣得心“撲騰撲騰”跳,急得身上冒了汗,嘴唇哆嗦著,說:“我有話說,不是‘二話’,是大實話。我先問問,叫說不?不叫說,就算完,叫說就說。”吳家槐說:“三個隊長都得表態,怎麽不叫說?你說。”張廣坪說:“剛才那倆隊表態了,俺佩服,也眼熱,他們隊裏麥子長得好,收的多,能完成任務,俺一隊不行。”吳家槐急了,坐不住了,說:“怎麽不行?為什麽不行?”張廣坪說:“為啥不行?不是我瞎說,賬在那裏,我算給你們大隊領導聽聽。俺一隊耩了二百畝麥子,種的晚,出的不齊,管的也不好,一共打了3萬7千4百斤麥子,上邊還是老規定,麥季交全年的公糧,是7千2百斤,再留下種子糧、儲備糧4千斤,還剩兩萬6千2百斤,征購再拿走1萬6千斤,下撇一萬零2百斤,二百口子人,一人合68斤。村裏人、你們大隊領導都知道食堂眼看沒點存糧了,社員餓了一個春天了,都巴叉著眼,瞅著場裏的麥子,盼著過了麥,吃上口飽飯。這倒好,麥子打了,曬幹了,三下五除二,剩了個零頭兒。在食堂吃飯,打這到秋糧下來,就算有的莊稼早點兒收,也還有四個半月,一人一個月合不到13斤糧食,我問問領導,怎麽個吃法兒?”吳家槐說:“張廣坪,你少給我在這裏充會算賬的,怎麽吃?夏季了,田間地頭、社員自己院裏種瓜種菜,坡裏野菜到處是,老婆孩子下坡挖,怎麽都能填飽肚子。上級早就號召,低標準,瓜菜代,按上級的辦法搞,就能過得去。”二旺急了,站起來,說:“哼,說得輕巧。俺不明白,那些吃公家飯的,雖說減了口糧了,可是最少還一個月24斤,還是淨米純麵,人家還見月發肉票,油票,豆腐票,咱社員一個月就幹巴巴的這10來斤糧食,別的任啥沒有,什麽人餓不毀?新社會講人人平等,這是平的什麽等?怎麽咱農民就這麽該倒黴呢?憑什麽種地的倒得餓得厲害呢?這叫誰也想不通。”吳家槐說:“張廣坪,二旺,你兩人聽著,想不通也得通,全中國的農村,所有生產隊都這樣,你倆別充大不錯的,想弄個另樣的。按你們今天說的這些落後話,就該立時批判你們,看在一隊生產搞得還算不孬,不追究了。但是征購任務必須完成,少一兩也不行。散會。”
散了會,張廣坪和二旺一塊回家,路上,二旺看看四下裏沒人,低聲跟張廣坪說:“你說他們有多狠吧,得虧咱先倒蹬出來那點麥子,這幾個月叫丁二勻溜著弄到食堂裏,社員還餓得輕點兒。”張廣坪說:“得再交代他三個,走露了風聲,就完蛋了。”二旺說:“我跟他仨說。你在會上一鬧哄,那些黃子也就不胡猜疑咱了。”二旺又悄聲說:“聽說,那兩個隊也往外倒麥子了。”張廣坪吃了一驚,說:“嗷?真的假的?你聽誰說的?”二旺說:“李老七偷偷跟我說的。”張廣坪問:“老七叔說他們咋弄的來嗎?”二旺說:“說了,頭年冬裏,莊西頭不死了個姓吳的五保戶老嫲嫲嗎?那老嫲嫲沒一個近人,吳家槐硬說那老嫲嫲跟他家沒出五服,房子就讓他白?受了,那房子沒拾掇,還空著,吳家利和二孬就把偷弄出來的麥子藏那裏了。李老七說,他們倒出來的糧食,還不就是給自己弄的,得吳家槐兄弟們,他們的近一窩吃剩下,給社員點兒。”張廣坪說:“不假,這些黃子幹出來了。咱別問那些事了,他們也弄了,咱倒不那麽害怕了。為這事,我一直捽捽著心。”二旺說:“你自來也不用忒擔心,自己嚇自己。這年月,老百姓墊底兒的貨,沒人管你死活,可不就得自己想自己的法子。”張廣坪說:“話是這麽說,可到底是偷偷著的事兒,不明氣,犯王法哩。”
從過完麥到開始收春茬棒子(玉米)一百三四十天,天熱,天還長。天熱,吃一樣的飯,人格外餓,天長,餓得難受,日子更加難捱。夏荒比春荒更難熬,人們覺得這四個多月比一年還長。樹上的葉子,是凡毒不死人的,都捋幹淨了,能吃的樹皮讓人扒了吃了,好好的樹沒了皮,像人被扒光了衣裳,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叫人看著心酸,過不了多少日子,沒皮的樹像是沒臉麵活了,枝枝杈杈慢慢幹了,樹就死了,到處一些死樹,看著瘮人。坡裏的野菜,隻要能吃的,長出來,就挖了,時不時的,就有人為捋樹葉子,挖野菜鬧架,村裏還有三個人因為吃了有毒的野菜死了,張廣坪他們一隊就攤上了一個,張廣坪聽說了,難過得碰頭,娘勸他:“四妮兒,別這樣,也不是你當隊長的叫他挨的餓。”一隊幾個人跟幾個賊人似的,隔些日子,就趁後半夜,從李老七家朝食堂鼓搗些麥子,一隊的社員算是餓得稍微輕點兒。社員們沒人知道。春棒子就要下來了,張廣坪他們藏的麥子也倒蹬沒了。這些糧食,一隊老少二百口子人,一百四十天,攤到每個人身上,一人一天不到二兩,可就這點糧食,讓一隊比那倆隊少死了四五個人,他們隊的秋莊稼也長得比那倆隊好不少。張廣坪偷偷跟那幾個人說,你幾個是咱隊社員的恩人,多少年以後,能明開說了,我讓社員們家家戶戶請你們的客,謝你們的恩。李老七說:“廣坪,別說這。這事還是虧了你兩個隊長,要不是你倆當隊長,人磕頭請,我也不摻乎這個。啦實的,咱隊也虧了丁二當保管,不坑人。”丁二說:“俺這人小膽兒,不敢坑人。咱弄這事兒,也嚇得要命。”李老七說:“不假。回回倒弄糧食,丁二都嚇得哆嗦,大熱天,還打牙巴骨,跟凍得似的。”瘋子六兒對著丁二說:“你說丁二沒三塊豆腐幹子高,還八道彎著,沒尋思給咱隊的社員辦這麽個大事兒。”丁二囁嚅道:“瘋子六兒,你真會糟賤人。”二旺說:“就差點沒餓死,瘋子六兒還胡咧咧。”李老七說:“人家那話,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瘋子六說:“又墜我了。”李老七說:“不戲湯(2)了,收秋,你倆隊長得有數,還得搗鼓。”張廣坪說:“對,還是咱爺們弟兄幾個,再弄他一下子。”二旺說:“豁上了,到時候,看形勢,好好算計算計,多搗鼓點,一冬一春,咱一隊不叫他餓死一個人。”
