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15:南京-上海

來源: Donsurfer 2024-01-21 12:41:41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4618 bytes)

一九九九年元旦,東南北親筆撰寫了一篇文章發到了分行內部辦公網上。

 

親愛的夥伴們:

新年快樂!

我在舊年早櫻盛開的季節空降到了這個民國舊都,那時我是這個團隊最新的成員。

我們小心翼翼地開創著一片事業,為了使我們個人生存發展,為了使我們家庭獲得更高的安全邊際,同時我們成就了深行事業,為更多客戶提供了更多選擇和安全、超值的服務,這就是我們對社會的貢獻。

我為你們感到驕傲,我為我們分行在係統內的名氣感到驕傲,我為我們深行在江蘇的市場地位感到驕傲。

可能是長江下遊太寬闊了吧,所以把江蘇被分成了兩個完全不同的部分:蘇南和蘇北,不遠的曆史上也差點被插上不同的國旗。這種巨大的差異依然體現在深行內部,讓我一開始就措手不及。

另一個讓我措手不及的是前任的“體貼”,他調任的前幾天幫我匆忙提拔了五名部門副主任,用大幅度提薪激勵了全體員工,給客戶和官員送出了大量的禮品,舉辦了盛大的告別宴,並讓諸位夥伴對我“卑微”的出身了如指掌。

這些都不是什麽秘密,我們行沒有秘密。

我忽然發現這是我們團隊的最大優勢,因為每一個成員都在被無數雙眼睛緊盯著、被無數張嘴巴咀嚼著,同時又緊盯著、咀嚼著其他成員,所以我們不敢輕舉妄動、我們不敢因惡小而為之,我們的能力和成績也顯而易見,我們的政策出台和落實都上下、男女、南北統一。

於是我們開始了舊世紀最後一年的“透明之旅”。

對了,等下我要和行長室成員一起下場打高爾夫球,用公司的車子、用公司的費用,權限範圍內無需特意向總行請示,領導們也需要激勵一下。這是我們在練習場揮汗如雨了幾個月第一次下場,你們願意在十元以內打賭誰是冠軍嗎?

我相信自己如果結婚了肯定是個好丈夫,不僅能禁得住嘮叨,還能嚐試給點建議。保潔阿姨第一個和我嘮叨,說總是有人忘記衝廁所,總是有男員工在洗手間裏抽煙,總是有人把廁紙扔在外麵等巴拉巴拉。我站著聽完後和阿姨說,要不你試下早晨徹底打掃完之後搬個椅子坐在洗手間門口,聽聽誰出來後沒有衝水聲?誰進去之後起了煙霧?推測下誰的扔廁紙準頭那麽差?然後你不用告訴我,隻告訴和你換班的阿姨。你們知道後來的結果,我都想像大學一樣,拿著雞腿躲進洗手間裏蹲著慢慢啃。

我不認為前任提拔的幹部有問題,我甚至相信讓牛董當國家主席,他也能挺稱職。我不會激勵部門和員工之間競爭,那會惡化同事關係。我希望大家都有危機意識,所以我允許所有員工每季度都可以自由申請一次崗位調換,申請人如能使“陪審團”相信他會做得更好就對調。我很“透明”,我不會遮掩大家的失職、瀆職、能力和品格的雙重低下,即使跳槽了,我也會整理好員工的全部透明材料寄給他的下一個單位。

我不倡導員工以行為家,畢竟邏輯上說不通。但我倡導以同事為家人,畢竟除去睡眠,大部分醒著的時間是和同事一起渡過,甚至可以說同事比家人更能影響情緒包括幸福感。

我們是普普通通的一個企業,就像千萬個普普通通的家庭。如果不願意苟且過一生,我們隻能通過個人奮鬥。這種奮鬥包含了體力、智慧、心理、信念及所有我們感覺自己似乎做不到的東西。如果你想獲得和同行不一樣的成就,就要做出和同行不一樣的事情。

事實證明我們做到了,我們像金融界的一股清流,從我們藝術感的空間設計、帥氣的行服、飽滿的精神狀態、專業高效的服務到令客戶如沐春風的服務態度。這點,不僅客戶和媒體感受到了,總行的領導們也感受了。他們將把舊世紀最後一次全係統年度會議放在南京召開,讓其他分行的領導們都來觀摩、體驗一下創新和堅持帶來的成果。

我們正是靠著“透明”和“清澈”一路披荊斬棘緊追“國字號”,讓他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八個月內沒有一名員工流失,如果能一直看到新麵孔員工加入,也說明了我們共同開創的事業蓬勃壯大、欣欣向榮。

但我們不想一味地追求創新,新年和舊年並沒有什麽不同。

值此新年到來之際,我代表行長室全體成員祝福大家新年快樂!

