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連長(11)

十四

終於到了出院那一天。這天一早起床,任誌強洗漱完畢之後就開始疊被子,將病號的被子疊成了方方正正的豆腐塊,隨後又將病號服也疊得板板正正,擺放在被子上方。緊接著就是打掃病房,直到將病房打掃得一塵不染,這才去吃早飯。回來後,就趴在床頭桌上寫信。

八時十五分,林國英帶著處一科的醫生和護士來查房。此時的任誌強已經換上了軍裝,抬頭看到林國英,立即站起身,挺直腰板打了一個敬禮,雙手將感謝信遞給了林國英:“林主任,我就要歸隊了,真心感謝您和外一科全體醫務人員在我住院這段時間裏,對我的悉心照顧,回到部隊,我一定會更加積極努力工作,為部隊現代化建設奉獻青春,作出更大貢獻。”

接過感謝信,林國英說:“任連長,別說你是為部隊建設作出貢獻的英雄人物,你就是一般的病人,我們也要盡最大努力。感謝信我收下了,對於我們來講,你的這封感謝信,是對我們繼續努力做好醫務工作的鞭策和動力啊。”

看過之後,林國英將感謝信折疊好,裝入白大褂的衣兜,接著嚴肅地說:“從檢查報告看,你的所有指標都恢複了正常,傷口愈合得也非常好,但是我提醒你,你是有老傷的,回到部隊以後訓練強度不要過大,凡事要講究科學,循序漸進,不能突破極限。人的身邊就好比是一個彈簧,當你在一定的範圍內拉長、壓縮,都會回複到原來的狀況,但是,當你無限製地拉伸、壓縮,突破了彈簧的承受極限,就再也回不去了!”

“林主任,您說的話我記住了。不說別的,就是住院這些日子,整天躺在病床上,看不到訓練場,看不到戰士,就把我憋死了,就是這個原因,我也不願意再回來了!”任誌強說。

“凡是住過院的病人,最忌諱人家對他說‘歡迎再來’,我們當然不希望你再回來看病住院,你要是有時間,我們都歡迎你常來看看,我女兒小雁,哦,就是軍區先鋒報那個采訪過你的小記者,她就常跟我說,任連長是她心目當中的大英雄,她年輕不懂事,對基層部隊缺乏了解,我跟她說,要向任連長那樣的英雄學習,撲下心思,多到基層部隊去體驗生活,才能夠成為一名官兵們都喜愛的好記者。唉,仗打完了,和平年代了,改革開放,發展經濟,社會開始浮躁了,但我們的部隊決不能浮躁,部隊的光榮傳統可不能丟啊。”林國英有些憂慮地說。

“林主任,您說的對,我們的部隊決不能浮躁,部隊的光榮傳統不能丟!”任誌強打了個敬禮,與外一科全體醫務人員一一告別。

“任連長,請等一下。”正當任誌強提著行李,走出樓梯口的時候,被一個聲音叫住了,他回來一看,見是外一科護士鍾華。

“鍾護士你好。”任誌強轉過身,站在原地等候。

“任連長,你在前線醫院搶救的時候,軍裝被炸爛了。手術前,我們要給每一位接受手術的傷員進行清理,我從你的衣兜裏找出了這封信。按規定,你要是犧牲了,我就交給組織。後來——”說到這裏,鍾華有些遲疑。

“哈哈哈哈,後來是我命大,我活了過來是不是?”任誌強豪爽地說。

“是——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後來你的手術很成功,我本想著把這封信還給你的,可又怕你誤解,再加上前線的工作特別忙,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今天還給你吧。”鍾華說。

任誌強從鍾華手中接過那封沾染了鮮血的書信,透過紙背的鮮血已經凝固,而且這封信的邊邊角角已經殘破,看到這封信,戰場上的一幕幕情景,瞬間劃過他的腦海。他想起了黃鶯,想起了中學校園,想起了臨出發前的一夜……

