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實小說
章大班傳
引 子
黃浦江上的晨曦慢慢散開,初升的朝陽照亮了外灘的高樓。上海,東方第一大都市,迎來了又一個喧囂嘈雜的早晨。
十六鋪碼頭上,一艘接一艘內河小火輪,噴著濃煙,在船上水手的吆喝聲,和岸上小販的叫賣聲中,笨拙地靠上了碼頭。跳板剛搭上,黑壓壓的人群,擁擠著下船。穿著黑色短打棉衣褲、頭戴氈帽的,是浙江一帶的農民,穿著棉袍、戴瓜皮帽的,多半是鄉下小鎮的平民,個個肩挑手提,四處張望,小心翼翼地踏上了十裏洋場的上海灘。
那是1918年的冬日,從菱湖航船上下來的人群中,一個高個子青年跟在一個矮墩墩中年人後麵,一米八的身材在人群中高出一頭,雙眼透出惶惑和好奇,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棉袍胸口袋裡的兩個銀元,沒丟,他寬心了,一手揣起行李布包,一手扶住肩上的鋪蓋,快步跟上中年人。
這個青年就是我們故事的主角章增驊﹐字榮初,剛滿十八歲,前麵的中年是他的姐夫叫邱聲初。
第一章 苦難世紀同齡
一 嗬,大上海
二十世紀初的中國南方鄉鎮,山河破碎﹑國難當頭﹐三千年一成不變的中國農邨﹐阡陌間的農夫﹑小鎮上的百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在極度貧困的生死邊緣掙紮求生。
滿清王朝經過兩次鴉片戰爭﹐又陷於太平天國哀鴻遍野﹐更添甲午戰敗雪上加霜﹐1862年洋務運動和1901年新政改革兩次革新圖強,終因慈僖一句「祖宗法製不能改」而走到絕境,四百年滿清王朝終於窮途末路。歷史沒有給大清帝國再一次機會,世界沒有給古老中華多一點時間。十九世紀最後一年,八國聯軍的鐵蹄,輕蔑地把紫禁皇城踐踏在腳下。二十世紀的第一年﹐顏麵掃地的中央帝國與十一國列強簽訂了喪權辱國的《辛醜條約》。中國以一個衣衫爛縷的東亞病夫形像﹐被推入了新世紀﹐推入了西方強權把持的現代世界。
這一年的農曆十月廿七 (1901年12月7日)﹐章榮初(增驊)出生在太湖南岸浙江省吳興縣小鎮菱湖的蕭山弄元康裏蠟作坊。
章三省堂原是荻港望族,但到章榮初出生時﹐這一支已遷居菱湖。章榮初之父章乃興(1865- 1935)﹐字清儒﹐三省堂第十三世。菱湖是土絲最主要的產地﹐章清儒開一家小土絲行﹐收入微薄﹐勉強糊口,三十歲娶菱湖沈氏女﹐生三子二女﹐章榮初排行第二。
章榮初幼年時﹐父親勉強供他在老聚和紙坊讀了五年私塾。讀到第三年(1912年),亞洲第一個共和國——中華民國成立。又過了兩年沈氏亡過﹐章清儒續弦娶伊貴珠。章榮初輟學﹐跟父親在絲行打雜幫工。
中國已經沒有了皇上﹐康有爲預言﹐必然出現人人爭當皇帝的亂局。宋教仁被暗殺,軍閥混戰,1916年袁世凱稱帝失敗。1914-1918年歐洲爆發第一次世界大戰。1917年11月7日列寧和托洛茨基發動十月革命﹐建立共產政權。國家大事,世界變幻,對鄉鎮草民來講,完全是天外山海經。
