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人生是一場孤旅,誰會任性的走掉?
我小姨惠萍就能!她要賣掉省城的房產車子處理生意的亂麻,準備去雲南出家了。
小姨是我姥姥的老生姑娘,比我母親小了十六歲,我叫她老姨。老姨走到這一步,一家人都倍感意外,唯有我覺得水到渠成。
我小時候的偶像,除了電影裏的山口百惠,身邊活生生的人,就是老姨惠萍了。
濃眉大眼對大多數人來說是容易落入俗套的美,但到了惠萍臉上,濃眉大眼配上和山口百惠一樣性感的厚唇,還有前衛的大波浪卷發。她的美,野性張揚,咄咄逼人。
母親和老姨比,好像不是一個娘胎裏出來的。
惠萍隻上到小學四年級。但是天資極好,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縣城皮革廠當臨時工,後來自學會計,成了縣裏數一數二的算盤子。那時候,她是一名臨時工。
她喜歡唱歌,聲音不是黃鸝鳥的甜美婉轉,卻特別像當時正紅的台灣歌手蘇芮,有一種蒼涼和大氣。她業餘生活,就是跟著縣文工團到處下鄉演出,唱的幾乎都是蘇芮的歌。
我紮著羊角辮的小姑娘時代,看過老姨的一次演出。老家電影院的大舞台,一個大波浪卷發的女人,穿著紅色連衣裙,唱著酒幹倘賣無,比蘇芮的黑色旋風更震撼。所有演員都規規矩矩木偶一般的舞台,這個紅裙女人唱到動情處,麥克風舉過頭頂,眼神迷離,紅唇嬌豔欲滴。有人在議論:這個大姑娘真浪。
我為老姨驕傲,她燦若明星。
同樣為這個大姑娘癡迷的,還有文工團一位唱民歌的小夥子。這位小夥子,是惠萍的初戀情人。他的拿手曲目便是:九九豔陽天,人們給他起外號:小九九。
九九那個豔陽天來喲
十八歲的哥哥呀坐在河邊
東風呀吹得那個風車兒轉哪
蠶豆花兒香啊麥苗兒鮮
小九九也是文工團的臨時工,盡管人長得沒話說,但一張好看的臉又不能當飯吃。用姥爺的話來說,唱歌的男人就是二混子,不幹正事。他們的戀愛,自然遭到全家人的一致反對。
惠萍到了婚嫁的年齡,有媒人給她介紹了一位轉業軍人,姓鄭,人很老實本分,還有一個最好的條件就是可以帶家屬分房子。
那時候我還不明白,以老姨的個性,為什麽不堅持和小九九的戀愛而同意了轉業兵的婚事?
縱然年少輕狂,年少一樣輕率,愛情遭遇麵包,總是麵包誘人吧。
惠萍和轉業兵結了婚,分了兩居室,成了正式工,工作也到了縣城服裝廠會計室。
婚姻是女人命運的跳板,也許,一頭跳到陽關大道,也許,一頭跳到苦海無邊。跳的時候,誰會有火眼金睛?
新婚夜,惠萍對轉業兵說:“咱倆以十年為期,要是實在過不下去,十年的時候就堅決不湊合。”
她的第一次,居然是給自己丈夫的,這讓轉業兵很是詫異,因為他知道這個漂亮女人的情史,他寧願排在隊尾也是心甘情願的。
轉業兵小心的嗬護著這個他視若珍寶的女人,她一度覺得連給她提鞋也嫌指頭粗的男人,體貼是一種多麽美好的品質。下班時分她輕易分辨出他上樓的腳步聲,幸福無論是否假象,卻在柴米油鹽中分明感覺到了蛛絲馬跡。
2
日子行雲流水悄無聲息過去快四年,有一天,惠萍得到噩耗,小九九因為敗血症而撒手人間。他一直沒結婚。
冬天的北風刺骨,惠萍騎了一個多小時的自行車,到了小九九故鄉,打聽到他的墓地。蘋果樹下孤零零的新墳,黃紙猶在,頭頂上的豔陽天已經不再,哥哥不在河邊而在墳裏!她在戀人的墳前,長跪不起,放聲大哭…
當年和小九九分手的前夜,兩人整晚赤裸相擁,她眼神意亂情迷,肉體豐腴花香,小九九殘忍的忍著,他要心愛女人完好如初的留給要嫁的男人,在女人的貞操還是寶貝的年代,他不想她的婚姻裏被丈夫看不起。
這成了她心底裏永遠的痛,早知愛人生命過早凋零,為什麽不讓他完完整整擁有她的美好?
日子繼續。卻是難熬。幸福的菜葉子下是清湯寡水。惠萍和轉業兵的夫妻生活不好,生下女兒不久,男人就偃旗息鼓了。不到三十歲,她醉美如酒,身體卻在無性婚姻裏寂寞難熬。
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正式工不再吃香,惠萍老公下崗,靠蹬三輪車過活。惠萍仍然在服裝廠做她的會計工作,但是偶爾會接點私活,到了月末給一些小私營企業做做賬。家庭收入的重擔,她挑了重的一端,轉業兵在輕的一邊。
紅杏出牆,有時候是因為牆太矮太舊,滿園春色潑辣辣怎能關得住。惠萍在工作中認識一私企的業主,簡直是小九九再現,他們如此相像,她寧願相信,是老天爺讓她再和這個男人繼續未了的情緣。她有那麽多遺憾,機會來了,為什麽要錯過?