收秋了。往常年,從割穀子,砍高粱開始,緊接著先掰春茬棒子,後掰夏茬棒子,到刨花生,刨芋頭(芋頭也分春茬、夏茬),各種莊稼,前趕後攆,拖拖落落,少說得一個多月。大躍進往這,上級讓種麽就種麽,說穀子、高粱產量低,不讓種了,棒子也種的少了,甭管啥樣的地,適合不適合,大片大片種地瓜,秋收該快些吧,可架不住社員幹生產隊裏的活兒,鬆皮懈骨,活兒幹得慢,秋收總得四、五十天,下霜了,芋頭還沒刨完。挨著餓,就更像老牛拉破車,豫磨起來沒完,收個秋,得倆月。張廣坪不明天就起來吆喝社員,天黢黑了還不來家,這天回到家,垂頭喪氣,說:“忒難弄了,天明到天黑,老婆孩子都上陣,坡裏人轟轟的,就是不出活兒。恨得二旺老說是‘餓得輕’。”張德成歎口氣,說:“話不能這樣說,人都向自己,是個牲靈都向自己,小孩下生,誰教他了,他也知道向自己。社員幹公家的活,指準磨洋工。上級說社員有啥‘積極性’,那是捂著耳朵偷鈴鐺,自己哄弄自己的。於今就更沒法說了,天天餓得肚子咕咕叫,人都瘦得撇張皮,渾身沒四兩勁,還出什麽活兒?”張廣坪問:“俺娘呢?”張德成說:“上食堂打飯去了。”廣坪說:“如蘭咋不去打飯,叫俺娘去。”如蘭一步門裏,一步門外,後頭跟著小河、小水倆小子,燈影裏,如蘭的臉瘦得成了窄窄的一條綹兒,秋涼天氣,一臉豆大的汗珠子,娘三個急急忙忙把身上背的筐頭子卸下來,如蘭拿手背抹去臉上的汗水,說:“你這大官兒隊長,咱要光指著你那食堂,一家人還不知咋著了哩,這不,下了工,俺娘仨拾了這些棒子。”張廣坪說:“在哪拾的?可不能偷,逮著了不得。”如蘭說:“看把你嚇的。俺是在二隊掰完了棒子的地裏挨棵撿的。”張廣坪說:“怎麽還有這麽多?”如蘭說:“人都餓得將將有口氣兒,跟不上趟,隊長一催,緊趕慢趕,能不落撒(3)?”張廣坪說:“要了命了,緊著莊稼就沒長好,再落撒,可苦了。”如蘭說:“別充你能了。你少說話,他們落撒,俺就去撿。記住,你要是給說出去,我跟你沒完。”張廣坪說:“我傻了,沒味兒地去說這個。二孬那個黃子忒孬了,我閑功夫囉囉他。”張德成說:“如蘭,你又累又餓,快洗把臉,你娘打回飯來,咱吃飯。”
吃完飯,李桂芹、如蘭和孩子們都睡了,張德成在堂屋裏抽悶煙,張廣坪在一旁陪他。張德成說:“上級就跟鬼蒙眼了似的,餓死一點子人了,還不回頭,這到啥時候是一站呢。”張廣坪說:“還回頭,回個狗屁,聽人說,彭老總因為說大躍進的毛病,倒大黴了,這個節骨眼上,哪能回頭?看樣要一條道走到黑了,反正再怎麽著也餓不著大人物頭子。”張德成說:“莊稼人遭老罪了。”張廣坪說:“遭就遭吧,就是自己想法顧摟自己了。”張德成說:“你可不敢胡來。這一人打虎,眾人吃肉的事兒,咱不幹。”張廣坪說:“爹放心,我明白。”
張廣坪回屋睡覺了。如蘭睡得死死的了,張廣坪睡不著,肚子餓得像開水壺似地“咕嚕”,心裏像吞了葛針似地紮撓。爹說啥“一人打虎,眾人吃肉”,什麽意思?莫非他聽見什麽風聲了?不能啊。爹頭幾天跟他說,多少日子了,吳家槐暗暗瞅乎著一隊,張廣坪和二旺這倆黃子啥道道,食堂裏沒打架的,地裏莊稼長得比那倆隊好,一樣的口糧,餓死的人少,這事出屌奇了。滑皮說:“哼, 也不出奇,雞不尿尿有變處。”梁仲山瞪滑皮一眼,說:“別胡囉囉,啥變處?”杜長英說:“這倆人實誠,丁二那人老實,不坑社員,社員該攤的那一份兒,能吃到嘴裏,這是一大項。”梁仲山說:“這話靠盤兒。咱當幹部的,心眼子得長到當中間兒裏,不能人家幹得好,咱再往歪處想人家。”吳家槐白瞪白瞪小老鼠眼,不吱聲了。張廣坪知道,他和二旺當個隊長,在吳家槐那裏吃不開,一樣不沾弦的事兒,放到他倆身上,會格外倒黴。怎麽辦?秋糧搗鼓不搗鼓?張廣坪想得頭腦子疼,末末了,還是狠狠心,暗暗說,犯一回是犯,犯兩回三回也是犯,就再搗鼓他一回。自己地裏打的糧食自己吃,多大罪過?弄!弄了,吃了,就賺了,不弄就得多餓死人。反正這樣了,豁上豁,就是人說的那話,數抵羊的,割蛋就割蛋,剪毛就剪毛,盡他們收拾。
過完秋了,地淨場光。社員們頓頓在食堂挨號打飯,盆子罐子,黑碗,白碗,老的少的,哆哆嗦嗦,合合撒撒,湯湯水水,摻了一點瓜幹麵的碎地瓜秧子窩窩頭是頭等飯食,人人攤很少。“喝菜”是“主食”。喝啥“菜”?幹地瓜秧子、花生秧子連草都帶著弄碎了,擱鍋裏煮得半生不熟,就是這。原先給豬弄這樣的食,好脾氣的豬,聞兩下,甩拉甩拉尾巴走開,脾氣大的豬能把豬食盆子給拱翻了。現在社員吃這個,還怕給少了。天越來越冷了。莊稼秸杆全歸食堂,拿瘋子六的話說,社員家裏“屌蛋精光”,沒點煙火,幹凍著。像劉如蘭那樣的勤快人,手腳麻力的人早下把,搶著撿幹樹枝,掃樹葉,薅草,單等十冬臘月給老人小孩弄個火盆。村裏坡裏,一根樹枝兒,一片樹葉也見不著,溝裏坎裏,地頭崖頭,草根也刮插得幹淨的,像老娘們的肚皮。上級給的布票少,縫個褲衩子都不夠,人人破衣爛褲,不少人家炕上的被子像一堆爛柴火。挨餓加上受凍,有年紀的,病漢,鼓搐(4)在炕上等死,小孩兒哭叫連天,有的戶為一口吃的,甚至為一把柴草,老公公、老婆婆跟兒媳婦對著罵,兩口子打破頭,鬧成一鍋粥。社員們就這樣熬著。 三隊徐寡婦是個硬氣女子,隊長二孬想她的好事兒,弄不成,這些年來,處處欺負她。徐寡婦怕把孩子餓死了,對不住死了的男人,把小閨女多子送到娘家,趁黑夜領了 倆閨女跑出去要飯,誰想被抓了“盲流”,娘三個給關起來,二妮子在不是監獄但是不能出來的收容所裏病了,發燒,半黑拉夜,找誰也白搭,明天了,孩子死了。徐寡婦給送回村來,走的時候娘仨回來成了娘倆。吳家槐借著這事嚇社員,說這就是當“盲流”的下場。社員們想往外跑的都不敢跑了,就窩在家裏硬撐,比死還難受地“活著”挨日子。
(2)
這樣的日子也過不安穩。這一年,河灣村麥秋兩季莊稼都長得格外孬,可是上頭硬逼著,地裏出的糧食三成有兩成交了征購。社員的口糧,麥季一人六十多斤,秋季一百二十來斤,全年不到二百斤。大隊書記吳家槐聽上級的,上級讓河灣村地裏打的糧食糊拉糊拉全上交,讓村裏人喝風倒沫,他也不會打哏哧。剩下的大小隊幹部大眼小眼看著,眼裏出火,肚子裏的苦水朝外漾,誰也不敢反強,從反右派、反右傾到拔白旗,搞“辯論”,都知道厲害了,膽子搐搐得像個家雀蛋了,大把抓(5)的社員更別說了,集合聽會,低頭耷拉腦,像一群羊,排著隊出工,撥一撥,轉一轉,像會說話的牲口,多數人心裏怨恨隻在背後罵兩聲,或朝老婆孩子撒惡氣,個別大膽的在幹部跟前說句二話,像放個抽溜子屁。可就是這樣上邊還不過癮。陰曆十月底一天晚上,張德成開大隊管委會回來,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跟張廣坪說:“沒治了,是不叫人活了。”張廣坪問:“咋了?”張德成說:“咋了?要人命了,人都餓成這樣了,上頭還硬說農村豐收了,不是沒糧食,是下邊瞞下了。吳家槐說了,公社布置了,馬上搞反瞞產私分運動,要把生產隊藏的糧食挖出來。聽吳家槐的意思,他是瞅上一隊了,你跟二旺兩人怕是要著鏢(6)。 ”張廣坪頭腦子“嗡”一聲響,脊梁上出涼氣,他心裏有“鬼”,嘴硬道:“吳家槐老鼠眼要瞅就瞅吧,反正咱心裏沒病死不了人。”張德成看兒子一眼,說:“是這話,你提防著點就是了。”