祝福大家一直嶄新、鋥亮!

 

從高爾夫球場回來,東南北直接趕到於成立在“總統府”後麵的工作室,兩個人見到後分外熱情。於成立扯著東南北的手臂怪罪他沒有及早告知到南京工作的事情,東南北掃視著牆上掛著的作品說:“我才喘過一口氣來,而且費用也充足了,所以我想過來和你商議件事情。”

於成立眨下眼睛笑著說:“好事?”

“當然!不好的事兒我都藏起來了。”東南北說,“今年我想把全部職場都搞得藝術點,但畢竟預算有限,我隻能擠占綠化的費用,采用租賃的方式如何?當然我也會買一些畫,主要是春節前用來送禮。你幫我挑幾幅你自己的作品,再幫我找找其他成熟藝術家的作品,最好稍有名頭,但是價格一定不能水分太大。”

“買畫簡單,我保證你滿意。但是租是怎麽個租法?還是第一次聽說。”於成立說,“我隻聽說過租花草。”

“原理一樣。”東南北說,“你可以把作品當成等值現金理解,存到我們銀行,我們先付利息,到期後歸還本金。如果期間有客戶相中想要購買,我們就賣,銷售收入由作品所有者和我們按比例分成。出租作品定期更換,保持新鮮感。”

“你這不是把所有銀行網點都變成畫廊了嗎?絕!”於成立豎起大拇指說:“完全可以,藝術家的畫都沒地方放,放到你們那又安全,又能收利息,能賣掉就更高興了。”

 

“除了南藝,南京其他學校還有純藝術專業嗎?”東南北說。

“有,蘇大、南師、南大都有,我都有熟悉的老師,隻要你有空餘時間,隨時聯係我,我們一起過去看看。”於成立說,“經常有些小型展覽,連畫帶人一起都見了。”

“太好了!”東南北說,“我就喜歡泡大學校園。”

“喜歡泡大學女老師不?”於成立說,“估計你不喜歡女大學生。”

“我倒是想泡沈雨晴。”東南北說完哈哈大笑。

“她真的很有個性、很有魅力,對你也挺特別的。”於成立說,“我先聯係幾個老師,包括女老師,今晚咱就湊一桌,為你接風。”

“今天休整,改天我請你們,日子長著呢。”東南北說,“明天全體員工聚餐肯定要喝酒,我估計得爬回家。”

 

第二天晚上,深城銀行江蘇分行南京本部全體員工聚集在金陵飯店最大的宴會廳,兩層自助餐台上擺滿了豐盛的美食,明檔後麵一排戴著高高廚師帽的師傅在忙碌。 

宋副行長看了下手表掃了一眼大廳說:“差不多應該都到齊了,來吧?”

東南北點點頭拿著麥克風站起來,用食指尖輕輕敲了兩下說:“各位同事晚上好。我想此刻誰站在這裏講太多話都是一種低情商的表現,我隻能被迫測試下自己的情商有多低。在我們饕餮之前,我宣布幾條紀律。注意,是紀律,不是倡議。話可以隨便說,不秋後算賬;酒可以隨便喝,不能當眾出醜,不能酒後無德;菜可以隨便吃,都得放到肚子裏,不能剩在盤子裏;歌可以隨便唱,但限每人一首。我們五位行長可以隨大家捉弄,但我們保留反擊的權利,當然隻在今晚。開餐!”

