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快抓住我的手!”
邵艾盡最大可能朝水中伸出一隻胳膊,另隻手扒在濕滑的木船沿上,防止自己落海。
“偉梁——”身邊的姑媽絕望地呼喚著丈夫,“你可不能丟下我不管啊!”
小木船載著邵艾和姑媽在一望無際的海麵上漂蕩。水很黑,倒不是因為頭頂的暗夜,是墨汁一樣的汙水,晃一下就能將人的頭臉和衣服染髒。水麵之下更不知藏了多少陰幽穢濁的異物。
姑父全身隻剩眼睛和口鼻還暴露於空氣中,他的嘴唇翕動著,不知想要說些什麽。雙臂大概是被什麽東西纏住了,又或者早已喪失了活動的力氣。依依不舍的目光化為遊絲,是他和妻子以及這個世界之間最後的聯係。
“姑父你不能放棄啊!”邵艾試圖再度呼喊卻沒能發出聲音。一張口,血腥與腐臭之氣順著她的呼吸道湧入,迫不及待地要將她這個活人屍化。
不行,她要救姑父,就像剛強上次救她一樣。這麽想著,全身忽然充滿力氣,從木船上站起身,不管不顧地一頭紮進海裏。海水並不寒冷,甚至沒有水,隻是一團充塞天地之間的濃密黑氣。邵艾目不能視物,心裏卻清楚得很——從今往後,她和姑媽的世界裏再也不會有姑父這個人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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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艾在床上睜開眼,首先望見被窗簾縫裏鑽進來的柔和日光照成米色的天花板。胸口還在被無形的重物堵壓著,四肢動不了,隻能先保證呼吸道暢通無阻。慢慢地,回憶起自己是在休斯頓的一家旅館。今天是……周四吧?她已向卡尼教授請了一個星期的假來看望姑父,並幫姑媽辦理MD安德森腫瘤醫院的治療手續。
不過是個夢,是她這幾日過度擔憂和勞累的結果。醫生不是說了嘛,姑父痊愈的希望相當大。病人看著挺精神的,食欲也不錯呢。姑父真棒!邵艾和姑媽對他充滿信心。然而夢裏的那種感覺可真是恐怖啊,縱然此刻已醒來,依然無法完全驅散心頭的悲痛。希望這輩子都不要再做類似的夢。當然,更加不希望它成為現實。
床頭手機鈴響,應當是身在北京的方熠睡前打來的。邵艾坐起身,笑眯眯地抓過手機,卻發現來電顯示為一個陌生的中國號碼。
“喂,邵艾,沒打擾你睡覺吧?我是你姨父。”
若是一個月前接到來自親屬的越洋電話,邵艾一定會開心不已。然而“人設”這東西就像一麵鏡子,哪怕精心維護了幾十年,一朝破碎就不可能再還原成完整的一塊。
“姨父,你好,我小姨和遠超都好嗎?”
“好。邵艾,聽說你姑父病了,還挺嚴重的?唉,之前不是一直好好的麽,怎麽忽然間說倒就倒下了呢?呃,我是想看看有沒有我能幫得上的。腸癌對吧?我有個朋友的大哥在中山大學附屬腫瘤醫院做主任醫師,病人都排著隊找他看病呢!要不要我幫他……”
消息還挺靈通的。母親囑咐過邵艾,姑父得病的事不能給姨父知道。然而深圳離珠海那麽近,這種消息遲早會在兩個子公司裏傳開。
“謝謝姨父。姑父已經搬來美國了,會在這裏住上一陣子。”
“哦?”短促的感歎,背後是策略上的快速調整,“美國,對,是應該去美國,畢竟人家在醫療技術、尤其是靶向藥的研製上比咱們領先得多,對吧?那就更不用擔心了……不過得了這種病啊,最重要的是休養。我呢,深圳這邊的公司雖然也忙,還好一早就走上正軌,日常事務方麵有副總經理一人就能應付。邵艾,那什麽,有空可以跟你爸爸提一下,就說姨父願意暫時替他們打理珠海的公司。都是一家人,這種時候自家人不幫忙找誰幫忙?外人總歸信不過的。”
果然,唉,邵艾方才還保留著一絲幻想,期冀姨父是真的關心姑父的病情才打的這個電話。當下不冷不熱地說:“我看用不著吧,於伯伯不是已經趕去珠海了嗎?”