陷入愛情裏的惠萍,膽大包天,曾把小業主領回家來。全家人都大驚,她還沒離婚,就這樣高調宣布了她的愛情。我母親曾告訴我,說那小業主儼然小九九再世,隻不過身上帶著痞氣,而小九九則陽光敞亮,一眼看到底。
惠萍之所以這麽做,是對當年大家反對她和小九九婚事的報複。我母親私下裏勸妹妹:“你要想想你家男人的感受。”
被惠萍形容為三腳拍不出屁來的轉業兵,知道妻子出軌,狠狠的打了她。這個女人,他駕馭不了,她是明星,照的他太暗淡了,他感覺到了她婚外的精彩,他不會像別的男人抓到什麽證據,殘酷的撕碎自己的心,他隻是一味的悲哀,鬱悶到極點,借一點小引子,那些自卑不滿鬱悶都集中在拳頭上了。
十年,新婚之夜的玩笑話一語成讖。他們勞燕分飛。
3
我老姨最終沒有跟像小九九的男人在一起,對方已有家室不是主因。驚世駭俗的婚外戀發展下去,老姨迎來了另一場失望。這個讓她冒險的男人,除了外表,身上沒有半點小九九的影子,他是另外一個男人,貪戀她的美色,和她完全不對路。除了給她身體的需要,她找不到當年的心心相映。
意識到這個差距,惠萍毅然決然跟小業主分手。
惠萍和轉業兵離婚的時候,家裏的存款有兩千九百塊錢,她拿走九百留給轉業兵兩千,另加辭職買斷單位給的一萬塊,離開了小縣城。
兩千年那一年,中國的醫院裏誕生了很多千禧寶寶。離婚的惠萍也在這一年,來到省城,在不太繁華的地段,開了一家體育用品商店。
有一晚快打烊的時候迎來一對父子,父親高高大大,書卷氣極濃,兒子虎頭虎腦,父子長相儼然克隆。
男人給兒子挑選了一副好的羽毛球拍,三百多塊,這是惠萍小店裏最好的羽毛球拍,那些上千的,她這小廟不敢壓貨,沒想到很快出手,算是打烊前一筆意外的收獲。
男人買完球拍環顧四周:“店好像是剛開的的吧?”
惠萍回答是,盼著這爺倆趕緊走。從店鋪到她租住的房子,不算遠,但是她住的地方是棚戶區,獨身女人早回家最安全。雖說城市夜生活愈晚愈絢爛,和她有何幹?
男人沒有走的意思,繼續問:“怎麽想到要來省城做生意啊?”
離婚女人的防備心是銅牆鐵壁,但她又不想得罪這位潛在客戶,惠萍說:“區裏有個親戚在這裏,過來支援下省城建設。”
話到這裏該打住了,有後台的女人還有點小幽默,但是男人忽然對這個漂亮女人的區委親戚感了興趣,他問:“你親戚在槐樹區嗎?”
槐樹區是惠萍開店的區域。
惠萍又點頭稱是,她注意到那男孩拿著新羽毛球拍正在顛羽毛球。隻要他爹說下去,孩子會一直顛下去。
男人繼續說下去:“槐樹區哪個部門?”
惠萍信口一說,順便把官位報出來,嚇嚇眼前這搭訕的男人:“區委辦公室主任。”
“叫什麽名字啊?”
“李增瑞!”
這是惠萍唯一知道的本地大官,因為來這裏開店的時候,她在省城的發小給她指路,體育用品要想掙大錢,必須走團購。有機會,可以找找這大官幫幫忙,但是,這出戲好像無論如何都輪不到她這毫無背景的女人去唱。
男人顯然對李主任很感興趣,問:“李增瑞是你什麽親戚啊?”
惠萍想了想,李增瑞應該不算很老吧?於是用了一個很俗的稱呼:表哥。表哥,雖然八百杆子扒拉不到。說不定上去千年,她和李增瑞就是兩個小國的窮親戚。
男人忽然笑了起來,他對眼前這個有趣的女人說:“哎呀,李增瑞原來是你表哥啊,你就是我失散多年的表妹啊,怪不得看你眼熟,有空來我們家吃個飯吧。”
眼前的男人原來是她謊話中的男豬腳!如此戲劇的一幕怎麽會發生在她身上,她尷尬的臉上紅雲亂渡。
天上掉下個表哥,表哥從此成了她店裏的常客。她的生意,就這樣幸運的走出死胡同進入金光大道。
除了發小,表哥成了她在省城認識的第二人。表嫂邀請她去家裏吃飯,兩個女人居然投緣,大有發展成閨蜜的趨勢。
一度,惠萍是李增瑞家的常客。
女人的心像樹梢梢,即使沒有風也要敏感的動一動,何況,已經風吹草動!
惠萍和表哥,她是他的紅顏,他是她的藍顏。他們看對方的眼神,已經讓表嫂敏感的撲捉到了一切。
有一天,兩個女人一起包餃子,表嫂擀皮惠萍包,惠萍包的餃子像本人一樣俊秀。表嫂說:“我看出增瑞對你挺好的,不過照顧你也是應該的,誰叫你是我們的親人呢。你要是喜歡我們家增瑞,妹妹啊,能不能等等我?”