 

開餐不久,就陸續有員工走到東南北一桌敬酒,他全部用啤酒替代,每次和敬酒的人幹掉一小杯,很快就有點醉意。在一片起哄聲中,東南北讓秘書點了一首羅大佑的《台北紅玫瑰》。薩克斯風前奏一響,東南北拿著話筒起身,隨著節奏輕輕擺動著身體,剛一開口,場內就響起了掌聲和口哨聲。

……

不要皺你的眉 別管他兄弟姐妹

不要掃興 人生已足夠乏味

如此的付出我問心無愧

……

 

司機一直把東南北送到家門口才離開,他摸索出鑰匙打開門,站在門口用力眨了兩下眼睛,發現媽媽正坐在昏暗的客廳裏。

“媽。”東南北打開燈說,“沒睡嗎?”

“你還回來啊?”媽媽冷冷地說。

“我不是和媽說過嘛,公司聚餐我得陪員工喝酒,一年就這麽一回,誰讓你兒子是一把手呢。”東南北說,搖晃著坐到媽媽旁邊,從提包裏掏出個厚厚的信封塞到媽媽手裏。

“祝我最親愛、最美麗的媽媽新年快樂!這是兒子特意為媽準備的禮物,不是錢。”東南北嬉笑著說。

“沒正經的。”媽媽撐開信封看了一眼說,“這不是錢還是紙啊?”

“媽,這你就不懂了吧?你看看每張鈔票上的號碼,你數數多少個‘8’?還有幾打是連號的。”東南北說,“所以這比普通的錢貴,隨時都有人出高價收,我以後都給你這種錢。萬一兒子不在了,兒媳婦又對你不好,你就高價賣了雇個人伺候你。”

“淨說些狂話。”媽媽皺著眉頭說。

“呸呸呸。”東南北作勢吐出去說,“好了,媽,抱抱你的老兒子。”

“多大了還要媽媽抱?”媽媽忸怩著伸開雙臂搭在東南北的脖子上說,“趕緊睡吧。”

“兒子先不睡,兒子和我爸一樣是個作家。”東南北說,“兒子在網絡上連載小說呢。”

 

東南北坐在書房的寫字台前,把已經發布的《負石》章節快速瀏覽了一遍,閉上眼睛靠在轉椅上,立即打起了鼾聲。

 

吃過午飯,東南北回到辦公室,隨手打開電腦,看到湯米的線上留言,立即回複:“抱歉,新年太忙了,而且大結局一直沒想好。不出一周就更新,好吧?”

剛敲出發送鍵,湯米立即回了“OK”。

 

東南北看了下時間,撥通了老董的電話。

“兄長,我一直在想要不要給玉成兄一個美滿的結局?”東南北說,“我想提前鋪墊一下。”

“兄弟是不是受到了網上跟帖的影響?”老董說,“這些網友真可以,任何小穿幫都能拎出來,最近有網友開始預測大結局了,五花八門,真搞笑。”

“我更新完就不看了,確實是怕自己受影響。”東南北說,“我在想童話結尾總有一句‘從此他們過上了幸福的生活’,那玉成兄為什麽就不能從此過上幸福生活呢?”

“兄弟等一下。”老董說,“我這邊來個客人,我先打個招呼。”

“先這樣吧,我一直在辦公室,等晚上再通話。”東南北說。

 

秘書敲了兩下門後推開門、探著頭說:“行長,還有事兒嗎?”

“你走吧。”東南北說。

“好的。”秘書說著拉上了門。

“你等一下!”東南北對著門大聲說。

秘書打開門後,東南北說:“再重複一遍,你每天正常時間上下班,不用特意請示我。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

“好,我記住了。”秘書猶疑地說:“就這事兒?”

東南北笑了一下說:“想和你聊點工作以外的事情,你後來有看《負石》嗎?”

“沒有追更,隔一段時間惡補一下。”秘書進門靠在門邊說,“寫得挺有意思的,很多藝術圈的事兒,我像看天書一樣,不過情節很吸引人。”

“後來怎麽樣了?”東南北說。

“哪個後來?年前到現在就停更了。”秘書說:“我上回看到的是省電視台邀請他參加‘紀念傅抱石誕辰九十周年’節目,他爽約了,隨後不久電視台借此封殺了他。”

東南北說:“他為什麽爽約?”

