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飄落
山琳-寅兮
版權所有,違者必究。如有需求,敬請聯係:shanlinmedium@gmail.com
無盡頭,何處有香丘?- 葬花吟 (紅樓夢)
1.
簫芸
中國 蘭州
一九八九年六月五日 夜晚
昨天的世界被他們掠走了。透過病房的窗口往外看,路上空無一人,對麵大樓的牆壁上映射著血樣的的紅光。你就要出生了,而我卻感到悲哀與陣陣地驚恐,因為那個集會的廣場有暴力發生。
護士們一波又一波地過來,她們聽著你的胎心,焦急地看著手表,數著脈搏,一個護士對另一個護士悄聲說:”脈搏隻有九十了。但是她的大夫來不了,各條路口都被封死了。”
那個晚上,我在病房裏踱步。我雙手抱著被你將要撐破的腹部,無法入眠,默默祈禱,希望你能夠自己出世。然而,我的骨盆卻無法自行張開,你需要有人來協助你的降生。
2.
簫芸
中國 蘭州
一九八九年六月一日 下午
夏日裏, 天氣異常地熱。我的肚子已經大到難以行走的地步,我的丈夫要去上班,出門前,他一再叮囑我要在家裏好好靜養,千萬不要上街看遊行,湊熱鬧。他還特意地把耳朵貼著我的肚子,做出聽你胎音的樣子,說“再堅持幾天。等咱們有了寶寶,家裏就會熱鬧非凡。到時候,會有很多人來看孩子的,你信不?” “當然,咱家的孩子!跑來祝賀的人會絡繹不絕的,得把你樂死。” 我和著他的語調,調侃起來。
預產期就在眼前。我要是躺著,就會喘不過氣來,要是坐著,腰又受不了。雖然我答應了丈夫,不出門湊熱鬧。但是,那天下午,我還是決定出去,要上街走走,因為我想活動開骨盆,以便順利地生產。為了你,我的孩子,媽媽在所不惜。
大街上人潮洶湧。參加遊行的隊伍一個接一個地高喊著相同的口號:“自由,民主!” 他們的口號激勵了站在街邊圍觀的人群,於是,圍觀者也跟著高喊:“要自由,要民主!”。
我一邊吃力地在人行道上挪動步子,一邊幻想著有你的未來。你一定是個高個兒的小家夥,像你的父親一樣,也會像我一樣,明眸皓齒。也許你會繼承一些爺爺的天性,喜歡玩耍,聰明伶俐。我還想象著,等你會跑了,我就給你買一輛小自行車,和你一起在街上炫酷地馳騁,就像小時候爺爺帶我玩時那般神氣十足。另外,我們已經給你起好名字了,叫“夏雨”。。
遊行的人群繼續湧動著,他們在空中揮舞著手臂,做著“勝利”的手勢。他們向圍觀的群眾散發追求自由的傳單,有的圍觀者歡呼,有的直接跟隨遊行隊伍離開。空氣裏彌漫著激情。人們盡情抒發著對自由的向往,整個世界呈現出勃勃生機。
我站在人群中,雖然看到社會迎來了希望的曙光,感到振奮。然而,我也禁不住有些擔憂。我的天性不是那種容易衝動、隨波逐流的人。我始終對身邊的眾人保持著謹慎的看法。在我眼裏,他們大多是一群跟風叫好的人,隻要看不到危險,他們就紛紛上前高喊口號,湊個熱鬧,過把癮。一旦風聲鶴唳,他們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想要躲到地縫中去。我這樣看,是因為小時候親眼目睹了許多群眾集會和遊行的場麵。
我擔心,這次的示威活動是否會像以前無數次一樣,當秋後算賬時,他們就會相互揭發和舉報?這一次,群眾真地覺悟了嗎?他們比過去文明了,有進步了?他們起碼該有勇氣和責任心來互相保護吧?
我小時候所見,每一次聲勢浩大的遊行後,總是伴隨著鎮壓。有的家破人亡,有的萬劫不複。例如,奶奶家的鄰居胡耳,就因為參加了一次遊行而被槍斃了。他之所以被槍斃,僅僅是因為他站錯了隊伍,他竟然糊裏糊塗地跟著夥伴們站到當權者的對立麵那邊了。
3.
簫芸
中國 蘭州
一九六九年 夏日
那個胡耳被槍斃的時候,年僅二十一歲。他是胡家的獨苗。他的爺爺得知他被槍決後,一病不起,不久也跟著走了。我記得當時,我們孩子們一窩蜂地跑到胡家大院窺視他爺爺的喪事場麵。街坊們進去一波,孝子們就哭幾聲,聲音不大,就是悄悄地帶著哭腔發個聲。街坊親友們有為他家放哨的,要是居委會主任來了,孝子們就趕緊藏到裏屋去了。他們這樣偷偷摸摸地辦喪事,是因為政府下令,辦喪事要從簡,不準哭喪。奶奶說,在新社會裏,他們能哭幾聲已經不錯了。胡耳被槍斃了以後,他家連個屍首都不敢去要,最後還是找了一個家裏沒有黑五類的街坊,當工人的老五子幫的忙。他家給老五子兩塊錢,讓他半夜偷偷地叫了幾個人跑到刑場,用席子把屍首卷上,背到北山裏埋了。奶奶說,唉,新社會,該誰家的後人挨槍子兒,說不準的,就是賭場裏撒骰子,全看運氣了。
那時候,人們說上街就上街, 遊行起來,熱鬧非凡,喊地唱的都有,隻要舉的是最高指示的牌子,就沒事兒。要是有不同團夥上街,各方常會為了爭地盤,搶勢力而發生激烈的衝突,常常會有傷人,死人的事情發生。具體到誰被抓了,那就要看誰掌握真正的權力。但是有一點不會變的,就是抓捕行動發生時,大街上就會瞬間空無一人,冷清到瘮人的地步。那些上街遊行的和看熱鬧的眾人會馬上躲到家裏,關上大門。那個昨天還是眾人仰慕的英雄,到了今天就連一條被吊打的狗都不如。奶奶說:“眾人?不就像被人操控的皮偶嗎?遠遠看去,他們仿佛真實動人,但一走近,你就會發現他們不過是皮影劇裏的人偶,離不開某個人的操控。讓他們動,他們就動;讓他們停,他們就停。他們隻是看上去像個活生生的‘人’罷了。”小時候,我不明白,那個操控著皮影人偶的人是誰。
4.
簫芸
中國 蘭州
一九八九年六月一日 下午
我因為身子負重,沒有精力參與其中。我更像一個局外人,一邊觀望激情萬丈的隊伍們高喊著口號向前移動,一邊回憶起七歲那年,奶奶帶我去看遊行的情景來。
5.
