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的葬禮於八月底的一個周六在珠海殯儀館舉行。出席者一千多人,大部分是珠海廣州兩地的公司員工、生意夥伴、政府部門及醫療機構裏的熟人。還有些是從老家江蘇新垛鎮千裏迢迢趕來的親戚。
令邵艾意外的是,同齡人中除了姑父的兒子,還有一位她自己的熟人。珠海市政府辦公室的周秘書是姑父老友,這次來出席葬禮隨身帶了位辦公室裏的新成員。閔康是六月初海歸的,七月入職珠海市府辦公室,如今還在熟悉工作階段。聽說周秘書要來參加邵家的葬禮,閔康就一並跟過來了。
邵艾記得在波士頓的時候,閔康的穿衣風格以名牌運動裝為主,偶爾會有些比較前衛的打扮。大概為了莊重肅穆,今天特意選了一件式樣老套的中長款黑色西裝,係褐色條紋領帶,左胸口袋裏插了支小白花。然而因為身材挺拔俊樹,加上精致而集中的閩南人五官,竟給他穿出一種悲愴美。額前的短發也不似讀書時那般根根刺刺的,變得柔順熨帖,頗能代表新一代“專業型公務員”的形象。
“真是沒料到,怎麽會發生這樣的事?”追悼會結束後,閔康站在堆成山的花圈一側,同邵艾低語,“宋太太打電話過來的時候我還沒下班,也不知道是你們家裏的人,就把電話轉給周秘書。唉,真是飛來橫禍……你什麽時候回波士頓?後天就開學了吧?”
“下個周末,”邵艾說。姑媽和姑父都是江蘇人,一早就商量好百年後將骨灰送回老家存放。所以下周全家人先一起回老家,邵艾再由蘇州返回美國。
“節哀順變,”閔康從兜裏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她。“將來你家在廣東有什麽事的話,可以來找我。”
邵艾在接過名片時,腦中想起那天同剛強分別時,他曾叮囑過她,“千萬不能便宜了閔康那小子,還輪不到他。”呸,她憑什麽要聽他的?他都不要她了,還管她跟誰交往嗎?姑父雖是周秘書的好友,但人已不在,她作為晚輩同周秘書終究說不上話,在政府部門能建立自己的聯係是最好的。
“我會的,”她小聲說。
“替我向卡尼教授和方熠問好。”
這句話同剛強那句幾乎一樣,巧合到可以給三男之間的關係蓋棺定論了。剛強與方熠是本科四年的室友,二男之間有情義、有幫持、有忍讓,當然也少不了競爭。這種競爭不見得與女人有關,是各有所長的優秀男性之間的良性較勁兒。類似於競技場上的友誼賽,必須有勝負的存在才能激勵現有的人類不斷挑戰自己的生物極限,刷新記錄。
閔康與方熠算同門師兄弟,後者去波士頓麵試時有過短暫的接觸。雖然方熠一直是邵艾的正牌男友,閔康也曾向邵艾表白過,對方熠倒沒表露出明顯的敵意。且邵艾認為這不單是看在恩師卡尼教授的情分上,方熠這人天生就不給其他人帶來威脅感。
閔康和剛強的關係就神奇了,簡直是同一片山坳裏的兩頭雄獅,被迫分享魚缸的兩條betta fish,既生瑜何生亮,一靠近了就劈劈啪啪直冒火星。兩個男人都可以接受邵艾與方熠的組合,但她若是跟了他倆當中的一個,另一個定會氣得吃不下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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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於伯伯留在珠海繼續代理子公司的執行董事和總經理,其餘人將姑父的骨灰帶回江蘇老家。邵家離開珠海前曾聯係郭采莉家人,郭母果然已離開廣東,在剛強的陪伴下送女兒去著名的加州大學三番分校醫療中心看病去了。
“行,我會跟剛強聯係,”邵母對女兒說,“你在波士頓安心讀書,我找機會去趟三番,看望一下咱家的兩位恩人。”
邵艾聽得直翻眼皮兒。感謝是應該的,不過她這位媽媽多半還在打其他的主意,真讓人不踏實。
新垛鎮離蘇州也就是三小時的車程。在老家又簡單舉辦了個安葬儀式,一直在歐洲讀書工作的堂兄會陪姑媽在老家多住一陣子,邵艾隨父母返回蘇州的家。
“邵艾,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就想跟你談談。不過那時的你還沒遇上事兒,有些道理說給你聽,你也不見得能明白。”
父親對女兒說這番話是周五午後,邵艾吃完飯走進客廳時。母親飯後已獨自上樓休息,不知道是不是事先商量好了,把樓下留給父女倆交談。邵艾聞言,在父親對麵的沙發裏坐下,心裏不無忐忑。周日她就要去波士頓了,父親被救回後她就能感覺到,他有很多話對她說,隻不過最近這些天一直沒有單獨說話的機會。
讓邵艾欣慰的是,父親剛被釋放那幾天像是老了好幾歲,同時匯集了英俊與忠厚特色的臉龐幾乎垮掉。而從回到老家的那一刻起就開始複原,如同他在過去幾十年裏,每次度過生意上的難關後都能迅速地滿血複活一樣。
“你媽媽在認識我之前,曾有過一個兒子,這事兒她跟你說起過,對吧?”