三天以後,公社召開各大隊大小隊幹部會。張廣坪臨走,偷偷交代二旺:“這回反瞞產,來者不善,你交代他三個,記住罵的誓,不能漏一絲口風,要是有人問,刀壓著脖子也不能招。”二旺說:“你放心吧,咱幾個人嘴嚴,李家宅院嚴實,有烈屬老太太擋著,沒事兒。”
公社的會場設在中心校一個教室裏,縣裏來的高西華部長、公社宋書記,趙臣副書記都到會。(劉社長是“右傾”,抓生產。)領導們你說了他說,說來說去,就是逼著各大隊坦白交代瞞了多少產量,要把瞞下的糧食再交征購。大小隊幹部們一下懵了,各大隊的書記齊搭乎地說沒瞞產,沒糧可賣。有的還說,留的口糧夠少的了,人都餓壞了。可是,領導們一口咬定,各大隊都瞞了產,誰不交代也不行,不交代過不了關。這些人像蹲了禁閉,會場門外有民兵扛著槍把著,出去“解手兒”有人跟著,不交代,不讓吃飯,不讓睡覺,更不讓回家。到了第三天晚上,吳家槐站起來,說:“經過縣委、公社黨委領導的教育,提高了覺悟,認識到瞞產犯了錯誤,決心改正。”緊接著交代了河灣大隊瞞產兩萬斤,表示會後馬上馬地動員各小隊把瞞下的糧食上交。河灣村的三個隊長一下愣了,吳家利和二孬張嘴想說話,讓吳家槐小老鼠眼一瞪,都“咕嘟”了嘴,不吱聲了,張廣坪忍不住,說:“吳書記,咱大隊的社員全年口糧不到二百斤,上哪去弄兩萬斤糧食?”吳家槐瞪了眼,說:“張廣坪,我代表大隊支部表態,哪有你說的話?”趙副書記說:“你們村這個張廣坪什麽時候都是站在對立麵的,對這樣的,要堅決開展鬥爭。”張廣坪知道自己是南瓜頭硬朝礤床子上碰,自找倒黴,趕緊耷拉下頭,不出聲了。回到村裏,梁仲山問吳家槐:“你在公社報兩萬斤的瞞產,有根據?”吳家槐小老鼠眼一瞪,說:“什麽根據?屌毛根據也沒有。”梁仲山說:“沒根據,你就瞎報,不是胡來嗎?”吳家槐說:“你老梁,整料的迂蛋。我要根據有屌用?去年大躍進高潮,這裏那裏放衛星,一畝地幾千斤,幾萬斤,有根據?人民日報呼呼地登,中央台嗷嗷地播,人家不比你能?這些年,宣傳這,吹呼那,你見過多少真事兒?不頂真,你還拔不了白旗,撤不了書記哩。上邊沒好的壓,我咋弄?工作隊來了,挖多少算多少,你別瞎操心。我當時不報就過不了關,我沒那麽傻。”梁仲山“哼”一聲,甩甩袖子走了。
過了三天,工作隊進了村。隊長孫二虎,人如其名,生得虎背熊腰,更兼一臉橫肉,兩隻眼睛火炭子一般,小膽兒的讓他看一眼,就會小腿肚子轉筋,人在他跟前一站,不由得搐搐,立時矮下去半截。在許家崖,四類分子家的人見了他,嚇得打哆嗦,甚至尿褲子,小孩兒們搗蛋,一說孫二虎來了,就都不敢出聲了。村裏人私下說,這人要放到往常年,能是馬子(土匪)。這二虎隊長帶來的六個人,全是好成分,愣頭青,打破頭用扇子扇,不怕事兒的貨,還都好身手,打仨挾倆,不當回事兒。趙臣書記知道河灣村有張廣坪、張二旺這樣難弄的“楂子頭”,特意派來他們這幫精兵強將。
工作隊按公社和大隊領導的指示,先拿第一生產隊開刀,張廣坪、二旺給弄到大隊部“過堂”。張廣坪在大隊部門外一棵沒皮的老楊樹跟前站住,等著朝他走來的二旺,二旺披閃著棉襖,立楞著腦袋,兩隻眼裏有血絲,似在竄火,悄聲說:“二旺,沉住氣。”二旺說:“他們吃不了咱。”張廣坪說:“別跟人家來硬的。”二旺說:“咱犯法的沒幹,犯病的沒吃。不用二乎他們。我聽說了,來的這檔子小子,沒個好玩意兒。”張廣坪說:“甭管啥玩意兒,刀把兒攥在人家手裏。縣官不如現管。他們治把咱,咱還真得挨著。”二旺憋得臉通紅,說:“咱一樣的老百姓,五尺高的漢子,挨這點子玩意兒欺負,還真是要飯的丟了棍子,狗的氣都得吃?”張廣坪眼睛發澀,心痛地看著這愣頭青弟兄,說:“兄弟,都怪我,拉你幹這受罪的差事,讓你跟著受屈。好歹聽哥的,忍著點兒。”二旺說:“廣坪哥,今天咋了?什麽了不得?他們還能弄死人?走,去過堂。看看是人民公社的大隊部,還是閻王殿!”張廣坪沉重地點點頭,兩眼發熱,伸出手要跟二旺握手,二旺把手一甩,咧開嘴苦笑道:“你別嚇唬我,我不會這幹部禮節。握的哪國的手?以後見不著了?”
張廣坪走進大隊部一間東堂屋,摸個凳子坐下,見屋裏沒有本村當官兒的,隻有外村來的工作隊,心裏想,本村的幹部不露麵,讓外村的愣頭青整治人,這一手厲害,又狠又毒又陰。這孫二虎,是個狠屌日的,拔白旗大會,他比誰都惡,上台來伸手就打,抬腿就踢。張廣坪心裏明白,趙臣副書記派這人到河灣村,是衝著他和二旺來的,他們得挨苦的。此刻孫二虎正蹲坐在辦公桌後頭,那氣派,像是畫上趴在山林狹路口的猛獸,張廣坪瞅他一眼,心裏罵道,他娘的,什麽狗東西,上這來耍威風。這小子雖長得五大三粗,但尖嘴猴腮,不配他的名字,並沒點兒虎氣,但眼帶凶光,像隻餓狼,桌子旁邊,還坐著一個蒜頭鼻子,小眼睛,賊溜溜的短軲轆個,兩人都狠吱吱地看著他,張廣坪不由得想,人常說,沒打過架的仇家,這就是了,心裏有點發毛,但又想著,自己明麵兒上得大大咧咧的,不能讓他們看出自己心虛。牛不喝水不能強按頭,就給他個咬口不開,他們再惡,也不能硬把人治死。也不跟他們嗆,撿軟和話說。孫二虎冷笑一聲,說:“一隊隊長,早知道是個角兒。拔白旗大會上,照過一麵,這回,反瞞產私分,縣委決心很大,高西華部長坐鎮,公社趙書記說了,你張廣坪從對抗統購統銷,拉牛退社,到大躍進拔白旗,多咱都是楂子頭。今天還是剛剛硬氣的,不賴。”張廣坪忍住氣,低聲說:“人說大人不記小人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領導還記著。