章榮初十四至十七歲,就在土絲行度過,學習打算盤,寫券標,為多賺五分銀子,學習在繭子裡噴水作弊。
章榮初的表姐夫邱聲初﹐在上海一家典當做事﹐每年冬天回鄉﹐每次總到章榮初家住幾日﹐吃好晚飯,章榮初最喜歡聼他繪聲繪色地講上海的新鮮事:到處都是高大的洋樓,柏油馬路又平又闊﹐汽車﹑電車飛一般駛過﹐有錢人住洋房坐汽車。章榮初聽了羨慕不已﹐心想在菱湖這個小地方是不會有出息的﹐要發洋財一定要奔上海。
章清儒對這個從小精靈的兒子很看好,說你有機會該去上海見見世麵,學學生意。終於和經常跑上海碼頭做棉布生意的妹夫俞俊臣商量好,俞給菱湖同鄉上海利泰祥棉布號老闆吳沂青寫了封薦書,由邱聲初帶他去上海。
1918年12月中旬﹐章榮初十八歲生日過後不幾日,口袋中帶了這封薦書和父親給他的兩個大洋跟邱聲初上路了。船開動時,章榮初心中暗暗對自己說,我去上海了,我一定要好好做出點事業來,我一定會發財。
他摸摸口袋中的兩塊大洋,章榮初覺得很快這兩塊大洋,會變成兩百塊,兩千塊。
第一次出門,章榮初一夜未合眼。天蒙蒙亮時剛要睡去,聼見船頭人叫,「上海到啦,上海到啦!看那麽高的房子!」
章榮初一骨落跳起身,嗬,大上海,大上海到了!
十六鋪是當時中國最大的碼頭,南北海運和長江航運的樞紐。1843年11月上海開埠成為對外通商口岸,兩個月後英商怡和洋行、顛地洋行(寶順洋行)登陸上海。經濟突飛猛進,上海的外貿與商業完全控製在幾大洋行手中﹐寶順﹑太古﹑怡和﹑安利﹑瑞記等洋行的貨倉全在十六浦沿岸,辦公樓、倉庫林立。
邱聲初帶他走過繁華似錦的外灘,穿過車水馬龍的南京路,馬路寬闊平坦,大樓高聳入雲,隻聼身邊叮叮噹噹的電車,飛快駛過的汽車﹐昨天還在窮鄉僻壤的鄉下小子,此刻目不暇接如墮迷陣。章榮初緊緊跟著邱聲初,暈頭轉向走了很多路,看得眼花繚亂。向姐夫問這問那﹐樣樣新鮮,樣樣好奇,興奮莫名。
到了利泰祥棉布號,見了經理嚴梅生﹐章榮初跪下向他磕了三個頭,拜他為師。
這天晚上睡在鋪上﹐章榮初想今天我已經到了上海﹐奔上海的目的達到了﹐我將來也要坐汽車﹐住洋房﹐要發大財﹐花花世界的上海我也要有一份。半夜醒來,坐起身向窗外望,喲,馬路上竟然還亮著路燈,亮得像白晝,感覺自己像騰雲進了仙宮一樣。章榮初開始了他在上海學生意的生涯。
利泰祥布號是章榮初的起點,這是一家不大的洋貨批發號,老闆之外一共隻有五個人﹕經理﹐會計﹐兩個跑街﹐加章榮初這個學徒。經理一個月偶而來一﹑二次﹐跑街也是有名無實﹐經常隻有章榮初和會計兩個人。老闆娘閆氏喜歡打麻將﹐幾乎天天上午和這兩個夥計檯子不拉開就打翹腳麻將(正常麻將應是四人,三人麻將稱為「翹腳麻將」)。
店鋪房子不大,上下各兩間,下麵兩間一間是店麵,一間是賬房,上麵兩間是老闆的住房。每天晚上老闆叫章榮初到樓上去記零用賬﹐他靠在床上吸鴉片煙。當學徒第一年是沒有工資的,吃住在店裡,收店後章榮初就在賬房間打地鋪睡覺。早上天蒙蒙亮須第一個起身,把鋪蓋塞在櫃檯底下,在後門外生好爐子燒水,給老闆夫婦打洗臉水送到樓上。