“文章沒交待。”秘書說,“我想想啊,他後來自己潛心創作,慢慢獨成一派,但是一直沒有得到官方和民間認可,他好像也不太在乎。後來一個香港著名畫廊的老板親自過來找他,要和他簽約。那個老板是個專家,給予他的作品高度評價,但是他認為香港是‘資本主義’,就沒答應,但因此得到了國內媒體的關注。隨後一家媒體采訪他後,未經他允許就發了一篇文章,使他名聲大噪,因為文章說他是傅抱石的弟子。同時招致了很多諷刺、挖苦和批判,他很受打擊。”

“他為什麽爽約?”東南北說。

“我想他是不願意活在傅抱石的陰影裏吧?也承受不了世俗的壓力。”秘書說,“但是我覺得媒體活動不喜歡就婉拒了唄,臨時爽約也不大好。電視台也有點過分,又不是現場直播,也沒影響什麽,憑什麽封殺他?”

 

“你覺得他最後的結果會是怎樣呢?”東南北問。

“不好說,劇情反轉很快,這個叫‘藝未央’的作者也沒準,說不更就不更了,總這樣會影響網上熱度的。”秘書說,“我倒希望他有個大圓滿的結局,比如傅抱石的哪個女粉絲最好是傅抱石的女兒——最可愛最漂亮那個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他,兩個人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傅抱石有沒有女兒?”

東南北大笑著說:“你們女生都喜歡看喜劇吧?傅抱石有四個女兒,但無論哪個愛上他了,最終他還是沒走出傅抱石的陰影,你說他能開心嗎?”

“那不一定啊,可能最初是因為他對傅抱石的敬愛喜歡上他的,但是後來慢慢愛上了他的畫和他的人,並且幫他擺脫了傅抱石的陰影,甚至超越了傅抱石的藝術成就。”秘書說,“多數讀者都喜歡看喜劇吧?人生已足夠乏味,連看部小說都苦巴巴、慘兮兮的,犯得著嗎?”

“喜劇是麻藥,悲劇是手術刀。”東南北說。

 

晚上九點多的時候,老董的電話打進來,東南北接起來“喂”了一下後說:“兄長空了?我這樣設想大結局,然後倒著寫,全寫完之後定時發到網上。玉成兄畫完他唐詩係列的最後一幅‘獨釣寒江雪’之後,在農曆除夕那天,他將房間徹底清理了一遍,垃圾扔掉,一些能用的東西放在了街邊,和書畫有關的東西送到了山上他提前壘好的石頭墓室。然後把房間打掃幹淨,鑰匙留在鎖頭裏掛在了門上,帶著小半瓶他一直珍藏的傅抱石喝過的茅台酒和兩瓶他老家聊城的‘魯酒’,踏著積雪摸黑回到了石頭堆裏,一口氣將兩瓶半白酒全部喝掉。”

“開放式結局?”老董說,“不一定,喝了這麽多酒肯定會酒精中毒,而且酒醉後睡在室外很容易凍死。”

“我想讓玉成兄凍住。”東南北說:“我原本想寫他趁著酒勁兒上來前一腳踹塌了石堆將自己掩埋,但是我不忍心,我覺得那太疼了。”

“不提他癌症的事情?”老董說。

“我覺得罹患癌症後被迫自絕是種無奈。”東南北說,“主動赴死是英雄主義、浪漫主義。”

“赴死前還顧及著不為他人添麻煩是善良和慈悲。”老董說,“不過我忽然想到,書名雖然叫《負石》,設定的結局是放下石頭了,但怎麽還是一個石頭壘的歸宿?兄弟這樣寫有什麽寓意嗎?”

東南北坐直了身體說:“操!亂了,頑石已成玉了,我立即改。把石頭堆去掉,就是玉成兄躺在鬆軟的雪坑裏,任由羽毛一樣的飛雪迅速將全身遮蓋,遠處的天空被除夕的連綿煙花映得泛紅,仿佛為他照耀著通往天堂的路,玉成兄微笑著喝完了最後一口酒後閉上了眼睛。”

 

隔了很久老董說:“下一步怎麽安排?”

“我想和葉部長聊一下有無可能正式出版?畢竟網民以年輕人居多,他們不大可能收藏玉成兄的作品,我們還需要同時已傳統方式在傳統媒體上造勢。”東南北說,“隨後策劃個玉成兄的回顧展帶一個學術研討會,爭取在各大美院的校刊上和權威美術雜誌上持續發布一些文章,需要很多紅包。”

“這都沒問題。”老董說,“拍賣什麽時候上?”

