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剛強,找我有什麽事嗎?”邵艾迷迷糊糊地問。昨天考完最後一門期末,晚上睡得晚了些,此刻日上三竿了還賴在被窩裏。
已是五月中旬。姑父的結腸癌切除手術十分成功,短期內不會有生命危險,恢複得也不錯。雖然還要在姑媽的陪伴下在德州住多兩個月,邵艾自己可以鬆口氣,下周飛回國度暑假。不料卻在這時接到剛強打來的電話。
她的號碼應當是母親給剛強的吧?年初曾被這家夥莫名其妙地求婚,當然,用母親大人的話來說——人家救了你的命,以身相許也是應該的。隨後又被突然出現的方熠截胡,那二人的談話方熠都如實轉告給了邵艾。剛強也信守諾言,沒有再來騷擾過她,選這節骨眼兒打電話來是個什麽情況?
“哦,想請你回國前幫忙查一些工程方麵的資料,”電話那頭是落落大方的回複。有些人天生與尷尬絕緣,或者就是臉皮厚。往好的方麵想,臉皮厚、翻篇快,不是在官場生存的必備素質麽?古今中外皆如此。
“什麽資料?”
“我上次去你們那裏的時候,聽說波士頓史上有大片土地是靠填海獲得的,地勢比較低。在現今海平麵逐年上升的形勢下,海水倒灌會是長久存在的威脅。你們那兒有位女教授,好像是東北大學的,提出過一種漂浮沼澤包的設計來吸收海浪,叫什麽祖母綠芭蕾舞裙。你能不能幫我查一下,具體是怎麽個製造工藝?”
祖母綠、芭蕾舞裙?邵艾等腦中的迷霧沉澱下來才能思考,英文應當是叫“Emerald Tutu”,在波士頓生活了十個月的她讀過科技新聞上的報道。是一個叫茱莉亞·霍普金的助理教授提出的前沿思路,還未在波士頓大麵積測試過。
“行。不過你打聽這個幹什麽?廣州又不靠海。”這話一出口邵艾就後悔了,可別讓他以為她關心他。
電話那頭傳來無聲的笑,“我被調去汕尾市陸豐建設局,替祖國守南大門,戴罪立功。”
汕尾?邵艾想起八月初要在汕頭召開的藥企高峰會,這倆城市不挨著對吧,中間隔了個揭陽,兩三個小時車程……戴罪立功,什麽罪?不問他,就不問。
“那好吧,等我查到信息後給你發過去。你郵箱是什麽?”
“發給你媽媽就行,她會轉發給我。”
這話邵艾不愛聽,怎麽這倆人還經常聯係嗎?算怎麽一回事嘛!從床頭抓過紙筆,故意語氣不善地說:“這種小事就不必驚動我媽了吧?給我你的郵箱。”
“等,咳咳,dengfen2004@163.com,嘿嘿,”那一邊的壞笑已經壓抑不住。
“什麽玩意兒?”她不耐煩地問,通常不都是拿姓名的全部或部分來設計郵箱地址的嗎?
他解釋道:“Deng,就是等某人和某人分手的等。Fen,就是等某人和某人分手的分,哈哈。話說你跟方熠什麽時候散夥?我這邊還等著呢。”
邵艾差點摔了手機。還以為是個正經的電話,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莫名其妙的人,莫名其妙的郵箱,不是為了氣她臨時編的吧?不管,她就給這個地址發資料,到時收不到的話可休想再讓她發第二次!
“我跟方熠不會散的,不需要你惦記,再見!”
就算和方熠分手了,一定能輪得到他許剛強嗎?豈有此理,有的人是不是太自信了?
正打算掛電話,卻聽另一邊問:“好得很?什麽時候結婚?”