老闆吳沂青鴉片煙癮很重﹐一天大部份時間依在床上吞雲吐霧,他本人經營絲繭﹐利泰祥做洋貨批發,生意極其清淡。章榮初在做學徒的一年中﹐這家批發號總共做了八千五百元生意﹐合銀子六千多兩。
1919年5月間﹐老闆和幾個人集資了二萬元﹐交給錢莊作保證﹐借了六萬元﹐到無錫去收繭。
吳沂青對章榮初說:「你跟我去管財務。」
章榮初慌忙說:「我沒學過會計啊﹐我不會做。」
吳沂青笑笑說:「沒學過有我教啊。這次收繭是不容易的事情﹐幸虧劉先生幫我很大的忙籌款﹐還幫我向錢莊借款﹐所以呢,完事後我要給劉先生送一筆禮﹐還要對錢莊跑街朱先生送一筆禮﹐這兩筆禮數目不小﹐怎麽辦?羊毛出在羊身上﹐隻有在收繭的價格方麵轉轉念頭﹐做做手腳,你懂嗎?你想想有什麽辦法?」
章榮初聼得一頭霧水,喃喃地說:「我不懂,你說怎麽做我就怎麽做好了。」
吳沂青打開賬簿,教章榮初怎麽做假賬:「每天晚上結賬時﹐在總數方麵加它百分之三到四﹐銀子就來了。」
章榮初說:「總數加了以後與水票對不起來怎麽辦?」
吳沂青摸摸學徒的頭說:「小鬼你真老實,做生意這麽老實隻好吃西北風了。你來上海半年了吧,要學學上海門坎,記住,你在收進來的水票裡加幾張進去﹐加進去的數目要與總加的數目相同。這事就由你來做,我假裝不曉得。懂嗎?」
章榮初跟老闆到無錫鄉下去了十日,白天他負責向養蠶農戶憑送繭收條付款﹐每天大約付出繭價一萬六千多元﹐晚上把水票拿回來﹐做五百元假水票加進去。天天忙得不可開交﹐每天隻能睡兩三小時﹐老闆看他嗬欠連天,實在撐不住了﹐就叫他睡到床上去,吃一兩筒鴉片提提神。
收繭結束,一共作了三千多元弊,回到上海﹐過了很久也沒見老闆對什麼人送禮﹐而老闆房裡多了一套嶄新的紅木傢具,嗬,這就是「上海門坎」。
店鋪樓上的兩間,一間是老闆夫婦,另一間住的是老闆的父親吳湘泉﹐六十多歲。每天清早章榮初給老闆送洗臉水,吳老先生已經在門外打好太極拳,在賬房鋪開筆墨紙硯。他先寫上幾句話,坐在一旁﹐教章榮初習字﹐每天要寫八張大楷三張小楷。章榮初到晚年都記得吳老先生寫下的格言,「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書到用時方恨少﹐事非經過不知難」、「心田存一點子孫昌盛﹐世事讓三分天地寬闊」、「與其留錢於子孫,不如積德於子孫」。
章榮初寫好,吳湘泉再教他珠算心算,小學徒十分用心,吳湘泉看了點點頭,出門去。他在吳澄瀛家做賬房,吳澄瀛是二十世紀初上海湖商的首領。
吳澄瀛是安利洋行買辦﹐外國洋行都在香港創辦﹐再北進上海﹐初期買辦都是廣東人,如寶川洋行買辦容閎,是中國第一個留美學生。太古洋行買辦鄭觀應﹐他的著作《盛世危言》影響了康有為﹑梁啟超﹑孫中山整整一代人。到十九世紀後期﹐上海洋行買辦已是浙江人的天下﹐如虞洽卿、貝潤生、葉澄衷、周廷弼等,此時的洋行絲業買辦則全部是湖州人。1911年11月朱葆三、吳澄瀛、虞洽卿等組織上海商界共和團,配合陳其美光復上海,吳澄瀛後來做過上海總商會副會長。