等等是什麽?聰明的惠萍當然明白,就是等著表嫂的謝幕,死亡才是她的謝幕。表嫂病秧子已經很多年。
表嫂心如明鏡,照的惠萍角落敞亮,在表嫂麵前,一點藏汙納垢都會讓她感到羞愧。
她從此淡出了這個家庭,遠離了這個她心裏麵呼喚千遍的愛人。愛是一場病,無藥可治,唯有逃離。
我高考落榜那年,來到省城,在老姨的體育用品店裏打工,目睹了她和李增瑞的悲歡離合。李增瑞每次來,我老姨臉上是一副小女兒的媚態,她眼裏有一場止不住的花開。
4
生活的境況好轉後,惠萍心裏一直牽掛著女兒小團子。團子跟著前夫,轉業兵堅決不同意她接走孩子。甚至,都通知幼兒園的阿姨除了爸爸來接,別人一律不放行。
惠萍和轉業兵溝而不通,她知道轉業兵心裏還有恨。她隻好鋌而走險。
她在幼兒園的圍牆外麵,從無數做操亂七八糟的孩子堆裏一眼看到小團子。課間操完畢,惠萍跟著給食堂送菜的販子蒙混過關進了幼兒園的大門。五歲的團子看見她,一下子衝過來撲到她懷裏:“好媽媽好媽媽,你去哪了,我好想你…”
小團子像個壁虎緊緊攀附著牆壁,怕一鬆開從此又兩分。母女相見歡的畫麵,老師放鬆了警惕。惠萍就這樣從容的抱走了孩子。她給轉業兵打電話:“你的經濟條件不好是次要的,關鍵我是孩子她媽,小孩子的沒有媽媽照顧隻容易出問題,你帶著費心費力,也會影響你掙錢將來成家,孩子還是跟著我好些,你想了隨時來看吧。”
男人帶孩子已經心力交瘁,就是心裏的一口氣不順而已。惠萍適時給了他一個台階。
那些年,惠萍一直這樣教孩子:“你有一個很善良很正值的爸爸,我和你爸爸分開不是因為他不好,媽媽也有很多缺點。你長大了一定好好孝敬爸爸。”
團子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寫了一篇作文,題目是:我的爸爸媽媽。小孩子說:“我的爸爸媽媽雖然分開了,但是他們都是好人,他們都很愛我,我感到很幸福。”
5
如果你不是幸福的白癡,人生便常感無限困頓。在困頓裏無限糾結,隻有兩條路,要麽死,要麽重生。獲得後者的能力,便是信仰。可惜,大多數人失去信仰,或者不知道信仰什麽,隻好混吃等死。
貿然離婚和生意之初的艱辛,都讓惠萍陷入困頓。接觸佛學,惠萍開始守得雲開見月明。
當年李嘉誠讚助的一個佛學基金會從全國招募二十個義工,惠萍很榮幸的成為其中之一。去深圳做義工的日子,她從打掃廁所開始,後佛學院把一個圖書館交給她管理。這期間,她癡迷佛學,生意離她越來越遠,以至於後來有了出家的念頭。
但是,不是你想出家就有寺院要你。惠萍是經過了佛門的重重考驗,才一步步走進去的。
當年演紅樓夢的一位女星得了乳腺癌,去寺廟裏修行,她問師傅:“師傅,我吃齋念佛,病有好的一天嗎?”
師傅說:“佛家是不講究回報的,你每天不要想是不是能好的問題,在誦讀佛經的過程中,你的心在佛門,就不會去感知那些肉體的痛了。”
女星如黛玉附體,整天鬱鬱寡歡。有一天她告訴鬱悶的告訴師傅:“我的頭發又掉了。”
有一天她照鏡子,一聲歎息:“我的皮膚又黃了,不漂亮了。”
她的身在佛家,心係俗物,沒有真正放下。最終,她隨黛玉去了。
惠萍真的放下了嗎?
走前,老姨回鄉。我把這個疑問拋給她。她給我講了個故事。
兩位禪者走在一條泥濘的道路。走到一處淺灘時,看見一位美麗的少女在那裏躑躅不前。她穿著絲綢的羅裾,無法跨步走過淺灘。
“來吧!小姑娘,我背你過去。”師兄說罷,把少女背了起來。
過了淺灘,他把小姑娘放下,然後和師弟繼續前進。
師弟跟在師兄後麵,一路上心裏不悅,但他默不作聲。晚上,住到寺院裏後,他忍不住了,對師兄說:“我們出家人要守戒律,不能親近女色,你今天為什麽要背那個女人過河呢?”
“呀!你說的是那個女人呀!我早就把她放下了,你到現在還掛在心上?”
6
惠萍這次回來,是有人情債要還的。
有個人情債,早已封壇很多年。惠萍拂去厚厚的塵土,打開密閉的蓋子,壇子裏的故事已經久遠。
惠萍還在服裝廠上班的時候,她的婚姻還在維持的階段。廠裏集資,屬於民間借貸,一分的利息令很多人趨之若鶩。惠萍是會計,自然先照顧自己的親人。惠萍四叔也交了三千塊的集資。怎奈服裝廠效益每況愈下,不用說利息,本金退還的都困難,等於服裝廠白用了人家的錢。後來退錢的時候,惠萍已經離婚去省城做生意,與她無關了,但四叔一家還是對自己三千塊錢白白借給服裝廠三年有怨言,親兄弟明算賬,因為集資的事兩家一度不相往來。
惠萍這次拿出五千塊錢給四叔,她說:“這個就算當年的利息吧,如果有多出來的那部分,就算是我孝敬您老人家的。”
事情過去這麽多年,這事早已淡忘或者故意淡忘,兩兄弟倆重歸於好。惠萍的這一舉動,令四叔一家感激不已。
這筆理論上與老姨不相關的陳年老賬,讓我想到弟子規的那句話:財物輕 怨何生 言語忍 忿自泯。
惠萍這次回來,是看望八十多歲的老父親。
一家人都沒有告訴姥爺他最疼愛的小女兒出家的事。家裏人都覺得這事並不光彩。
惠萍知道父親愛聽評書,買了個小錄音機給他,把劉蘭芳單田芳的評書下載下來,再配一副好耳機。老人家近些年耳朵稍背,眼睛還有白內障,正在排隊等候做免費手術。除此之外,他身板硬朗,腦子也不糊塗。
臨走前的走上,惠萍給父親帶上耳機,輕聲說:“爹,我要出趟遠門。”
說完,她一下子跪在父親腳前。
我八十六歲的姥爺,眼裏忽然湧出渾濁的老淚,他一遍遍摸著小女兒的頭發,說:好閨女,早些回來。
7
惠萍走之前的那晚,住在我家,方便第二天做火車回省城。正值周末,我老公不由分說,要帶著一家人出去吃飯。
我們去一家叫老公社食府的飯店。
大魚大肉時代,人這賤東西對過去的苦日子又深刻懷念起來,食府的牆上掛著南瓜玉米蒜頭辣椒,當然是假的。樓下一間間小包廂,全是圓滾滾樹幹做隔斷,藍底白花簾櫳一挑,布滿樹眼的木頭桌椅,假裝回到吃不飽穿不暖的老公社時代。
惠萍全素。甚至連雞蛋都不吃。雞蛋是雞寶寶生的孩子,是沒有成型的生命。
吃完飯,老公去結賬,我遇上一個熟人,閑聊了兩句。惠萍安靜坐在大廳的椅子上,目光投向門外。
六月的黃昏,已是微熱,但夜晚還算涼爽。門外停著兩輛小摩的,兩個摩的司機站在一輛紅色摩的旁抽煙閑聊,顯然是在等客人。一個穿著舊不拉幾白色半袖衫的男人,身形有些佝僂,他轉過臉來的一瞬間,惠萍的眼裏,一道閃電滑過。
惠萍快步走到服務台旁,對服務員說:“能快一點給我做個水煮魚嗎?”