蕭芸
中國 蘭州
一九六九年 夏日
奶奶領著我,來到西關十字,那裏要舉行批鬥大會和萬人遊行。奶奶差不多有一米五二的個頭,身體圓潤飽滿。她的腳是典型的三寸金蓮。腳尖隻剩一個大拇指,其他幾個腳趾頭幼年時被她的父母強行箍到腳掌窩窩裏了,整個腳就被箍成個三角形狀,就是那種被捆綁緊收了的端午節的粽子。看她走路,就像看一個超負荷的小船因頭重腳輕而搖晃不停。我七歲的時候,走路就已經比她快了。我常哀歎,那雙腳限製了奶奶的行走的速度,也限製了她想要去的遠方。因為奶奶是一個極其聰慧而有魄力的女人。
奶奶走路,必須讓兩隻腳形成八字。那樣就能給她的身體多一點兒支撐力。但想象一下,她的腳總共巴掌大,再“八字兒”又能怎麽樣。走在她身邊,我會下意識地用我七歲的小手扶她。奶奶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她會露出沒事兒的樣子,對我說:“這算什麽?我年輕的時候,常出來,帶著你爸爸和我的大姑娘遊玩。我們趕場子看戲,場場不落的。”
“奶奶,你說的‘你的大女兒’是我的姑姑嗎?” 我好奇地問道。
“不,我有兩個女兒。大的那個不在了!”奶奶傷心地搖了搖頭。
“為什麽?”我吃驚地問奶奶。
“大的走了!”奶奶回答道。
“她去哪了?”我有一點兒懂得“走了’ 的意思是去世,但還是孩子的我不願意那麽想。
奶奶沒再理我,她隻是沉默地繼續向前走了。
奶奶帶著我坐在離會場主席台很遠的地方。她說批鬥大會的台子跟前不是人去的地方。我們坐在一根電線杆下麵。高音喇叭裏喊著口號:“打倒反革命!毛主席萬歲!” 我們對誰是反革命,根本就搞不清楚,也不在乎。奶奶的興致在看熱鬧上,她喜歡觀察過往人們的體態和神情。奶奶不喜歡樣板戲。那時候已經沒有她熱愛的折子戲可聽了,更沒有她熟悉的戲院子可去了。她唯一可以消遣的事情便是去大會場上看眾人的形色了。其實,在那個時候,整個社會除了樣板戲以外,就是看真人秀了。人們剛開始看會覺得恐怖,難以接受。後來看得多了,就對恐怖無感了。反而看批鬥會上被五花大綁的,看如何讓“壞分子們”坐噴氣式飛機,直至吆喝著給反革命來個飛退,打個鳥等等成了人們需要的娛樂了。當一個社會步入黑暗之後,人與人之間的暴力相殘還有一個功能,就是是尋歡作樂。那些原本反人類的暴行在那個年代便成了人們得以消遣的活報劇了。奶奶拒絕觀看那樣的活報劇。她說,天煞了的!
我和奶奶坐在那裏觀看人來人往的人群。要是在人群裏看到一兩個不一樣的人物,他們的聲情體貌要是有特點,比如怪異的走手,凸顯的容貌,奶奶就會記住,等回家後在我們麵前一一模仿一遍。她會邁著小腳,舉手投足,學地唯妙唯俏。我和姐姐常被她逗地捧腹大笑。隨後,我和姐姐也會學著奶奶的樣子,在屋裏轉一圈,出奶奶的洋相,這樣奶奶也被逗地笑出眼淚來。這些情景是我童年裏不多的快樂記憶。
有時候,在我們嬉笑逗樂之後,奶奶會突然沉默一會兒,再唉聲歎氣地說:”你們見過什麽呀!舊社會的時候,我每個禮拜都會換上新衣服,再把我的大姑娘打扮地漂漂亮亮的。我手裏領著她,一起出門去看戲。那時候,戲院子門口有賣糖炒栗子的,她最愛吃了。” 要知道,糖炒栗子在我小時候,是昂貴又稀罕的零食。要是姑姑買來一包糖炒栗子,也就是巴掌大的用舊報紙疊的紙包,我們每個孩子也就能吃上一個,最多兩個。 奶奶會一邊說一邊失神地望著窗外,不再理會我們了。她眼睛裏流出了淚花。姐姐趕緊拿條毛巾遞給奶奶。 “奶奶,你再別思想了。” 姐姐會體貼地坐在奶奶跟前搖搖奶奶的胳膊。
姐姐有一天悄悄地告訴我,奶奶心裏過不去的那個,是我爸爸的大姐,就是在蘭州解放的那個節骨眼上,得了肺病,走了,走的時候剛剛十八歲。
6.
簫芸
中國 蘭州
一九八九年六月三日 中午
大街上還是人聲鼎沸。我住進醫院,待產,醫生做完了一切檢查。就等你如期而至了。待產的病房裏住著六個將要做母親的產婦。每一個產婦都抱著期待,喜氣洋洋。我已經知道你是個女孩,我盼望著懷抱你的日子到來。
7.
簫芸
中國 蘭州
一九八九年六月五日 晚上
窗外怎麽沒有聲音了,不對,我聽到了喊聲,遠處,嗡嗡地嘈雜中像是有槍響起,空氣裏彌漫著恐怖,我熟悉這種無聲而沉重的夜晚,沒有人會大聲說話,滿屋子的人都像是在等待著什麽,又害怕會來。空氣凝滯了。我希望再過一會兒,就會有醫生來看我。然而,一個小時過去了,沒有醫生,兩個小時過去了,還是沒有。隨著無望地等待,陣陣孤獨與恐怖感向我襲來,就和我小時候一樣。
8.
