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1)
河灣大隊第一生產隊食堂,五間破舊的北屋,擺放著從各家弄來的各式各樣的桌子凳子,早出勤的男女勞力下工了,食堂正開早飯,屋門外排著長隊,多是女人、半大孩子,也有老頭兒、老嫲嫲,三個老娘們兒給舀湯,發菜窩窩。隊保管兼食堂管理員丁二在旁邊念各家的定量數,他個子矮,還有一條腿站不直,躬躬著腰站那裏,還不跟賣飯的娘們兒高,張廣坪煉鋼鐵回村,頭回來食堂,看一眼丁二,丁二說:“廣坪,你回來了?打飯?你忙,先給你打?”廣坪說:“我瞅瞅,如蘭在後頭排著哩。”
打飯的社員偎在發飯的案子跟前,睜大眼,不錯眼珠地緊盯著舀湯的勺子,嘴裏嘟念著數著數,接過窩窩頭,挨個拿起來掂量大小,張廣坪邊看邊想,這是弄的啥事兒哎。他又看了看湯盆和窩窩頭筐,出了門檻,往外走,排在隊裏的李老七說:“廣坪,你跟二旺說叫我照管食堂,我弄不了了,打這不管了。一是這個法兒忒胡來,弄不到好處,我別跟著喪德;19再就是老嫲嫲身子不行,我也迭不的了。不是老爺們兒不給你倆麵子。”廣坪說:“沒那事兒,不管就不管吧,奶奶身體要緊。”李老七說:“你這是煉鋼鐵回來了?家家戶戶的鐵家把什兒一掃光,比韃子還厲害,鐵啊鋼啊的煉出不少吧?”廣坪說:“不扯囉這個。”李老七說:“哼,不扯囉,我都聽說了。是拔白旗拔破膽了吧?”廣坪說:“咱就是個社員,還能咋著了?是不願意惹氣。”李老七說:“倒也是。我看透了,這年月不認好人。別說旁的了,就說這食堂,你回來了,看看咱食堂的飯食吧。一天三頓糊塗。咱這裏說喝糊塗,如今跟人家外頭學著說喝湯。這真是湯,一點也不糊塗。”挨著李老七的瘋子六說:“社員有才分的,編了個順口溜,一進食堂門,稀湯一大盆。手裏捧個碗,碗裏有個人兒。”張廣坪沉著臉:“還‘有才分的’編的,就你小子編的吧。”瘋子六說:“不是我編的,是聽人說的。實話。你瞧瞧,咱這湯白天能照人臉,晚上能照月亮。”李老七說:“菜窩窩,鬆皮懈骨,拿不成個,得用手捧著,捧不緊就散個兒了。”瘋子六說:“這買賣兒,大男人一頓給一個,也就塞塞牙縫,上頭吃進去,呱唧呱唧嘴,下頭放倆屁,完了。”李老七說:“剛吃食堂那會兒,吳家槐說,敞開肚皮吃飽飯,滑皮說,上級說的,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橋梁。我就說,不用燒包,這個弄法兒,兔子尾巴長不了,這不,不到仨月的功夫,從天上掉泥裏了吧?”瘋子六說:“一個個的牛屄簍子,吹,一陣子吹掉蛋了。”有人說:“吹掉了蛋好,李老七不用墜了。”社員們笑起來。一個娘們兒說:“你這夥還是餓的輕,還在這說二話。”瘋子六說:“不說二話做麽?就這命,你哭,也沒用,死,也沒人管你。”
張廣坪院裏院外的看著,一直到社員們打完飯。丁二說:“難弄,定量忒低,男整勞力一天十兩(十六兩一斤),分到三頓裏,還有多大點兒?”廣坪說:“沒辦法兒,就這定量,糧食也吃不到過麥。”丁二說:“這活兒不是人幹的,天天在這裏,看著社員可憐樣,聽他們說二話,就像自己黑心似的,覺著對不住兄弟爺們兒,心裏難受。廣坪,我不想幹了,你換個別人吧。”廣坪說:“就為你實在,才叫你幹保管,又兼著這事兒,你幹,大家夥兒放心。你一個單杆子人,身體不行,下坡掙不著分兒,幹這不用下地,常年有工分兒。有人爭著搶著要幹,還不叫他幹哩。你可不能不幹。”丁二咕噥一聲,還要再說啥,想了想,沒再吱聲。
廣坪回家來,娘和如蘭正伺候一家人吃飯,如蘭說:“破食堂有啥看頭,我打回飯來了,你還不快家來。”廣坪說:“發完飯,又跟丁二說了幾句話,他作難,不想幹了。”爹說:“可不能換人,丁二老實,聽那倆隊的人說,管食堂的多吃多占,可了不得。”廣坪說:“我跟他說了,不叫他下。”
吃飯了,一家人誰吃麽,都聽如蘭的。老少都喝食堂的湯,爹,廣坪、如蘭,還有他們的兩個小子慶河、慶水,吃食堂的菜窩窩,奶奶、娘、還有小妹妹九子,如蘭小兒子一歲半的慶江,吃自家烙的小玉米餅子。娘接過如蘭給她的玉米餅子,放到桌子上,如蘭說:“娘,你又想抓菜窩窩吃,不吃那餅子了?你再這樣,我惱了,打這就不做飯了。”奶奶說:“九子他娘,孩子叫你吃,你就吃,別叫她急。”娘說:“娘,你也跟如蘭幫腔,自來的興俗,家裏好飯食老的吃,男爺們兒出力的吃,小孩兒們吃,我看著他爹、廣坪還有倆孫子啃窩頭,小江子才斷奶也沒口好的吃,如蘭偏我,我咽不下去啊。”爹說:“孩子不是因為你有心口疼病嗎,你就聽如蘭的吧。”廣坪說:“娘,你多少年都是把好的給俺爺爺奶奶和孩子吃,自己吃孬的剩的,把胃吃壞了,俺舅老爺遭難,你又做了病,你就別再爭掰這個了。”如蘭說:“娘,你的胃病厲害了,俺咋弄啊?”慶河、慶水倆小子,一齊走到奶奶跟前,說:“奶奶,你吃小餅子吧。”慶水拿起餅子往奶奶嘴裏塞,奶奶滿眼淚水,強忍著不落下來,說:“好小兒,奶奶吃。”