“越晚上越好,拍出天價後捐給關山月美術館和遼寧賓館一幅,捐假的。”東南北說,“我想再打一場假官司,不過要讓月亮冒一定風險。我找鐵哥們起訴月亮,起因是他讚助了玉成兄的全國巡展一筆錢,我們承諾給他一定數量作品,但是後來我們反悔了,準備退他錢,但他一定要畫。把這個官司打久一點,充分發酵。”

“期權概念?兄弟真是跨界高手,劍走偏鋒啊。”老董說。

“我隻是想尋求法律的保護。”東南北笑笑說。

 

東南北下載了秦弦發過來的文件,安裝播放軟件後戴上耳機聽了起來。剛聽一會兒,東南北點擊暫停按鈕,起身倒了杯威士忌回來,關嚴了書房的門。

 

完整聽完一遍後,東南北閉著眼睛陷在轉椅裏,過了很久,他打開聊天軟件給秦弦發了一條信息:“我醉了。”

秦弦很快回複:“喝了多少?”

東南北立即換成電話打給秦弦說:“我聽醉了。”

“真能扯!”秦弦說:“我和羅大佑根本不在一個頻道。”

“人不都在變嘛。”東南北說。

“你變了嗎?”秦弦說。

“你說是大便還是小便?”東南北說,“我剛剛撒了泡尿。”

“看自己帥不?”秦弦說,

“單眼皮還這麽帥的隻是韓劇裏看到過。”東南北說。

“確實喝多了,不和你說了,再見。”秦弦說完掛斷了電話。

 

東南北反複敲打幾個字後刪掉,最後打出“藝術家”三個字後果斷地按下了回車鍵。盯著屏幕看了一會兒,他又撥通了秦弦的電話。

 

“今晚我隻喝了一杯威士忌,等於沒喝,證明我不是酒後胡說。”東南北說,“我隻說我的真實感受,從初中開始接觸宋詞就喜歡得不行,很多經典詞句都能脫口而出。雖然多數時候隻是用來輾轉表達情意,但是今天聽到你整套的小樣,我覺得它不僅限於男歡女愛、離別愁緒,淒怨哀婉,我聽你唱時會完全忽略了詞意,思緒飄到了更遠的地方。”

“你思緒飄到哪了?”秦弦說。

“東晉,永和九年。”東南北笑笑說,“開始還有畫麵感,比如《蘭亭集序》裏描繪的場麵,很快畫麵就會模糊,隻剩下聲音了,發音、吐字、換氣。配器和編曲都很牛,把中國最古老的樂器阮和古琴弄得很現代,比一些中國畫家一味崇古高了不止一個層次。”

“真的假的?”秦弦說,“我喜歡聽眾的這種感覺,畢竟是聽覺藝術,不是一定要表達什麽意思或者觀點,那樣不如寫小說、寫劇本、畫畫。”

“類似於具象藝術和抽象藝術。”東南北說,“普通人隻能看懂具象藝術,因為很好判斷所謂好壞,畫得像的就是好,畫得不像的就是不好。但是後來到表現主義的時候,藝術家會故意扭曲一個形象為了表達自己的藝術觀念或情緒,比如塞尚和蒙克,“審醜”也是審美。到完全抽象的時候,啥形象都沒了。”

“你的意思是你音樂鑒賞力提高了,所以你超越了歌詞?”秦弦說。

“別想那麽具象。”東南北說,“預祝你新專輯錄製成功。”

“謝謝!”秦弦說,“你寫那幾首歌怎麽處理?要不要給常揚?”

“隨你。”東南北說,“丟進河裏、埋在土裏。”

 

東南北剛退出所有程序又打開了瀏覽器,搜索了一些童話和寓言故事,給囡囡分別錄滿了兩盒磁帶。手機忽然振動起來,東南北看到來電號碼,笑著接通了。

“剛給囡囡錄完,明天寄出去。”東南北說。

手機裏傳來囡囡委屈的聲音:“咚咚,你什麽時候回來啊?我想你了。”

“原來是囡囡啊。囡囡會打電話了,真聰明。但是不能說太久啊,頭會疼的。”東南北柔聲說,“媽媽呢?”