簫芸
中國 蘭州
一九六九年 秋日
奶奶的四合院不再有昔日的熱鬧氣氛了。曾經奶奶是街坊們的主心骨,誰家有事兒都喜歡跑奶奶屋裏嘮嘮。每天早上,奶奶都要求姐姐把屋裏各處拾掇地幹幹淨淨,特別是茶盤和玻璃茶杯,必須要擦拭地鋥亮,因為客人們來了,要沏茶的。為此姐姐私下戲虐地叫奶奶黃世仁老太太。奶奶的屋子總是溫情脈脈。而如今卻變得寂寥無聲了。街坊鄰裏們慢慢地不再和奶奶來往了。她成被共產社會唾棄的房東老太太了。
還有我,小夥伴們也不要和我玩了。我的心裏有了一個大大地窟窿。我每天放學了,隻能自己坐在台階上給自己編故事聽。
我就像一隻野貓,周圍發生了什麽,我都能馬上嗅到。要是聞到了恐怖的氣息,我就會馬上藏到一個角落,我會警覺地觀察一切。我會盯著大人們的神情,豎起耳朵聽他們講話,我能從他們的嘴唇動地樣子,猜出他們在說什麽。比如“誰誰的舌頭被割了!”,或者”那夥人又把校長的腿打斷了。我並不知道那夥兒人到底是誰。但我知道,又是有人被打殘了,我真地活在恐怖世界裏了。
有一次,姑姑來看奶奶了,我很興奮,因為孤獨,我以為姑姑能聽我講話。於是我急不可耐地告訴姑姑,前兩天鄰居段家的兩個兒子相互打架了。他們揮舞著斧頭,說要殺死對方!我講的時候,用我所能想象的全部的本事給姑姑描繪打架的情景。我想這樣姑姑就會多聽我一會兒。可我沒有想到,姑姑聽完後,搖搖頭,說段家的兩個兒子過去都很善良的,不是那種打架的人, “唉,這文化大革命讓人們都變了,一不對付,就殺人放火。” 她歎口氣,隨便一句就把我打發了。而是她就急切地找奶奶去了。
“媽,你都不知道今天街上出什麽事兒了!” 姑姑一步跨到奶奶的房裏,對著奶奶大喊到。
“多大的事兒,也用不著你喊呀!” 奶奶很不滿意地回了姑姑一句。
“媽,人被活活地打死了,就在街上, 一個年輕人。現在人們抬著示威遊行呢。我上街買菜去了,結果讓我碰上了。” 姑姑看來是嚇壞了,她把奶奶一把拉到炕沿上坐下來,頭靠在奶奶胖胖的肩膀上,一邊說,一邊把眼睛閉上了。奶奶不再說什麽了。
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我情不自禁地問街上有沒有血。我聽著也嚇壞了!但是姑姑沒有安撫我,隻是說:“快到炕上去,蓋個單子睡。你再聽大人們說話,我就把你拖出到街上去!” 那時候,大人們不會考慮我的的感受。我就像荒野中的失群的小動物,害怕的時候,隻能自己孤零零地忍受。
那樣的夜晚,我會躺在奶奶的炕上,耳朵伸的長長的。我相信我能聽到遠處大街上的動靜。我會自言自語,那個被打死了,又被抬著上街遊行的死人眼睛還睜著嗎?那個被割了舌頭的人又是什麽樣子?要是他的舌頭掉了,那那片舌頭掉哪裏了?那他嘴裏的血會流出來嗎?,那流出來的血會不會掉到地上,會留在大街上一條長長的血跡讓人不小心踩著了?我的神經會下意識地抽搐一下,因為我會想象,要是有人不小心踩到了那片被割掉的舌頭的話,那個掉了的舌頭的人一定會很疼的。要是那樣,那他的手還敢碰到他的嘴巴嗎?” 我禁不住地把自己的手伸到嘴邊,感覺有血從我的嘴巴裏流了出來,我不敢動了,全身就像是一團血塊,被夾在兩條冰冷而麻木的胳膊中間。
躺在奶奶的大炕上,我感到既害怕又孤獨。奶奶在我身邊,鼾聲雷動。然而,我不敢叫醒她,告訴她我怕,睡不著。她仿佛沉睡在另一個遙遠的世界。我隻能用眼睛注視著房頂上用報紙糊成的仰襯。那些圖片就像是馬路邊上的大字報,上麵畫著地主穿的衣服,還有印著福字的陶罐,仿佛紅衛兵們闖入“反革命”家中,抄家奪走的古董。它們在我的眼前來回移動,切換畫麵。我專注地盯著那個陶罐,深信隻要我稍有動靜,就會被我不知道的那個人裝在陶罐裏帶走。
那樣的夜總是很漫長,我想爸爸了。他肯定會抱我一下。爸爸是最愛我的人,但是他去哪裏了?已經有一年不來看我了。奶奶不告訴我為什麽。姐姐說他被軍代表們管控了。媽媽也不在,奶奶說媽媽去農村社教了,什麽叫社教?我就那麽空落落地留守在奶奶家裏,夢想著,有一天爸爸能突然出現。
9.
簫芸
中國 蘭州
一九八九年六月六日 零點--十四點
一天一夜過去了。我從夢中醒來,病房裏不再有人說話了。燈光很暗,偶爾我能聽到有人悄悄地議論聲:”現在路真地都被抗議的人群給堵死了,大夫們過不來,現在沒人可以接生了。”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肚子,你在裏麵,沒有再踢我了。我就想睡覺。睡著了,就不用擔心了。
到了下午2:00,有幾個護士匆忙地跑過來,說大夫終於來了,我必須馬上進手術室,因為我腹中的孩子的心跳隻有80了。這個我知道,從昨天夜裏就已經隻有90了,為什麽會等到現在?他們推著我,一分鍾都不敢耽誤地進了手術室!
當你發出第一聲清翠而響亮地哭聲時,我說了句:“好受罪啊!“ 一陣惡心,讓我忍不住地在手術台上嘔吐起來,而後就在麻醉藥力下昏睡了。
天黑了,我身心疲憊不堪。我的四肢被針頭紮著,被輸液管捆綁地無法動彈,我說,不要輸了,要護士給我拔了管子。護士說我需要休息,還”好心地“給我打了一針嗎啡......
頓時,我自由了。順著一束光環,我輕輕地飄起,瞬間來到了一條熟悉的街市。街上有一家叫“三合公”的糖果鋪子,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我小時候喜歡去買糖吃的地方。隻是這一次鋪麵上了門板,就是那種老式的,一長條,一長條拚卡上去的門板。整個街市空空蕩蕩的。我一人走著,不覺得害怕,沒有了恐怖。我和整個街市被籠罩在濃霧裏,沒有外界,沒有紛擾,隻有我,一個人輕鬆而安逸地飄蕩。
在街市的拐角,有一位男子走來,我認得他,是“老四子”,是我的一位遠方姑舅哥,就是那個最愛笑的大哥。霧氣裏,我看不清他,隻聽見他很和善地問我;”你好嗎?“
”姑舅哥,我找奶奶,她在哪裏?“ 我徑直問他。
”那邊。“ 他轉過身,向我示意。
我看見奶奶坐在炕沿上,流著眼淚。
”奶奶,你哭什麽?“ 我能感覺到她的溫暖。但是卻摸不著她。
”我一直在喊,趕緊去買藥,他就是不去!“ 奶奶並沒有看我,隻顧自說自話,在一個很遠的地方,我聽不見她的聲音,但是我知道她在說什麽。她一邊說,一邊抹著眼睛裏流出的淚水。
“他說是解放軍把藥鋪接管了。不賣給我們盤尼西林了。” 奶奶說著,要找她的手絹擦眼淚,可就是找不到。我站在霧裏,也幫不了她。
”都怪你爺爺。他說反正也治不好了。”
“你又在思念你的大姑娘了!” 我提醒奶奶。
“你死去的大姑,十八歲了,長地就像一朵大牡丹花呀!唉,怎麽不想呢!”