倆小子回到矮桌子跟前,坐下,喝口湯,拿起菜窩窩接著吃,小河八歲,上學了,小水六歲,還沒上,隨張家男爺們兒,個子都不矮。倆小子是老奶奶、爺爺奶奶的寶貝疙瘩,從不吃奶了,都是和九子姑一起,跟著老奶奶吃家裏的“上等飯食”,如今猛格丁地跟爹娘一樣吃這還不如原先豬食的飯,滿看著咽不下去,可是倆小子不哼不哈地,乖乖地喝湯,乖乖地吞菜窩窩。菜窩窩沒一點兒幹糧味兒,裏頭的碎芋頭秧子像柴草一樣紮嘴,像皮條一樣難嚼,倆小子低著頭,不朝旁邊看(想來是怕看見老奶奶他們吃的玉米餅子饞得慌),使大勁嚼,伸著脖子往下咽,張廣坪看著自己兒子,兩人都瘦多了,細細的脖子挑著大腦袋。張廣坪心裏熱乎燎辣的,想,這麽點玩意兒,小姑比他們還大,可他們知道,小姑身子穰,不攀扯,倆小子真懂事。
小水吃完了,背上書包要上學校,爺爺說:“不等你小姑了?”小水說:“我今天值日生,得早去。”爺爺說:“真是好學生。”小水一本正經地說:“俺老師說了,現在的困難是暫時的,各行各業還要繼續躍進,學生不光好好學習,還要支援農業生產。”老奶奶說:“看俺小水,學老師的話,一字一板的,好才分。”爺爺說:“哼,你老師也就是打順風旗,還再‘躍進’,這就‘躍進’的吃不上了,再‘躍進’就得餓幹牙了。”小水說:“爺爺,你說的不對,是落後話。”小河說:“娘,你看小水,他說俺爺爺不對哩。”如蘭笑著說:“小水胡咧咧,看我不打他。”爺爺說:“小水可不能打,他說的對。快去上學吧。”
小水小河一前一後上學走了,九子拿著一塊玉米餅子,才吃了一半兒,娘說:“九子,小河小水吃菜窩頭都吃完了,小江子也能吃小餅子,你吃餅子還吃不下去,咋辦呢?”老嫲嫲說:“妮兒他娘懷這妮子正趕上他舅老爺遭難,從落地兒就身子穰,細食,她哪吃過粗拉飯?別急她,慢慢兒吃。”娘歎口氣,說:“你奶奶說的不假,可是這如今年月不行啊,妮兒,你光細食,咋辦呢。沒法兒,慢慢吃吧。”一陣子把九子說得眼裏有了淚,好歹又吃了幾口,起來,不吱聲,低著頭,背了書包,上學去了。老嫲嫲說:“九子他娘,這妮子打小嬌慣了的,乍一這樣,她受不了,強一別嫌她。”李桂芹說:“娘哎,誰願意嫌她,不是沒辦法嗎?”老嫲嫲說:“如蘭,九子放學回來你就烙張白麵餅,讓她吃。”如蘭看看娘,說:“看九子這樣,我也心疼,想烙白麵餅,娘不讓烙。”李桂芹說:“就剩那一絲絲麥子了,還得過年,你奶奶這麽大歲數了,能刮插得沒個麥粒兒了?不是三天兩後晌的事,不把九子這毛病周正過來不行,就怕以後連玉米餅子也沒得吃了啊。”老嫲嫲說:“老天爺,真沒法兒活了。”
(2)
天寒地凍,人們吃不上喝不上,多數人家連柴火也沒有,就在七漏風八漏氣的破屋裏幹凍著,熬著熬著,年快到了。
解放以後,人民政府興過陽曆年,每年的一月一日叫“元旦”,中國人過了幾千年的陰曆年,不叫“年”了,叫“春節”。可人們覺得過陽曆年是公家人的事。老百姓不明白“元旦”是啥意思,沒人把它當節過,他們還是看重陰曆的這個“年”,在人們心中,這永遠是最要緊,最隆重的大節。今回這個“年”來跟前了,村裏沒一點兒喜氣。家家戶戶都犯愁,這個年怎麽過?沒法過!剛過去的這一年,莊戶人差一點兒沒累死,沒折騰死,軲輪八跌,暈頭轉向,已給弄得家沒個家樣,人沒個人樣。自己家的宅產物業,個人都不當家了。有的戶,自己住的房子,公社、大隊說一聲用,就給攆出來了,甚至為了“積肥”,把你正住著的老屋給扒了。各家的米糧,還有鍋碗瓢盆,家家什什兒,豬羊雞鴨,來一夥子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凶聲惡氣,說拿走就拿走了,過了多少年可可憐憐的一點家當,全踢蹬了,弄了個屌蛋精光。搞土改,把地主老財掃地出門,家裏的“浮財”沒收,七八年以後,大家夥兒全遭殃,比土改還凶,家家戶戶都拾掇幹淨了。吃食堂,全生產隊的人都從一個大鍋裏領著吃,人家往你碗裏盛多少,你就吃多少,不管你飽不飽,挨餓活該。多數人家沒有鍋,家裏的煙囪不冒煙了,燒水的壺都給搶走去煉鐵了,隻好拿茶缸子燒口水喝。入了社,自己的地,自己的牛,自己的車,歸公了,如今,連自己做飯吃的鍋灶也交出去了。有的地方更邪乎,男女分開住,想晚上回家摟著老婆睡個覺,得找幹部請假,還不知道批不批,批不準,就幹捱著。剛辦食堂那會兒,社員們算是吃了兩三個月飽飯,好景不長,食堂的饅頭幹飯很快就變成糠菜窩窩,大鍋清湯了,緊接著連糠菜窩窩也給不了多點兒了,聽人說,就這樣,食堂也快揭不開鍋了。讓誰說,就這樣,怎麽過年,還過什麽狗屁年?幹部和戲匣子廣播還說要過“革命化的春節”,墜爺說,他們可他娘的真能胡咧咧,莫非讓社員不吃不喝,還照常出勤搞“大躍進”,才算“革命化”?過麥以後,天熱,當官兒的腦袋瓜子更熱,就像發燒說胡話,到處放畝產千斤、萬斤的“衛星”,說往後糧食多了,吃不了,一天吃四頓,五頓飯,還說中國這就要到共產主義了。不少年輕的還真信了,覺得自己趕上好年月了,莊戶老頭兒偷偷罵:“全是吃醃胡蘿卜—放鹹屁,電線杆地下埋地雷—崩沒根兒。”這下好了,共產主義的毛兒沒摸著一根,吃糠咽菜餓肚子的苦日子倒真過上了。你還不能跟他們講理,打土改往這,他們辦啥瞎啥,說的好話一句也沒成真,可他們還是一兜理,誰反強誰倒黴。
