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楊蕭電話的時候,陶然正在倒時差,下午三點正是加拿大淩晨時分,整個人都是迷迷糊糊的,沒想到居然接到了楊蕭的電話。一時間陶然差點以為自己還在榆樹街18號,隻是夢到了自己回到國內父母家。
也不能怪陶然迷糊,因為她說是回家了,但卻回到了一個從來沒住過的家。陶然和老媽在電話裏一激動就定下了回國,兩人都興奮得不行。但陶然老爸卻考慮得更細致更全麵——畢竟,當時陶然和方淩宇離婚鬧得那麽狗血,加上陶然還把方淩宇的表姐弄到了學院食堂開小店,那表姐已經不知高低地說了陶然很多是非八卦,讓陶然在學院裏被各種人說道。現在好容易消停了一些,但陶然腦子一熱要在六月回國,那時學院的老師學生帶後勤都沒放假,熟人碰到了肯定會一番問詢打聽,到時候不知道又要生出什麽閑言碎語。老爸一合計,幹脆搬到了郊區的一所小院子裏。對外隻說退休了想清淨,加上學院擴招,最近在基建,太吵,暫時去郊區住一段時間。
所以陶然這次回來,就回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家。
陶然老爸是幾年前就以很便宜的價格買了這個小院子,確實是為了退休後過清淨日子,也做了一些改建和裝修,因此非常雅致和實用。陶然的屋子就是一間朝東南的房間,窗上掛著細細密密的竹簾,窗外有玉蘭和芍藥。家具是老爸淘回來的古舊物件,經過翻新處理,別有韻味。除了幾張陶然多年前的照片,整個屋子裏找不到以前的痕跡。可見老爸也是故意讓那段不愉快的時光在新的家裏無有顯現,那些人和事再也不能打擾到他們一家人的寧靜生活。
陶然如何不理解老爸的良苦用心——她一個人在異國他鄉漂泊了一年,也算得上是一種自我流放,吃的那些苦其實也是解開心結的藥引。一年時間,在她那裏,似乎過了三五年,甚至七八年——有些事情之所以可以傷害你,不過是你把某些人太放在心上了,其實隻要把那些人從心裏拿掉,就沒有那麽受傷了。隻是,用情太深的人,從心裏拿走的過程也是如同摘掉心肺一樣疼痛。好在陶然在多倫多的每一天,她都在以外人的身份遠遠回望之前的自己,看清了事情的原委,所以也就不再糾結——這個過程是不知不覺發生的,直到某一天深夜,陶然關了燈看著窗外的流雲和圓月,才突然想起這幾天說不定是方淩宇的生日呢。她忍不住查著農曆,不由感歎而笑。方淩宇小時候登記身份時,他媽媽給民政部門的日子是農曆的,而他們家也一直很傳統地過農曆的生日。之前每一年,陶然都早早查好方淩宇的生日是哪天,並做好安排。而今年,等她想起來時,那個人的生日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
就這樣讓物理的時間和空間消化了過去的傷痛和遺憾,陶然心裏漸漸又有了久違的安寧和自在。她會重新回到大學時代,在另一個地方開啟另一段人生。隻是想著,就在心裏覺得有種釋然。
女兒要回來,媽媽早就急急巴巴給陶然辦了個新手機號,方便她回家這段時間和朋友聯係。陶然離開多倫多的時候,就把這個號碼告訴了紅姐和楊蕭,以防她們有急事需要立刻聯係到自己。其實陶然回家就是為了休整,然後回去應對一年半的大專會計學習,畢竟是跨專業的重新開始,陶然心裏也沒底,所以必須做好辛苦學習的打算。至於回來想見的人,除了爸媽,也就隻有譚笑和周宜芬兩個好朋友。但沒想到,陶然回來後見到的第一個朋友——居然是楊蕭。
陶然在機場接到了兩眼含淚的楊蕭,對方看到她,直接撲過來,抱著她狂哭不止。陶然都愣了,我們這才幾天沒見,你就從加拿大追到中國來了?等楊蕭哭完,兩個人找了個咖啡店坐下細聊,陶然才知道,楊蕭的眼淚跟她陶然毫無關係。
因為楊蕭第二天一早就要坐飛機離開,所以陶然就在機場附近的酒店訂了一間標準間。楊蕭用訣別過去的心態把她和子微的故事都告訴了陶然,情不自己處,哭得肝腸寸斷。陶然開始還陪著楊蕭流淚,但越往後聽,越覺得蹊蹺……
“我怎麽感覺,子微有他的計劃。”陶然尋思著,“要不然,他怎麽會沒有試圖見你一麵?”