“奶奶,那個時候,肺病是治不好的。”
“誰說的?西藥藥鋪裏買的盤尼西林,打幾針就治好了,我們街坊的兒子就治好了。我讓你爺爺托人去買。他硬要說兵荒馬亂地,托的人跑了。你爺爺說給那個帶兵的長官送了一馬車新磨好的麵粉。他說打仗呢,全跑了。我就不信!”
奶奶繼續擦著眼淚,慢慢地消失在迷霧裏。
我醒了,已是深夜,姐姐守護在我的病床邊上。”飄飄欲仙啊“ 我回味著夢境。
“我夢見奶奶了,她還在為死去的那個姑姑流眼淚呢。” 我念叨著,也想哭了。
“唉,奶奶到死都沒有原諒爺爺。” 姐姐歎氣地說。
“怪不得,直到爺爺死,奶奶都不往爺爺跟前走一步。”
“是啊,奶奶一直相信,她的大女兒要是用上盤尼西林了,就可以治好的。奶奶說是爺爺沒花錢治療。其實真不是爺爺的錯。“ 姐姐無奈地說。
“那到底為什麽?”
”解放軍打過來了,爺爺認識的國民黨的軍官跑了。藥鋪也新政府被接管了。還能為什麽?”
我好累,破腹產後的傷口又開始疼了。我要睡會兒。
10.
簫芸
中國 蘭州
一九八九年六月八日 早晨
一大早,大夫查房來了。她看看我,說要和我談話。昨天打了嗎啡。我仍然有些迷糊。沒有人抱你過來,我的心一下子緊張起來。直覺告訴我,你出事兒了。兩天過去了,沒有人抱你過來,也沒有人提起你。
“21病床的,我們來通知你一下,你的女兒的大腦缺氧,完全受損。” 那個醫生和幾個護士站在我的病床邊上,大聲地,毫不避諱地,直接地向我喊話。那架勢,就像是病房裏中午開飯時,推車賣飯的阿姨在叫賣,就是誰的菜,誰來拿。
而我,在那一刹那,卻被雷劈了!我知道的,當我聽到你的心跳落到八十次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我的命運了。但是我不要。我希望有奇跡,等待魔術師能救你。
病房裏有待產的和產後的母親,她們有的正在抱著孩子喂奶的,有的在輕輕揉著肚子期待孩子出世。還有陪護的,來訪的。我感覺那一屋子的人都在看著我,我羞愧的無地自容。
你的父親僵直地坐在我的病床邊的椅子上,一聲沒有吭,他的臉上沒有吃驚的表情,他早就知道了。
其實,送我上手術台的時候,大夫們就知道你的命運了,她們隻是沒有告訴我罷了,事後,給我輸血漿,打點滴,就是對我示好,避免我以後找他們的麻煩。他們的說辭是,破腹產後,輸血打點滴,我的身體會恢複地快一些。但是事實卻是他們給我的身體雪上加霜。整整十二個小時,我的四肢被紮上了各種針頭,動彈不得,而後再給我止疼藥,甚至連嗎啡都給我開了,以此他們想緩解我全身麻木的苦痛。他們一廂情願地做著一切,不需要問我接受或不接受,他們就是王法!
“為什麽?是你們耽誤了接生,對吧?” 我開口了。
“是嬰兒大腦缺氧,在子宮裏滯留的時間太長。我們也沒有辦法。我們被堵到幾條街口之外,這你聽說了吧?“ 大夫說著,眼睛沒有看我,而是看著病房的門口,他們在盤算如何能一步跨出病房,不需要再看見我。
“你們為什麽不在夜裏接生?” 我眼睛盯著醫生和護士們。“為什麽?你們知道我肚裏的孩子的氧氣不足了,你們知道不馬上接生,就會有生命危險的!” 我無法再沉默了。
“可是,可是,誰都知道來醫院的路被堵死了,你的醫生過不來。”站在醫生旁邊的護士解釋到。
“那其他的醫生呢?其他醫生為什麽不管?” 我繼續追問到。
“因為你不是其他醫生的病人。” 護士理直氣壯的答複了我。
“就是說,我的孩子死活不歸其他醫生管,對吧?”
“不是的,是我們想等你的醫生盡快來醫院。” 護士繼續辯解。
“就是等我的孩子無法呼吸了,自然了結,是嗎?” 我憤怒地吼起來了。
”我繞了好幾條街道,這兩天,各個街口都堵死了,過不來的,這裏是大學區,學生們全在街上,到處是石頭,桌子,凳子,路障,就是不讓我們過來!” 大夫更像是在說服她自己呢。我不再有說話的欲望了。什麽叫絕望?就是你突然會像一個冰凍人,對外界沒有感覺了。
“我來這裏,就是通知你,嬰兒需要處理。回去好好休息,修養好了再生一個,很快的。” 大夫安慰我。
“很快的!” 就這麽,你被世人遺棄了?我恨不能給她一巴掌。你到底長什麽樣?怎麽沒有人說一句關於你的話呢? “孩子呢?” 我鼓起勇氣,問大夫。
“你的孩子已經是腦死亡。“ 她們穿著白大褂,一邊說,一邊疾步走出病房。我倒在病床上,閉上了眼睛,什麽都不想看見了。你的父親呆呆地坐在那裏。他什麽都知道的。
那天晚上我自己走到新生兒重症室,我想你會在那裏等著見我一麵。可是到了門口,我就不敢進去了。我害怕了。我怕你已經不在那裏了。我怕我不會讓你離開我。然後呢?恐懼讓我不敢再向前邁一步。要是我打開那扇門時,你真地不在了怎麽辦?我轉身回病房了。就這麽一個下破了膽的母親。這就是我,被不可承受的恐怖擋在那裏。從來也沒有能見你一麵!
我沉默了,不,是隱忍,好像你從來都沒有來過。
11.
程乃
美國 科羅拉多州
二零一四年 夏日
我和簫芸是偶然相遇的。那天,我去落基山國家公園遊玩。當我在大熊湖邊漫步時,天氣突然變了,一時間下起了瓢潑大雨。我看見前方有一位老太太一人走著,隻穿了一件襯衫。我擔心她會著涼,就把自己的外衣脫下來給她披上了。很快從後麵跑來一位女子,拉住了老人的手,看著我說:“謝謝你,我帶女兒去爬山看泉水去了,留下母親在湖邊散步,沒想到天氣轉眼就變了。多虧有你關照我的老母親。”
“我年輕。不怕的。老人要小心點兒。“ 看她著急的樣子,我笑著安慰她。
“我叫簫芸,請問你貴姓?咱們認識一下,在這裏遇到華人很難的。” 她一邊問我一邊伸出手來和我相握。我告訴她,我叫程乃。就這樣,我們認識了,並成了朋友。
簫芸說她有五十出頭,但是她身邊帶的的女兒隻有十來歲大。我問她為什麽要孩子這麽晚。簫芸說,這是她的第二個孩子,第一個生在中國,但是一出生就沒了。那是1989年的事情。她說著潸然淚下。我告訴她我在中國的時候是婦產科醫生。對她的經曆表示理解和深切的同情。我們相約一起去觀賞科羅拉多的秋葉,在鋪滿金色秋葉的楊樹小道裏一邊散步一邊漫談。
12.