河灣村往常過年多麽歡樂,多麽熱鬧,多麽喜慶!窮點兒,富點兒,家家戶戶都能用個人的法子過年。大姑娘、小夥子走路變了樣,像踩著鑼鼓點兒。趕完年集,調皮心急的搗蛋孩子就開始零兒崩星地放爆仗了。爆仗聲和豬羊被宰的尖叫聲,剁餡子的“乓乓”聲,灶窩裏拉風箱的“咕噠”聲,準備過了年演的秧歌、劃旱船,十五演的舞獅子、踩高蹺的年輕人吹吹打打的鑼鼓聲嗩呐聲交混著,煞是熱鬧。空氣中,放爆仗的火藥味兒和年飯的香味兒,姑娘媳婦兒臉上的脂粉味兒混合在一起,格外好聞。姑娘媳婦兒穿上新衣裳,更漂亮了。人見了人,也變得親熱了。麵對即將來臨的敬天祭祖,一種說不出來的莊嚴、神聖、敬畏的感覺讓人們有點兒循規蹈矩了,打架鬧亂子的少了,甚至沒有了,打發要飯的,也比平日裏大方了。可是,這一切,如今都沒影兒了。村裏除了有數的幾家當官兒的和家裏有公家人的,大家都在為過年犯愁。
張德成家是村裏數得著的日子過得“陳實”的戶,張德成和廣坪爺倆肯下力還會盤算,媳婦兒如蘭又是過日子的好手,無論舊社會,新社會,他們總是新糧下來了,還存著陳糧,年盡月滿,青黃不接,常有人借他們的,他們沒借過別人的。他們家養牲靈,比別人家又多又旺相。他們家吃的穿的用的都比別人家寬裕。就算入了社,他們掙的工分也多,自留地種得好,養豬羊雞鴨還是村裏拔尖兒的,雖說比自己單幹差了不少,但也還過得去。誰想,這一年的鬧騰,把家底兒給踢蹬光了。辦食堂隊裏斂糧食,如蘭好歹藏起來一點麥子、玉米,豬羊雞鴨都交給了食堂,以後,如蘭自己又偷偷養了一頭豬,十幾隻雞,麥秋兩季,如蘭叫上倆小姑子和慶河,起早貪黑,上鄰莊地裏撿麥穗,撿玉米棒槌,撈芋頭,收了有幾十斤麥子,百多斤玉米,二百多斤芋頭。冬季裏,食堂的飯越來越次,越來越少,老的小的就靠這點兒東西添補著,糊弄著過的,現在也沒剩多少,原先藏的還沒敢動。
臘月二十,大隊宣布從二十八,放七天假,食堂停火,一口人分二斤麥子,三斤玉米,二十斤芋頭,一兩豆油,二十斤白菜,十斤胡羅卜,各戶回自己家包包子過年。老嫲嫲說:“就這點東西,咋過年?這是啥年月?”張廣坪說:“奶奶,你活這麽大歲數,什麽樣的事都經試過,這個過年法兒,沒見過吧,這就叫你見識見識。”李桂芹說:“這點子當官兒的也不尋思尋思,你給人家這麽點兒東西,人家咋包包子,咋過年?”張德成說:“別這事那事的了,各人想各人的法兒,都得過年。如蘭,你拿主意,咱咋辦。”如蘭看一眼廣坪,說:“咱比別人家還算好的。把豬趕集上賣了,換了錢,爹擱起來。過年不能多花,買兩張紅紙,貼門對子,要點兒喜氣,買一掛五十個頭的火鞭,三十晚上放,聽聽響,去去晦氣。”小河正在院子裏玩兒,聽見娘的話,站到門口,說:“奶奶,咱以前過年,一百頭的火鞭買十來掛,這回買一掛,還是五十頭的,還點不著的,劈啪幾聲,不響了,忒不過癮了,給俺娘說說,多買點兒。”李桂芹說:“好,我給你娘說,多買點兒,玩兒去吧。”如蘭說:“娘你別慣他,小河,快上一邊子去。”小河伸伸舌頭,乖乖地走了。
如蘭又說:“再就是拿布票兒上合作社截十來尺鮮亮布,給苦子、勝子、九子一人做件新褂子。”奶奶說:“不光她仨,如蘭,你不到三十的年輕媳婦,也得添件新衣裳,還有小河、小水弟兄倆。”如蘭說:“都買得多少錢?有錢也沒布票兒。我去年過年做的新衣裳,沒穿幾天,就放起來了,拿出來穿就行,今年免了。倆小子也還有半新的棉襖,不新弄了,他倆梭猴子,好衣裳也穿不出好穿來。這災荒才剛是個頭兒,苦日子還早哩,不留點兒後手兒不行。”李桂芹說:“這就忒虧如蘭了。”廣坪說:“老的讓她當家了—我想當家都撈不著,她還虧?咱就聽她的吧。”奶奶說:“小四妮兒還耍貧嘴。”如蘭又說:“買三斤肉,殺一隻雞,敬天祭祖,初二俺姐和姐夫來,侯客。過年五更吃素餡兒包子。不酥(油炸)菜,不做豆腐,儉撙(1)著過。”奶奶說:“如蘭,廣坪,你們別忘了,頭一項,買二斤肉,殺一隻雞,再提幾斤白麵,上如蘭娘那邊去。”廣坪說:“這個忘不了。管怎著也補不過我的罪過。”如蘭說:“大年下別說這種話,俺娘一個人,也吃不了多少。俺倆去就是。”張德成說:“這是最要緊的。”李桂芹說:“這是洪林兄弟沒了頭一個年,你娘心裏提不得的味兒,三十晚上,咱這邊早敬天上供,完了,你倆都過去陪她。初二,就把她叫這邊來,待個三天五天的。”如蘭說:“就按娘說的辦。”
