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碎片(回國筆記之二)

                           1.

浦東機場樓下有一個長途汽車候車室,室內隆重的回響一條語音提示:“亞運會溫馨提示,按照實名製政策要求,請出示你的有效證件,謝謝配合。”這條提示每次播放用時10秒,一分鍾重複6次,10分60次,一小時360,周而複始,永不停息......我頭腦開始出現狀況,腦電波跟著語音的節奏回來震蕩:亞運會溫馨提示——亞運會溫馨提示——亞運會溫馨提示......想搭個梯子上牆去把喇叭給掐了。四周牆角線上一溜掛著彩紙做的小紅旗。

 

                            2.

阿蘭命薄,沒捱到退休的好日子就先走了,現在祥子是孤身單過。兩人是在貴州山裏認識的,那時的阿蘭是插隊知青,祥子是內遷的工人。七六年知青回城,祥子跟阿蘭來到無錫落了戶。我和家人去養老院看他,祥子獨居一套房,體態衰邁,步履遲緩,呼哧帶喘,唯一口天津話、一道濃密的唇髭、大塊頭的身形,略見當年北方漢子的威武。祥子安定的在養老院生活,深居簡出,衣食無憂,餘生的目標是活過九十。

 

                            3.

一聲巨響把我從夢中驚醒,又一聲巨響把我從床上震翻到地上。“不得了,殺得來了”黑暗中我慌亂爬起來,跌跌撞撞摸去陽台。樓下傳來鼓樂齊鳴,嘹亮的樂聲穿透夜空,把熟睡中的小區鬧得如同白天。我站在陽台,探頭往下尋找,不遠處的一個單元門外亮著燈,影影綽綽聚一群人,有幾個還頭纏白布條。器樂聲敲打每一戶人家,黑夜裏遠近的大樓一個窗子一個窗子的燈漸次點亮,大家都醒了。人死為大,在這種場合裏,沒人會去隔空罵山門的。管樂聲吹吹打打更加的肆無忌憚,我分辨出幾首熟悉的歌:十五的月亮、敢問路在何方、昏睡百年國人已醒(“霍元甲”電視曲)、在希望的田野上......還有聽著也熟一時想不出名的曲。懵懵懂懂約莫到了五更,外麵的樂聲嘎然停止,哭喪聲頓時響亮。我再次去陽台探看,見一行縞素人擁一靈車往小區大門外逶迤而去,雜遝的聲音漸行漸遠。不一會兒,小區重歸安靜。天開始麻麻亮。

 

                            4.

刺啦啦一聲尖利的動靜,兩電動車撞上了,女人跌翻在馬路上,帶兜框的車倒在一邊。馬路兩邊的店鋪裏跑出來一些人,跑到店門口立住,一個個伸長脖子看過來,然後指指點點,然後竊竊議論。這些店鋪是早餐店、點心店、水果點、西藥店、龍鳳包子鋪、便民小超市、電器維修、眼鏡檢測......我橫穿馬路走過去——能動嗎?扶你到路邊?喊救護車?先幫我報警。坐路邊上吧,這裏過往的車多不安全。能起來?先報警。喂111嗎?那什麽,南苑大門外發生車禍,什麽?我是路人,電動車主,有人受傷?對對對,受傷,現場地上有血,要送醫院。對,在小區門外的馬路上。地點南苑西大門......雙方都在,對對......

 

                            5.

小區東邊有一條溪流,溪流邊上蕪雜樹籬下坐一釣魚的老頭。半天功夫,浮標在水麵一晃動,提釣竿,一條指頭大的小紅魚提出了水麵。老頭好心情,耳朵上夾一根過濾嘴香煙,腳凳邊放一瓶子泡好的老濃茶。天上陽光燦爛,風輕雲淡。

 

                            6.