簫芸
美國 科羅拉多州
二零一四年 秋日
程乃問我是如何來到美國的。我苦笑了一下,說可能是因為我還沒有放棄生存的欲望吧。失去孩子後,我總覺得一切都不對勁,但又說不出為什麽。隻是想要尋找,不知要找什麽。就是相信來美國可以呼吸,可以暫且活著。
13.
程乃
美國 科羅拉多州
二零一四年 秋日
我也可以說是逃離了吧。我知道我無法在那裏繼續從事醫生的工作。來到美國的時候,其實並沒有明確知道自己是為了生存而來的。總之,這裏成了我的新家。
14.
程乃
中國 重慶
二零零五年
當時我是婦產科醫生,最常見的手術是墮胎,也就是終止妊娠。來做墮胎和引產手術的大部分病人都是那些沒有拿到政府出生證的婦女,她們或是為了生一個男孩兒而“非法”懷孕,或是未婚先孕。我一周有四天都在做手術。時間一長,我也就變得麻木了。進入手術室後,等護士們一切準備就緒,我甚至不用看孕婦的臉,直接拿起鉗子和刀子就把孩子拿掉。對我來說,子宮隻是一個要處理的問題。我習慣性地對孕婦說:“開始了,堅持一下,有點疼,忍一下。”手術結束後,我甚至不需要稱呼一聲孕婦的名字。
那時候,我對做一名好大夫的理解就是手到病除。具體到墮胎,就是鉗子進到子宮,能利索地把胚胎或娃拿掉,不留後患就是我的本事。我沒有把女性子宮裏刮掉的血肉看成是一個生命。至於孕婦的情感,我也沒有用心考慮過。要說從來都沒有想過,那也不是。曾經想過,剛做大夫的時候,很單純,看到孕婦們墮胎時流淚,也會有惻隱之心。但是,當我認識到我們大夫不過是政府強製計劃生育的執行者。我們根本沒有權利來決定孕婦和孩子的命運時,我就不願意多想了。因為那會讓我很抑鬱。我做手術時,就當自己是一條流水線上的熟練工。況且上醫科大時,也沒有老師談及過醫生需要考慮孕婦與孩子的情感問題。我們學的是醫治身體,而不是關顧情感和人心。
直到有一天,一個縣醫院給我們送來一名需要馬上做引產手術的孕婦。她三十四歲。懷的是第三胎。屬於超生,她已經有七個月的妊娠了。本來所屬的縣醫院要強行給她做引流手術的。但是,當她們把她強行羈押在手術台上時,她的血壓飆升到200以上了。她患有妊娠高血壓,她的胎兒長地比較大。縣醫院怕出人命,同時又不願意把她放走。因為讓她跑了,以後把娃生下,那縣醫院的計劃生育年終獎金就拿不到了。那獎金有一萬塊人民幣吧。於是她們就聯係了我們醫院。這樣對縣醫院很合算。來省城的醫療費可以讓孕婦家自己承擔,也算是懲罰她超生的一個有力舉措。
我收到病人後,也沒多想,就是按規定和程序安排手術就好了。鑒於懷胎已經七個月了,我就馬上安排了手術。這樣做也是考慮到孕婦家是農村的,少住一天醫院,就能讓她省點兒住院費。我知道農村人不容易。
護士說,那位孕婦的名字叫桃花,進醫院的時候,是被綁在架子車上,被幾個農村的大漢強行拉來的。那幾個大漢是農村計劃生育突擊隊的幹將們。他們每人抓一個孕婦可以拿到一百人民幣。用這種方法強製孕婦流產的情況我見多了。有幾個護士有些看不過去了,同情地說為了生男孩兒,那孕婦太遭罪了。這次懷地又是個女孩,就是生下來了,她還得繼續懷,直到生個男孩為止。我們醫生和護士隻能心裏同情一下可憐的村民們。該做的墮胎手術我們還得按政策做。
我走進手術室,看到幾個護士和麻醉師正在一邊勸說桃花,一邊飛快地準備著上麻醉藥。我問了一下桃花的血壓情況,護士說,已經正常了,他們給了降壓藥。我看了一眼桃花。她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不做,大夫,我求你了,讓我把娃生下來。”她的嘴還沒有合住,就被一針麻醉劑打安靜了。一個小時左右,我的手術結束了。那孕婦一切正常,我下了醫囑,住院三天就可以回家了。
第二天,我帶著護士和醫學院的實習生們走到桃花的病床前,詢問她的術後身體狀況。我問她感覺如何,是否有腹疼或過多出血。她沒有看我,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我看了看她的臉色,有些蒼白。我安慰她過兩天就好了。並且囑咐她不要再懷孕了。她的身體會吃不消的。況且,懷了也要被流產,何必呢。我說地很誠懇,也算是醫生對病人的關懷吧。
她始終不說話,也不抬頭看我。於是,我就告訴她,我需要摸一下她的肚子,要是感覺到疼就告訴我。就在我躬腰把兩手放到她的腹部時,她一躍而起,用她的全身把我壓在了她的病床上,淒慘地喊:“我的娃呀,你把我的娃殺掉了!” 她的兩手狠狠地抓住了我的頭發,使勁兒地撕拉。接著,她想要用手和指甲撕我的臉頰,還好,她的手還沒有挖到我的皮膚裏,站在床邊的護士和實習生們用盡全力,把她的手抓住了,再把她從我的身上拉開。我的臉上有她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疤痕。
那天晚上,桃花在病房的衛生間裏上吊自殺了。
桃花出事的第二天,我的門診關閉了。我被醫院保護在一個秘密的病房裏。因為他們怕桃花的家屬找我算賬。一周後,醫院才讓我回家。那天,我走出醫院大門時,已是黃昏。桃花的那一幕讓我討厭自己了,甚至可以說是痛恨。我到底在做什麽?腦子裏有一千個問題和我打架。
曾經的我看病人的時候,考慮的隻是醫治人體。我不讓自己和病人有感情上的牽連。但是那天,當桃花用全身的力氣壓在我身上的時候,我感覺到了她湧動的熱血。當她兩手撕扯我的頭發時,我體會了她的憤怒和絕望。回到科室,我在鏡子前麵看到桃花留在我臉上的那層膚淺的疤痕,我對自己的冷漠無情感到震驚。我的心裏升起了從來沒有的羞恥感。我對桃花升起了真切的同情心,曾幾何時,我也是一個單純而富有同情心的女人呀!