大年三十,黑了天,廣垣和能能帶著靜靜來了。張廣垣不是倒插門女婿,按興俗,他們是張家人,不能在孫家過年五更。廣垣必須來這邊,和哥哥一起到老林上去請過世的老的回家過年——叫“請家堂”。廣坪和廣垣帶著小河小水請回了“家堂”。李桂芹和兩個兒媳婦忙忙活活地做敬天祭祖的菜肴,在院裏的香台子和堂屋裏大桌子上擺好。過晌午就陰天了,入夜,下雪了,雪越下越大,一家人都偎乎在堂屋裏。堂屋當門火盆裏火通紅,屋裏暖和和的。張德成和兩個兒子圍著火盆啦掛,張德成說:“今晚上,家裏能點火盆,燒熱炕的沒幾家。”廣垣說:“虧了俺嫂子會過日子。”廣坪說:“再會過,也經不住你們這夥子踢蹬。”廣垣說:“哥,你又來了。你也是隊長,就是不跟形勢,哪句不合適說哪句。”廣坪說:“我這個隊長跟別人不一樣,那一套咱一輩子也學不了。”張德成說:“你倆到一起就爭掰,沒旁的事兒,年三十,不扯囉這個。”李桂芹和媳婦、苦子勝子在大桌子前包包子,老奶奶在東裏間熱炕頭上坐著,九子、靜靜,小河、小水、小江都在熱炕上。九子瓤拉,靜靜安穩,老實地偎在老嫲嫲跟前,聽奶奶(老奶奶)啦呱兒,小河、小水倆小子像腚上有蒺藜,坐不住,出來進去,過一會兒就問,快放爆仗了吧?如蘭說:“看把你倆拱的,奶奶勸著,買了三掛爆仗,今晚上放一掛,初一早晨放一掛,初二你帶姑來再放一掛。”一會兒倆小子又要出去,看雪下多厚了,能培雪人了不,奶奶說:“年五更晚上,都不能亂跑,越素淨越好,快裏間屋去。”
半夜子時了,敬過天、祭了祖,焚香燒紙放火鞭已罷,如蘭和能能在飯屋裏下包子,廣垣和苦子勝子往堂屋端,李桂芹說:“五妮兒,別充勤力的了,叫苦子勝子端吧,你安穩地坐著,跟你爹、你哥拉呱兒就是。”廣垣不好意思地坐了下來。
一碗碗煞白的、鼓溜溜的、冒著熱氣的包子端到堂屋來,李桂芹先端一碗給老嫲嫲,說:“娘,你趁熱快吃。年月不好,多時沒給你老包包子吃了,心裏提不得的味兒。”老嫲嫲說:“苦子她娘,大年三十晚上,光說高興的話。”廣垣先遞給爹一碗,又給娘端,李桂芹說:“別周到了,你爺們吃吧,我看看她妯娌倆下的咋樣了,孩子們都快吃。”吃食堂半年多,年前幾個月吃糠咽菜喝清湯,孩子們好像已經習慣了這種苦光景,好點的飯讓給老的和病人吃,已經成了規矩,苦子勝子、小河小水倆愣小子看著一碗碗熱氣騰騰的包子,竟都在發愣,誰也不伸手端包子吃,九子和靜靜見大孩子不端,也不敢伸手,李桂芹從飯屋回來,見幾個孩子都站著發愣,說:“咋啦?都愣著幹嘛?不快吃?”小河說:“奶奶,俺都吃包子嗎?”李桂芹眼裏湧出了淚水,笑著說:“傻小子,過年了,還不都吃包子?快端起來吃。”幾個孩子這才端起包子碗。
如蘭和能能一人端兩碗包子湯,放到奶奶、爹娘跟前,李桂芹說:“你倆忙活得不瓤,快吃吧。”倆媳婦說:“娘,你也快吃。”李桂芹說:“你都別管我,我胃不行,得先喝口湯潤潤。”
一家人都端起碗吃包子了,九子和靜靜不聲不響,端著小碗去奶奶(老奶奶)跟前吃。李桂芹喝口湯,咬口包子,一邊看孩子們。苦子和勝子不緊不慢地吃,小河、小水倆小子像小餓狼一樣,大口吞咽,噎得不住地打嗝,吃得滿頭的汗;廣垣和能能頭也不抬,急急慌慌地往嘴裏扒,像是怕吃慢了,搶不著了似的,吃一碗,忙再端起一碗,兩口子光顧自己吃,也不問自己閨女吃的咋樣。李桂芹看著自己小兒子和兩個孫子這番吃相,心想,孩子們熬靠壞了,八輩子沒吃過包子似的,多少年也沒這樣過,她看著,覺得心酸,不由得眼裏又有了淚水。心裏想,我這是咋了,一麵又想,自己別慌著吃,先盡孩子們吃飽,好不容易過個年,吃回包子,可不能不叫他們吃飽。李桂芹這樣看著,想著,還上裏間屋看婆婆吃的咋樣,婆婆說:“你還不個人快吃,涼了吃了又難受,不用管我,我吃了幾個,不吃了,黑夜裏,吃多了不克化。你看這倆妮子,九子細食,靜靜瓤拉,一人吃了一小碗,就不吃了。這種年月,肚腸不潑,麻煩。”李桂芹回外間來,朝飯桌子上看一眼,剛才滿滿一桌子包子,不大霎的功夫,就幾乎都變成了空碗,統共剩下了兩半碗。李桂芹和如蘭的眼光相遇了,娘倆在無聲地說,這還是多和麵,多剁餡子,說的是管飽,還得剩一些。一是年三十的包子必須剩下,表示年年有餘,再就是初一還得讓老太太和九子、江子、靜靜再吃一天。
如蘭端了包子來,照應一家人吃著,自己也餓了,緊吃了半碗包子,猛格丁地想起自己的娘一個人過三十,還不得光顧哭了,不知道吃口包子不?想著想著,心裏酸疼,忙低下頭。這會兒,她看著婆婆,心想,婆婆心口疼,不知道吃了多少。不多會兒,李桂芹往外走,如蘭問:“娘,你做麽去,外頭下著雪哩。”李桂芹說:“我上飯屋看看灶王爺香爐的香還著著麽。”
李桂芹出去有一會兒了,還不回來,如蘭出屋去看有啥事兒,廣坪也跟了出去,兩人一前一後進了飯屋,看見,昏黃的豆油燈下,娘坐在灶前,正端著碗,低頭吃著,聽見有人來,急急忙忙往嘴裏扒,兩人看到,娘碗裏沒吃完的是頭天自家蒸的芋頭麵子窩窩。兩人眼裏一下有了淚水,如蘭一把奪過娘手裏的碗,說:“娘,堂屋裏不還有包子嗎?你咋上飯屋來吃這個?”娘陪笑著說:“你這倆孩子,我也不是沒吃包子,我來這屋,看見一塊餅子,挺甜的,心想,吃了吧。”廣坪說:“我看見你吃得慢,尋思是怕吃快了難受,弄了半天,你是怕不夠,舍不得吃,省著叫俺這夥吃。娘,平常日子,你這樣,誰也說不了你,過年了,你還這樣,叫俺多難受。”李桂芹說:“小點聲,別叫你奶奶聽見。我一看剩的不多了,尋思留著那兩半碗,明早晨叫你奶奶吃。”如蘭說:“俺娘哎,明早晨再包也行哎,你老人家年五更吃芋頭餅子啊。”廣坪說:“娘,你這胃病,就是這樣做下的,你也不是小年紀了,別光這樣了。”娘說:“好,往後娘撿好的吃。你看你倆,什麽大事兒?快回北屋,拾掇點東西,快上河兒他姥娘那邊去。我這就回去,跟能能說,他倆回去,別叫靜靜走了。”