金素的聲音傳來:“我在,囡囡突然想你了,纏著我打電話給你。”

“我想咚咚了。”囡囡帶著哭腔說。

“囡囡,咚咚也想你啊,每天都想好幾遍。”東南北說。

“你什麽時候回來啊?”囡囡說。

“我現在回不去啊,我在工作,不能隨便離開的。”東南北說。

“那你明天就回來吧,我好想你,我想你帶我玩、寫字、畫畫、彈琴。你要教我騎自行車,媽媽說我可以學遊泳了。”囡囡說,“我想你教我遊泳,你快回來。”

“好。”東南北說,“明天恐怕回不去,機票太貴了。”

“我要你回來,我給你買機票。”囡囡說。

“要好多錢呢。”東南北說。

囡囡轉過頭問金素:“我有多少錢?”

“還得攢一下。”金素說,囡囡大聲哭了出來。

“咚咚,我要你回來,立即回來。”囡囡哭著說。

“好的,我答應囡囡,一休息我就回去。”東南北說,“囡囡快睡吧,不然不長個的,就夠不著咚咚的脖子了。”。

“媽媽,咚咚說他回來。”囡囡說。

 

掛斷電話後不久,東南北收到了金素的短信:“你真的要回來?”

“怎麽?你不歡迎?”東南北回複。

“你說呢?不用特意回,別影響工作。”金素很快回複。

“帶囡囡來南京玩吧?”東南北回複信息說。

“爭取。”金素回複。

 

突然電話又振動起來,接通後,秦弦說:“給你留言估計沒看到,我想趁你還醉著趕緊把你剛才說過的話發給我,我讓樂評人寫篇文章。”

“好,我整理一下發給你一個完整的《聆聽者心聲》。”東南北說,“你現在晚睡還會發燒不?”

“早熬出來了。”秦弦說。

“還聊不?”東南北說。

“你今天怎麽了?”秦弦笑了下說。

“都是被你的歌聲震動的唄。”東南北說,“你這張專輯準備叫什麽名字?”

“可能叫‘宋歌’,但是我不大滿意。”秦弦說。

“叫‘弦音’怎麽樣?”東南北說,“秦弦的聲音,弦外之音。”

“嗯……我問問風哥。”秦弦說,“你現在在哪?南京?離上海遠不?我下周或者下下周可能去上海錄音,風哥也在上海,要不要見見?”

“好,我開車過去。確定好日子告訴我,我給你們訂酒店,這點福利還應該享受的。”東南北說,“還有,《但願人長久》後來又加印沒有?我這邊不時有些活動,送給客戶挺好的。”

“沒印,一千張起印,哪能賣得出去?”秦弦說,“後來又加印過一次,把所有同學資源都耗盡了。”

“也算是普及音樂嘛,畢竟不是普通的工業品,無可替代的。”東南北說,“給我加印一千張吧,我立即安排付款,不知道哪天突然調走了。”

“太好了!”秦弦說。

“先預約一場你的《宋歌》首發演唱會,我要是能幹到年底,中秋節的時候就在南京舉辦。”東南北說。

“你今天怎麽突然對我這麽好?”秦弦說。

“看來對你好的人不多。”東南北說,“我就是聽了小樣後有些感觸,你挺讓我崇敬的,是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獨立、清高、堅定。在藝術中心結緣的那幾個人都離純藝術越來越遠,隻有你在堅持,太讓人敬佩了。”

“經你這麽一說,我感覺自己真是藝術家了。”秦弦說。

“早就是了。”東南北說,“等你成名了,能不能給我個機會嚐試寫一篇你的專訪或者傳記。”

“估計你得等好久。”秦弦說,“對了,封靈跟我說過網上有篇連載小說叫《負石》,寫一個畫家的,作者筆名叫‘藝未央’,我怎麽有種感覺是你寫的?”