這個開場白倒是完全出乎邵艾的意料。她以為父親會和她談畢業後的工作安排,她與方熠……或者其他人的關係。
“媽媽去美國時跟我提過一句,細節沒有多說。”
那是在波士頓、邵艾溺水被救後的第三天,方熠和剛強鬼使神差地同時出現在她的公寓裏,可謂邵艾人生中最窘迫的幾個時刻之一。兩個男人離開後母親忽然告訴邵艾,她在生她之前還有過一個孩子,然而卻不願回顧傷心往事,讓邵艾自己去問父親。這次放暑假回家邵艾曾多次嚐試著開口問,卻又始終下不了決心。畢竟牽扯到母親跟另一個男人的戀情,事情都過去那麽些年了,那個孩子也已不在人世了,幹嘛非要逼著父親去揭傷疤?
此刻,對麵坐著的父親點了下頭,給邵艾的感覺是他忽然想要抽一支煙,雖然父親這輩子從未碰過煙。
“那時你媽媽剛考上杭州師範學校,男人是教她的中文老師,比她大八歲,應當是挺有才華的一個人。從小到大追你媽的人數都數不過來,也不知是怎麽了,還就看上了這位老師,兩人有了感情後經常跑去校外幽會。大二寒假期間你媽發現自己懷孕了,這種事無論在那個年代還是今天,都是相當嚴重的。還好你姥爺在蘇州市立醫院有熟人,給你媽做了張假病曆,申請休學一年。”
“哦,原來是這樣……為什麽不墮胎呢?”邵艾不解地問,“既然醫院裏有熟人,悄無聲息地把孩子拿掉應該也不難吧?”
這倒不是邵艾嫉妒母親的另一個孩子。剛去中大讀書的時候同宿舍的女生們就私底下討論過了——本科生懷孕是要被學校開除的。至於教師與本科生發生性行為,那是相當嚴重的過失,肯定會丟掉工作,這輩子也別想幹老師這行。
後來去到美國後邵艾得知,隻有西點軍校之類的院校不接收已婚學生,其他大學沒有人幹涉學生的私生活。當然,教師與本校學生發生關係還是嚴重的違紀。
“男人不讓墮胎,肯定是有原因的,”父親若有深意地望過來。“那時的杭州師範學院本科是三年。你媽休學一年後,孩子被男人的母親抱回桐鄉老家,你媽回校繼續念書。那之後的一年半,男人都不許你媽去看孩子。說是桐鄉就在杭州邊下,離蘇州也不遠,有不少同學啊,熟人的,怕萬一給人發現。結果、結果等你媽畢業時,去到男人老家一看……”
父親說到這裏低下頭,一隻手用陰勁兒揉搓著襯衣的下擺。怎麽了?邵艾心道,那時孩子已經出意外了麽?
“原來男人老早就結了婚的,留在老家的太太不知什麽原因,一直也沒懷上孩子。唉,總之婆家是一定要將孩子留下,而你姥姥姥爺雖被氣得半死,也不同意讓孩子跟你媽媽。”
“什麽?這也太過分了!”邵艾知道姥姥姥爺不許母親帶走孩子,是怕影響母親將來嫁人,可邵艾咽不下這口氣。“換成我肯定要告到師範學院去,讓渣男名聲掃地!”
“你不明白,鬧大了對誰都不好啊。那年頭人們思想落後,就算不顧及你媽媽的名聲,你哥在成長過程中會被當做野種來指戳的。再說男人要是丟了工作,無法養家,跟著倒黴的還不是老婆孩子?”