結婚……想起上次小姨父打電話時說過,到現在爸爸藥廠的股東們對楊教授還頗有怨言。不結婚行嗎?自然是不可能的,即便她和方熠倆人不在乎走那個過場。這兩年邵艾跟母親外出逛街,但凡路過婚紗店母親就拽不動腿了,估計早就鉚足了勁兒要給女兒辦個“世紀婚禮”。
母親嫁給父親那時候藥廠才剛起步,沒錢好好操辦,而且那個年代西式婚禮在國內也還沒成氣候。母親年初從美國回家後,又叫上從小帶大邵艾的雲姨去了趟法國,據說抱回來一件下擺裏麵裝著裙撐、上衣是由水晶珠吊起來的皇室Cathedral Train豪華婚紗。
“不是買給你的啊,”母親特意澄清,“等有空我跟你爸去補照婚紗照。”
唉,不結婚,楊教授那邊也不會同意啊,那麽優秀的寶貝兒子。然而要兩家父母坐到同一張桌上吃飯拉家常,目前還屬於無法想象的場景。上周好不容易在電話裏說服了母親,八月初一同去汕頭參加藥企高峰會。到時候找一天拉上母親回廣州母校,說是懷舊,方熠父母家不是在教工宿舍嗎?看能不能安排……
“啊哦!”電話那頭打了個巨大的哈欠,邵艾幾乎能感覺到熱氣撲到她臉上。
回過神來,一看表十一點半了。目前是夏時製,國內還差半個小時就午夜,困也是正常的,然而在電話裏打這麽大的哈欠也太不禮貌了。沒教養!真難以想象同這樣的人談戀愛。方熠就算半夜打來電話的時候也會忍著哈欠的。
轉念意識到既然是這麽個點兒,剛強也許已經上床了,而她自己也還沒起床呢,套用現如今流行的網絡用語,這叫“蓋棉被純聊天”。然而掛斷電話之前,有件事要跟他講清楚。
“喂,你以後能不能少去煩我媽?別人問起來你倆算什麽關係呢?”
“不是我主動聯係她的啊,”電話那頭聽聲音快睡著了,“是她說八月初要去汕頭開會,可能會順便來汕尾找我吃個飯,嗬嗬。”
邵艾被震驚了!掛上電話後,噘著嘴在床上氣鼓鼓地坐了半天。她這裏挖空心思想要安排母親跟楊教授見麵呢,母親自己卻要跑去旁邊的城市找剛強,親兒子麽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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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問剛強為何會打這個電話?先說陳市長那邊兒倒是真幫忙,隻用了一個多月就敲定華南農業大學農學院大三學生暑假來陸豐市實習一事。到時會由農學院的輔導員帶隊,七個女生、十三個男生,湊齊二十個實習生。
而華農要到七月初才放假,所以剛強這邊有足夠時間準備花盆、種子和有機質。與省農科院通了幾次電話後,按照專家給的建議從遼寧購進一批草炭土作為有機質。等臨種菜前還需將有機質高溫殺菌,確保種植過程中無病蟲害。做這些都是為了幫後西村的村民集資蓋房,剛強既然是建設局的領導,這屬於分內的工作。
這天在食堂吃午飯時同人秘股的梁大姐聊起來,梁大姐的老公在汕尾海事局工作。汕尾靠海且海岸線綿長,說是去年刮台風的時候,天文大潮剛好跟台風撞上,有那麽兩個臨海村鎮發生了海水倒灌的災情。這件事剛強倒是剛來陸豐時就聽陳友軍說起過,他姐夫在湖東鎮開的床上用品店就是被衝上堤壩的海浪給毀掉的。
眼下又到了五月中旬,而廣東省每年六月末到九月初為台風高發期。去年因為民眾對台風和洪澇的警惕性不夠,各行各業及日常生活都蒙受了不小的損失,海事局對此責無旁貸。然而今年若是再來上一輪,除了提前告訴大家做準備之外,還能怎麽樣?
“我老公說,在美國佛州那些地方,”梁大姐告訴剛強,“一聽說要刮厲害的颶風了,每家每戶就開著車,帶上飲用水,去別的州避難去,高速上加油站裏到處排著隊呢。這在咱們這裏辦不到!市民們、村民們就算知道海水要進家門了,你讓他們拖家帶口地去哪兒避難啊?不是誰都有那個條件。”
這麽一說的話,倒讓剛強想起同吳俊出國訪問時任教授介紹的波士頓市防海汛經驗。剛強一琢磨,既然要弄一幫農學院學生和村民們共同搞種植,不如順帶試驗一下治理海水倒灌的新科技,看看能否大麵積推廣使用。除了最易受影響的汕尾,珠江口附近的深圳珠海等地都同波士頓一樣麵臨洪澇的危險。萬一盆栽不好賣的話,靠生產這種抗洪用品說不定也能賺一筆。
和邵艾通過電話幾天後,收到她傳來的資料,發現所謂的高科技沼澤包還真接地氣,既不難製作也不怎麽花錢。每個帆布包的核心材料是碎木屑或者椰子殼,擱在一兩米寬的泡沫板上,上方種植海草,下方是海藻。當然一個幾個是不夠的,至少需要幾十上百個,拿尼龍繩穿起來,一層層固定在淺海處,所以才有“芭蕾舞裙”這麽個名稱。
於是同梁大姐老公——海事局的施主任見麵。施主任聽後,對這個想法不置可否。
“海平麵上升是全世界都在麵臨的問題,東南亞不少國家用鹽沼植物來抗擊海浪這我是知道的。不過一般都是種植紅樹林帶或者珊瑚吧,你這個設計靠譜嗎?”