水煮魚,是當年轉業兵最愛吃的菜。惠萍也跟著愛上這一口,這大約是他們婚姻裏最誌同道合的事情。但是她怕辣,每次轉業兵都囑咐廚師少放辣椒。那些年,日子過得平緩,但出去吃頓飯仍是家庭的奢侈大事。到了月末轉業兵發工資,總是買回一盆水煮魚,把上麵飄著的花椒辣椒撈走,他隻吃魚下麵的菜葉子,魚肉多半是留給老婆吃了。
門外車夫,正是轉業兵。十幾年不見,他成了名副其實的老鄭。隻不過當年的人力三輪,換成了喝汽油的三輪小摩的,這個老實男人要當一輩子駱駝祥子了。
轉業兵沒有發現惠萍。他當年深愛的女人正坐在大廳的椅子上,目光如水看著她命運跳板裏的那個男人。男人的煙,快抽完了吧?記得當年轉業兵抽豐收牌香煙,兩毛三一盒。
服務員喊了惠萍一嗓子:“阿姨,水煮魚做好了,打包嗎?”
惠萍說著是,過去服務台付款。
她拎著打包好的水煮魚急速往門外走去。
門外,白色短袖衫的男人已不知所蹤。隻剩他的同伴另一位車夫,又點了一支煙。
暮色愈重,煙火或明或暗。惠萍與轉業兵老鄭,就這樣擦肩而過。
一條魚的殺生,為紅塵最後的愛恨情仇獻了祭。
8
惠萍出家一年後的農曆十月初一,是我姥爺的生日。
這一天,惠萍果然沒回來。這是大家普遍料想的結果,一個出家人隨便行走在俗世裏,那才是意外。姥爺看了他心愛的小女光頭剃度這個樣子,不知道心裏什麽滋味。
也罷。
過生日那天,姥爺非要穿上惠萍給他做的一身大紅唐裝,鶴發童顏,像個老寶貝。這唐裝,隻在每年過年穿一次。生日年年過,唐裝第一次在生日時穿起。拍全家福的時候,我母親的身邊,加了一把椅子,是留給老姨的。姥爺發話,這個家族在外麵的成員,隻要活著,就永遠有位置。
生日過去幾天。又降溫了,街邊的梧桐樹,最後幾片葉子也落光了。
夜晚的燈光下,小舅媽在織毛衣。
姥爺坐在太師椅裏,喝著舅媽給他打開的一包牛奶,沒有牙,吸管發出滋滋的聲音。
姥爺眯著眼說:“惠萍織毛衣可好了。”
小舅媽知道姥爺想小閨女了,照例拿著準備好的台詞哄他:惠萍帶著孩子去外國了,她在那邊好得很呢,國外空氣好水土好,還住著小洋樓,你就放心吧。
姥爺喝完奶,突然嚷著說胸口有點悶。舅媽停了手裏的活,喊來小舅,小舅把姥爺扶到床上半躺著。
姥爺胸口劇烈的起伏著,像積攢了無數能量卻噴發不出來的火山,藏著無限的痛苦。他擺擺手,半睜著眼像是自言自語的說:“老天爺,你要是想叫我去,就別讓我難受了。”
說完,他把頭上的氈帽摘下來,頭一歪,倒在小舅的懷抱裏。
姥爺走了,這個過程,隻有五分鍾。
我聽說過姥爺最傳奇的故事,不是他八歲就推個木頭車子去販布匹賣,穿過日本鬼子的檢查站僥幸逃脫。而是在他壯年後,姥爺的母親重病,吃了無數副草藥不管用,眼看被閻王爺收走,一家人要準備後事了。三九天,外麵飄著大雪花,姥爺忽然將自己脫得隻剩褲衩,衝到院子裏。
院子南牆邊有一垛幹地瓜秧子培成的垛,旁邊有個鍘刀,平時用來鍘地瓜秧子喂牲畜。姥爺將鍘刀掀起來,雙腿跪上去,他仰天長歎:“老天,我願用我的雙腿,換取我母親十年的性命!”
鍘刀上居然沒有一滴血,姥爺的腿也沒有一絲受傷。他母親,果真多活了十年。
生老病死,纏綿病榻多年身體枯萎至死是最痛苦的死法,姥爺幾乎沒有痛苦的就走了,是造化和修為。
他走在對小女兒最深切的思念裏。
之前,舅舅們商量是不是要告訴老姨。這麽大的事,老姨知道了,是無論如何也會回來奔喪的。回來,就要暫且還俗,戴上假發,一身出家人的行頭要收起來,否則她太顯眼了,不偽裝一翻,奔喪隊伍裏她就是焦點了。
大舅發話:“老的活著須盡孝,既然人都沒了,她回來也沒什麽用,不如過後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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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爺入土後,我打電話給老姨。接聽的是另一位女聲,我說:“麻煩您找一下明慧師父。”
明慧是惠萍的法號。
女聲冷冷的說:“明慧師傅正在忙著,沒空接電話。”
我說:“麻煩您轉告她一下,老家那邊有點事,有空回過來。”
還沒等我說完,那邊的電話就掛了。
惠萍的電話一直沒來。半月後的夜晚,我又撥通了那個號碼,這次是惠萍的聲音,她快人快語:“家裏都好吧?孩子都好吧?你姥爺也挺好?”