“任連長,我還想坦誠告訴你一件事,你在陷入深度昏迷的時候一直在喊著‘黃鶯’‘黃鶯’,我以為……以為你再也醒不過來了,當時也是出於好奇,想知道黃鶯是一個怎樣的人,你在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仍然這麽牽掛著她,在沒有經過你同意的情況私自看了這封信,這件事情我一直想找機會向你說明,當麵向你道歉。”鍾華真誠地說。

“你的道歉,我不接受,因為,你根本無需向我道歉,反倒是我應該謝謝你的救命之恩。整理烈士遺物,是完全按規定執行,我在戰場上是抱著必死之心的,那封信,本就是一封遺書。現在好了,既然我沒死,這封遺書,也就完成了曆史任務。”說罷,任誌強將這封信裝進了上衣的衣兜。

“那好吧,謝謝你的謝謝,再見。”鍾華伸出手去。

“再見!”任誌強與鍾華握手告別。

 

十五

改革開放初期,部隊官兵的待遇普遍不高,有不少幹部家庭困難,借了不少錢,許多幹部戰士上戰場前,都還背著債。望著任誌強消失的北影,鍾華心想,這可真是一個傳奇般的人物,別人寫遺書,是囑咐家裏人還上借的錢,他這個人卻要還那個叫黃鶯的白麵饅頭,還說這輩子還不完,下輩子還要接著還。

出院前,任誌強事先給團政治處打電話作了匯報,政治處給任誌強批複了7天假期,讓他回家去看一看。政治處郭主任在電話中特別囑咐:“你的個人問題也該解決了,早點生個‘帶把兒的’,也叫咱這支光榮的人民軍隊後繼有人。”

任誌強在電話說:“郭主任您放心,咱是幹嘛的?咱是從槍林彈雨裏鑽出來的,福大命大造化大,將來一定生個‘帶把兒的’。”

走出醫院大門,任誌強在車站買了一網兜水果,接著坐上了開往省城師範學院的長途客車。中午時分,沒顧得上吃中午飯,就趕到黃鶯的宿舍樓下,敲了敲宿管阿姨的窗戶。好半天,窗戶被從裏麵拉開一條縫,窗縫裏露出宿管阿姨的半張臉,打著哈欠,懶洋洋地說:“什麽事?”

“阿姨你好,我是來找人的,她是……”任誌強說。

沒等任誌強說完,宿管阿姨就打斷了他的話,沒好氣地說:“放假了,學校早就放假了,學生都走光了,這都什麽世道啊,連當兵的都往女生宿舍跑。”說罷,就把窗戶推上了。

任誌強碰了一鼻子灰,卻仍然不死心,又敲了敲窗戶,這回,宿管阿姨索性把窗戶拉開了半邊,探出頭來說:“你有完沒完,女學生都放假回家了,都走了,一個不剩。”隻聽“砰”的一聲,窗戶被狠狠地關上了。

任誌強手裏提著一網兜水果,失望地走出校門。這時,他的肚子裏發出“咕嚕咕嚕”的叫聲,他才意識到,自己還沒吃中午飯。任誌強從師範學院門口的火燒鋪,買了兩個肉火燒,裹著草皮紙就嚼了起來,一邊吃著,就登上了前往縣城的長途客車。

汽車顛簸了三個多鍾頭,終於開進了縣城的長途汽車站。任誌強在小賣部買了些點心,隨後花一元錢打上一輛三輪摩的,“突突突突”地開到家門口,推開了家門。

嗅著家鄉那真實而又親切的鄉土氣息,任誌強感到又回到了童年時代。在家長的螳螂河邊,他和小夥伴們一起卷褲腳,下河摸蝦撈魚。爬上光禿禿的山頭,掀起大石塊,夾取大石塊下麵的蠍子。雨後,去馬尾鬆下撿拾鬆蛾,晾幹以後拿到集市上換錢……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沂蒙山區的農村民風純樸,村民們在上坡勞動的時候,通常是把門鎖往門上一掛,也不鎖實。當任誌強推開家門的時候,家裏空無一人。自打當兵離開家門,任誌強這還是第一次回到家,正屋的正牆上,掛著幾個相框,中間最大的一個相框,正中間是他當兵前全家人拍攝的唯一一張合影,撫摸著照片裏的父母,淚水已經布滿了臉頰。