廣坪和如蘭去劉家了,廣垣和能能回孫家了,靜靜沒跟他們走,高興得了不得,老嫲嫲說:“靜靜,九子,你倆跟我睡,困了吧?睡吧。”倆妮子都說困了,上炕睡下,立馬就睡著了。老嫲嫲說:“我再熬會兒眼。這個年月,都沒精神守歲了。”老嫲嫲跟站在炕前的李桂芹說:“這也算是過年,打我進了張家門兒,這些年載,我都七老八十了,就算來鬼子也罷,過年也沒這麽儉撙的,人家說日子越過越好哩,這倒好,一年兒不跟一年兒。”坐在炕沿的李桂芹說:“入了社,不跟單幹,也沒差到這個份地。”外間屋的張德成說:“全是叫這個大躍進、公社化、吃食堂搗鼓毀的。”苦子說:“爹,你這個說法兒不對,三麵紅旗是正確的,毛病是一個指頭(2)的問題。”張德成說:“小妮子孩兒懂得麽,還‘一個指頭’,一個指頭長了破傷風,一樣要人命。”李桂芹說:“她們是學生,也就得這樣說。”張德成歎口氣,說:“說吧,哪怕把三麵紅旗說得跟花兒似的,神的跟老天爺似的,這不鼓搗得沒的吃了,年也過不成了。”
張德成低著頭吸幾口旱煙,又長出口氣,說:“還邪門兒,不管鼓搗成啥樣,光興說好,不讓說點兒孬。廣培家裏死了人,自己寫兩句難受的話,打了右派,罰了勞改。還不知道最後落個啥結果。”苦子說:“黑天俺去請家堂,見著廣培哥了。”李桂芹說:“可了不得,廣培來家了?這些天我就愁你嬸子這年咋過,”苦子說:“我問他了,他是因為勞改表現好,放了七天假,初六就得回去。”李桂芹說:“淑媛也回來了,我在街上見她,哭得眼皮都腫了。”老嫲嫲問:“哭啥?還是跟培兒的事兒?”李桂芹說:“她要上勞教所去看廣培,她娘不叫她去。聽說三太太那個朋友給淑媛介紹了個對象,三太太覺著行,淑媛不願意。”老嫲嫲說:“她心裏放不下培兒。這倆孩子啥命哎。”張德成說:“明兒苦子勝子和你哥起來就過去給你靈芝嬸子拜年去。別想什麽劃清界線那些事兒。”苦子說:“按理說是那樣,可是真給俺嬸子不走動,俺做不出來,打小可疼俺幾個。”
苦子勝子去睡覺了。李桂芹說:“娘,你也睡吧,別忒累了。”老嫲嫲說:“甭管咋著,看著小孩兒們,心裏高興,還沒覺著困。”張德成說:“睡覺吧。”話音沒落,有人敲門,張德成說:“準是廣培來了。”
張德成和李桂芹兩人去開大門,迎廣培來家。廣培叫聲大爺大娘,再說不出話,進屋忙去東裏間,走到炕前,咽聲喊“大奶奶”,老嫲嫲抓住廣培的手,昏花的老眼看著廣培,說:“看熬煎成啥樣了,俺孩子老實巴結,犯啥罪過,給這樣搓掰。”廣培說:“奶奶,我犯了錯誤,黨改造我是應該的。我沒事兒,這不政府還照顧,給了假,叫我回來探家。”老嫲嫲說:“孩子,你奶奶知道麽哎,就是看著孩子受罪疼得慌啊。”
廣培說:“我先給俺爺爺磕了頭,給奶奶、大爺大娘磕頭拜年,咱再啦呱。”張德成說:“光給你爺爺奶奶磕頭就行了,我跟你大娘就免了。”廣培在家堂桌子前給過世的大爺爺磕了頭,又到炕前給奶奶磕頭,老嫲嫲說:“培兒,磕吧,奶奶接著,奶奶這把年紀,趕上這個年月,見這一回,不知道還能再見著俺孩子了不。”說著竟哭了。李桂芹眼裏汪著淚,說:“你看俺娘,廣培回來,你該高興,這是說哪裏的話。大年下的,不說傷心話。”老嫲嫲說:“是不該,不知咋的了。”
不管張德成和李桂芹怎樣拉扒,廣培還是給他倆磕了頭,坐下說話。張德成說:“你回來,苦子說了,尋思你多日不來家,跟你娘好生說說話,就沒過去。多咱回去?”廣培說:“七天假,本來可以初六回去,怕天不好,耽擱了,初五就走。”李桂芹說:“待要走,三六九,初六走唄。”張德成說:“別講究那了,早回去一天好,給領導個好印象,賺個好態度,叫人家寬大些。”李桂芹說:“我見淑媛了,你倆到底咋著?”廣培說:“我上她家去,給她娘說了,還是原先說的,我已經這樣了,不能影響淑媛的前途,更不能耽誤她的婚姻。她娘光說好的。我也跟淑媛說了,讓她別拗了。打了右派的,結了婚的,有了孩子的,一些離了婚,俺兩人隻是戀愛,要是非結婚不可,她在工作單位還能待啊?我跟她說,人再擰,擰不過命。”李桂芹說:“淑媛末了咋說?”廣培說:“她一個勁地哭,最後算是點頭了,送出我來,跟我說,她不糾纏這事了,可是她也不跟那人結婚,就自己過。她一時轉不過彎兒來,過個年把半年,也就得聽老的的了。”老嫲嫲在裏間屋聽了,說:“苦命的孩子,那些人照著這倆孩子喪多大的良心哎,老天爺好歹找算他。”廣培說:“奶奶,我犯了錯,這都是應得的。”張德成說:“娘,再難受,不能說不在行的話,了不得,咱莊戶人不打緊,人家治作廣培。”
說一陣話,廣培走了,老嫲嫲躺下睡了,李桂芹進裏間給老嫲嫲掖掖被子,說:“娘,不早了,快睡吧。”老嫲嫲說:“不光培兒,我這些天就想帶哥兒家的事兒,好把些天帶哥兒沒來了,縣城社員地少,她婆婆好吃懶做,鄭玉民是沒腦子的,帶哥兒和孩子有苦了,我真是掛著她娘們兒。”李桂芹說:“誰不說呢。別掛了,他們反正初二準來。”