“‘西湖遊子’你猜對過。”東南北說。

 

晚飯後東南北陪著媽媽在小區散步,媽媽說起老舅給她打過電話,繞來繞去最後才說:“你老舅的意思是能不能幫茉莉換個工作,這孩子都被慣壞了。你老舅也沒數,求人哪那麽容易?我沒給他好氣兒。”

“其實也不用特別求人,大家都是互相幫忙,一直都是我幫別人,咱家也沒什麽事兒需要別人幫。”東南北說,“隻不過是我覺得不太合適。她一個中專生,隻能幹幹複印,跑跑腿。總行的正式員工必須是本科畢業生,還得挑名校。再有就是剛上班兩個多月,試用期還沒滿,哪有調崗位的?往哪調?”

“茉莉和你老舅說她想調到離領導近的崗位上,她聽說有些姊妹看管單位的別墅,活輕巧,經常能見到領導,很快就得到領導器重,換到好工作了。”媽媽說。

“不見得離領導近就是好事兒,關鍵是你得有本事做出成績來。茉莉有什麽本事?除了長得漂亮,又不是選美。”東南北說,“就說換工作這件事,她到底怎麽想的?為什麽不直接和我溝通?她說給老舅,老舅說給你,老家人辦事都是這個習慣嗎?”

“你老舅就怕你有難處。”媽媽說,“長輩都好麵子,尤其你老舅心思特別多,真不知道哪句話戳到他,小臉兒一拉,那股勁兒。”

“媽,我不想管。”東南北說,“如果她碰到什麽不公平的事兒,我可以出麵為她爭取,但是‘師父領進門,修行靠個人’,我不能管她一輩子。就是我將來有女兒了,到時候也必須獨立。”

“等你有女兒的時候可能就不這麽想了。”媽媽說,“現在都是一個孩子,哪個父母不寵?”

“那我們家三個孩子,不,四個孩子,要是不獨立,能混到今天這個地步嗎?”東南北說,“你能管得過來嗎?”

“我也沒有能力管啊,我能把你們喂飽、拉扯大、不缺鼻子少眼就行了。”媽媽說,“我隻教給了你們最基本的做人道理,還是上輩傳下來的,恐怕現在也不適用了。”

“媽媽說的少,但是做得多,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所以說,你是偉大的媽媽。”東南北說著把手搭在媽媽肩膀上摟著,被媽媽甩了下去。

 

“要不你就先打個電話問問他們領導什麽情況?”媽媽說。

東南北笑了起來說:“我終於知道了你們家人說話為什麽都轉彎抹角的,都是被你這個大姐帶壞的。”

“你說甚麽?這哪是壞?”媽媽說。

 

過了幾天,趁著和陳主任溝通年度係統會議議程安排的機會,東南北順便問了下李茉莉的情況。

“小姑娘可以的,長得好、腿勤、嘴甜,會看眼色,成天笑。”陳主任說,“我讓芳姐特殊照顧一下。”

“不用什麽特殊照顧,就是別受委屈就行,她將來的路還是得靠自己。”東南北說,“給你們添麻煩了。”

“老弟既然提了,我還能不明白嗎?”陳主任說。

“謝謝主任。”東南北說,“拜托主任千萬別讓人知道是我親戚啊,牛董知道了不好,也得連累你。”

“我有數。”陳主任說,“就是知道了也沒什麽問題,都是人之常情。老弟現在是牛董要樹的旗幟,這次係統會指定在南京開,也是大老板要為你站台。老弟年輕、有才、踏實、低調,前途無量,將來我還得求老弟照顧啊。”

“大哥這話說哪去了?我也是大哥提攜出來的,哪能忘恩?”東南北說。

“慚愧!慚愧!”陳主任說,“當時真是顧不過來,自身也沒能力,讓老弟受了不少委屈。”

“沒有,沒有,大哥千萬別這麽說,見外了。”東南北說,“大哥是不是得先到南京打前站啊?咱哥倆好好喝一杯。”

“是,柳行和我一起提前去,很可能趙行也直接從北京過去,咱們好好聚一下。”陳主任說,“我建議老弟找個安全的地方陪趙行玩一玩,你和他也沒什麽大矛盾,將來你進班子了,不還得天天麵對?”