在醫院的對麵,就是將重慶分為南北兩塊的長江。我走到江邊,那裏有很多人,有父母帶著孩子蹦蹦跳跳的,也有奶奶爺爺們推著小車帶著幼兒散步的。江水平靜地流淌著,沒有波濤洶湧,也沒有咆哮如雷。籠罩在霧氣裏的江水,像是如煙隔世的孤魂。我走到江邊,想到桃花,重慶的江水能承得下她的哀怨嗎?
“程大夫,是你嗎?” 突然一位中年婦女拉了我一把。
“是我,你......?” 我仿佛從夢中驚醒,轉身看,一位很麵熟的中年婦女就站在我身後,緊張地看著我,可我就是想不起她是誰。
“程大夫,你忘了,我是小葉子的媽呀。去年的這個時候,你救了我的女娃小葉子和我外孫剛剛的命呀。“ 那個中年女子一邊說,一邊用力拉了我一把。這時我才意識到,剛才我已經走進了江水,我腿腳開始覺得冷了。
“程大夫,你沒啥子事兒吧?我老遠就認出你來,本來想過來問你好地,結果一看,你連褲腿都沒有提起來,就往江水裏走。我怕出事兒,就趕緊跑過來拉你一把子。” 小葉子的媽媽一邊說,一邊往下看我的腿腳。那時還是初春時節。
記起來了,小葉子,就是那個才二十出頭的女子。因為難產,差點母子都沒命了。我尷尬地不知所措。我並沒有意識到自己走進江水裏了。”小葉子和你的孫子都好吧?” 我問她。心想,自己看上去一定很慘。
“她們很好了,你看,前麵那一對兒領著孩子玩的就是小葉子她們一家子。
小葉子的媽媽關懷地看著我,情不自禁地用她的手抓住我的手:“你還好嗎,程大夫?” 我“哇”地一聲哭著倒在她的懷裏。
“程大夫,你可別想不開啊。多大地事情,隻要活著,就有解決的辦法,人一死,就啥子沒得了。”小葉子的媽媽哀求地說。不遠處,我認出了那個被我救了的母子倆兒。她們的身邊站著一位健碩的小夥子正在欣賞母子呢。
15.
簫芸
中國 蘭州
一九八九年六月九日
我出院了。出院的那天早上,丈夫給我洗了臉,專門拿了一套很時髦的新衣服讓我穿上。他一邊收拾回家的行李,一邊說,咱們要振作精神。我苦笑了一下,看看病房裏那幾個待產的孕婦,她們的肚子鼓鼓的,還有那幾個已經做了母親的,她們懷裏抱著孩子喂奶呢。而我,懷裏空空的, 你已經不在了,而我也要出院了。走出病房的時候,我就像一個階下囚,將被永遠地囚禁在無語的痛苦裏。跨出病房門的那一步,你便消失地無跡可尋了。你在哪裏,我的孩子?
回到家,一眼望去,那些東西呢? 那些我為女兒準備的小床,小衣服,還有玩具,怎麽都不見了?那個曾經用嬰兒用品堆積起來的熱鬧的家,空了。
16.
簫芸
中國 蘭州
一九八九年九月
我在家裏坐月子三個月了。空落落地,坐什麽?與其說是讓我坐月子,不如說是讓我做牢。我每天睜開眼,第一件事情,就是告訴自己,是我拋棄了你,我的孩子。可是沒有人要在我麵前提起你。
他們在關心什麽? 我的丈夫,我的父母,姐妹,還有朋友們?他們說著同樣的話,要是月子做不好,就落下一輩子的病。現在一定要補,要大補。為此,丈夫為每天給我煮雞湯,燉豬肉,後來竟然端來一碗鴿子肉燉的湯讓我喝,我看一眼,就要吐。想象一下鴿子那滿身潔白的羽毛和咕咕的叫聲。那就像在吃嬰兒肉。我不明白他們要我補什麽? 我又不喂奶,沒了你,還能補什麽給我?沒有一個人再提起你,我的孩子。沒有人在乎我連見你一麵的機會都沒有。
每次朋友來家裏看望我的時候,丈夫總會一個接一個地講笑話給他們聽。我禮貌地咧咧嘴,然後就陷入了對自己內心的思考。你已經離開了。他們原本是來看你的。想象一下,如果你在我的懷裏,他們就會跑過來,逗你笑,這屋裏的話題就是你像誰。現在,唯一讓我繼續生存下去的事情,就是我可以在白日夢中想象你的樣子。但是,當我離開夢境的時候,我隻想大聲喊叫,我的孩子呢?為什麽不給我看一眼的機會?
他們談笑風生,而我隻想拔腿就跑,跑得遠遠的。他們的虛偽把我和孩子分割成了兩個世界。
他們在裝傻,我的家人,還有來看我的朋友們。我掉進了一個空洞,沒有情感的觸及。人們在透過屏幕看我,他們笑著,說著根本與我無關的事情,那些話就像一車一車的塵煙,將你淹沒了。這就是他們,能在歡笑中把悲哀埋葬。能用一碗湯,一塊點心,和一句聽起來關心的問候把你和我的存在給軟埋了。他們做的一切就是告訴你,死亡是一件讓活人忌諱的事情。孩子夭折是不體麵地的事情。你的不幸離世讓媽媽感到自卑和羞愧。
我想起了奶奶,每當她流淚的時候,總有人會說“不要再提了”。我掉進了一個冰冷的深淵,和奶奶一樣,流不完的淚水,就是說不出那種難過的滋味。
“我的孩子是怎麽死的!” 終於,我再無法保持沉默。那天晚上,我對著丈夫大喊。他一愣,一副對我不可理喻的樣子。
“我的孩子呢?” 我再一次大聲喊叫,聲音如同長夜裏的雷鳴。“難道就沒有一張死亡證明嗎?難道就沒有一封醫生的簽署,說明我孩子死亡的原因嗎?”
“你要那個幹什麽?孩子都沒了,還有意思嗎?” 丈夫很不解地問我。
“因為她是我的孩子。我要知道是誰的責任。是誰害死了我的孩子!” 我哭起來了。
“你瘋了,這個時候,你還敢問誰的責任?” 丈夫一步過來就把我的嘴捂住了。
“放開我,我就是要知道。“ 我感到要窒息了,心想就讓他把我憋死好了。他把手從我的嘴巴上放下來。我不要再看他了。也許我的奶奶就是這樣不再和我爺爺說話的吧。
”現在外邊風聲很緊,你傻呀?抓了很多人,很多人,凡是參加過遊行的都有危險。跑都來不及呢。咱們孩子運氣不好,早不生,晚不生,偏偏要在那天晚上出生。你怨誰?“ 他的道理隻能讓我更加氣憤不已。
”我要我的孩子,我起碼有權利知道我的孩子的死亡原因吧?我起碼該知道我的孩子死亡了之後,怎麽被送走的吧?你們為什麽不說?為什麽不提?“
”提什麽?怎麽提?那一個星期裏有六,七個嬰兒,要麽胎死腹中,要麽出生後就是窒息了,都是被大夫耽誤的,你讓我怎麽講?“ 他的聲音很低,越來越低,像是他和我在被監聽一樣,難道我們不是在自己的家裏嗎?