章榮初在利泰祥雖然隻做了一年﹐但是他對初涉上海的領路人感恩至深。他晚年經常談起這一年的生活﹐章榮初毛筆字、心算相當犀利,全得益於學徒時代。直到他自已事業有成﹐吳沂青晚年一直得到他資助。對師傅嚴梅生﹐章榮初更敬重有加﹐1933年特地在湖州彩鳳坊開了一家誌大布店﹐供嚴梅生養老﹐1946年嚴老先生去世﹐他把布店盤進﹐贍養嚴老妻小。真可謂﹐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章榮初知恩圖報﹑義重情天﹐既是中國傳統教育和章清儒家訓嚴格的結果﹐也是他踏上人生道路第一步時﹐已經端正的方向﹐這種重情義知感恩的人品﹐跟隨了他一生﹐成為他事業與人格最鮮明的印記。
二 一塊錢來之不易
1919年底章榮初告假回菱湖,農曆年前﹐由章清儒作主﹐娶了南潯女子邱芝寶為妻。婚後章榮初要返回上海,但他覺得在利泰祥前途不大﹐請姑父俞俊臣另外再介紹一家店。俞俊臣帶章榮初去見也從上海回鄉探親的朋友賴叔貽﹐賴一口答應。
在家過了年之後不幾天,章榮初和賴叔貽回到上海﹐賴在上海會康洋貨號做跑街,先帶章到會康,叫章榮初等一等﹐他去別的號家聯係一下就帶章過去。
章榮初坐在會康洋貨號的廳堂裡﹐廳堂很大,中間一個生鐵西洋火爐燒得很暖,章榮初東張西望﹐看到這家店賬房裡進進出出人很多﹐兩旁廂房裡摞起的存貨也很充足,這家洋貨號比利泰祥大得多了,章榮初大開眼界,這才叫生意興隆!
這時忽然聽見樓上有人走下來﹐章榮初趕快坐下﹐樓上下來五個人﹐前麵兩個﹐中間一個﹐後麵還有兩個﹐章榮初見他們下來就立身,對中間第三個人恭恭敬敬叫了一聲李先生。章榮初記得賴叔貽説過,會康洋貨號老闆叫李沄生。
老闆把客人送出門以後回進來,章榮初馬上又站起身,恭敬叫一聲李先生。這位李先生五十來歲,蓄短鬚,一身藏青暗花綢袍,胸前掛一條金錶鍊,腰束紫紅色綢帶,停步對章榮初上下看了看,點點頭就上樓去了。
一會聽李先生在樓上喊「賴先生!」下麵回答他:「賴先生出去了!」老闆又說賴先生回來馬上叫他到樓上來。過了會賴先生回來﹐馬上到樓上去。
見賴先生走下樓梯,章榮初拿起鋪蓋行李,準備跟他去新店,賴叔貽搖搖手說:「不去了,你就留在這裡。」
章榮初不解,賴叔貽說:「剛才李先生叫我上去,問我下麵這個人是你帶他來的嗎?我說是的,他到上海來學生意﹐已經薦給新豐洋貨號了。李先生說,你不要薦他出去了﹐這小夥子交關聰明﹐他一眼就看出我是老闆,就叫他在會康做學徒吧 !」
賴先生問章榮初:「怎麽回事啊,你沒見過李先生,他又不是走在最後送客﹐你怎麽曉得第三個是李先生?」
章榮初說:「其它四個人都穿袍子馬褂﹐唯有第三個在袍子上束了一條腰帶﹐沒有穿馬褂﹐分明是一個主人嘛﹐所以我叫他李先生。」
賴叔貽笑笑說:「你的確很聰明﹐你的運氣來了﹐現在老闆叫你在會康做學徒﹐你要曉得,會康比新豐大好多。」