“你於伯伯都那麽大年紀了,一隻腳邁……算了,先不說這些,你於伯伯反正在珠海待不久。眼下迫在眉睫的是八月初汕頭舉辦的藥企發展高峰會,呃,跟你爸說,到時我可以陪他參加。嗐,瞧這兩年咱們家的運氣,咋就這麽背呢?先是你男朋友的那位教授母親,哪有像她那樣拆自家人的台?股東們到現在都還嘀嘀咕咕的。”
冷不丁聽他提到方熠,邵艾呼吸急促起來,很想立刻掛斷電話。
“要我說呢,邵艾你這麽好的條件,幹嘛死心眼兒呢?等你學成歸來後,上門提親的名流貴賈們不得擠破門?哎對了,我最近結識了個香港老板,餐飲業世家,全港十幾間連鎖店。他有兩個兒子,小兒子還未婚。你知道大公子娶的是誰……”
呦,這是要給她說親嗎?邵艾實在沒心思聽他瞎扯,心裏合計著關於汕頭會議的安排。藥企發展高峰論壇是中國藥企管理協會主辦的頂會,且每年邀請一家大藥企負責協辦,今年剛好輪到邵氏藥業。八月初……她應當已經在國內度完暑假,差不多該和方熠一起動身返美了吧,不過一個會耽擱不了幾天。
“姨父,”邵艾語氣生硬地打斷了手機那邊的自說自話,“我現在要陪姑媽去醫院,抱歉不能和你多聊。希望姑父能盡快好起來,要是到了八月份他確實需要在家休養,我會陪父親出席今年的藥企高峰會。”
這番話無疑是一記意料之外的重拳,被海底光纜信號載著瞬間輸送至電話那頭。在姨父的震驚無語中,邵艾掛斷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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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強敢肯定,郭采莉也是第一時間就認出了他,然而目光短暫對接後她選擇望向別處。對,就是那位曾做大媽裝扮、假冒婦聯幹部上門找他求助的陸豐市刑偵支隊女警。此時此地則換了個人,墜滿金銀亮片的吊帶背心露出白皙的肩膀。眉毛描得細而高挑,天生朝前嘟起的小嘴被塗成帶珠光的紫紅色。
這位夜店女打扮的女警身旁一左一右坐著兩個中青年男人。留寸頭的那位肩胸處的肌肉快將身上的黑色短恤衫鼓脹破了。另一側那位,耳垂上嵌著兩隻鋼珠模樣的耳釘,看臉色今晚喝了不少酒,眯著眼睛像是快要睡著,一隻手卻靈動地在郭采莉胳膊上捏捏戳戳。
“你不要這樣啦,”郭采莉喝止他,扭頭繼續同肌肉男說話。
耳釘男也不惱,伸手進褲兜裏摸出一樣事物,不知是指甲剪還是小刀。在郭采莉右肩上一挑,吊帶背心就隻剩一條肩帶了。
“喂,你幹什麽?”郭采莉一把將耳釘男連人帶椅推翻在地。力氣不小,顯然是練家子。過後又意識到不妥,伸手將男人扶起,再用一隻手揪住衣服的肩帶。而趁她分心的空檔,坐她另一側的肌肉男抬起胳膊,往她麵前的酒杯裏撒了些什麽東西。
剛強將手中的桌球杆扔到球桌上,徑直走到三人那桌,伸手在耳釘男麵前的桌上敲了幾下。“喂,兄弟,你給我老實點兒。”
男人迷迷糊糊的雙目登時睜得老大,仰頭望向剛強,用粵語腔的普通話問:“你邊位呀?多管閑事。”
“我是她大表哥,”剛強指了下郭采莉。後者一直在衝他使眼色,剛強裝看不見,又衝旁邊的肌肉男說道:“還有你,手腳幹淨些!要不你把她這杯酒喝了怎麽樣?”
“大表哥?”肌肉男見陰謀敗露,從座位裏站起身,一隻手揉搓著另隻手的手腕。“大表哥怎麽了?是她自願跟我們出來玩,又沒人逼她,你管得著嗎?是不是想找打?”
剛強從褲袋裏掏出手機,作勢要撥號,“你倆馬上給我消失,否則我報警。”眼角瞥見肌肉男伸手到腰間,不知是要取什麽事物,被耳釘男打手勢製止。與此同時郭采莉也將右手緊貼到褲腰上。
一觸即發的當口,蝦仔和大聯哥從背後躍上前來,衝二男吼道:“哪裏的外地仔,敢跑來陸豐撒野,當我們福佬人是好欺負的?今晚你倆不留下點兒見麵禮,休想囫圇離開這裏!”