我說:“大家都挺好的。我姥爺也很好。以後會越來越好。他去世了。”
惠萍“啊”了一聲,但是聲音依舊平靜:“你姥爺沒了?什麽時候的事?我怎麽一點預感都沒有?”
我說:“我給你打電話,是別人接的,我讓她轉告你,她沒說嗎?”
惠萍的語氣一點沒有責怪身邊助理的意思:“出家人遠離紅塵俗事,潛心念佛,你不用怪她。你姥爺不是身子骨硬著嗎,怎麽說走就走?”
我說:“大家都沒想到,姥爺突然就離開了,不過他走得很平靜,沒有打擾任何人,他也不想驚動你。”
惠萍的聲音依舊平靜,但聽得出她有點責怪自己了:“那幾天我在幹什麽,真的一點預感也沒有。怎麽會這樣…”
電話那端忽然不說話了,良久,惠萍說:“你讓我冷靜冷靜…”
顯然,惠萍在哭。電話掛了。
過了一會兒,電話重新打過來。惠萍詢問了一些更詳細的細節,說:“我要不要回去趟,在他墳前磕個頭燒點紙也行。”
又像是自言自語說:“你舅舅他們,肯定恨死我了。”
我說:“沒有人恨你,是我們商量不告訴你的。你出家我們都理解,但是絕對不支持,我們是俗人,永遠達不到你的境界。這一點,我和舅舅們想法都一樣。現在姥爺沒了,你最大的牽掛也沒了,你好好保重,我們在這邊都掛著你呢。”
電話那端,又是一陣沉默。
10
我老姨在出家的歲月裏,先後去看她兩次。第一次是去雲南,第二次是青海。她像一片雲,從南飄到北,最後在蒼涼的西北落腳。
雲南的寺廟坐落在原始森林裏,我們費了好大周折才找到那個寺廟。在見到老姨之前,隨行的表哥表姐還心存幻想,希望惠萍有一天能還俗。
時隔三年,我在寺廟裏一棵巨大的菩提樹下,見到了惠萍。
她一身僧服,如雲青絲已是光頭。我在省城給她看店的那些年月,惠萍最愛燙大波浪,配上烈焰紅唇,人群中一眼就看見風情萬種的她。
僧袍看起來有些晃,惠萍瘦了不少。她皮膚不太好,臉色也有些黃,一看就是處在亞健康狀態。惠萍當年曾得過一場急性黃疸,她的肝髒也許不好。
我表哥表姐都忍不住哭了。
我沒有哭。覺得什麽語言也不足以表達對她的想念,我唯有跪下來,給她磕了三個頭。
我和惠萍共處五年,我們之間既像母女又像姐妹。她對我的人生影響深遠。
我囑咐惠萍一定去醫院看看,別整天阿彌陀佛,菩薩也有顧念不到你的時候。
惠萍一個勁說沒事。
此行我帶三歲的兒子一起去。惠萍看見小孩子,眼裏全是慈母的溫柔,她抱著我兒子,不肯放他下來。她問我月子的情況,有沒有請月嫂,有沒有落下月子病。末了她說:這個月子本該我來伺候你,我太虧欠你了。
我心裏一下子潮濕起來。
我們在寺廟裏呆了三天,我也了解了出家人的部分生活。除了念經誦佛,她們每隔幾天會去附近的村裏幫老百姓幹活。寺廟不遠處有個馬場,她們偶爾去撿馬糞,自己種菜。米麵則有人提供,叫十方供養。她們寺廟不接香火,十分安靜。
吃飯的時候,真正做到止語,拿東西也是龍含珠鳳點頭。那些做義工的學生和出家的,中午去飯堂打飯,若是一碗飯吃不完的話,就用筷子在碗中間劃一道,表示隻吃半碗飯。吃完飯後,碗裏沒有一粒剩飯,感覺碗就像被洗過一樣幹淨。
寺廟裏還配了一輛車,惠萍是司機。第二天,惠萍開車帶我們在附近轉轉。走在一條山路上,她忽然把車停下來。我表哥不解,我說:老姨要去撿石頭。
惠萍說:還是大妞最了解我。
路邊的那塊石頭,車子是可以繞行的,惠萍即使不出家,遇到這樣的情況,也會下車去撿,她是個不給別人添麻煩的人。
寺廟周圍有大片花椒樹,做為一名三流廚娘,我開玩笑說采來帶回家去。
惠萍說:佛家場地,不允許帶走任何東西,帶走這些東西一輩子償還不了。然後她又說:人活著的時候不要欠人東西,包括感情債人情債金錢債,都要在有生之年還上。
我後來成了一名基督徒,不信佛家的輪回說。聖經說軀體是靈魂寄居的殼子,我們終有一天棄殼子而去,靈魂進天堂或下地獄。但無論哪種信仰,本質是愛,與人為善。所以兩種信仰下,不妨礙我們精神的共通。
雲南最後一天,我見到了表妹小團子。團子在附近一所佛學院上學,畢業後的出路隻有一個:出家。
團子十六歲,臉上軟乎乎的嬰兒肥,眼神裏有一種未看見世界之前的純淨。
團子隻有半小時的會客時間,她一見我們,和我們抱成一團,哭了。
十六歲,正是女孩子情竇初開的年紀,團子的世界過早與世隔絕了,她的人生注定不曾經曆愛情,更不能有婚姻,一生老死在青燈古佛裏。
我感到殘酷,也明白這是惠萍出家後,不願意把深愛的女兒獨自留在搖搖晃晃的人間。帶她走進佛門,似乎是最安全的出路。
團子臨走前要跟我們拍照,惠萍替她擋下了。她說佛學院不允許,還有其他學生看著呢,影響不好。
那時候,我隱隱感覺到,惠萍對佛法的虔誠,還流於表麵,更多是做給別人看。她有很多東西,其實沒有真正放下。
11