章榮初就留在了會康洋貨號,那是1920年2月,章榮初剛滿十九。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全球經濟迅猛復甦﹐中國經濟以年增長百分之十的速度一直維持到抗戰爆發,同時這世界也充滿危機和動蕩。1920年美國超越英國﹐成為世界老大。「共產國際」派維金斯基到中國﹐1920年8月陳獨秀、李漢俊、陳望道、李達、邵力子等九人在上海法租界環龍路漁陽裏二號陳獨秀家中﹐由維金斯基監督成立了共產國際中國支部(中共前身)。1921年5月孫中山在廣州就任中華民國非常大總統﹐7月中國共產當第一次代表大會在上海舉行。
對於有誌氣﹑有魄力的年青人﹐二十年代充滿了機會﹐上海充滿了機會。章榮初立誌做一個優秀的跑街先生。
會康洋貨號對麵是家綢緞局,老闆姓陳,店裡一個十二歲的小開叫阿沅,常和章榮初一起玩。一天他拿出一塊銀洋鈿(銀圓),得意地給章榮初看,說是今年得的壓歲錢。章榮初看呆了,他在會康當學徒,每月隻有月規錢小洋二角。
章榮初好生羨慕,說:「我明年滿師才能拿一元,賴先生月俸也不過六七元。小開,你拜一個年,就拿到一元錢,真厲害,你要好好存起來。」
小開很是得意:「一塊洋鈿不算啥,這店將來都是我的。」
章榮初被刺激了,反唇相譏:「小開,你不要得意,我滿師之後,努力做事,也會發達,到時我的錢一定比你多,我要買一輛包車(私家黃包車),那時我高高坐在包車上,你這種小開將來肯定是敗家精,那時可能已做了叫花子,隻能幫我推車,向我伸手要一個銅板呢!」
小開聽了,氣得了不得,一個多禮拜沒理章榮初。
這個小開後來成爲上海一代名中醫,他就是陳存仁(原名陳承沅,1908-1990) ,師從章太炎,結交胡適等社會名流, 1947年當選第一屆國民大會代表。1949年赴香港,六七十年代他寫了《銀圓時代生活史》、《抗戰時代生活史》、《中國藥學大典》等多部著作。其中《銀圓時代生活史》第一章「一塊錢盡是血淚」寫的就是他少年時代和章榮初的交往。
我聽了他的話,氣得不得了,但是他這幾句話卻深深地印在我心坎上,知道一個人沒有本領,將來是會成為乞丐的。所以要賺一塊錢,也不知道要流幾多汗血,所謂汗血銅鈿即是說當時一塊錢的來之不易。這個姓章的學徒,名榮初,果然在三十年後開了兩家織布廠,又和劉鴻生合設章華呢絨廠,是國產呢絨第一家,成為上海有數的大實業家。 (陳存仁《銀圓時代生活史》廣西師大出版社2007)
陳先生寫於七十年代的這本書是現在研究二十世紀初社會狀況的重要著作,上麵這段記述沒有註明具體年份,無法和章榮初的回憶錄對照,細節上也和章的回憶有出入,章榮初後來一直經營紗廠及蠶絲,劉鴻生的章華毛紡廠並非與章合作開設。章榮初在上海做學徒是1919年初至1920年底,章十八至二十歲,陳十一、二歲,我們不能苛求陳先生時隔半個多世紀的記憶,但他的記述中章榮初的自強形象和章回憶錄的自敘是一致的。
三 跑街生涯
章榮初在會康洋貨號跟賴叔貽跑銷售﹐旺季很忙,辦貨的客人到了上海,跑街就到客人旅館去兜售棉布洋貨﹐做湖州幫生意的批發號家﹐跑街有幾十人之多。章榮初跟著賴叔貽﹐一家家跑。