老王師傅和小王師傅上門修水池,來了四回沒修好,每回師傅一走櫥櫃底下又是一片水汪汪。我說話沒好氣了,弄不好我可另找人了,大不了拆了扔了做一新的。師傅幹活的時候,嘴閑不住。老王師傅告訴我,過了今年68,老家是蘇北鹽城的,在外打工30年,子女在這邊上的學,找了工作安了家。“老伴在家?”老王師傅兩眼放光,把腦袋伸過來靠近我耳邊,既神秘又得意的說“老伴有工作,做——保潔工”“我們農村人幹活勤吃得苦。無錫人懶,靠拆遷款、安置房過日子,要沒有這點優勢,活得不會比我們富。” “咋不回老家住去?又有房子又有地的。”老王師傅感喟道“我們那邊人的素質差,出來幾十年,已經沒辦法和他們處到一起了”小王師傅接著說,去年回蘇北老家,給家裏的老祖屋換了屋頂,村幹部把話傳過來了,這事沒向村裏打報告,屬於違法亂建,得罰款。換個屋頂又不是新建,老房子破漏,經不住風摧雨水澆。那也得報批,你這屋頂換上了彩鋼瓦,顏色不一樣了,得罰款。我弄了一條軟中華兩瓶雙溝托人送過去,那邊又傳話過來了,看在鄉裏鄉親的麵子上,這回就算了哈,這小子辣希買買的也太不懂規矩了,眼裏還有沒有村幹部?下次要再犯一定公辦。聽說這小子在無錫開了個公司,當老板掙大錢啦。我掙什麽錢了?我這個老板你也看到了,還不是跟打工的一樣得自己動手幹嗎?

 

                            7.

阿巧小的時候一家人的生活是靠種菜掙的,阿巧是長女,自小學會當家操心。阿巧說,一回她爺生病躺倒在床,田裏的活雇一短工來打理,她遠遠跟著短工看,那人在菜地裏做一會就脫掉短褂跳進河浜裏遊起泳來,阿巧撿起碎磚土塊向水裏叭叭的扔,那人立馬爬起來接著幹活。那時的阿巧不滿10歲。

 

                            8.

黎叔做學徒的時候有個小師弟,五十年代被判了刑。小師弟搞上了有夫之婦,那家男人是個軍人,小師弟犯的是破壞軍婚罪。從監獄裏出來後小師弟找黎叔,想找份活做。黎叔說起這位小師弟後來怎樣,我記不住了,好像日子過的很爛,待下次見黎叔我問問再續。

 

                            9.

“腐敗啦,太腐敗!連個門都修不好,管事的全死光啦”三妹手撐膝蓋一級一級往上爬。桃花聞聲從三樓的房門裏探出腦袋往下找。三妹氣喘籲籲的在樓道裏說,阿姐你看看你看看,你們樓下防盜門剛剛換新才三天,門把就掉了,質量還有人管管嗎?肯定是腐敗了。三妹的叫嚷滿樓道都聽見了。

 

                            10.

電視櫃裏塞滿光碟,蒙了灰塵,不少盒麵已經開裂。這些光碟是老爺子的蘇州評彈、老母親的錫劇越劇地方戲、八九十年代的抗日故事連續劇,是老爺子扛著錄像機辛苦拍錄的廟會節場、港澳台、星馬泰,是家族的紅白喜事、婚喪慶吊。放碟的機子有二十年沒使用過,櫃子三合板的底板變了形,兩邊櫃門合不上。我說扔吧,不會再看的了,老爺子不舍得。竹榻上堆滿舊書筆記本,竹榻下麵也都是。幾本新書是社區發的“XXX思想指導黨員讀本”,打開筆記本都是新的,沒有寫過一個字。我說清理清理吧,不要的扔了,不會再看的了。老爺子想想還是不舍得。老母親有話說了,所有書都可以扔唯獨社區發的這幾本不能扔,扔出去招警察,害害人。

 

                            11.

隨地吐痰,吐吐吐,差不多是羅刹海市黃泥地國的一項全民運動,從又鳥到馬戶樂此不彼。一口痰吐到地上,還帶著溫度,不好意思的自己用腳碾幾下,好意思的吐出去等別人走過來中招往上踩。公車站和小菜場的地麵上一灘一灘黑色的痰跡子。老濃痰剛曬幹的時候在天光下閃現晶晶點點的亮,眾生呼吸著空氣裏四散的飛沫,日子過的美滿幸福。馬戶們笑話鄰國天竺人隨地便溺,隨地便溺和隨地吐痰兩者有多少差別?說起來都是人體的排泄物。

 

                            12.

一車人聽大塊頭女人打手機,聽了五站地。她嬉笑嗔罵,嗓音響亮,想聽的不想聽的都聽的清清楚楚。她稱手機那頭她的閨蜜赤佬麻子,稱拉她去飯局的人棺材,稱麻將搭子騷豬頭。她上午在一家叫美發軒的發廊做了頭發......現趕去參加同學會的飯局,她不想去的,那些出棺材非要拖她去,她沒辦法,她看見飯局就躲開,迎賓樓的菜忒油膩。她三高,她乳腺增生、腰尖椎突出腳氣病這兩天又犯了,她已經戒了煙戒了酒......赤佬麻子這兩天找你不見,你跑哪裏發癡去了......明天的麻將局上人數不夠把絲絲這個騷豬頭叫上,絲絲說隻要她上她就上。昨天手氣不好,胡不了,對對胡杠頭開花差一張八萬差點自摸,被絲絲這個騷豬頭截了胡......