時光如流水,晝夜不息。五年之後,我又在青海見到惠萍。
惠萍攜她在雲南的一個小團隊,去青海組建寺廟。那次我們去了一大家子一共十二口人。
新寺廟修的莊嚴漂亮。惠萍站在台階上,沒有像雲南那次一樣迎上來。過了這麽多年,我們每個人臉上都有歲月的痕跡,惠萍的麵相愈發平和美好,有種不怒自威的氣質。她對著我們鞠躬:阿彌陀佛,辛苦了。
我們見到她,要撲上去抱住她的熱烈心情,也因此變得規規矩矩。
我兒子禮貌的叫她姨姥姥。她小聲提醒孩子:人多的時候,你要叫我師父,人少的時候可以叫我姨姥姥,這是出家人的規矩。
那天是年三十夜晚,吃過廟裏的齋飯,我們陪惠萍看春晚。出家人的春晚,不是我們中央台的那些歌舞升平,而是佛家弟子自編的節目。對於俗家弟子來說,難免乏味,眾人散去,隻留我在她身邊。惠萍對我說:你再陪我看會兒吧。
西北寺廟的禪房裏,我和惠萍秉燭夜談。她告訴我很多出家人的小花絮。她是這個寺廟的主持,就像管理企業的大管家一樣,一點都不能出錯。有一次廟裏舉辦一個活動,她們夥房裏熬的粥少了些,她的領導來找她談話,說話間她稍微走了一會兒神,領導手裏的勺子就劈頭蓋臉打過來。然後,惠萍被罰跪在冰天雪地裏,跪了三炷香的時間。
我還在那個夜晚看見了惠萍的一件秋衣。這件秋衣跟隨了她十年,已經補丁摞補丁。出家人的衣服據說非常貴重,麵料都是來自台灣。惠萍把一件秋衣穿到底朝天,是希望減少對社會的索取,是為消業。
大年初一,寺廟裏舉行了一場大法事,來了一百多口子人,惠萍穿著袈裟站在台上講話。那袈裟,是修行到了一定程度才可以穿的,代表著無尚的榮譽。
我站在人群裏,看身著袈裟的老姨,她已經篤定的走進了佛門。我們近在咫尺,卻分明兩個世界。
12
三月的一天,黃昏快要來了。老鄭開著電動三輪行駛在路上,他剛剛去廢品收購站,賣了一車的破銅爛鐵,腰包很鼓,他計劃著買半斤豬頭肉,兩根豬大腸,晚飯好好喝一壺。
這時候他的手機響了,他一邊開車一邊接電話。
說了幾句,老鄭把車停下。春寒料峭,老鄭在風裏打了個寒顫,重新發動車子,朝著與家相反的方向駛去。
二十分鍾後,三輪車停在一樁新樓跟前,老鄭三步並作兩步走,到了二樓一戶人家門前。他垂手站立了片刻,敲了敲門。
門開了,一屋子陌生又熟悉的臉。一個圓臉的女孩子忽然撲進老鄭懷裏,哭著說:爸爸爸爸,我好想你。
老鄭愣愣的,說:團子,我的好閨女,你怎麽這個樣子。
23歲的團子穿著一身咖色僧服,頭頂光光的,一看就是出家人的打扮。
屋裏的親戚請老鄭到沙發上落座。這時候,一個女人從臥室走出來,和團子一樣的行頭,臉龐清麗,仙風道骨。
是惠萍。
惠萍問老鄭說:你這些年都還好吧。
老鄭有點慍怒:你走這一步罷了,為什麽還讓孩子走這一步。
團子說:爸爸你別這麽說,是我帶著媽媽出的家,別怪媽媽。
團子五歲的時候,被惠萍從縣城的幼兒園接走,十八年來,這是他們父女的第一次見麵。老鄭這些年裏聽說惠萍出了家,但沒想到,自己的女兒團子也緊隨母親其後,削發剃度。
惠萍和團子母女如今在不同的地方出家,一個北,一個南,母女倆已經四年沒見了。這次回來,是給團子辦理身份證,23歲的團子還沒有俗世的身份,雖是出家人,但外出學習,坐車住宿,都要用到身份證。
團子回到小時候生活的縣城,她有一個心願,見到父親。
隔著十八年一閃而過的歲月,團子還有小時候的樣貌,隻是紅塵與出家,仿佛天人相隔。
老鄭發出老男人拚命壓抑的嗚嗚哭聲。團子抓著她父親的手,流著眼淚說:爸爸,我非常好,我也不缺錢,佛學院裏什麽都有,我讀經書,背經典,特別充實。你別擔心。
老鄭抹著眼淚,一隻手從襯衣兜裏扣扣搜搜。
他掏出一把錢,有幾張大票,更多的是小票,那些錢,由大到小,被他規規整整按順序排列好,這是他下午賣了一車鈹銅爛鐵的收入。老鄭在我表哥的廠裏收購廢品,是他除了當車夫之外的另一個營生。恰逢原材料漲價,這是老鄭有史以來最高的收入。
老鄭把這些錢塞到團子手裏,哭著說:這些你先拿著花,不夠我再給你寄過去,這些年我混得特別差,都不好意思見你。老家的房子也拆遷了,我打算拆遷款到了,打聽著把你接過來...我當爹的也不稱職,這些年來都沒照顧你。
老鄭說著又嗚嗚哭起來。
在場的人無不動容,紛紛抹眼淚。
團子把錢給老鄭放到兜裏,說佛學院什麽都有,花不到自己的錢。
老鄭又對團子說:我現在也有個女兒,十三歲,不聽話,整天問我要錢買著買那,團子你可要聽話哪。
團子說:爸爸,等你老了,你要是想我,我就把你接到佛學院去,那裏有很多老頭,你們一起念經,一起養老。
老鄭對團子說出這番話很欣慰,又對女兒說:團子,你奶奶七十多了,每年過年,都念叨大孫女今年多大了,不知道又長高了嗎,你爺爺走的時候念叨著你的名字,你能去看看你奶奶嗎?