跑街與跑街之間勾心鬥角,爭奪交易﹐每人各有一套手段﹐章榮初看在眼裡,記在心裡,這就叫「學生意」。客人一批批辦好貨回去之後﹐就有較長時間空閑下來。淡季裡賴叔貽就帶章榮初出碼頭,到湖州和附近的小碼頭如長興﹑泗安﹑紅星橋﹑林宅橋﹑安吉﹑孝豐﹑廣德﹑梅溪等山鄉去上門兜售。
這年年底﹐賴叔貽辭職﹐被湖州一家大布店請去當經理﹐也當了辦貨客人,章榮初升為正式跑街。他的工作也仍是旺季到旅館交易﹐淡季帶了樣品包到湖州山鄉去上門兜銷。
這年(1921年)開春,章榮初連連咳嗽,到三四月間﹐竟然痰中有一條一條的血絲﹐大家說這叫「金線吊紅馬」﹐是肺病中較重的,其實就是肺結核。章榮初想回家休養兩個月﹐但他經手放出的賬款約有八九千兩銀子﹐沒有收回就去休養,他覺得不安。於是告訴老闆李沄生﹐他先去外埠收賬﹐賬收回來後﹐讓他回家休息兩個月。老闆說你回去休息吧﹐賬等你病好了再去收吧﹐但章榮初還是帶了結賬單和收據到湖州四個山鄉收賬去了。
李老闆見他還是先去收賬了,馬上寫信給章榮初父親章清儒,告訴他兒子得了肺病﹐叫老人去湖州勸阻章榮初先回菱湖家中休養。但這封信到菱湖時﹐章榮初已經去了山鄉。
湖州地處太湖南岸,一望平原,向西則是山嶺,梅溪、安吉、孝豐、德清四個山鄉都在天目山脈中。當時行走浙江河道的都是小火輪,從梅溪到湖州每天來往的航船有六隻﹐三來三去﹐主要是裝貨﹐順便也搭些客﹐夜間行船,白天裝貨。船上有高舖和平舖兩個等級,船票平鋪每位兩角五分﹐平鋪下麵放裝豬玀的竹籠﹐高鋪比平鋪貴一倍要五角﹐高鋪很闊可以睡兩個人還很寬敞。章榮初五點鐘上了船﹐到把被包打開﹐躺在高鋪上休息。其它兩艘船先開了﹐這艘「協興信局」的航船﹐要到六點開。
這時﹐岸上來了一位老先生﹐人高馬大,一襲青布長衫,長鬚飄拂,聲如洪鐘,立在船頭﹐對船員大發脾氣:「你們原答允把高鋪給我的﹐為什麼讓給了別人了?」船員說:「我們以爲老先生你明天來,不知道你今天就來了。」
章榮初趕快起身,出去對老先生連連打躬說:「老伯伯你不要動氣﹐倘使不嫌我齷齪﹐這高鋪很寬敞﹐兩人一起睡也還很舒服的。」老人聽了﹐也消了氣,章榮初幫老人把鋪蓋拿進去放在高鋪上﹐老人和章榮初一起睡在鋪上。船緩緩開動,船員來收船錢﹐章榮初拿出三個人的票價共七角五分﹐把老先生的船票也付了。根據船家的規矩﹐這位老先生是老主顧﹐又有裝貨生意﹐所以老先生一個人睡高鋪﹐也隻須付兩角五分﹐章榮初付了三個人的船錢。老先生客氣一番﹐和章榮初攀談起來,老人名孫友蘭﹐是梅溪森和醬油店老闆﹐比章榮初年長四十多歲,此時已六十開外。
老人見章榮初咳嗽吐痰﹐問道:「你年紀輕輕為什麼這麼咳嗽﹐這麼多痰?」章說:「不瞞你說﹐我在吐血。」老先生又問:「既然吐血為什麼還要跑碼頭?」章說:「我要把老闆放出的賬收回來以後﹐再回家休息一個時期。」老先生點點頭﹐說好的好的﹐做人要敬業。過了一歇老先生又問:「你吐血多少時間了?」章說:「還不到一個月。」老先生自言自語說:「第一期。」然後又問章家在哪裡﹐章榮初告訴他是菱湖﹐又問湖州有朋友嗎。章說:「湖州同裕布店經理俞俊臣是我姑父。」老先生說:「很好﹐我送你一樣藥可以醫治你的肺病。」