莊戶人,死腦筋,給領導添麻煩,再不敢了。不扯囉這個。你們叫俺來,不是為說這吧,有啥吩咐,跟咱說,能辦了的,咱就辦。我得快回去,當這個受罪的隊長,社員吃不上喝不上,愁死人。”孫二虎說:“真是好隊長。你別裝糊塗。叫你來幹嘛的,你不知道?現在的中心工作,就是反瞞產私分。河灣大隊,你一隊是重點,你和張二旺是重點人物。咱好商量,你把瞞了多少產量,瞞下的糧食藏哪裏了,交代出來,把糧食交公,啥事兒沒有。”張廣坪說:“孫領導,我不是裝糊塗,你這話,我真聽不明白,俺一隊一樣的地畝,一樣的莊稼,一樣完公糧,交征購,好事兒找不著俺,怎麽成了反瞞產私分的重點了?俺確實沒點兒瞞哄,你領導要是能給俺找出擱著的糧食,賣給公家,俺能得點錢,分給社員,俺朝正北磕頭。”孫二虎兩眼一瞪,“騰”地站起來,氣哼哼地說:“說你是楂子頭,沒冤枉你。你敬酒不吃吃罰酒,就別怪這些老爺們兒不客氣。”張廣坪一句一頓地說:“不客氣,不就是揍人嗎?俺不敢照著,?著挨。”孫二虎說:“揍的是該挨揍的,順妥妥的,誰沒味兒地揍人?”也許是猛地想起了上級領導的指示,孫二虎坐了下來,換了口氣,問道:“張隊長,你知道是給誰當的隊長嗎?”張廣坪說:“那還用說?給社員當的唄。”孫二虎說:“這你就錯了,你這隊長第一是給黨組織幹的,必須聽黨的話,不能跟組織不一心,要不讓你當這隊長幹嘛?”張廣坪說:“啦實的,*****兒願意幹這個,你們工作隊操心,撤了我,換好思想的幹。”孫二虎說:“你想好事兒哩,不幹也行,可不是現在。不挖出糧食來,讓你玩八個眼的猴,甭想出這個門兒。咱看誰治過誰。”張廣坪說:“那就治吧。你就是弄死我,俺也沒瞞下糧食,你讓我變出糧食來,俺不會變戲法兒,沒那本事。”張廣坪說完,兩隻胳膊抱在胸前,低了頭,擺出了“論堆”的架勢。孫二虎氣得奓手舞掌,短軲轆個兒也坐不住了,張廣坪想,這就要不充人了,要露凶相了。心裏拿定主意,豁上皮肉受疼,死也不“招”。同時想,也不知二旺在哪間屋裏“過堂”,不知人家咋整治他。
張廣坪心裏正琢磨怎麽跟這些黃子糊弄,猛地聽到南屋裏撲撲騰騰,唧唧歪歪,軲轆八跌的聲音,知道一定是二旺在南屋裏受審,那些壞貨下狠法子,動了手了。張廣坪站起來,指著孫二虎,說:“二虎領導,你聽聽南屋裏,跟鬥地主的樣,這些老爺們兒也不是四類分子,你們還照本兒裏打啊?你是工作隊長,弄出人命來,不怕吃不了兜著?”孫二虎說:“你小子自身難保,還操別人的心,放心吧,我們有布置,就算動手,也不會把人揍死。”張廣坪氣得渾身哆嗦,說:“好,真好,原來你們揍人,是有布置的。”孫二虎說:“那又怎麽樣?公社領導說了,反瞞產私分,是階級鬥爭,鬥爭就不能客氣,就是你死我活。客客氣氣,你們能交出糧食嗎?”張廣坪沒心聽孫二虎說話,他站起來,走到窗子跟前,支繃起耳朵聽南屋的動靜。過了一個屁時辰,南屋裏又一陣撕扯扭打的聲音,張廣坪心想,二旺這下子挨苦了。張廣坪抬腿想朝屋外跑,短軲轆粗上前一步,伸出鐵鉗般的手,抓住他的胳膊,狠吱吱地說:“上哪走?你能出得去這個門嗎?燒得你不輕。”張廣坪還要跟他們掙歪,又聽到一聲哭咧咧的嘶喊—是二旺的聲音:“你們這些龜孫,老子犯什麽法了?你們真朝死裏打啊?這是要老子的命啊?”嘶喊聲落下,又聽得“砰騰”、“哐當”的聲響,有人驚叫:“要命了,這黃子頭撞門上了,撞破了,淌血了。”張廣坪聽了這話,覺得像自個的頭被撞了,渾身的血朝腦門上竄,他衝到門前,呼啦一聲拽開屋門,掙脫開孫二虎和短軲轆粗兩人,朝南屋跑,南屋門半敞著,二旺斜著身子趴在門口地麵上,頭頂上一個雞蛋大的傷口往外淌血,頭跟前地麵上不少黑乎乎的血,一高一矮兩個工作隊員,高個兒像個大蝦,矮個兒像個立著的碌碡,兩人臉焦黃,嚇傻了,張廣坪抓住跟在他後頭的孫二虎的棉襖前襟,罵道:“你們這些狠屌日的玩意兒,怎麽還幹瞪眼?快找大夫來救人啊。”張廣坪趴到二旺跟前,哭咧咧地問:“兄弟,你怎麽了?”二旺掙紮著抬起頭,說:“我叫他們揍急了,從他們手裏硬掙歪,他們從後頭拽我的腿,我摔倒,撞到屋門上了……你得給我伸冤……咱弟兄忒……苦了,我……不行了,你幫我照顧你嬸子和紅蓮娘們兒……”張廣坪兩隻火辣辣的眼睛淌著粘稠的淚,哽咽著說:“好兄弟,哥對不住你,是哥把你害了,你放心,哥準顧你家老的,弟妹和孩子……”二旺的頭往下耷拉,張廣坪瘋了一樣,抱著他的腦袋,急咧咧地喊:“二旺,好兄弟,哥不叫你死,你不能死……”二旺頭耷拉下去了,腿打了挺,張廣坪放下二旺,瘋了一樣,衝到孫二虎跟前,罵道:“你們這些龜孫玩意兒,打死人了,老爺們兒今天跟你們拚了。”孫二虎下命令讓他的隊員反扭住張廣坪的胳膊,幾個人像拖死狗一樣,把張廣坪拖回東堂屋,孫二虎說:“張廣坪,你不要囂張,不要胡說八道,我剛才問了,張二旺是要打我們的工作隊員,使勁忒猛了,一頭撞到門上,把頭 碰破了,你賴不到我們身上。你別覺得張二旺死了,就了不得了,反三麵紅旗、反社會主義的人,死個把倆的,不算麽。你是你,張二旺是張二旺,你不要覺得張二旺一死,你們隊的事就完了,沒那個屌門兒。不交代出瞞的糧食,老爺們兒連你的命也要著,看把你惡的,反了你了。”
二旺丟了性命,廣坪還關著,社員們都嚇傻了,有的心裏還犯嘀咕,真是人心隔肚皮,誰也不知道誰咋著,廣坪和二旺這倆隊長得說不孬,怎麽上級還說他們瞞產私分?他們瞞產了?瞞哪去了?“私分”了?沒聽說一隊的社員分糧食啊,八成是他們幾個幹部私下裏分了。這年月,是凡當了幹部,就壞良心了。
瘋子六聽說二旺讓工作隊給打死了,心想,光尋思社員地裏打的糧食,瞞起點來,沒啥了不得,哪想會弄出人命,慌忙去了二旺家,看著苦瓜嬸子,二旺媳婦、倆孩子圍著二旺的屍首哭得死去活來,心裏難受,想發瘋,恨不得拿刀子去捅死工作隊那幫龜孫,又怨自己沒那膽量,瞎發恨。心裏百抓五撓,還不放心廣坪,怕人家再沒好地治作他,就跑去找李老七。他從二旺家出來,冷風朝破襖裏灌,他打個激靈,抬頭看天,陰得好厚,要下雪了,天也快黑了,他走到村當央一個破碾子跟前,二隊的精豆兒喊住他,說:“瘋子六,二旺死的冤不冤?”瘋子六說:“精豆兒,你說的是人話嗎?二旺啥罪過,叫他們給揍死?”有人說,大隊上說,是二旺自己掙歪著要揍工作隊,碰到門上,碰死的。瘋子六說:“那是他爹沒在家,放他娘的屁。”精豆兒說:“你一隊的這倆隊長到底瞞產私分了嗎?”瘋子六說:“精豆兒,你二隊才瞞產私分了呢。混賬東西,你再胡咧咧,我剝了你。”有人說,快別囉囉他,真要瘋。“龜孫玩意兒,還是餓得輕。”瘋子六嘟囔著,搖搖晃晃走了。