“不好說,”剛強老實回答。“我想今年能不能先在湖東鎮的定壯文武學校附近,小規模搞一個防護帶試試看?五層防護,每層需要20到40個不等。學校那裏沒有漁港,不會阻礙漁民出海。也不用等到刮台風,平時隻要有大浪,測一下浪的高度有沒有被防護帶削減就可以了。這種沼澤包用的都是可自然降解的材料,一旦遺失也不會汙染到環境。”
為此剛強又特意走訪了定壯文武學校。陸豐市重點中學,當時還是叫這麽個名字,於三年後才改名為定壯廣信學校。校園建在海邊,走出教學樓能挖到蛤蜊那麽近。軍事化管理,學生規定要住校的,好在台風大概率都是發生在暑假期間。
“哎呦,你是沒見到,”接待他的教導主任五十來歲,皮膚比汕尾漁民還要黑。“去年秋天老師學生們回校啊,一樓教室的門一打開,裏麵又髒又腥,桌椅看著跟撈上來的沉船差不多,地上能撿到海藻。”
剛強點頭。選這所中學作試點,他還有另外一個考量。沼澤包的原材料固然便宜,一下子造一二百個還是需要麵向社會集資的。“保護床上用品店”沒有多少噱頭,孩子們的教學樓就更容易博同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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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六月初,剛強又要去一趟後西村。小徐已經完成使命回廣州去了,剛強信守諾言將便衣女警郭采莉給捎上,事先囑咐她多看多聽少說話。
從陸豐市區開去後西村要一小時二十分鍾。經過烏坎港後就進入山區,多數時間剛強隻是詢問郭采莉在廣東省公安司法管理幹部學院的經曆。郭采莉這回做普通市民打扮,大熱的天,穿了件清涼的短袖衫和棉麻闊腿褲,身份是剛強科室裏的職員。
聊到後來,剛強也隻是隨口那麽一問:“你爸爸是做什麽的?”
身邊的副駕駛座過了許久才傳來回複:“他也是警察。”
“也在陸豐嗎?廣東?”
郭采莉扭頭望向窗外,這回徹底不吭聲了。剛強猜,有可能是和她母親離婚了。不會是犧牲了吧?
“哎,快停車!”郭采莉突然大叫。
剛強猛地一踩刹車,“怎麽了?什麽情況?”此時汽車正開在山路上,左側是垂直的山壁,右邊平緩下斜的山坡上長滿茂盛的樹木。沒見到前方有人或者動物啊?
“嚇死我了,”剛強抱怨道,“以後我開車你能不能別這麽一驚一乍的?”
郭采莉不理他,打開副駕駛的門,自顧自下車,朝著後方的山坡下走去。難不成是在叢林裏發現了屍體?這眼也夠尖的。
剛強將車往路邊移了移,熄火,跟過去查看。長這麽大還沒見過非正常死亡的屍體,剛強難免有些緊張。還好,郭采莉麵前擺著的是隻敞開拉鏈的紅藍編織袋,雙手在裏麵翻來翻去。剛強走近伸頭一瞧,大部分是紅色的百元紙鈔,也有少許50和20的,一眼望過去就知道質量不合格,連小徐這樣的老實人都騙不過去。
郭采莉直起身,望著下方的樹林長呼一口氣。剛強知道她在想什麽,已經過了南塘鎮和華山寺,公路附近也就是南湖老村、梧西村、後西村這幾個村落了。假鈔製造基地就在這幾個村裏。
“哎——你要幹嘛?”剛強伸手攔住郭采莉,後者抱起編織袋,打算回車。
“這是罪證,當然要帶回隊裏。”
剛強翻了個白眼兒,“你打算怎麽帶回隊裏,擱我車後箱嗎?我每次去,他們都送我土特產,到時候一開後箱發現裏麵都是假鈔,我怎麽解釋?”
“不是裝在袋子裏的嗎?”郭采莉不以為然地說,“除非當事人自己,別人怎麽會知道裏麵裝著假鈔?”
怎麽肯定送我禮物的村民村幹部裏就沒有知情者呢?這話剛強不便說出口。抬手指了指郭采莉,又指指編織袋,“你,跟這包東西,我隻能帶一樣上車,你選吧。”
郭采莉想都沒想就把編織袋塞進剛強懷裏,“你幫我帶回警隊,我自己下山打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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