“我不管有幾個孩子,我要我的孩子。他們耽誤了我孩子。他們知道有罪,所以才給我輸血,才把我綁在病床上,才給我打了嗎啡,是這樣的吧?他們就是要讓我糊裏糊塗地出院,不要問為什麽。” 我淚流滿麵,再也不願意沉默了。
“我要找他們去,是醫院的責任。” 我一邊說,一邊起身去拿衣服。我要出去。
“你瘋了,要找死,對嗎?” 他站在我的麵前,擋住了去路。
“是的,就是要找死。” 我無法抑製心中的怒火了,大聲地告訴他。
“我知道,我知道。你聽我說,聽我說好不好?” 他的表情怪怪的,他的語氣急促,像是我闖了天大的禍一樣。
“好吧,其實醫院已經和我談過了。他們的意思是這件事最好不要再追究。因為誰都知道,全國到處一樣,遊行抗議造成的。現在都在抓人呢。咱們要是找事兒,醫院說,搞不好把咱們也算成肇事者了。”
“我的孩子沒了,我不能問為什麽?否則我就是在肇事了?”我被驚呆了。他沒有再回答我。
三個月的產假後,我回公司上班了。誰也沒有提起你,我的孩子。我明白的,那時一種約定俗成的規矩。每當我碰見一位同事,同事都會有一秒鍾的尷尬,而後再問候我一聲。我再一次掉進了那種”誰提“的窟窿,迷失了。我坐在辦公室裏,看到窗外,盡是一片霧霾留下的褐色粉塵和汙垢。我該做的就是隱忍,那一條祖祖輩輩留下的法則。我需隱忍地活著,就像我從來沒有生過你,我的女兒,忘記你。讓我就這樣活著,直到死?
不,我不要這樣活著。我決定辭職去美國。在我看來,隱忍是一種罪過,隱忍的結果就是讓屈辱繼續在自己的內心發酵,繼續羞辱自己,可能是一輩子,我的內心會變得猥瑣,我會恨自己,我要離開這個世界, 走到很遠的地方,這是一個讓情感蒙羞的世界。
“我不會活在這裏直到老去。我要走。” 我眼睛直視著他,我的丈夫,感覺我們彼此已經遙不可及了。
“那我呢?” 他問我。
“你可以和我一起走啊。” 我回答他。其實我知道他是不會和我一起去美國的。
孩子走了,我和丈夫就無法再粘合到一起了。我無法愛他了。不是他有的錯。而是在那個時候,我沒有愛的能力了。我整個人浸泡在眼淚裏,就像一具屍體浸泡在海水裏一樣。到了那個時候,對我來說,做愛就是把一具屍體裏脹滿的海水擠出來,免得暴炸了而已。孩子的意外夭折就是一個永遠裂開的傷口。那個傷口隻能用一生來承受,無法治愈。
那一天,我提了一個簡單的行李箱,也離開了。
17.
程乃
美國 科羅拉多州
二零零六年
我因為精神上的打擊,一時無法繼續看病人和做手術了。醫院為了避免桃花的家人給醫院繼續找麻煩,就讓我暫時帶薪停職。我同意了。並且要求醫院協助我去美國進修一年。
那時,我的姐姐已經移民到美國了。我就直接投奔她去了。到了美國,我的腦子裏還是不停地問我自己,我到底是個醫生,還是個魔鬼?我的手是用來治病救人的,還是來操刀作惡的?我的腦海裏時不時地想象桃花壓在我的身上,讓我喘不過起來。。她曾是一個那麽有生命活力的女子。而我卻想都不想地用我有的權威把她絕殺了。我告訴姐姐,我想自殺。姐姐為我找了醫生,我被確診患了抑鬱症。我的心理醫生建議我避免承受高強度的工作壓力了。看來醫生我是做不了了,那就上學,學做一名護士吧。
就這樣,我留在美國了,那時我還是單身,很快就有了男朋友,而後結婚生子。我告訴自己就這樣吧,如同我的心理醫生開導的,過去,因為無知和無奈,我給他人造成的惡果已經無法挽回。但是,我永遠有機會向前看,用我的真誠來幫助他人,美國是一個願意給一個人第二次機會的國家。這應該是我的宿命吧。我重新開始,在美國醫院裏當了一名產科專業特別護士。
有一天晚上,我值夜班的時候,急症科打電話,說來了一位急診病人,需要產科特別護理。我就過去看看是怎麽回事兒。結果是一位來自中國大陸的病人。她叫雪莉,得了胃癌,晚期了,已經轉移到肝髒。她說丈夫離開了她,她自己沒有經濟能力在中國醫治。大陸的大夫診斷她來日不多了,恐怕沒有時間來孕育她的孩子出生了,要給她做人工流產。但是,她特別想把孩子生出來,作為她留給這個世界的禮物吧。於是,她的一位朋友就出主意讓她參加了一個來美國的旅行團。讓她一入關,就去找醫院,告訴她,在美國急症不要交錢。
我聽了後,非常同情她,但不免對她有些看法。我覺得她這麽做是在她在鑽美國醫療的空子,是占便宜來的。作為一個華人,我都覺得她在給我丟人。當然,我是不敢把她推出醫院的,因為美國法律不允許。於是,我把情況反映給我們產科了。結果沒想到,產科的大夫和護士們聽完後,有淚流滿麵的,還有即刻發起為雪莉捐款的。科室上下的醫護團隊一致表示要盡一切可能讓她活著把孩子生下來。至始至終,我沒有聽到有一個人,一句話是指責雪莉的,相反,大家都為雪莉為了孩子的生命而冒險,一人跑到美國求生的精神而感動。相形之下,我看到自己的狹隘和自私來。那一刻,被我早置於腦後的西坡卡拉底誓言躍上我的心頭,是的,我絕不讓我對醫治病人的義務受到種族,政治,國別和信仰等的影響和幹擾。我要做的是給予病人最好的護理。從那以後,我開始注意觀察我的同道護士們,向他們學習。首先對病人要有愛心,有了愛心,我們心裏的偏見和歧視就沒有立錐之地了。
??
18.