瘋子六見到李老七,兩人都哭,李老七說:“我上二旺家去了,這家人完了。”瘋子六說:“你前腳走,我後腳就去了。完蛋了。”李老七拿拳頭砸自個腦袋,說:“都怨我,大兩歲年紀,捅鼓著倆隊長弄這事,把二旺的命送上了,我混球啊。”瘋子六說:“這不是怕餓死,叫人逼的嗎?”李老七說:“管咋說,人死了,沒法子了。”瘋子六說:“不知道廣坪怎樣了。”李老七說:“廣坪心裏有成算,不要緊。”瘋子六小聲說:“出人命了,這些龜孫該撤了吧?”李老七說:“這些壞貨沒弄著麽,撤不了。他們拿老百姓不當人,死了活該。我聽人說,又把丁二弄大隊去了。”瘋子六說:“丁二不知道能頂住不?”李老七說:“八成不礙,二旺命都搭上了,他能坑夥計嗎?”瘋子六說:“他忒小膽兒,夠嗆。”李老七說:“管咋著吧,身子掉井裏,耳朵掛不住。這夥壞黃子挖糧食,挖紅眼了。弄幹部不過癮,還再弄社員哩。”瘋子六說:“社員餓得向死不望活,什麽屌弄頭?”李老七說:“他管你餓不餓。他們說,社員都是賊,偷莊稼,也是瞞產私分,要叫大夥兒自己交代,麥秋兩季一共偷了多少糧食。” 瘋子六說:“放他娘的屁。真是不讓活了。”李老七說:“你多少日子沒見徐寡婦了?”瘋子六說:“人都餓得這樣了,哪有閑心想這事兒?”李老七說:“你小子傻啊?越這時候越得跑緊點,人家那話,患難見真心。”瘋子六說:“啦實的,我也不是不想‘跑’,那個強眼子娘們不叫靠前,一打照麵,攆不迭。”李老七說:“那也得去,硬貼。這就去,她遭難了。”瘋子六支愣站起來,說話也結巴了:“她又,又遭啥難了 ?”李老七說:“她跟前大妮子拴哥兒餓極了,跑到飼養院裏,在地瓜芽子炕上挖了兩塊地瓜,叫巡查的工作隊員逮著了,帶到大隊,有個愣種工作隊一聽說是偷盜犯,一腳就給踹倒了,幾個小子也圍上揍,一霎霎就把個閨女揍個半死,要不是梁仲山死活給拉扒開,當時就給揍死了。梁仲山找人把那妮子抬家去了,不知什麽樣了,你快去看看吧。”瘋子六急咧咧地問:“幾時的事?”李老七說:“大前天的事,你沒聽說?”瘋子六說:“這兩天一心想咱這糟心事了,那顧上問別的?”
瘋子六頭懵懵的,心撲騰撲騰跳,二話不說,軲轆八跌朝徐家跑,進大門就喊:“拴哥兒呢?什麽樣了?”沒人應聲,瘋子六害了怕,幾步奔到屋門口,一下推開屋門,徐寡婦躺在炕上,有氣無力地問:“誰呀?”瘋子六說:“是我。”徐寡婦說:“你來幹什麽?”瘋子六嗚嚕道:“我剛聽說大妮的事,來看看。”徐寡婦說:“俺在大西頭,你也聽不著。不怪你。你來也沒用。閨女為實是偷吃了,那些該天殺的就下狠手了,活枝拉的給揍死了。”瘋子六說:“不是說,梁仲山給救下,抬家來了嗎?”徐寡婦說:“抬家來,強強有口氣,不大霎,就死了。”瘋子六說:“真死了?”徐寡婦說:“那還不真?死了,埋了。”瘋子六恨得跺腳,說:“這些壞貨比國民黨、日本鬼子還狠,俺隊的副隊長硬給弄死了。”徐寡婦說:“俺聽說了,都不敢吱聲,誰不怕挨揍啊?”瘋子六說:“已經這樣了,你還得打起精神來,不為別的,孩子不能白死。”徐寡婦說:“不白死?你真敢說,還能報仇?就憑我一個寡婦娘們兒?誰理你?你能替俺給孩子報仇?我不害你。我用不起你。你別再往這裏跑了。倆孩子都沒了,就一個小三妮兒撂她姥娘家了,我活得沒心勁了。你還不死心?咱兩人這輩子是沒那事了。一家人都叫我克死了,你不怕叫我克死?你走吧,以後別來了。”瘋子六孩子一樣哭了,說:“姐,你別這樣,我心裏難受。你說的克人那話,我不信。”徐寡婦說:“你不信,我信。你也別哭,你哭也白搭,我的心成石頭塊子了,你哭不軟我的心。你少囉嗦,快走。你再不走,我就咋呼了。”瘋子六顧不得擦眼淚,忙說:“好,我走。過兩天我再來看你。”徐寡婦說:“給你說了,你再也別來了。你來了,也見不著人了。”瘋子六說:“你上哪?”徐寡婦說:“我上俺娘家去。”瘋子六走出徐家,他頭暈得厲害,天很冷,他凍得打牙巴骨,他搖搖晃晃地朝家走,眼前一霎是二旺的血頭血臉,一霎是徐寡婦瘦得鬼一樣的小臉,早晨他肚子疼得翻打滾,沒上食堂打飯,晌午天,他去了二旺家,到現在,天要黑了,他水米沒沾牙,覺得自己渾身上下四兩勁也沒有了,他咬著牙,歪歪杠杠地走回自己家,從門檻往裏邁,一下跌倒了,怎麽也站不起來,他抖上勁,往屋裏爬,好歹進了門,覺得渾身虛汗,天旋地轉,一下跌倒在屋當門,就啥也不知道了……
瘋子六不知道,徐寡婦沒上娘家去,這天夜裏,在自己屋裏吊死了。
第二天天黑了,李老七聽人說徐寡婦死了,他一下愣了,跺跺腳,急忙去找瘋子六。到了瘋子六家,見破大門敞著,風刮得門扇“哐當哐當”響,屋門也開著,瘋子六歪斜著趴在屋當門地上,心想,這是啥時候昏倒的,還不得凍死了,忙抱起他放到鋪了半領破草席的床上,拽過破蓑衣一樣的被子蓋到他身上,伸手試試鼻孔眼,還有一絲熱氣。李老七費好大事燒了一茶缸子開水,把瘋子六晃醒了,伺候他喝幾口熱水,瘋子六驚厥地問:“你怎麽在這裏?”李老七說:“要不是我來,你小子非凍死不可。你這是咋啦?”瘋子六說:“二旺,徐寡婦家妮子,叫工作隊給揍死了,我憋得難受,發昏了。”李老七說:“還不算完哩。”瘋子六一愣,問:“又咋著了?廣坪?”李老七說:“廣坪還沒服降。我說了你得撐住,徐寡婦上吊了。”瘋子六爬起來,抓住李老七的襖袖子,說:“救下了嗎?”李老七說:“誰救?死了。”瘋子六“嗚嗚”地哭了,哭得上不來氣兒,咳嗽起來,猛地吐出一口血來。李老七忙讓他漱了嘴,扶他躺下,過一霎,瘋子六要起來,說要去徐寡婦家吊喪,遠近是親戚。李老七把他按下,說:“什麽年月,還吊喪,大隊立馬派人抬坡裏埋了,誰給發喪?”瘋子六拿拳頭捶著床幫,罵道:“工作隊,吳家槐,我操你八輩祖宗!”