團子說:爸爸,佛學院有規定,不能隨便出來,我實在不方便見我奶奶。
老鄭又摸了一把眼淚。
這一次,他轉向一邊站立著的惠萍。
惠萍今年多大了?每年過年的時候,他也會想起惠萍又長了一歲,她今年正好49歲。他倆結婚時,惠萍說:以十年為期,過不下去就離。離婚時,她美的咄咄逼人。現在,惠萍臉上一派素色。
他看了她一眼,仿佛怕褻瀆了什麽,轉而對著團子說:團子,爸爸想和你出去吃飯去,帶著你媽媽一起。你看大舅家也不是很寬敞,我在附近找個賓館給你們娘倆開間房,然後,咱們一家三口一起吃個飯吧。
團子充滿期待的看著惠萍,等待著母親的應許。團子23了,臉上一派十六歲的天真。她想要什麽,還像小時候一樣,用小狗乞憐的眼神,看得石頭都軟化了。
惠萍知道,老鄭窩囊了一輩子,五十多的人能力到頭,吃個飯找間房,這是老鄭所能給予她們母女最好的待遇了。
她避開團子的眼神,緩緩說:不用了,我們這身行頭,出去也不方便。團子舅媽今晚包了餃子,你吃了再走吧。
惠萍說完,一屋子的人都在挽留老鄭吃晚飯。
老鄭最終沒能留下來吃餃子。走之前,他又拿出那部老掉牙的手機,把手機唯一一張十三歲女兒的照片刪掉了。
他整理衣衫,和十八年沒見的團子緊密挨著。他讓我表哥幫忙拍了一張合影。
那張照片上,老鄭咧嘴笑著,像個開口的石榴。
我們後來才知道,老鄭那個破手機裏隻能存一張照片。他把這個珍貴的內存位置,留給了他十八年沒見的女兒。
一輩子窩囊的老鄭明白,這次父女相見,也許是他們在這塵世中最後的緣分。
13
團子回到紅塵中來,實現了見她爸爸的願望。她還有一個心願,配一副助聽器。
她小時候發過一場高燒,導致聽力受損。這些年,隨著年齡疊加,聽力似乎又下降了許多。
我們表姐妹湊錢,由我帶著團子和惠萍,一起去省城。
團子雖是出家人,但藏不住一顆愛美的心。醫生經過一係列檢查後,給她推薦了一款進口助聽器,小巧美觀隱藏式,要一萬塊,醫院念及她們是佛家弟子,給優惠了一千。
團子帶上新的助聽器,惠萍問她:“團子,聽得清楚媽媽說話嗎?”
23歲的團子,眼神裏是十六歲花季少女的神采,她有些興奮地說:“媽媽,你的聲音原來這麽好聽啊。”
又試聽了一陣,除了親人們清晰的問候,還有夾著一些雜音。團子說:“原來這個世界這麽亂糟糟啊。”
新的助聽器像是給耳朵長了一雙翅膀,團子聽見母親的聲音如此動聽,還感覺到這個世界的雜音。23歲的女孩子,一張單純的白紙,對這個世界的理解簡單到清風明月。
以我對團子的感覺,她智商一般。把她獨自留在紅塵裏似乎是件危險的事。她的生身父親老鄭後來再婚,找了一個彪悍的老婆生了一個叛逆的閨女,日子一塌糊塗,拿什麽來保護團子?!親人們終究有自己的生活,所有的一切都要自己明目張膽的親曆,團子有能力對抗漫長歲月的侵襲嗎?
聽說過金絲猴媽媽對兒女們的母愛。當它們被獵人包圍以後,一聽到槍響,猴媽媽就趕緊將孩子抱在懷裏喂奶,盡自己最後一次義務。此時它會向包圍上來的獵人頻頻擺手,意思是不要傷害它的孩子。等到哺乳完畢,它會把孩子安放在一邊,然後敞開自己的胸膛,示意獵人:你們可以開槍了。在金絲猴母愛的壯舉麵前,那些僅僅為了漂亮皮毛而殘殺這些生靈的獵人不知該如何選擇?