年初二,廣玳和鄭玉民帶著倆孩子來走娘家。吃了早飯,張家一家人就盼著。晌午天,鄭玉民抱著兒子常福,廣玳挺著肚子拽著閨女秀麗才好歹來到。李桂芹說:“怎麽來到這早晚?你奶奶急得了不得。”廣玳說:“剛下了雪,路難走,還是頂風。”鄭玉民說:“挨了一冬的餓,沒勁兒,走不動。”廣玳給他使眼色,他說:“不就是這麽個事兒嗎?自己的老的,還避諱麽?”廣玳瘦成一條溜兒的,焦黃的臉一陣紅熱,冒出細碎的汗珠,忙進屋看奶奶。奶奶攥著廣玳的手,讓孩子快上炕。廣玳說:“別價,俺得先給奶奶和爹娘磕頭拜年。”奶奶說:“雪地裏跑了來,磕頭就免了。”說著把孩子拽上炕,挨個端詳他們的臉,說:“看看,都瘦成什麽樣了,俺孩子餓壞了。”廣玳說:“也還算行。”奶奶說:“別撿好聽的說了,還不知道你家的事兒,一樣的災氣,你家也得餓的厲害。”廣玳說:“奶奶,你別光掛我了。”奶奶說:“奶奶能不掛你嗎?掛也沒用。不說了。你走累了,有身子,上你嫂子床上躺躺去,叫客上外間喝口水,一霎就該吃飯了。”
廣玳和鄭玉民去了外間屋。老嫲嫲問秀麗怎麽過的年,包包子了嗎?秀麗哭了,對著老姥娘的耳朵說:“包是包了,可是,食堂隻分給丁點兒白麵,家裏沒有麥子,統共包了幾十個包子,盡著俺奶奶和常福吃,俺爹吃了半碗,我隻吃了幾個。”老姥娘眼圈兒紅了,問,你娘呢?秀麗說:“俺娘還跟在先一樣,過年一個包子也沒吃。包子少,她舍不得吃。多她也不吃——慣了。她還光噦。家裏沒錢買薑,俺奶奶有擱著的乾薑,她偷偷軋碎了想朝餡子裏放,俺娘看見了,說,她奶奶,那薑忒陳了,怕有毒,別放了。我不吃包子。俺奶奶說,我是軋了衝水喝的,不上餡子裏放——她是扒瞎話的。”老嫲嫲氣得咬牙,說:“你這個混帳奶奶心忒黑了,你娘算是倒血黴了。”秀麗說:“俺娘說,這是她的命。老姥娘,為麽俺娘的命這樣呢?”老嫲嫲把秀麗攬在懷裏,說:“我可憐的孩子,不為麽,是你姥爺、姥娘糊塗了。”老嫲嫲又問:“平常日子咋吃飯?”秀麗說:“就在食堂裏打飯吃。隊裏收糧食,人家多數的都昧下點,俺奶奶得罪人多,俺爹窩囊,一點也沒敢藏掖,就在食堂裏死靠。”老嫲嫲說:“看著你爹還胖乎。”秀麗說:“老姥娘,他不是胖,是長水腫病了——俺隊裏不少得這病的。”老嫲嫲說:“這可咋弄哎,別看你爹不成器,孬好有這麽個人,是個家樣。他要有個好和歹,你娘們更苦了。”
(3)
春天來了。世世代代,老百姓最怕“春荒”。上歲數的人一提春荒,不隻是怕,簡直是恐慌。想到春荒,心會哆嗦,說到春荒,臉會變色。窮苦人家上年的糧食經過一個秋季,一個冬季,又過了一個年,眼看吃光了,到新麥子下來,還有四個多月,這日子長得幾乎沒有盡頭,不論是瓜菜,還是糧食,都不見收成,“青黃不接”,就是說的這時候。天一天天變長了,莊稼活多了,人更餓了,日子難熬。那是往常年。現今,莊戶人上年加入了祖輩沒聽說過的“人民公社”,又參加了“大躍進”,吃了食堂, 夏天,還男女老少“敞開肚皮吃飽飯”,秋季的餘糧賣完不久,食堂的飯就變得像豬狗食,也隻能吃個少半飽。過了年,他們莽裏莽撞,暈暈乎乎地來到了一九五九年的春天。這個組輩裏沒有過的,再厲害沒有的,餓死人的春荒,說來就來了。
陰曆二月初拉十裏,李桂芹正在院子裏拾掇幹芋頭秧子,娘家侄兒狗子來了,瘦得沒個人樣,腳上穿著白鞋,進門就趴到李桂芹跟前磕頭,又迭忙起來上堂屋給老太太磕了頭,李桂芹來堂屋,狗子哭著說:“姑,俺爹沒了。”李桂芹眼淚滾落著,咽聲問:“幾時的事,得的啥病?”狗子說:“正月初三沒的,剛過了‘五七’。也沒得什麽病,不是餓嗎?不知什麽人在山後頭找著了一種奇怪土麵麵,說吃了能壓餓,俺爹餓極了,弄一些來,一回吃的忒多了,肚子脹,拉不出屎來,脹死了。”李桂芹說:“你爹病了,你怎麽不來說一聲,讓我去看看他?可憐他臨死,俺姊妹都沒見一麵。”狗子說:“我要來,俺爹不讓,說,這種年月,都餓得死的份兒,別去惹你姑了,白叫她難受。還囑咐我,他死了也不給你信兒,災年過去再說。也不光咱,莊裏死人的都不給親戚送信兒。”狗子哭咧咧地說:“姑,都怪我,入社那年,我作作那事兒,俺奶奶疼死了,俺娘穰拉,過了年把也沒了命。我好歹出來了,趕上災年,不能孝順俺爹,有口飯,俺爹還讓著我吃,我要還在裏頭,俺爹興許還死不了哩。全是我的罪過。這些日子,我越想越恨自己。”李桂芹說:“不怪你,你也是為自己家好,別胡尋思了,還得打起精神來,撐過這災年去,尋摸著成個人兒,李家就指望你了。姑一準給你操心。”狗子走了,晚上,李桂芹跟張德成說,哪想到孩子他姥娘家到了這地步。我心裏琢磨著,怎麽著也得給狗子操兌個媳婦兒,不能讓俺娘家絕了後。我想著把陳家大妮子說給狗子。張德成說,在先,狗子來,淑嫻見過,礙不著能行。
老嫲嫲時時牽掛著帶哥兒一家。星期六,苦子和勝子從學校回來,說開了春,姐姐隊裏食堂更差了,姐姐、姐夫和孩子餓得沒人樣了,鄭玉民水腫病越厲害了,兩隻眼像席席MI(竹字頭兒,下邊彌字)兒剌的,一條線,睜不開,臉上,身上腫得裂開小口子,朝外湮血,躺倒了,爬不起來了。老嫲嫲說:“俺娘哎,這可怎麽好?那鄭玉民的病,不找先生看嗎?”苦子說:“看也是白看,就是餓的,吃上飯興許能好,哪弄飯去?”