又過一天,瘋子六掙紮著爬起來,歪歪崗崗地來到徐寡婦的墳上,哭了一會子。從徐寡婦墳地回來,瘋子六就像呆了一樣,村裏人說:“這回瘋子六真要疼瘋了。”
二旺的屍首還在家裏“停”著,吳家槐一夥來催著發喪埋人,苦瓜嬸子和紅蓮不依,說人不能白白打死算完,得有人負責,家裏勞力沒了,撇下老的老小的小怎麽過,沒個說法,不能發喪。吳家槐和工作隊孫二虎不在乎,說,不發喪就在那裏擺著,看臭了熏誰。梁仲山和杜長英兩人來,好說歹說,總算讓苦瓜嬸子和紅蓮鬆了口,莊鄉們幫著把二旺的喪事辦了。梁仲山和杜長英兩人從二旺家出來,杜長英哭紅了的眼睛望著梁仲山,說:“好好的家子人,一下完了,往後這家人怎麽過哎。”梁仲山說:“沒法過了。”杜長英說:“那你給苦瓜嬸子說,一定管他娘們,不會不管不問。”梁仲山苦笑笑,說:“我說麽呢。我本心裏想管,可是,看這個局勢,隻怕是誰也管不了誰了,活了的,是大命的。先別說這了,咱得去找吳家槐,叫他快把廣坪放了,廣坪也是強眼子,可不能再出事了。”
梁仲山和杜長英提出放張廣坪,吳家槐不吭氣,孫二虎不答應,說,張廣坪是茅坑的石頭又臭又硬,他不開竅,就撂著他,放心,不揍他,跟他熬,看誰熬過誰。梁仲山和杜長英沒咒念,垂頭喪氣地走了。孫二虎跟吳家槐一合計,讓人把丁二弄來了。丁二見了孫二虎,像老鼠見了貓,嚇得渾身哆嗦,篩糠似的,但一想到幾個人罵的誓,又想到二旺連命都搭上了,自己也不能充孬,孫二虎再怎麽吹胡子瞪眼,吆三喝四,丁二就是啥話不說。隔了一會子,孫二虎說:“我們已經查清了你們瞞下的糧食,你不交代,那就是糧食讓你貪汙了,我們給上級報告,馬上按貪汙犯法辦你。”丁二毛了,慌忙說:“我沒貪汙,一兩也沒,糧食還在那裏擱著。”
丁二“招”了。孫二虎急忙跑到公社給趙書記報功,趙書記很高興,說:“你們在河灣村立場堅定,態度堅決,敢啃硬骨頭,是好樣兒的,雖然掌握政策上出了點偏差,死了個把倆人,但是,死的人是搞瞞產又抗拒運動的壞幹部和偷莊稼的壞社員,不是大問題。重要的是,你們方向對頭,並且取得了突破。這很了不起。二虎,我給你記一功。”
孫二虎從公社裏走出來,有點騰雲駕霧的感覺,被公社抽著當工作隊,是他願意幹的好差使,到哪村裏,大隊裏管飯,吃得飽飽的,大隊的幹部偎乎著,敬奉著,十分風光。自己是大老粗,但心裏明白得很,幹活不由東,累死也無功,他明白上級叫來是幹嘛的,上級讓弄的事兒,就得破上本兒地裂,豁上,出點偏差,小份子事。這不,來河灣村沒幾天,死倆人了。這幾天,他嘴上不說,心裏嘀咕,咋說張二旺三十來歲的人,活枝拉的,給弄死了,就是真瞞產了,也不該死罪;死了的那個閨女,不過就是餓極了,偷了兩塊地瓜母子,也給打死了,她娘還上了吊,是忒狠了。上級要怪罪,學張廣坪話,得吃不了兜著。這幾天,他嘴硬,是疥蛤蟆墊床腿—強撐。他暗中交代,對張廣坪和丁二,光嚇唬,不動手了。今天他上公社報功,是想將功補過,沒想到趙書記不光沒批評,還表揚了一通。他暗想,跟著領導跑,圖個風光,賺個吃喝,弄好了混個脫產幹部當,那就一步登天,老孫家祖墳頭上冒青煙了。
(3)
孫二虎從公社回到河灣村,走路虎虎生風,勁頭更足了,馬不停蹄,工作隊集合,找來大隊幹部研究,立即去李老七家起贓,把一隊藏的糧食全部抄出來,一粒不能剩。梁仲山說:“李家老太太是烈士的母親,出了事兒影響不好,還是先做通工作,讓他們自覺交出糧食,比較穩妥。”吳家槐不等梁仲山說完,就說:“老梁,你就是這一套,啥時候都充大善人,你充你的善人,我們必須按上級指示辦。”孫二虎說:“要速戰速決,打他們個措手不及,咱行動不快,他們偷偷把糧食倒蹬走,我們就抓瞎了。”
這天過午,孫二虎讓人把張廣坪反鎖在大隊辦公室裏,集合起工作隊員,吳家槐召集二隊、三隊的幾十口子民兵,聚在在大隊部,開會動員去李老七家“起贓”。爛棉花套子一般的黑雲在空中翻滾,聲音像鬼哭一樣的的西北風嗚嗚地刮,幹枯的樹枝發出嘶嘶嘯叫,餓著肚子的民兵骨幹們裹著破棉襖,凍得合合撒撒,一個個耷拉著頭,躬躬著腰,不見點“士氣”,張廣垣跑前跑後,柱子偷偷跟他說:“你哥還在那屋裏關著哩。”張廣垣灰不溜秋的小窄臉寒沙沙的,說:“俺早就分家單過了,誰也不管誰,各人是各人。”柱子擺擺手,冷冷地說:“五妮兒,你真管。”張廣垣紅著臉,小聲說:“你不也一樣參加。”柱子說:“我是民兵,叫幹麽幹麽,掙工分兒。”
反瞞產私分運動越搞越凶,河灣村人就像烏雲壓在頭頂上,心裏沒了光亮,又像被狂風吹得喘不開氣。人都嚇得要死,覺得他們好像真幹下了反社會的勾當。一隊副隊長二旺,八杠子撂不倒的壯漢,說死就死了,因為兩塊芋頭母子,徐寡婦娘兩個送了命。莊稼人的小命真是寸草不值啊。誰也不敢說反抗的話,都怕招著自己。有社員說,連人稱“墜蛋”的李老七也不敢“墜”了。二旺讓工作隊整死,他都沒出頭去鬧。人都不知道,李老七心裏有“鬼”。家裏藏著他們幾個搗鼓出來的糧食,是要命的事。原先他尋思神不知鬼不覺,沒事兒。工作隊進了村,他心裏就打鼓了,那些糧食就像炸彈,一旦炸了了不得。他得加小心,幾個隊幹部不當“叛徒”,就沒事兒,萬不能在他這裏出岔子。這幾天,他家黑白的插著大門,沒事兒他不出門,讓那些黃子忘了他李老七這個人才好哩,能闖過這一關去,就謝天謝地。這些天,他跟外人說老嫲嫲有病,他得在家伺候。這天他還是把大門關得緊緊的,兩個耳朵支繃著,聽著外頭動靜。突然,李老七聽見大門外有不少人的腳步聲,過“隊伍”似的,李老七心想要壞事嗎?正納著悶,不大霎,有人敲大門,李老七站到到大門裏頭,從門縫往外看,見大門口站著吳家槐,身後不少人,李老七定定神,咳嗽幾聲,低聲說:“誰敲門啊?”外邊吳家槐大聲大氣地:“是我,有要緊的事找你,李老七,快開大門。”李老七嘁嘁喳喳地說:“ 吳書記啊,管啥事,現在都不能說,這大門我也不能開。老嫲嫲病得不輕,吃了藥,剛迷睏一會兒,怕鬧動靜,有什麽事,待會兒我上大隊去說。”吳家槐說:“這事非得在你家解決不可,你先把大門開開。”李老七說:“實在是 老嫲嫲病不擔事兒,頭兩天縣民政局還派人來看,交代好好照應。這大門我真不能開。”吳家槐說:“老七,你就別裝神弄鬼的了,你這夥做的事,你不包本兒嗎?開門吧。”李老七說:“你的話我不明白,這大門說什麽也不能開。”孫二虎大聲喊道:“李老七,你就別裝憨賣呆了,吳書記,別跟他費話了,把門撞開,進去抄。真不行,就把院牆給刨開個屌的!”李老七心裏想,完完的了,但還不想認輸,就說:“盡你們吧,讓我開大門,別想。”說完,“咚咚”跑著,扛了根榆木棒把大門頂上了。李老七老婆守在老嫲嫲床前,不敢出聲,妮子小菏嚇得打哆嗦,抱著弟弟憨子,躲在屋門裏頭,憨子“哇哇”哭。
