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是和水良以及其他室友在食堂一起吃的。他們看上去胃口很好,大吃大嚼,好像畢業這事對他們毫無影響。但是,我好像鼻塞了似的,東西吃到嘴裏,一點味道也分不出來。米飯也好,豆腐也好,吃起來和嚼棉絮沒什麽差別。這種夏天,我既沒有感冒也沒有發燒,就是胃口不好。我當然知道為什麽胃口不好,但是我也沒辦法,隻能胡亂吃了幾口就算吃完了中飯。
匆匆回到宿舍,我悄悄拿著那本《少年維特之煩惱》,在書裏還夾了一張前幾天我在橋頭的“心悅”照相館拍的照片。照片上的少年雖然稚氣猶存,但是顯得意氣風發。那天去照相,其實我心事重重,一點兒也不“心悅“。但是我不想留張自己苦著臉的照片,所以還是盡可能地顯得雄赳赳氣昂昂,好像要跨過鴨綠江去痛打侵略者的誌願軍戰士。
我把那個紫紅色發夾從包裝袋裏拿出來,揣在了兜裏。我還是沒想好到底要不要等會兒送出去。如果放在個禮物包裝袋裏會很累贅,因為那樣也就是把自己的心思完全暴露了,沒辦法把兩種可能都兼顧到。告別的信,我就不準備寫了,我覺得到時候隨機應變吧。我真不知道自己會怎麽辦,這種場合的應對比不得在辯論場上的立論,可以按照預設立場提前準備,真不是我的長項。
一點鍾的時候,我來到女生宿舍門口。這次我沒有麻煩宿管阿姨了,因為金瑤果然準時出現了。這次她穿的是另一條白色的裙子,這次的質地像是絲綢的,看上去很光滑的感覺。我當然知道這不是我夢裏出現過很多次的那條白色連衣裙,因為質地不同,何況她也長個子了,那條裙子估計對她也小了。但是,這個白色裙子還是給我很親切的感覺,彷佛又回到了第一次見到她那白衣飄飄的時刻。她不像我那麽心事重重,顯得腳步輕快,麵帶笑容。我們繼續踱到那顆大法國梧桐的樹蔭下麵。昨天就是在這裏把留言冊給她的,今天她就要把它還給我了。
“這是你的留言冊,我寫好了。我的照片夾在我的留言頁了。”她微笑著說。是的,她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地那麽柔和那麽親切。我想,如果這輩子我失去記憶的話,最後記得的應該會是這個聲音吧。
“謝謝!我可以先看一下嗎?”我接過留言冊,擠出一個微笑來問她。
“當然!你盡管看!”她的臉上還是帶著滿滿的盈盈的笑意。我以前一直沒有好意思盯著她看,但這次我多看了她的臉一秒鍾。是的,她的臉和我一樣,也還有些稚氣的影子,但是那麽明豔而有光彩。白皙的圓臉龐和其他漂亮女孩子的臉型不太一樣,但我就是很喜歡。我還看到她的左邊嘴角下,還有一顆不太顯眼的痣。我覺得這顆痣,給她的臉龐加上了些許調皮的成分。她是雙眼皮,眼睛很大很明亮,眉毛淡淡的,讓我想起了“蛾眉淡掃”這個詞。隻是,我也不知道有沒有可能讓我來給她描一描眉毛。我還看到她的笑臉,似乎右臉頰還有一個若隱若現的酒窩。總之,我對她的喜愛怎麽都不夠,但是我也不想一直盯著看,所以笑一下就去研究那個畢業留言冊了。
我摩梭著留言冊的封皮,猶豫著不舍得打開。我覺得這像是對我感情的一次審判,而我的內心,戰戰兢兢,既期盼這這一時刻的到來,又害怕這個判決是對我的感情的一次死刑判決。
終於,我翻到了她的留言頁。她選擇的頁碼既不很靠前,也不很靠後,接近於留言冊的中間。落入眼簾的是那熟悉的秀麗而帶著力量的字體:
“真芳:
時間過得真是快。從我們入學起像是飛逝一般,就來到了你們離校和你說再見的時刻。我很高興能夠認識你這個特別的好朋友。和你談論文學上的心得和體會總是那麽愉快,我也很高興看到你在音樂上的領悟力和鑒賞能力的獨到之處。謝謝你上次給我的書,還有平常的這麽多愉快的探討交流。分別之際,衷心祝願你在未來的工作崗位能夠發揮出你的最大潛力,成就你的人生理想。保持聯係,加油!
金瑤”
我默默看完這些文字,心情十分複雜。一方麵我感激她的真情實感,另一方麵,她依然沒有流露出更多的情感信號,讓我也突然失去了向她表白我熾熱的情感的勇氣。她在留言頁夾了兩張照片,我粗粗掃到了上麵的第一張照片,看到她穿著白襯衣和藍色西褲的英姿。但我沒好意思多端詳她的照片,畢竟她本人就在眼前。
“謝謝你肯給我留言!也謝謝你的鼓勵!目前為止畢業去向還是沒有定下來,估計要到我們宜春市裏的人事部門討論才能確定吧。要花點時間才能塵埃落定,得等一陣。”我清了清嗓子,盡量讓自己保持平和的語氣告訴她。
“嗯!總會有結果的,耐心點就好。”
“對了,你們離畢業還有一年,你畢業後大概是什麽打算呢?”我想起這個問題來了。
“應該差不多也是回星子建設家鄉吧。嗯,我會回星子,我很喜歡那裏。”她的回答倒是在我意料中。那麽美麗的地方,在那裏紮根建設,那自然是再合理不過的事情。她讓我想起了生長在天山和西藏的雪蓮。雪線之上的白色雪蓮花,那麽聖潔,那麽珍稀,就像在星子的金瑤。她們,都深深地紮根在自己的國度,要是把她們從那裏抽離,她們還能盛開嗎?我不知道。我能做的,如果可能的話,應該是也留在那裏,做一個在雪線上自由馳騁的雪豹,守護著那聖潔的雪蓮花。而現實是,我就像是一隻在城市邊緣流浪的野貓。現在也好,將來也好,我看不到成長為雪豹的希望。這個現實,也深深地刺痛了我。
“呃-嗯,希望以後能有機會去星子,到時候可以找你嗎?”