天黑了,張德成和廣坪上大隊開會了。裏間屋裏,油燈像豆粒丁點兒亮,老嫲嫲坐在炕頭上,跟坐在炕沿上的李桂芹說:“連口飽飯都吃不上,大隊裏還成天開會。”李桂芹說:“現如今的官兒就熱開會,也不知道開個啥。瞎白開,開不出糧食來,該挨餓還挨餓。”老嫲嫲說:“我七老八十了,也經過歉年,共總沒見過這樣的大災,可愁死人了。”李桂芹說:“娘,也不光咱自己,咱就隨大溜熬唄。”老嫲嫲說:“妮兒她娘,苦子跟我說,帶哥兒家鄭玉民水腫病厲害了,我一尋思這事,心裏就撲騰。”李桂芹說:“我也犯愁哩。”老嫲嫲低聲說:“咱不是還有點糧食嗎?要不讓苦子給帶哥兒家捎點去?救人要緊啊。”李桂芹說:“咱家這點糧食,是如蘭破死破活掙了命拾的,咱這一大家子,還有小河他姥娘,如蘭顧摟這些人難死了,帶兒是出了嫁的人,我心裏也鼓將,可是張不開嘴跟如蘭說啊。”老嫲嫲說:“這話不假,咱家老的老小的小,都在如蘭肩上擔著,錯過是她,換換人,早不撐了。見天看著她顧了老的顧小的,又得下地,還得忙家裏,又餓又累,小臉瘦成一條綹了,是沒法說這個話。顧不了就不顧了,那鄭玉民是好是歹,看他的造化吧…苦了俺帶哥兒了,求老天爺保佑那家子人吧。”李桂芹眼睛濕潤了,正要勸老嫲嫲,“吱呦”一聲,屋門開了,如蘭進來了,站到炕前,說:“奶奶,娘,你倆的話,我聽見了。俺姐家的事,我聽苦子說了,我也沒給廣坪說—他光隊裏的事就夠載了,家裏的事,不煩他了,我拾掇了三斤豆子,五斤玉米,一堆(有三十斤)芋頭,苦子和勝子兩人上學給俺姐捎了去。得早走,別讓莊裏人看見。”老嫲嫲說:“我的孩子,我跟你娘正犯愁,你倒先想著了。”李桂芹說:“孩子知道你老人家掛你大孫女。”如蘭說:“俺姐出了嫁,還是俺姐,咱但凡有一點辦法兒,也不能不管她,可惜咱也沒多點兒了,隻能先拿這丁點兒救救急。”李桂芹說:“俺孩子哎,可別說了,到啥時候了,人都餓紅眼了,誰也不管誰了。像你這樣的娘家嫂子,河灣村找不出第二個。”
下星期六,苦子來家,給奶奶和娘說,她和勝子倆送了糧去,俺姐她婆婆接過糧食,眼淚涮涮的,說,他鄭家攤著好親戚了,說俺姐是她家的福星,說她自己過去做的事對不起俺姐。俺姐就說,娘,別說這,難得你兒快點好了,咱一家人闖過這一關,就行。奶奶和娘急忙問,你姐夫到底啥樣了?苦子低了頭,咕噥道,吃上點飯,興許能好些。
苦子沒說實話,她來家前,又去了姐姐家,鄭玉民在床上躺著,臉不腫了,皺皺巴巴,跟鬼似的,兩隻眼跟快滅的燈似的,說話吱兒吱兒的,像抽絲,見了苦子,掉了淚。廣玳送苦子出了大門,抱著苦子哭了,說,你姐夫不中用了。苦子說:“我見他不腫了。”廣玳說:“莊裏的先生說了,水腫病人腫消了,就快完了。”苦子說:“我拿來的糧食,不趕緊做給他吃嗎?”廣玳說,在先,他舍不得吃,到這樣了,他怕死,想吃了,可是咽不下去了,吃進去都噦出來。他恨自己,說,孩子他姥娘家送來的救命糧,我吃了,又噦了,白糟蹋了,我有罪啊。我就說,別想這麽多了,你噦的,都接著哩,我都吃了,沒瞎了。苦子瞪大了眼,說:“姐,真的?多惡心?”廣玳說:“不惡心,我還嫌你姐夫髒?我聽人說,來俺村的脫產幹部上坡裏拉了屎,有餓極了的社員偷偷跟著,趴下就吃了。”苦子說:“姐,別說了,惡心死人了。”廣玳說:“人餓急了,就不是人了。”苦子兩眼淚,叫聲“姐”,哽咽著,說不出話。廣玳握著苦子的手,說:“苦子,別替姐難過了,姐難過的時候早著哩。你姐夫是沒治了。回家先別給奶奶和爹娘說。”
再下個星期六,天黑了,苦子勝子姐妹倆進了家門,苦子趴到奶奶胸前,勝子撲到娘懷裏,兩人都哭得說不出話,張德成緊鎖著眉頭,站在旁邊,廣坪挑水來家,放下水桶,過來,說:“苦子,你倆別光哭,快說說怎著了?”苦子抬起頭,說:“哥,咱姐夫死了,咱姐小產了。”張德成一屁股坐下,說:“怎麽不來送信兒?”苦子說:“村裏死的人多,大隊不讓發喪,埋了算完。俺姐不讓給送信兒,怕你們知道了疼壞了,想過些天再說。俺倆回到家,見了奶奶和娘,沒忍住,哭了。”如蘭正在鍋屋裏拉著風箱做飯,隱約聽見堂屋裏的哭聲,跑過來,大驚道:“快點,奶奶怎麽搐堵到炕上了?”滿屋人都慌了,見老嫲嫲歪斜著身子躺倒了炕上,嘴角冒出了白沫,李桂芹慌忙撲到炕上,說:“了不得,你奶奶發昏了。”如蘭三步邁到炕上,抱起奶奶,李桂芹急忙掐老嫲嫲的“人中”,張德成和廣坪哭喊“娘,奶奶”,小九子、小河、小水都跑屋來,哭著叫“奶奶,老奶奶”……老嫲嫲醒過來了,瞘瞜的老眼淌著淚,說:“我叫鄭玉民疼死了……帶哥兒年紀輕輕就守寡了,日子怎麽過啊……帶哥兒苦命啊……”