大門外邊,孫二虎臉黢青,絞著眉頭,帶著人抖上勁,硬拱兩扇大門,拱不開,孫二虎下命令,讓人到近處戶裏拿钁頭,鐵鍁,幾個民兵大眼瞪小眼,沒人動彈,吳家槐說:“廣垣,你去。”張廣垣稍一哏哧,撒腿去了,不一會扛來了钁頭和鐵鍁,孫二虎指揮人拿钁頭把青磚壘的院牆刨開一個大豁口,抄家的“隊伍”從豁口進了院子,李老七知道完了,不裝“老實”了,跳著腳大罵:“吳家槐,孫二虎,你們這些土匪玩意兒,刨烈屬家的院牆,抄烈屬的家,你們是還鄉團嗎?老子今天跟你們拚了!”吳家槐說:“李老七,你參加偷盜私藏集體的糧食,是烈屬該幹的事嗎?”李老七說:“我們社員自己打的糧食,自己放起來,自己吃,有什麽罪?”孫二虎說:“不跟他費話,趕緊抄糧食。”
吳家槐和孫二虎指揮著,民兵和工作隊員齊搭乎地扒院子西牆跟的麥秸垛,李老七跑過來,脊梁靠著麥秸垛,伸開兩隻胳膊,一邊罵噘連天,說:“你們這些龜孫東西,你們照我身上刨吧!”吳家槐讓幾個人來拽李老七,李老七老婆和倆孩子從屋裏跑出來,李老七老婆拽李老七,哭著說:“菏她爹,你別跟人家照著了,咱鬧不過人家……”李老七一把把他老婆推到一邊,李老七老婆一腳沒站穩,跌倒在地上,小菏趴到娘身上哭起來,李老七不管不顧,掙歪著去護麥秸垛,民兵們猶猶豫豫,不願意跟李老七撕扯,有個黑臉工作隊員跑上前,照著李老七踢了一腳,小菏見那壞貨踢自己的爹,轉身在院子裏拿根磨棍,揍那黑臉隊員……黑臉隊員脊梁上挨了一棍子,急了,回頭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抓住小菏,舉起來想摔,猛丁被人從後邊抱住,照黑臉隊員脖子上狠狠咬了下去,皮肉給咬破了,冒出血來,黑臉隊員疼得團團轉,手裏就把小菏鬆開了,吳家槐和孫二虎一幫人把那人拽開,吳家槐開腔罵:“瘋子六,你他媽真瘋了?你是瘋狗嗎?怎麽咬人?”瘋子六兩眼通紅,說:“你們這些土匪貨,才是瘋狗,這是哪來的狠屌日的,跑這來作惡,他要摔孩子,我咬他是輕的,就該弄死他!”孫二虎帶幾個隊員照瘋子六連揍加踢,李老七見瘋子六挨打,舍下麥秸垛,跑過來跟工作隊的人對打,李老七老婆又去拽李老七,哪裏拽得出來,小菏靠在娘跟前,幫著娘拽自己爹,憨子在一邊哭,正鬧得不可開交,北屋門“吱呦”一響,李家老太太合合撒撒走出來,顫聲喊:“小槐子,你真是好幹部,好,好,小七兒,別跟人家鬧了,咱鬧不過人家,你不要老婆孩子了?”說著,一下跌倒在門前頭,李老七兩口子慌忙跑過來,蹲到老太太跟前,拚命喊“娘”,倆孩子哭著喊“奶奶”,瘋子六指著吳家槐和孫二虎罵:“你們這些壞貨,烈屬老嫲嫲讓你們治作死,看你們怎麽辦?”吳家槐張張嘴說不出話,孫二虎說:“吳書記,你別二乎,老嫲嫲子出事兒也賴他兒,找不著咱,咱還是趕緊弄糧食。”
李老七老婆和孩子把老太太架回屋,孫二虎派人扶黑臉隊員上大隊衛生室包傷,吳家槐一幫人把麥秸垛掀翻,弄開地窖子,往外倒蹬窖子裏藏的糧食,李老七和瘋子六眼裏往外冒火。李老七喊道:“吳家槐、孫二虎你這倆壞貨,喪八輩子的良心。”瘋子六說:“吳家槐,你不得好死!”吳家槐說:“瘋子六,不用你張狂,我們饒不了你!”孫二虎說:“瘋子六,我們把你個黃子抓起來,你信不信?”瘋子六說:“我信,你們有日天的本事,我咋不信?抓吧,吃現成的才好哩。我夾著半刀火紙(7)上你家謝你。”
糧食弄完,吳家槐和孫二虎走了,李老七和瘋子六進屋看老太太,老太太喝了口水,眯上眼了,李老七和瘋子六上了外間屋,李老七說:“都這樣了,你就不該來,誰叫你來的?”瘋子六說:“我在家裏躺著,梁仲木去了,跟我說,工作隊上老李家抄糧食了,我一聽,就跑來了。”李老七說:“這回壞事了,咱跟他們撕開臉了,吳家槐那話,他饒不了咱,說不準逮人。”瘋子六說:“逮就逮吧,我去吃現成的。”李老七說:“可不行,你真瘋了?人進了局子,一輩子就完了。”瘋子六哭腔說:“俺叔,不進去,我這輩子還指望有啥好啊?隨他去吧。”
兩人正喳咕著,張廣垣和兩個民兵來了,張廣垣說:“七叔,大隊和工作隊讓瘋子六去大隊。”李老七說:“小五妮兒,你跩起來了,成大隊幹部了?”張廣垣擓擓頭皮,說:“七叔,別刺撓我了,啥幹部,聽喝聲兒唄。”李老七說:“是,聽喝聲,那就是狗腿子了。”張廣垣說:“七叔,你是烈屬,我不跟你懟著,別說這麽難聽,如今是新社會。”李老七說:“你不說我還忘了,如今是新社會,狗腿子不叫狗腿子,叫‘積極分子’了。說吧,叫瘋子六去大隊幹嘛,吃飯還是喝酒?”張廣垣說:“七叔,別說沒用的了,該咋著咋著,瘋子六,走吧。”瘋子六說:“老七叔,不跟他磨牙了,我去,死不到裏頭,咱還能見著。”李老七說:“不行,今天這事兒,是我引起來的,他們要逮人,就逮我,我跟你一塊去。”瘋子六說:“老七,你別胡囉囉了,逮誰不逮誰,是咱說了算的?再說了,我一個單杆子,躺下一條,站起來一根,你上有老娘,下有老婆孩子,全指望你,隊裏廣坪、兄弟爺們兒還指望你給扛腰哩。我去。我服你們幾個是真漢子,我死不到裏頭,回來還跟你們呼隆。”李老七抱著瘋子六,哭了,說:“瘋子六,叔害你了。啥話不說,走吧,到裏頭,別犯癔症,全毛全翅地回來。”
一隊私藏的糧食抄走了,送公社糧庫了;破壞“中心工作”(反瞞產私分)的“現行犯”瘋子六送縣城了,先押到城關派出所,又轉送縣公安局監獄,等著判刑;孫二虎和他帶的工作隊“戰果輝煌”,從河灣村撤走,去新“戰場”了。張廣坪還在大隊辦公室關著,這天快黑了,他吃了看他的民兵打來的菜糊塗,菜窩頭,坐不住,急得想朝牆上碰頭,不知道這點子壞黃子這個反瞞產弄得咋樣了?丁二、李老七、瘋子六幾個會漏餡兒嗎?心裏正七上八下,“吱呦”一聲,屋門開了,看管他的民兵對他說:“張廣坪,吳書記說了,你們一隊的問題解決了,你回家吧。”張廣坪急問:“俺一隊啥問題?咋解決的?”那民兵冷笑道:“啥問題你不知道?你們藏的糧食抄出來送糧庫了,瘋子六抗拒反瞞產,打傷工作隊員,逮捕了,這還不就是解決了?”張廣坪一屁股沒坐穩,出溜到了地上,完蛋了,糧食沒保住,二旺白死了,瘋子六挨了逮,一輩子都踢蹬了,我張廣坪作的這個孽忒“嘎”了。那民兵小聲說:“張隊長,別強了,誰跟大隊作對,準沒好果子吃,你學學五妮兒不行啊?”張廣坪看那民兵一眼,“哼”了一聲,說:“我學他?那真沒的學了。”那民兵說:“不學拉倒,快家走吧。”