 

                            13.

一樓的瘸腿娘娘和五樓的張阿奶,每天下午固定的時間坐在小區的水泥條凳上跟幾個老婆婆說閑話,說人情世故家長裏短,然後討論世界形勢咒罵美帝和日本——呸呸呸,天雷劈死美帝國;呸呸呸,地震震死小日本。這是小區老太太們這把年紀向外表達的最後一點愛國餘熱。

 

                            14.

老板強子跟我說起這樣一樁事,他的廠子因排汙問題被環保部門貼了罰單,管事的派人來傳話,要麽停工停產要麽做汙水處理,說完扔過來一張汙水處理服務公司的名片。強子照著名片打電話,那邊談好每周一次上門來把汙水拉走,一次收費300。如此合作半年,一次強子開車外出,撞見那輛從他廠子拉汙水的車,將一車汙水拉到離廠五裏地外的楊樹林裏,直接倒在林子裏麵的地溝裏。這一幕強子看在眼裏,他走上前去問:不是把汙水拉去處理廠?要這麽弄我自己倒就可以。那人拿眼珠子瞪著強子說,我往這裏倒是可以的,你要往這裏倒就不行,不信你倒倒試試?

 

                            15.

陳濟世在79歲那年走樓梯摔斷了股骨頭,醫院讓他排隊等候手術,他曾經工作的醫院在他退休後和另一家醫院合並成一家三甲醫院,裏麵上崗的年輕人他一個都不認識。陳濟世靠老關係找到了年輕的骨科主任張大夫,張大夫讓他明天一早上班前去他辦公室談,“我現在很忙”張大夫說。第二天一早陳濟世在老伴的陪同下坐輪椅來到醫院辦公室,推門進去,見張大夫一人在,從懷裏掏出一鼓鼓的信封袋遞上,“張大夫您看我這手術能早點安排不?”,張大夫將信封袋接過來丟入抽屜,哢噠鎖上。“既然你這樣上路(懂事、拎得清),今天先開病床住下,檢查指標,下禮拜準備手術”。

 

                            16.

一個一個信箱組成一個矩陣的架子,每個信箱都是矩陣上的一個點,信箱的小鐵門鏽跡斑斑,不知什麽時候起關不上,門和門連一起,你拉開一個信箱門,一組小鐵門一起被拉開,左鄰右舍樓上樓下的信箱全在你麵前敞開。什麽意思?裏麵有啥你盡管看盡管拿。

 

                            17.

每回我去菜場買菜都會糾結在一個小事上,我是問人家“你的青菜多少錢一斤”還是“你的青菜多少錢一千克”?前者是我們都習慣的問法,人家也聽的懂,但卻不是菜場使用的電子秤顯示的單位。如果用後者來問,人家會認為我是個十三點神經病,可那正是人家秤上所給你看的單位。於是我每回買菜預先在心裏要做一個換算,我當然不能讓人家當我神經病來了,我得用前者來問“你的青菜多少錢一斤”“我的青菜4毛一斤”,於是我得換算成8毛錢一千克再去看人家秤上的數字。其實我不需要一千克,我隻需要一斤,但我必須先接受8毛一千克的價格,然後再換算成4毛500克,到此我還得告訴自己500克就是我要的一斤。我找遍市場竟然沒有一架秤是用斤做單位的,我也注意到所有的買賣也竟然沒有一樁是用克來交易的。是把秤上的單位顯示成“斤”很難製作嗎?顯然不是,你把單位製成千克有多容易製成斤也就有多容易。是市場不歡迎斤的秤反倒歡迎克的秤嗎?更不是,誰不喜歡使用習慣的簡單明了的單位?誰喜歡每回買菜都做個換算,搞一個誰也不用的“克”摻合其中倒來倒去?我想,把秤製成“克”的單位這件事應該是某專家委員的功勞,人家提個高大上的議案計量單位標準化,再發個文,這事就成了“必須的”。為這事說不準那位專家還作為課題立了項目申請了經費發表了論文的。沒外人(外國勢力)要求我們的老百姓買個菜也非得使用標準單位來和國際接軌,都是自己人在為難自己人。遍地的小菜場也並沒有因為秤都標了“克”了,所以買賣雙方都改用“克”來計重的。作為一個百姓慣用的計量單位保留一點民間的傳統記憶,不要輕意的去塗改,就像人家洋大人的超市仍在使用他們的“磅”“盎司”計重,社會照樣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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