“因為他知道我不想見他啊,他就是這麽特別懂我,什麽都順著我……”楊蕭說著又咧開嘴哇哇哭,“我和他,再也無法見麵了……”
“你要見他很容易啊——你有他的電話,你也知道他家的地址……”
“不行的!”楊蕭打斷陶然,“我答應過我媽,永遠不打他的電話,永遠不發消息給他,也永遠不去找他……”
陶然啞然,楊蕭真就是這麽個硬氣的貨,答應別人的就一定做到。
“那,”陶然想想說,“如果是子微來找你,你可以見他吧?”
“他怎麽可能找得到我?”楊蕭哽咽著說,“他都不知道我在哪裏。”
陶然解釋:“我是說如果,如果子微找到你,你會怎麽辦?”
楊蕭眨巴著哭腫的眼睛,轉著眼珠想了想:“我好像沒和我媽說子微找到我,我也不理他。”
陶然忍不住笑了:“其實,你還是希望子微找到你的。”
楊蕭不好意思地白了陶然一眼:“那當然啊——你不知道我媽有多厲害,她讓我和之前所有的朋友和同學都沒有聯係了,也不可以告訴任何以前認識的人我在哪裏……子微想找到我,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如果他真的找到我,那就隻能說是奇跡。”
陶然沒有再說什麽,但在心裏,她隱約覺得,子微應該就是那種可以創造奇跡的人。
晚上十點不到,楊蕭終於說夠了也哭累了,倒頭居然就立刻睡著了。她這幾天從坐上飛機就基本沒怎麽休息,現在該辦的事都辦了,聽到了子微的聲音也見到了人,順便在心裏做了訣別,還拉著陶然哭訴了幾個小時……心滿意足,於是安心呼呼大睡。反而是陶然半夜兩點依然睡意毫無,坐在黑暗裏想自己的心事。
沙發旁就是窗戶,陶然依在窗邊看著自己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城市,那些如此熟悉而親切的地方換了一個角度看去,有種新奇,也有種陌生。原來,所謂的故鄉和異鄉,其實也可以因著心靈感受而更換的。
站在窗邊,陶然想起了紅姐家後院的陽光,想起了咖啡店外楓樹上的新綠,想起了華人超市裏的古老中文歌曲,想起了Jane、愛華,還有那個眼中揉入星光的男孩Ray……
回頭看看熟睡中的楊蕭,陶然在心裏深深歎了一口氣:幸好還有一個地方叫做多倫多,幸好那個地方還有那些可愛的人——是他們收留了曾經在故鄉走投無路的自己。
八月二十一,陶然返程機票上的時間。在那天,我就要回去,回到多倫多。陶然想著,臉上浮現出一絲安寧的微笑。
陶然最終還是了解了方淩宇千方百計和她離婚的真正原因——他傍上了一位成功的女企業家。
其實陶然剛離開沒多久,譚笑就得知了方淩宇的秘密,畢竟譚笑的老公閔浩是市報的記者。雖說報道出來的是高大人物的偉光正,而內部流傳的不乏各種風雲人物的隱私和不可告人的勾當——其中就有傳奇女企業家劉筱瑛或真或假的八卦。
譚笑辦事向來穩妥,得知風言風語之後,也並沒有驚動任何人,而是暗中打探了起來。結果,才發現原來方淩宇當時一切看起來不可思議的行為都開始有了合理的解釋——他不擇手段和陶然離婚、鬧出和小三生孩子、公司莫名其妙破產……等等,原來都是有了在他看來更好的人生備選。知道方淩宇的小三江文娟居然是劉筱瑛牽線的時候,譚笑忍不住大笑起來,笑得她老公閔浩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確實,我們苦心經營的婚姻和人生,在別人看來,就是一個笑話。隨便一個人盡可夫的小三和未必多高的金錢權勢就可以讓一個人把另一個人棄如弊履甚至殺而後快——即使那個人曾愛他最深、幫他最多。良心?算得了什麽?譚笑眼裏溢出了淚水,一方麵是心疼好友,另一方麵是不可遏製的憤怒。