張廣坪急急慌慌回了家,堂屋裏,大桌子上,豆粒大的煤油燈光像螢火蟲芯稍稍有點亮,一家人在屋裏呆坐著,三個孩子也耷拉著腦袋,不出聲,張廣坪進了屋,娘抓住他的手,渾身上下看,咽聲問:“四妮兒,挨打了嗎?”廣坪說:“沒挨打,這不好好的嗎?”仨孩子偎在他跟前,如蘭遞給他一碗熱水,眼裏滾著淚珠兒,說:“先喝口水,我給你做飯去。”廣坪眼裏潮熱,說:“他們給我打飯吃了,不做了。”張廣坪坐下,爹問:“外頭的事都知道了?”廣坪說:“知道了。”爹說:“早跟你說這一人打虎眾人吃肉的事兒做不的。你和二旺弄了這事兒。二旺忒‘癔症’,連命都沒了。”娘說:“前天發喪你沒見,你苦瓜嬸子、紅蓮,倆孩子真叫慘,紅蓮哭得出不來聲了,死了過去,倆孩子趴在她身上哭,要多可憐有多可憐。”廣坪說:“我後悔死了,把二旺害了,瘋子六也倒大黴了。”爹說:“事兒這樣了,別後悔了。”如蘭說:“吳家槐和孫二虎死不出好死來。”娘說:“準遭報應。”爹說:“咱是這樣說,人家活得比咱好。”娘說:“老天爺不長眼啊。”廣坪說:“我上苦瓜嬸子家去看看。”爹說:“今天忒晚了,你去了,又得惹他們哭半晚上,明天去吧。”
娘,如蘭和孩子們睡覺去了,廣坪和爹坐著抽煙,廣坪說:“這些黃子是真厲害啊,社員都嚇住了吧。我來家路上遇著人,平素都不錯的,這見我挨了,有的裝沒看見,趕緊躲了,有的說句話,不敢啦別的,讓人寒心。二旺為這些人送命,忒不值了。”爹說:“老百姓還不就這樣,你刹住眼看看,這個一隊,你跟二旺有點氣性,李老七是烈屬,不怕事兒,瘋子六光棍子,鑽頭不顧腚,剩下的,成分孬的別說了,疤麻沒有的也多是膽小鬼,祖輩裏怕當官兒的,舊社會怕保甲長,如今怕書記,哪怕心裏恨死他們,明麵兒上也不敢得罪。別說這了,當年日本鬼子來了,也沒幾個敢反強的。莊稼人,餓死,叫人欺負死,都活該。”
廣坪要去睡覺了,大門開了,廣垣來了,爹說:“多晚了,來做麽?”廣垣說:“聽說俺哥回家了,來看看。”廣坪說:“看什麽,沒叫你們治死。”廣垣說:“你啥時候都不聽領導的,能不倒黴?往後別價了。你能鬥過人家了?”廣坪說:“我在大隊院裏見你了,不用說,逮人,抄家都沒少了你,你真行,咱老張家怎麽出了你這麽棵蒿蒿子?你覺著不賴,我替你臊得慌。你這樣的積極分子,惡心我。‘領導’?就吳家槐、孫二虎這點子玩意兒,我死也不鳥他們!你快滾,以後少跟我扯囉這個。”廣垣說:“爹,你看俺哥,我好心,他……”爹說:“你好心也罷,歹心也罷,你那一套我相不中。跟他們轟轟,轟轟不出個好兒來。回自己家吧。”
第二天,張廣坪去二旺家,爹娘和如蘭囑咐他到那裏別哭叫連天,白讓他娘幾個更傷心,他也這樣想的,可是,到了二旺家門口,看到兩個門扇上刺眼的、瘮人的白紙條子,眼淚不由自主“嘩”地落下來,二旺,他光著腚一起長大的,和他啥事都想一塊的好兄弟,竟活活給弄死了,張廣坪心口窩像堵著沙礓石塊子,咯咯吱吱地疼,頭漲得油簍一般,嗓子裏噎著酸疙瘩,他覺得,這人世上,河灣村,沒了二旺,自己忒孤單了,世上的事,他有話,再跟誰說?二旺死了,他張廣坪還活著,活著比死了還難受啊……他兩隻手哆嗦著把大門推開,哭喊道:“二旺,好兄弟,哥來晚了……”
聽見廣坪的喊聲,苦瓜嬸子和紅蓮迎上來,苦瓜嬸子握住廣坪的手,流著淚說:“孩子,人家放出你來了?”張廣坪說:“俺兄弟死他們手裏了,瘋子六挨逮了,救命糧搶走了,關我沒用了。昨晚上家來的。”紅蓮哽咽著說:“你兄弟死得冤啊……”兩個孩子一邊一個站在紅蓮跟前,哭著喊“娘”,張廣坪“撲騰”跪到苦瓜嬸子跟前,說:“嬸子,兄弟媳婦,我不該拉俺兄弟當這個副隊長,俺不該往外弄糧食,是我把俺兄弟害了……我對不住您了,我恨死自己了……”苦瓜嬸子拽廣坪,讓他快起來,說:“孩子,你不是成心害你兄弟,是為好,弄糧食也是好心,俺不嫌你。你兄弟脾氣忒暴,攏不住火,這都是他的命……。”廣坪不起來,跪爬到屋裏大桌子跟前,眼盯著桌子上擺放的張二旺的“牌位”,心疼欲裂,喊一聲“兄弟”,就哭不出聲了,拿頭往大桌子沿上碰,苦瓜嬸子和紅蓮拚命拽住他,苦瓜嬸子說:“俺孩子,你這是幹嘛?你還要跟你兄弟去了?”張廣坪趴到地上給二旺的牌位磕頭,頭磕得地“砰砰”響,磕罷頭,咽聲說:“兄弟,咱命苦,就該讓人家欺,你讓人家治死了,哥還在,從今往後,哥是替咱兩人活,你的娘就是我的娘,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有我吃的,就有他們吃的,活,俺一堆活,人家不叫活了,死也一堆死!”苦瓜嬸子和紅蓮兩人把張廣坪拽起來,苦瓜嬸子說:“廣坪,你是有心胸,有成算的,嬸子信你,我跟紅蓮說了,二旺是有誌氣的,咱不能叫他白死了。”張廣坪站起來,說:“我跟如蘭說了,她今晚上就拿過一點棒子來—她在坡裏拾的,還有點,給嬸子和孩子添補點,別長了水腫。”苦瓜嬸子說:“可別,你那邊人多,你娘胃口不好,小九子穰拉,俺靠食堂就行。”張廣坪說:“嬸子,你就別管了,我咋安排咋是。”
從二旺家出來,張廣坪去了李老七家,兩人見了,都淚流滿麵,張廣坪說:“那些土匪貨來抄糧食,把俺奶奶嚇壞了吧?”李老七沉沉地歎口氣,說:“別提了,老太太正病著,那夥子一來,連嚇加氣,昏倒了,打那就毀事兒了,吃不進麽去,看來撐不過這個年去了。”張廣坪上裏間屋看老太太,老太太昏沉沉地睡著,瘦得沒人樣了。張廣坪出來,跟李老七說:“都怨我,弄這一出,把大家夥兒害苦了,後悔得我死的份兒……”李老七說:“廣坪,別說這,當隊長的,是個人就該這樣幹,你是好人,大家夥兒心裏明鏡兒似的。出事兒,是該咱倒黴。”
沒幾天,李家烈屬老太太命喪黃泉了,公社民政送來了花圈。大隊宣布,一隊隊長張廣坪犯瞞產私分錯誤,撤銷隊長職務,一隊社員心裏寒寒的,往後更沒盼頭了。梁仲木被逼著又當了隊長。梁仲木跑來跟廣坪說:“廣坪,我就掛個名兒,咱隊的事兒,管麽我跟你商量,你說咋辦就咋辦。”廣坪苦著臉說:“叔,可別,你問我,我也不知咋著好。你侄兒的心死了。”
1.巴叉著眼,眼睛拚命瞪著,死死地盯著。2.戲湯,就是沒正經,開玩笑。3.落撒,丟掉,遺漏。
4.鼓搐,畏縮,收縮。5.大把抓,普通的。6.著鏢,被打中,受打擊。7.火紙,冥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