鄭玉民死了,張家老嫲嫲病倒了,起不來了,頭幾天,兒媳婦、孫子媳婦勸著,還喝兩口稀湯,再後來,就吃不進一點飯了,時時一個人念叨“俺帶哥兒成寡婦了,咋活命?”如蘭跟李桂芹說:“俺奶奶這樣,怎麽辦啊?”李桂芹說:“你帶姐剛一生兒,下頭就有了你二姐,打那你帶姐就跟你奶奶睡覺,你帶姐是你奶奶拉扒大的,你奶奶最疼的就是她,為著她在婆婆家受氣,沒少埋怨我和你爹。鄭玉民這一沒,她疼壞了。沒麽兒吃,身子穰,撐不了了,先生也沒法兒。”
廣玳聽說奶奶病了,讓苦子和勝子兩人扶著架著趕了來,進門撲到奶奶炕跟前,哭著說:“奶奶,你這是怎著了?”奶奶說:“奶奶老了,心瓤了,鄭玉民沒了,奶奶受不了了。孩子,你往後更難了,咋朝前過啊?”廣玳說:“奶奶,鄭玉民跟我不是沒感情,他欺負我,都是他娘的事兒—後一節他也改了。他快不行了,後悔死了,難過得撕自己頭發,攥著我的手,不鬆開,說對不起我,對不起河灣奶奶和爹娘,說下輩子再報我的恩,報河灣老的的恩,求我別把孩子舍了。奶奶,你別掛我了,我一準帶著孩子好好朝前奔。”奶奶握著廣玳的手,說:“妮兒,你有這心勁,好。”奶奶看看瘦得檾杆子似的廣玳,說:“孩子也沒保住?”廣玳說:“流了。先生說,大人餓得日子忒長,餓得忒厲害,肚裏的孩子不光不長,還搐搐,以後就死了。”奶奶歎口氣,說:“造孽啊。”
從不吃奶了,小九子就跟著奶奶睡覺,奶奶病了,起不來了,小九子偎在奶奶跟前,掉眼淚,奶奶說:“九子,奶奶不行了。奶奶掛著你,碰上災年了,都吃不上飯了。往後別細食,孬好飯都大口吃,記住了嗎?”九子忙點頭,說:“記住了,就怕我想吃,可是咽不下去。”奶奶說:“咽不下去,也得強往下咽,要不就餓死了,知道了嗎?”九子說:“知道了。”老嫲嫲知道自己撐不了幾天了,怕死了嚇著九子,說:“妮兒,奶奶顧不了你了,你上你娘屋裏睡覺去吧。”九子不肯,李桂芹硬把她的鋪蓋搬走了。九子上娘屋裏去睡了,躺在床上,屈屈噠噠地一個勁哭,張德成氣得想發焦:“這個妮子什麽事啊?找挨打啊?”李桂芹趕緊拽他的襖袖子,低聲說:“你嚇唬九子,咱娘疼得慌。叫她哭吧,哭困了,就睡著了。”
幾天後,老嫲嫲走了。臨咽氣,張德成李桂芹廣坪如蘭在她炕前站著,老嫲嫲說:“我走了……找她爺爺去了,……放心不下……小帶……你們別不管她……小九子瓤拉……你們好生照應……別把她餓死了……”幾個人忙答應,讓她放心。老嫲嫲輕輕出口氣,歪了頭,伸了腿。
老嫲嫲發喪,張家沒給外莊的親戚送報喪帖,二紅廟林祥生聽人說了,帶著兒子虎子來了,說,金玲也想來,可頭年秋裏她又添了個妮子,叫萍子,盼著以後平平安安的,可是趕上這年月,不知能拉扒活了不,孩子忒小,金玲就沒能來。李桂芹問,你爹啥樣?祥生說:“頭年冬裏,俺爹沒了,臨死囑咐俺,河灣親戚,不用說你表姑,表姑父,老太太沒再強的,一定得走動,過了災年,趕緊去拜望。”李桂芹傷心落淚,說:“離著一拃遠,就沒聽著一絲兒信兒,這災荒年,禍害了多少的人啊。”
發送完了老嫲嫲,送走了廣玳娘仨,天晚了,李桂芹心口疼得更厲害了,張德成端碗熱水讓她喝了,李桂芹說:“你也歇歇吧,天頂天弄大隊的事,見天餓著肚子,操一百下的心。帶家遭這難,咱娘說沒就沒了,你也夠載了。可別把你糟賤病了。”張德成說:“我還不礙。”拿起煙袋,抽一口,長歎口氣,說:“縣城的客死了,沒倆月,老嫲嫲走了。咱河灣村死了好把幾個了,明麵上說這病那病,那都是瞎啦的,全是餓死的。這不昨黑夜,瘋子六他娘死了,我跟廣坪過去看了,瘋子六疼得碰頭,看著真叫慘。李老七他娘—頂著個烈屬的名,也吃不上口好飯,聽說也快不撐了。這個大災,得人禍害了。餓死還不叫說是餓死的,邪門兒。”李桂芹說:“咱也管不了那些事兒。咱娘到死掛著小帶和小九子,我看小帶倒還能撐,小九子還是老樣子,吃飯像吃藥,她奶奶沒了,她難受,更吃不下了。又沒麽給她吃,愁死人了。”張德成說:“想辦法調兌著,哄著叫她吃,可不能再叫她毀了。”李桂芹問:“四妮兒又開會去了?開啥會?”張德成猛地往桌子上磕磕煙袋窩子,說:“哼,啥會?‘大躍進’的會,都這樣兒了,還要再‘躍進’,躍進就得創高產,地裏打不出來,就報虛的,上級就按假的要征購糧,社員不就完完的了。這都餓死一點子人了,還這個搗鼓法兒。”
1.儉撙,努力節省。2.一個指頭,當時官方說,成績是主要的,問題是次要的,成績和問題是九個 指頭和一個指頭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