老先生說﹕我是蘇州洞庭人﹐年青時在漢口做學徒時﹐見一本書上說﹐「一棵桂花樹死了以後﹐樹根放在泥裡爛一個甲子﹐就是爛六十年﹐會能生出一隻菌來﹐其名為桂紅菌﹐第一隻菌是治第一期肺病的。」他看了想到洞庭山祠堂門前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樹﹐已經死了不知多少年﹐樹根沒有掘出﹐他寫信到洞庭山家裡叫他們留心看看﹐有沒有紅色的菌生出來﹐有的話叫他們摘下來保存好。人們從來沒有看見過樹根上生紅菌這樣的事﹐直到兩年前發現了一隻像碗口大小的紅菌﹐就把它摘下來﹐從洞庭山寄到梅溪。據書上說﹐這麼大可以吃八個病人﹐因為是第一隻﹐隻能吃第一期肺病。老人說他的女婿﹐去年底得了肺病﹐給他吃了八分之一﹐現在完全好了。吃時把紅菌焙乾﹐磨成粉﹐放在一杯陳酒裡﹐一起吞下﹐馬上可以好。老先生對章榮初說﹐我可以送你兩個人的份量﹐等他明天回到梅溪﹐馬上就把桂紅菌寄到同裕布店﹐章榮初稱謝,但心裡是有疑惑的。
章榮初回到湖州﹐把收到的賬款匯到會康﹐又把船上遇見老先生的事情和父親和姑父一談﹐託姑父等梅溪桂紅菌寄到請他轉寄菱湖,就和父親回了菱湖。果然不到三天﹐桂紅菌寄來了﹐章榮初按老先生的講法吃了下去,肺病真的完全好了﹐血不吐了﹐人也胖起來了。之後章榮初和老先生一直做朋友﹐直到1947年他八十九歲故世。
多麼完美的善有善報的故事﹐兢兢業業的跑街章榮初﹑知才惜才的老闆李沄生﹑閱歷深厚的老先生孫友蘭﹐三代人互相關愛的故事﹐告訴我們一個雋久的真理﹕要做一個好人。
星雲大師偈語:人的善惡在本性中產生﹐情的真假從境界中引發。在有能力的時候﹐多做些事業; 在有財力的時候﹐多種些福田。
章榮初的一生﹐事業再大﹐賺錢再多﹐最後都煙消雲散﹐唯有他做人的道理言行﹐與人為善的人品人格﹐永遠是一個美好的故事。
不覺又一年了﹐章榮初在會康洋貨號已經是獨當一麵的老資格跑街﹐年底前照例要把放出去的賬款全部收回來﹐這年陰曆十二月中旬(1922 年 1 月)﹐章榮初到湖州山鄉去收賬了。
這一次先到梅溪﹐梅溪有大小布店八家﹐收到了二千多元現鈔和幾張匯票。從梅溪到泗安八十華裏旱道﹐要坐轎子﹐過去每次坐轎子都是布店代叫﹐梅溪到泗安兩名轎夫二元四角。
這天章榮初在點心店吃點心﹐有個轎夫來兜生意﹐三名轎夫隻要一元六角。章榮初覺得很便宜﹐就講定了明天早晨從梅溪動身。梅溪到泗安八十裏路程中﹐每隔五華裏就有一個休息站﹐蘆蓆棚裡有個老婦人供應茶水﹐還有酥糖﹑大餅出賣﹐走旱路或坐轎子的行路人﹐到這裡總要停下來休息一會。