世界是個大圍場,我們都是心懷忐忑的獵物。惠萍抽身而退了,智商一般的團子留在圍場裏,拿什麽巧妙的躲過圍追堵截而平安一生?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出家,也許是團子最好的歸宿。
所有的母愛都帶著深刻的無俱與自私。當我們提供的幫助有限,無權對外人指手畫腳。
14
到了省城,除了給團子配助聽器,還有一件重要事。
團子的身份證需要用到戶口所在地證明。出家之前,惠萍的戶口是在省城那個叫槐樹區的派出所。由於老區拆遷,惠萍出家等於失聯,戶口被凍結,證明開不出來。
寺廟對出家人返俗有期限,身份證辦了加急的,就差戶口證明這一關。
當年,惠萍在沒有買房的情況下,戶口就是李增瑞幫忙遷來省城的。
我給惠萍提建議:“也許李叔叔可以幫忙。”
惠萍沉默著。
我說,聯係下試試。
費了好大周折,我聯係上了李增瑞。
李增瑞已經退休,目前在家看孫子。當官的都是盤根錯節,李增瑞答應找原來的部下幫忙,這樣我們就很快拿到證明。
果然,小人物九九八十一難,在如來那裏輕易通關,我們第二天就被通知可以拿到戶口證明。
這時候,我接到李增瑞的電話,他想要見見惠萍。
惠萍聽了,閉眼默誦佛經。然後,她睜開眼。
49歲的惠萍目光如水。她同意了。
我看過李敖的書,他的朋友多年來始終懷念在大陸的初戀。兩岸回複交流後,朋友回故鄉來,要見見日思夜想的初戀。
李敖朋友跟初戀見了,心裏麵那個眼眸如星身材婀娜青絲如雲的女孩子,已是顫巍巍老太太。
李敖說:懷念舊夢,就是破壞舊夢。
李增瑞想見惠萍,也許有懷念舊夢的味道。
由於惠萍是出家人的行頭,隨便和一個男人見麵是件奇怪的事。征求惠萍意見,就選擇在車上簡短會麵。
車子停在一個公園的停車場。初春上午時光,停車場的車子稀少。三月裏,枝頭新綠一片,天空中飄著若有若無的柳絮。
我看見一個男人大踏步走來的時候,就確定了那是李增瑞。
我認識他的那些歲月,惠萍告訴我李增瑞除了公事,私事都喜歡坐公交車。他身上很多特質,顛覆了我對官員的認識。
我帶著團子下了車,迎上去,和李增瑞打招呼。
十幾年過去,我成了倆娃的母親,李增瑞也老了。一頭白發任意白著,也不染。他安然進入了老年。
很多男人老了一派猥瑣,李增瑞老的十分體麵優雅還有年輕時隱約的霸氣。我叫著他李叔叔和他打招呼。帶著助聽器的團子一臉茫然看著他。
我帶團子走進春天的公園,把空間留給他們。
後來,惠萍陸陸續續給我講了見麵的花絮,我知道那些花絮裏有所保留。
容我還原一下。
15
車門打開,端坐在車裏默誦經文的惠萍,立刻聞到一種特有的男子氣味。這種氣味,和很多年前的那個夜晚一樣。一個男人帶著兒子來體育用品店裏買最貴的羽毛球拍,他高大的身軀靠近她,一股健康男人的味“呼”的一下子撲麵而來。
那些年,她對這種氣味癡迷。愛的本質,就是獸性。
隔著時光隧道,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體嗅輕易的感覺出來。
惠萍沒有扭頭看他。
他和她如此近距離的坐在一起。他非常得體大方的問候她,她一句一句應著。
她安靜坐著,她的側顏看上去還是很美,沒了當年的刀削劍刻,變得圓潤柔和。原來,柔順而靜,才是最好的駐顏術。
李增瑞說著他的退休生活,他說他兒子在國外留學,念到博士,本可以留在當地,但兒子還是回來了。當初吸引兒子回國,不是報效祖國這樣的宏大理想,就是一碗臊子麵。
李增瑞是西安人,會做好吃的臊子麵。惠萍也喜歡上了表哥親手做的麵。
那些年,她每次去他家,都是踩著心裏的鼓點明媚出場。
李增瑞說,他現在做臊子麵會做兩種口味,兒子回來蹭飯時,一定會豬肉丁牛肉丁辣椒醬大大的,年輕人火氣大口味重。隻有他們老兩口在家時,他們不放肉,用鮮香菇代替。
他說,這些年食品安全老出問題,年紀大了,害怕三高,老兩口喜歡吃素。
惠萍這時候回過頭來,輕輕看了李增瑞一眼,問:“嫂子還好吧。”
這是上車以來兩人第一次對視。當了爺爺的李增瑞老了,肩膀不再挺闊,但是麵相老的十分美好。
李增瑞在看見惠萍眼睛的一瞬間,兩個曾經相愛的人心裏忽然通了電。他活到這個歲數渾身老繭,唯有心上那一小塊兒地方沒有長繭,為她保持著鮮嫩滴血。這些年,他對她從來都是一往情深,是沒有擁抱沒有親吻沒有交歡的一往情深。但他似乎修煉了一種能力,將一切露餡的深情迅速掩藏起來。
他把那個差點露餡的包子包好,裝上籠屜,溫火慢蒸。
他說:挺好的,年輕時是病秧子,沒想到老了身體還挺抗折騰。整天去跳廣場舞,還參加了旗袍協會,到處演出。我成了一個帶孩子的保姆。
他說完,打了個嗬嗬。仿佛水汽環繞,包子進入初熟階段。
當年,李增瑞有一次住院,惠萍去探望他。醫生護士和病友都把惠萍當成他的妻子。而身邊照顧他的李太太,反而被當成李家保姆。也許正是那次集體誤解,讓李太太感到這個靠近他們家庭的表妹多麽危險。她兵不血刃,讓惠萍從三角關係裏自動退出。
他是她在紅塵中最後的愛人。失去他,也許是她最終走上出家路的誘因吧。
李增瑞說:你也多保重,好好照顧好自己。在寺廟裏感覺哪裏不舒服,不要隻顧著念佛,要及時去看醫生。
她說寺廟裏條件還不錯,請他放心。
他頓了一會兒,又說:其實你走這一步,我一點都不感到意外。你是個好人,做事遵從自己的內心,隻要你覺得好,就是真的好。
她覺得他的包子露了一點餡。
又聽李增瑞說:人生就是這樣,很多遺憾。窮人辛勞一生得不到財富,學生怎麽努力拚不過天資,工作的人當了老黃牛都不能升職,喜歡孩子的母親也許要不上寶寶。還有,還有,相愛的人,不一定在一起。
包子破了。李增瑞說:惠萍,你今年49歲了,我也過六十了,土埋胸口了,沒想到,我們還能在這裏見一麵。
惠萍努力維持的東西,就在這一刻破功,她的眼淚流下來,一滴滴落在佛珠上。
他和她挨得很近,但他不能去握她的手,攬一下她的肩膀,擁抱她。他不能做這些,隻把一塊紙巾,默默的遞給她。
......
半個小時後,我和團子從早春的公園裏走出來。車上隻有老姨一個人,李增瑞已經離開。
我開車在路上,城市迎麵而來,街道兩邊的樹葉還小,綠色很年輕,也很活潑。大風吹,大風吹,滿世界忽然飄起柳絮,春天下了一場雪。
她和他,從此永別。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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