“吱呀一聲,家門被打開了,一瞬間,金色的夕陽透過打開的房門,灑進屋裏。兩個佝僂而立體的身影,被斜落的夕陽猛然拉長,投射在土坯牆上。任誌強回過身,見到久別的父母,任誌強雙膝一彎,“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一連串磕了三個響頭:“爹!娘!不孝兒回來看您二老了!”

任誌強家祖祖輩輩都是農民,兒子這回當了軍官,榮歸故裏,任家二老大喜過望,他們雖然不知道任誌強的官位有多大,但總歸知道那是幹部,是吃皇糧的幹部,以後,任家再也不會被別人家瞧不起了。顧不上吃晚飯,就領著任誌強在祖宗的牌位著焚香磕頭,年邁的父親嘴裏叨念著:列祖列宗,列祖列宗,任家出了個大官,光宗耀祖,光宗耀祖!

任誌強提幹回家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小山村,從第二天開始,鄉親們就排著隊來看任誌強,看看這個小時候連整片衣服都穿不上的光腚娃,如今是個什麽模樣了。任誌強在家裏住了五天,這些天裏,他不想過於張揚,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來下地幹農活,渾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勁。臨走的那天晚上,一大家子人聚集在一起,吃了一頓團圓飯。任誌強端起酒杯,給父母敬酒,給姐姐姐夫們敬酒,他給大侄子小侄子大侄女小侄女每人都留下了十元錢。提幹以後,任誌強不再是義務兵,每月有了一百多元的工資,平時,他就按月給父母寄錢,這次回家,幾乎散盡了這些年來所有的積蓄。

“叔叔,叔叔,你什麽時候帶著嬸嬸回來啊?”任誌強剛滿四歲的小侄子,咿咿呀呀地說。

“是啊,幺娃,你什麽時候帶著媳婦回來呀?”大姐的話,很有代表性,任誌強的姐姐姐夫們一個個都關心著任誌強的婚事。

“我這才二十四歲呢,部隊有規定,幹部要帶著實行晚婚晚育,二十五歲以後才能結婚哩!”任誌強說。

“就算是二十五歲結婚,你也早該處對象了,你看看你的那些同學,好多都抱上崽了。”二姐說。

“是呀,你可得早做準備,要是現在不談對象,到明年可就來不及了。”三姐說。

“可不是嘛,咱爹咱忍受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拉扯成人,就盼望著你給任家傳宗接代,你可不能給任家斷了香火。”四姐說。

“依俺看,鄰村的翠紅就不錯,人家現在是城裏供銷社的正式職工,也是城裏人,吃糧票的,她眼界挺高的,要不,俺去給你說說?”五姐說。

姐姐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唯獨六姐不吱聲。六姐是唯一讀完初中的,她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善良的女同學在關心著自己弟弟,弟弟在當兵臨走的那天,這個女同學還去送過弟弟。作為除了弟弟之外,全家最有文化的人,她看著自己的弟弟,一句話也沒有說。任誌強讀懂了六姐的目光,卻又不敢去正視那一雙關切的眼神,隻好低下頭去,故意岔開話題:“大侄子該考大學了吧?學習成績怎麽樣?”

天不亮,任誌強就起了床,他把二百元錢放在坑沿上,用掃坑的掃帚壓上,就推開了房門。卻不料,父親正坐在台階上抽著煙杆,看到兒子出來,父親把煙杆往台階上一磕,用煙袋把煙杆一卷,說:“幺娃,恁娘已經給你備下飯了,吃過飯走吧?”

任誌強眼圈一紅,放下背囊,端起母親給煮好的雞蛋麵,吃著,一滴滴淚珠滾落到碗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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