簫芸
美國 科羅拉多州
二零一四年 秋日
我問程乃,她的抑鬱症治好了嗎?她說,隻能說可以控製住了。抑鬱症是難以根治的疾病。隻是她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再犯了。這是因為她把很多經曆放在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病人身上了。在生命與痛苦之間,挽救生命的喜悅讓她忘記了自己的痛苦和糾結,或者說她沒有時間暗自傷神吧。 我說,看來幫助他人就是醫治抑鬱症的神藥了。
“那是結果。其實真正的神藥有,但是你還沒有拿到。” 程乃狡黠地一笑,考我。
“你不是告訴我了嗎?助人為樂呀。 還有,來美國也是一劑神藥吧。” 我不假思索地答道。“但是也不能說是全是,比如我,來美國快二十年了,想起我往生的女兒,夏雨,還是忍不住淚流滿麵,可以說抑鬱了半世。” 我疑惑地說。
“是的,因為你的心結沒有解開。你對往生的女兒沒有一個交代。簫芸,在我這麽多年的護理工作中,我學到的最寶貴的東西,也就是要你猜的神藥,就是愛。你想要給予女兒的那份愛,你從來也沒有機會給她,你甚至都沒有機會對她說一聲“愛你,對不起‘。這是因為在中國的文化裏,如果未成年的孩子因故不幸離世,社會和親友都沒有意識需要送一份真誠的愛給他們。 程乃轉過身,看著我,倒退著步子向前。
”我怎麽沒有想到呢!” 是的,我自己的確如此。
“寶貝,我不知道你那稚嫩的肌膚摸起來是什麽樣的感受,你也經渴望過我的撫摸和擁抱嗎?” 我忍不住仰望天空,自言自語,仿佛女兒夏雨就在那裏。
“我們以為失去的痛苦隻有眼淚可以釋懷。我們忘了流淚是因為沒有給予愛,也沒接受愛。如果有虧欠,那就是我們虧欠了愛,愛也虧欠了我們。” 程乃說著停止了腳步。我如夢初醒。
“簫芸,我今天邀請你出來,除了和你漫步談心以外,還有個建議,看你感興趣不。” 程乃用平和的眼神望著我,等待我的答複。
“什麽建議” 我好奇地問她。
“我們醫院每年都有一個儀式,是我和幾個護士一起發起的,就是給不幸離世的孩子們做一個追悼和送別儀式。”
“是嗎?當然。我肯定參加。“ 我想都沒有想,就欣然答應了。這難道不是我一直在等待的一天嗎?
19.
簫芸
美國 科羅拉多州
二零一四年 初冬
周六傍晚時分,我如約去了程乃主持的為離世的孩子們舉行的追悼儀式。當我走進大廳時,那裏已經擠滿了人,有爸爸,媽媽,奶奶,爺爺,還有兄弟姊妹,至親好友。他們手中有拿著為嬰兒生前準備的衣物,有家人在母親孕期的合影,有嬰兒生前的留影,還有對逝者的悼文和讚美的卡片,以及數不清的朵朵香花。
我帶了一束鮮花。程乃看見我後,就遞給我一個信封。裏麵裝了一抔土。她說:“這是為你準備的。請你在上麵寫上孩子的名字“夏雨”,而後放到前麵的桌子上。一會兒,我們會一起為她祈禱,祈願她一切安好!”
我手裏拿著那個信封,頓時,我的雙手就像觸電了一般,電流從頭走向全身,我的女兒夏雨似熱流和我的身體再一次合為一體了。是的,她存在著,她是我孕育過的孩子。我拿起筆,第一次勇敢地寫下了“夏雨”這個親愛的名字。
我心裏默默地念叨著:“夏雨,第一次,我親切地是把你放到我的手心裏。我是多麽地愛你,我沒有忘記,我懺悔那一天沒有為你送行。”
大廳的銀幕上,輪流放映了不同家庭的孩子們出生時的珍貴照片。他們雖然來的短暫,走的倉促,但確確實實地被家人們珍愛和不舍。他們的父母們沒有因為她們的不幸離世而羞於表達對他們的恩愛。人們相互安慰,為誕生的生命歡呼慶賀。那一刻,我沉迷而不明追索的願望實現了,我和無數的父母們一起表達了,孩子們來過,我們會和著自己的生命一起銘記和珍愛。
與這麽多人的共情,讓我釋懷了對孩子的不舍,世間不再是我一人獨自流淚,我隻是世間無數個流淚的母親之一。
悼念儀式完了後,程乃說我可以把“夏雨”的泥土信封交給她,她們會埋在一個地方。
“謝謝你, 程乃,你們舉辦這樣一個儀式。衷心地感謝!” 我抱著程乃,告訴她。
“但是,我還不想交給你。我想請你和我一起做一件事情。可以嗎?”我繼續說。
“不客氣,什麽事情,告訴我就好了。” 程乃答道。
我想邀請你和我一起把我手中的這個信封在開春的時候埋在科羅拉多的大山裏。
“太好了!當然。你這個想法太好了!” 程乃欣然接受了我的邀請。
20.
簫芸
美國 科羅拉多州
二零一五年 初春
我和程乃爬上了埃文斯山,在一個山脊上停了下來。站在那裏,東風佛麵。科羅拉多初春時的五瓣花已經在山坡上露出了淡淡的粉紅,周邊十裏,無數株小鬆樹在融雪裏裁得細芽嫩葉。遠方落基山特有的紅色岩石屹立在皚皚積雪裏,青氣萬丈。
"這裏真美!" 我深吸了一口氣,瞥了一眼程乃。
“就在這裏如何?” 程乃看著我,指著一個相當大的山包。
“好的,就這裏。”我也喜歡那個山包。於是我拿起了鐵鍁走到那裏,挖了一個不大的土坑。
程乃遞給我信封,上麵有你的名字,“夏雨”。我停頓了一下,親親信封上畫的大紅心,默默地低聲說道:“夏雨,媽媽就送你到這兒了。” 而後就將信封埋在那一抔淨土裏。
結果,就在我剛剛把信封用土埋好站起身的時候,一群大雁突然從我身後轟鳴而至。瞬間,在我和程乃的頭頂上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天幕,大雁們在上空嘎嘎長鳴,其聲振撼山林。那一刻,仿佛是一場精心排練的閱兵典禮。而後,大雁們又迅速地變換成人字隊形,呼嘯著衝向天際。
那一時,我驚呆了,久久地望著天空。雁歸來,雁北鄉。她走了,大雁們帶著她一起飛向雲霄。
程乃站在那裏,同樣也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一直到我們走下山後,程乃還是在目送早已飛向天際的那群大雁。等到要開車走的時候,她感歎到:“難以置信!”
如果上天有靈,如果有來生!
程乃繼續在美國,一邊當護士,一邊用她的愛心關懷著需要幫助的人。我還是會不時地流淚。但不是因為要尋找你,夏雨,而是因為我沒有忘記你來過,愛你。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