第二天章榮初坐轎子出發,到第一個休息站時停下來休息﹐到第二個第三個休息站﹐三個轎夫態度很不好﹐不肯停下來﹐快速走過,三個人嘰哩咕嚕講土話﹐章榮初聽不懂。突然他想起聽人家講過,這條路在第六到第八休息站之間的地帶是沒有人煙的山溝﹐是最危險的地帶。想到這裡章榮初心裡害怕起來﹐想想看,三名轎夫來回要化兩天時間﹐卻隻賺一元六角錢﹐太便宜了﹐一定有磎蹺。如果這三個人是強盜,在無人地帶動起手來﹐非但是謀財﹐恐怕性命都難保。章榮初越想越怕﹐在這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地方,怎麽辦?怎麽辦?章榮初的腦子像風車一樣轉起來。
這時,到第四個休息站了﹐章榮初說自己小便急,硬要轎夫停下來。在茶棚吃茶的時候﹐章榮初很溫和地問他們﹐你們都是梅溪人嗎﹖梅溪有家利豐布店﹐你們知道嗎﹖這家布店靠得住嗎?外麵謠言很多﹐你們聽到什麽話嗎﹖領頭的轎夫問章榮初﹐你為什麼要問這事?章榮初嘆口氣說:「真倒黴啊﹐我為了這家利豐的賬﹐昨天沒有收到﹐他們答應我後天可以付給我﹐所以我今天到泗安﹐明天在泗安收賬﹐後天還要再回到梅溪去。昨天在梅溪收來其它店家的賬款幾千元﹐統統寄在同義豐布店了﹐這同義豐布店是靠得住的。但因為利豐的賬沒收到﹐我還要再回來,哎真是倒黴。」
章榮初說的這番話﹐等於告訴他們我這箱子裡沒錢﹐你們這筆謀財害命的生意留著後天做吧,我後天再送上門來。
他們聽章榮初講了之後﹐三人又嘰哩咕嚕講了一陣﹐客氣地問﹐你泗安有多少賬要收啊﹖章榮初說有人家付匯票﹐大多數店家是付現鈔的﹐一共有七千多元現鈔。
三個笨賊說:「那我們明天在泗安等你一天﹐後天送你回來好嗎﹖橫豎回頭路順便的﹐讓我們多賺一次轎鈿好嗎﹖」
章榮初說:「好啊好啊,這有什麼不可以呢﹐不過,回來的轎錢也仍舊是一元六角。」好不吝嗇,吝嗇人一定笨,章榮初裝作一個超級笨蛋,一點沒發現他們的不軌圖謀。
三個強盜喜出望外:「好的,就這樣定了。不過你到了泗安﹐先把這次轎錢付給我們﹐讓我們可以去吃飯。」
「那個當然了。」章榮初說。
這樣講好以後﹐三個轎夫渾身是勁﹐跑得飛快,客客氣氣把章榮初抬到泗安嘉新布店門口。
嘉新布店的經理沈士誠先生見章榮初下轎﹐走到店裡﹐慌忙放下水煙壺,站起來對章榮初說:「你這轎子是誰給你叫的?」章榮初說:「我自己叫的呀,三個轎夫隻要一元六角。」沈經理把他拉到後麵說:「啊呀呀你真是大膽啊﹐以後千萬不可自己叫轎子﹐這三個兇神惡煞中有一個剛從牢監裡放出來。」
章榮初把路上的經過告訴他﹐他連連說:「喔唷真是恭喜恭喜﹐今*****的性命能夠保全﹐實在是天保佑,莫大的幸運。後天準備怎麼樣﹖還坐這轎子?」
章榮初說﹕「當然不啦,這一趟我也嚇死了。還好我裝得像,被他們看穿的話,命一定不保。明天下午拜託你幫我叫條船﹐偷偷離開泗安。」
回到上海不過半個月,章榮初接到泗安嘉新布店沈經理來信,說這三個人前兩天就在危險地帶殺了一個人﹐搶去幾百元﹐當時就破了案﹐三個人都捉進去了。
章榮初麵對三個強盜﹐臨危不懼﹑鎮定自若﹐這是智慧膽識的較量﹑更是心理素質的較量。章榮初在這條偏僻小徑上表現出來的卓絕能量﹐在今後的人生大道上﹐發揮得更加淋瀝盡致。
(共四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