蝦仔說完,一腳踢翻一隻椅子,隨後用福佬話衝娛樂廳裏其他客人喊了幾句。別說,當下就有三五個男人麵色不善地朝著這邊移近幾步,靜觀局勢。
要說蝦仔隻是個瘦弱的青少年,加上大聯哥也不見得是那二男的對手。然而強龍鬥不過地頭蛇,身為本地人就能蠻橫得理直氣壯。肌肉男和耳釘男既然說粵語,要麽來自廣東其他地區,要麽是港澳過來的。應當也聽過海陸豐本地人一呼百應,連執法人員都不放在眼裏,真打起來未必討得了好去。二人若是有案底在身,就更加不希望剛強報警。權衡利弊後,罵罵咧咧地離開了娛樂廳。
“沒事了沒事了,”剛強衝周圍的客人說,隨後感謝蝦仔和大聯哥,“多虧了你們兩個。我現在送她出門,你們自己先玩會兒。”
領著郭采莉朝門口走去,後者一隻手還揪著被耳釘男剪斷的肩帶。剛好迎麵碰上位手裏提著掃帚的大媽,上身穿件髒兮兮的白色短袖製服,領口露出裏麵打底的汗衫。
剛強伸手攔住大媽,“阿嬸幫個忙,30塊買你這件製服好不好?”
“你說啥?”大媽止步,一臉迷茫。
剛強從兜裏掏出錢包,數了30塊紙幣出來,握在手裏。大媽這才反應過來,麻溜地脫下製服,交到剛強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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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出門時已是晚上十點半,娛樂廳外的街道非主幹道,附近沒幾個行人。剛強見有輛黑色桑塔納轎車停在不遠處的路邊,車是熄了火的。在昏暗路燈照耀下能辨別出駕駛位坐著個假裝看手機的男人,實則是在朝剛強這邊踅摸。
“哎呀,你壞了我的事了!”穿著大媽製服的郭采莉一出門就低聲埋怨剛強,“我是在工作哎。”
“工你個屁作,”剛強衝轎車的方向揚了下頭,“那位是不是你同事?”
郭采莉還不依不饒,“他可以聽見我說話的,如果真有意外他會進屋,我也帶了武器防身的。我們今晚是有重要任務,你怎麽不弄清楚就給攪和了呢?”
剛強聽她說得如此輕描淡寫,氣不打一處來,“帶了竊聽器就安全了?剛才那倆人給你下藥他聽見了嗎?真要是迷藥還好,萬一是毒藥直接把你弄死,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你。”
說完不再搭理郭采莉,走去轎車後方打開車門,讓她先上車。“坐進去點兒,”他手扶車門,沒有要關的意思。
郭采莉於是朝裏麵挪了挪。剛強躬身也鑽進後排坐下,將車門關上。
“你是誰呀?”駕駛座的便衣男警回過身,語氣不善地問,“剛才在裏麵搗亂的是你吧?你這是妨礙警務工作,知道嗎?”
“我是你們殷廳長的幹兒子,”剛強一本正經地說,細聽卻能品出語調中的諷刺意味,“就問我管不管得著你?”
當剛強提到殷廳長名字的時候,留意到身邊的郭采莉肩膀一顫。男警翻了個白眼,沒再吭聲。挺白淨的小夥子,眉形和口鼻沒啥特色,組合起來有種“開闊舒展不糟心”的感覺。
剛強可還沒完呢,指著郭采莉問男警,“之前她在裏麵被人騷擾你聽到沒有?鬧了半天你們破案都是靠犧牲女警的色相。真夠偉大的,要我說,你們警察每月幾千塊的工資太少啦。”
“我們這次的任務至關重要,”郭采莉申辯道,“已經跟蹤了好幾年的團夥,最近終於有了些眉目。抓那倆人沒多大意思,他們背後的大佬可是罪行累累了。”
剛強轉身麵向她,“我說你一個女孩子家,幹點兒啥正當職業不好嗎,非要當警察?危險的任務就該交給男人去辦,辦不成罵他們沒用就好了。”
“男女平等!”郭采莉快速吐出這四個字後,小嘴比平日更嘟了。
“男女平等就叫他進去做鴨!”剛強自然是在說前排的男警,“真是奇了,一份工作而已。話說你們人民警察的招聘廣告上有沒有寫明——女警的日常包括被壞人猥褻?這話我當著你們殷廳長的麵也敢問。”
“瞧你這人的覺悟!”男警再次轉身,忿忿地說,“為了打擊犯罪,犧牲總是難免的。我們每個警察在就職宣誓的時候就已做好犧牲的準備。”
“真偉大,”剛強點頭,“之前911開飛機撞樓的那些人,也都認為自己是為正義犧牲的。你們要捉的那些罪犯,還可以說是為了養活家人才鋌而走險呢,嗬嗬。隻要理想崇高就可以不擇手段了?天底下那麽多壞人,總有你無能為力的時候。別老想著當英雄做烈士好不好,少你一個地球照轉。多想想你們的爸媽,後半輩子怎麽過。”
見兩個警察不再言語,剛強推開車門準備下車,又聽郭采莉在背後說,“喂,那個、今晚多謝你了。什麽時候帶我去後西村?”
剛強考慮了一下,“六月份吧,等我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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