思考再三,譚笑還是等陶然回來後,單獨約她出來,在一家僻靜的咖啡館裏把自己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訴了陶然。
陶然聽了個開頭,就明白了所有。原先在心裏的各種不解,那些對方無意間留下的蛛絲馬跡……就如同陽光照在了冰雪之上,當冰消雪融,露出了大地本來的麵目——原來,自己以為聖潔如同白雪一樣的愛情婚姻,不過是假象,七年來,自己所在的居然是一片腐爛的臭水溝。
譚笑看著陶然凝重的表情,心裏也非常難受。作為最好的朋友,她是看著陶然怎樣認識對方、怎樣心動、怎樣戀愛、怎樣無保留付出……那樣天真而純粹的愛戀,本來應該是愛情最好的模樣,而最後卻成了一個投機份子的墊腳石。
陶然靜靜坐在午後的陽光裏,咖啡店裏大白天也亮著頂燈,在自然和人造兩重光線烘托下,陶然的臉看起來像博物館裏久經滄桑的泥塑,靜謐而安忍。咖啡店裏放著舒緩綿長的音樂,如流水倒影時光,轉眼就是千年。樂音徐徐,陶然端起自己的茶杯,深深歎了一口氣,然後笑了起來。她笑著告訴了譚笑,徐望成還在等她的回複,還殷勤地約她去天津……
譚笑聽著,一個年薪二三十萬的美國高級工程師,一個對陶然時刻關心體貼的中年男人,怎麽聽,都是一個不錯的結婚對象。但她知道,陶然有自己的考量。
果然,陶然笑著說:“想想,我原來為了愛,真心可以付出一切。如果僅僅因為錯付了一次就變得如此現實而委曲求全,那我真的對不起曾經的自己。過去的一切,我都全部買單,不埋怨任何人,更不否定我自己。我會好好活著的,用自己喜歡的方式,好好活著。”
仿佛是對過去的訣別,又仿佛是對未來的宣戰,陶然回到家感覺有萬語千言,在燈下,她凝神許久,在日記本上寫下了兩個字:別歌。
再不堪的,也是自己的人生,就算是告別,我也要用最美的語言,隻因真誠愛過的心,如何可以忘記燦爛?
然而,那時那境的陶然終究沒能再寫下一個字。那頁日記也因此空白——一直空白了十六年。
十六年後的某天,陶然清理舊時物品,無意間翻到了這頁空白的日記……十多年的光陰在心頭刹那風起雲滅,幾乎沒有多想,陶然提筆在空白處寫下了一首詩。每一字、每一句就如同從筆尖自行流淌而出:
別歌
天邊傳來低鳴,
心一寒,
四季開始淩亂。
落花如雲,
雲中綻放蝴蝶的尖叫,
震碎三觀。
點亮廊前的燈,
照清白晝的暗;
再擁一爐火,
熬煮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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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很靜,
容不下私心雜念。
塵世退散,
無需救贖或償還。
蛛網結上畫梁,
繁星墜於眸間。
燃盡一生的落葉,
煮不沸心水三錢。
回望,
萬般若即若離塵緣,
兜兜轉轉;
安住,
刹那即生即死涅槃,
平平淡淡。
一笑,
花開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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