“嗬嗬,當然歡迎了!等我畢業在星子了,隨時歡迎你來!”她的笑聲爽朗,顯得好像很熱情期待我的前往。這種悅耳的笑聲,在她那裏我是頭一回聽見。很難過的是,這大概也是最後一回聽見了。
我知道她歡迎我去的誠意,隻是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我才能有機會去那裏。但是我覺得,我是一定會有機會的。再不濟,以後我可以借著去看望同學的名義去路過那裏。我想,那樣的話,再自然不過了,一點兒也不用擔心她會覺得我唐突。
“對了,我考慮了一陣,選了這本書,當作給你的臨別紀念吧,是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看過,但是覺得它還挺有意思的,畢竟我們或多或少都會有些煩惱吧。”我把書遞給她,生怕她說已經看過了,或者說她對這本書不感興趣。
“啊,這本書我聽說過。不過好像是個男主角的煩惱吧,應該挺有意思的。謝謝你!”她的語氣誠摯而熱切,我覺得她是真喜歡這本書。
“我在裏麵夾了一張我的照片,也給你留個紀念吧。”我補充了一句。
“好啊,保持聯係!下午我就走了,你也一路平安!”
“好的,你也一樣,保持聯係!”
她伸出右手來,我們第一次握了握手。我感覺我的手很涼很涼,就像夏天從深井裏剛打上來的水,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倒是她的手,帶著夏天的溫熱,像是在安慰我。我不想我的涼手把她冰到,匆匆地把手放開了。我們彼此笑了笑,她的微笑,那麽熟悉,那麽溫暖,隻是以後再也難得見到。我也不知道她有沒有發現我的笑容裏的苦,我希望她沒有發現。我不想給她留下的最後印象是這樣,可是我覺得就是沒法完全控製我自己。我把她送回到女生宿舍,她揮了揮手,然後轉身,身影沒入在女生宿舍樓的門口。我們的最後一麵就這樣結束了。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我心裏像是有個很大的錘子在錘擊,一下,一下,又一下。我的發夾在兜裏,可我再也沒有勇氣掏出來遞給她,就這樣呆呆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不見。
我麻木地在校園裏走著,腳步沉重。我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你沒有表白,你這孬種!你這懦夫!”我的手在我的褲兜裏摸到了那個發夾,金屬的搭扣和塑料主體的質感,給我傳來像被火燙到一樣的感覺。我抬起頭,發現我不知怎麽的,來到了那個廣播站的門口。灰白色的鐵門和模糊不清的玻璃還是那個老樣子,彷佛那播音員也還在裏麵等著我去敲門去發現她的存在。手中的那個燙手的發夾,也像是在嘲笑我的無能和膽怯。我從恨自己開始轉而遷怒於這個發夾,猛地一把從兜裏掏出來,朝校門的方向扔出去很遠,好像把我的懦弱和膽怯也扔到了天邊。
我開始流淚,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眼眶裏往下淌,我也不想去擦,開始還是無聲,漸漸地我坐在播音室外的台階那裏,開始放聲大哭。我感覺我呼吸困難,像是哭得要背過氣去了。我站起來,深吸一口氣,緊攥著拳頭,仰起頭,長吼一聲:“靠--------!”
結束了,持續了兩年多的感情結束了!我設想過千百次我和金瑤的感情的歸宿,結果再怎麽計劃我也沒想到,最終會是我的怯懦擊敗了我的勇氣,讓我甚至不敢為自己爭取一個可能的機會!
哭過一陣後,我感覺好像好過一點了。之前滾燙的淚水,在下巴那裏開始變得冰涼,但我依然沒有心思去擦拭。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人路過。我的身體好像不是由我的頭腦在控製,而是自己有了主意似的,推動我慢慢地往前走。我走到了教學樓側的一樓,在那裏,我看到了金瑤的那一回頭,在那裏,我的心被她俘虜。我一步一步地往前挪著,一樓,二樓,三樓,四樓,五樓。前麵就是那個弧形護欄。我又摩梭著那個鐵護欄,想起這三年裏多少個日子,假裝在那裏遠眺,寄希望於看到那個靚麗的身影從眼前出現。而今天以後,我再也不能到這裏遠眺,而那個熟悉的身影,再也不會出現在眼前了!我的眼淚又開始湧上眼眶,我又一次選擇讓它恣意橫淌。管他的什麽克製情緒,我現在一點兒也不想克製。
在欄杆那裏待了幾分鍾,我轉過身,走到老教室的門前,推了推老教室的門,它已經鎖上了。在這個教室裏我們度過了兩年的美好時光,現在也不知道是哪個新的班級在裏麵。
我開始緩緩踱下四樓,來到了我們第三年的教室。教室沒鎖,推開門,裏麵空無一人。黑板上不知道是誰寫的白色帶著紅邊框的“畢業快樂!”四個粉筆大字,旁邊還有一首標題為《臥春》的諧音打油詩。平常我可能還有心思欣賞,但是現在我覺得渾身無力,腦子也不聽使喚。我摸索著找到最後一排的座位,覺得支撐身體的力氣好像突然渙散,我重重地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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