不對,不應該是這樣的!邵艾氣得想哭,卻又想不出該如何反駁。
“之後的一整年,你母親的精神狀態都不太好,”父親將目光投向著窗外,繼續回憶,“我那時候,我、不是在賣保健品嗎?有一款說是專門用來改善產後抑鬱症的神藥,現在想來,也就是些普普通通的婦科調理劑而已。你姥爺先認識的我,來我公司買貨的時候跟我聊起來,覺得我這個人還不賴。後來……”
父親搖了下頭,將他與母親的婚戀史一筆帶過。“說起來,那家人對你哥還不錯吧,算是用心培養了。你媽每年去桐鄉看一次你哥,有時也帶他去周邊玩。雖然身世坎坷,是個特別皮實樂觀、勇敢有擔當的男孩。有次你媽帶他去杭州遊樂園坐過山車,你媽不敢坐,他說——不怕,有我在,媽媽什麽都不用擔心。”
有我在,什麽都不用擔心……邵艾記起在南澳島出事的時候,剛強見到母親後的第一句話就是“阿姨不用擔心,有我在。”怪不得母親幾乎是從認識剛強的第一天起就毫不掩飾地喜歡他。
她現在也大致能領會到,母親為何不待見方熠和楊教授一家人了。“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這大概就是母親在那次傷害中的體會。而之後楊教授對邵氏藥業的指控,更加深了母親的看法。
“你八歲那年夏天,你哥在桐鄉重點初中念初二,天生的能言會道,這點兒大概隨他爸。結果暑假跟一位老師去參加浙江省演講比賽,頭晚住在公路旁邊的旅店。旅館快滿客了,跟人家合開了間三人房。那天下雨,一輛小卡車開到附近的公路時,忽然發現對麵的車開到馬路中間了,情急之下猛打方向盤避開。晚上,下雨路滑,路邊是啥狀況也看不清楚,直接撞進了旅館裏。你哥被當場撞死,老師沒事,同一間屋的老頭後來鋸掉半條腿。”
邵艾用雙手捂住口鼻。原來如此,那個夏天她被送去姑媽家裏住了一個月,竟然是出了這麽大的事!媽媽太可憐了,她這些年都是怎麽過來的?
這時傭人進來換茶,將茶壺和一口沒喝的兩隻冷茶杯端走。邵艾順便要了瓶可樂,她在緊張的時候需要冰鎮可樂才能定神。傭人離開後,父女倆調整了一下情緒。邵艾忽然有種預感,也許父親這次和她談話還真是與她的未來有關。在聽過那件陳年往事之後,她的心態已經起了微妙的變化。
“方熠跟剛強兩個小夥子我都見過。後者嘛,我在船上的時候因為你姑父遇難,心智受創,不過周圍發生的事我還是有印象的。邵艾,你覺得這兩個男人誰跟你更合適?”
“當然是方熠了,”邵艾想都沒想地說。姑且不提她和他在一起有很多共同語言,除了魏教授女兒那次,二人幾乎沒鬧過別扭。而剛強呢?基本上次次見麵都讓她有“某人的腦袋是怎麽長的?”這種疑問。
父親了舒了口氣,站起身走到窗邊。“那你覺得我跟你媽合適麽?你姑媽和姑父呢?”
“當然合適了!”邵艾從懂事起,就認為這兩對夫婦在一起是天經地義、天作之合。
父親轉身看著她,“我和你媽其實是很不一樣的人,邵艾。我作為省內最早一批下海經商的冒險者,當年做過的很多事情,不能回頭細看。可是,怎麽說呢?兩隻光滑無瑕的金屬球,你把它們貼在一起擺著,看起來相稱得很。但是隻要遇上震蕩,兩隻球一旦各自滾散了,就很難再聚合。你和君子交往,經常就會是這麽種結局。”
這話邵艾不愛聽,方熠是現代社會中難得一遇的君子。
父親沒等著她抗議,又接著說:“反過來,有些人看起來沒那麽光亮,但他們身上有股韌勁兒,能吸收震蕩。像老樹根兒那樣拉扯不斷,不需要別人照料,能自己從貧瘠的土壤中吸取養分,還能有餘力滋養其他人。邵艾,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你這一輩子注定了要經曆各種震蕩,最近這兩年不過是個開頭。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嗯,道理是正確的,隻不過爸爸你套錯人了,邵艾哀怨地想。拉扯不斷的那位每回都能從她身邊輕易走開,而此刻在波士頓癡心等著她團聚的是光亮的金屬球……
院門外有汽車停下、熄火的聲音,接著是門鈴聲。女傭走出去開門,邵艾估計又是總公司來的人,與姑父有交情的老同事,前來吊唁的。昨晚就來過一波了。
然而女傭隨即小跑著進了屋,驚惶地望著老爺和小姐,臉色很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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