“嗯……好,聽大哥的。”東南北沉吟一下說,“我問問局長,哪個地方是他們罩的。”

“一定要絕對安全。”陳主任說。

“應該可以吧。”東南北笑笑說,“局長老婆在我手上。”

 

東南北又撥通了芳姐的電話,芳姐一聽是他,立即大聲說:“哎呦!東南行長還記得大姐?”隨後放低了聲音說:“你看把大姐樂的,什麽好事兒啊?”

“我說外甥啥時候退役?準備怎麽安置?”東南北問。

“老弟這麽忙還掛念你外甥的事兒。”芳姐說,“怎麽安置?沒人安置!又沒有軍銜,都得靠自己找,他舅啥想法?”

“總行不是有親屬回避製度嗎?我想外甥是不是可以先到南京來鍛煉鍛煉?好歹也算進係統了,以後調到深圳分行哪怕總行也比新招聘容易。”東南北說,“芳姐知道分行就那些崗位,辦公室一攤沒問題,但是一進來肯定沒職務。”

“太感動了!要是在家裏,大姐就忍不住掉淚了。”芳姐說,“我當時求了好幾個領導,也想到過求東南行長的,最後是主任先鬆口了。你外甥現在總辦開車,除了開車他啥也不會啊。而且他脾氣急躁,我也不知道隨誰,還是軍隊把他沒鍛煉出來反而變得更壞了,所以堅決不能讓他離開我視線。你大姐沒什麽牽掛,就這麽個兒子了,真是不放心啊。除了主任誰都不知道我倆關係,咱們都是一家人,所以和你說實話。”

“我把芳姐也當親人一樣的。”東南北說。

芳姐沉默了一會兒後說:“其實真是挺想老弟的。”

“我……也挺想芳姐的。”東南北笑著說。

“那啥時回來一定要來看看大姐啊,大姐陪你喝酒,喝醉了大姐伺候你。”芳姐悄聲音說,“大姐一點都沒變,整天沒心沒肺的,還是粉粉嫩嫩的。”

“哈哈哈哈!”東南北大笑起來。

“說實話,老姐真心佩服老弟。”芳姐說,“我經常跟兒子說起你,讓他向你學習。”

“學什麽?學我喝酒沒數?”東南北說。

“沒數你也沒亂啊,開玩笑的。”芳姐說,“我和兒子說,你年紀不大但是處事非常老成,有才華、有性格。我和兒子說你撕小任給你那個轉正申請表真是太酷了!開那麽點工資還請部門那麽多人吃飯,我說做男人就得有男人樣兒,別天天窩窩囊囊的。你猜你外甥說什麽?他真說要跟你混。”

“芳姐這不是誤導大外甥嗎?我遭多少罪你沒跟他說?我讀多少書你沒和他說?”東南北說,“而且我自己都是個任人擺布的棋子,跟我混能混出啥來?等我沒利用價值了,一樣被一腳踢開。”

“你看,你看,你為人還謙虛,我兒子都得學。”芳姐說。

“好了,芳姐,家常回去嘮,大外甥工作有著落,又在你眼皮底下我就不用瞎操心了。”東南北說。

“謝謝老弟啊!”芳姐說,“記得回來找大姐喝酒,大姐先敬你三杯,大外甥再敬你三杯。”

 

周五下午的班子例會拖了很長時間,主要原因是幾個副行長為與保險公司的合作爭論不休。東南北不時在筆記本上記錄著各副行長的觀點,直到發現宋副行長開始重複論證他的觀點,便敲了下桌子說:“宋行,你的觀點不用重複了,看看其他行長還有沒有新的意見。”大家默不作聲。

東南北總結了一下宣布散會,宋副行長站起來隨口說了一句“周末繼續?”

“我有事兒,你們得打卡啊。”東南北說。

“還是下場有感覺。”一個副行長說。

“先把三級片看好吧。”東南北說,“牛董這次過來對我們工作很滿意,但是我一直沒找到合適機會提,等我跟他申請購買四張蘇州球場的球證,周末我們就可以泡在球場了。而且蘇州外企那麽多,我們公關能用得上,這也是我們行差異競爭力之一。”

 

到達滬寧高速收費站時已經晚上八點多了,東南北給秦弦打幾次電話一直沒有人接聽,東南北邊看地圖邊看路牌直接開進了南京西路,然後拐進了波特酒店的停車場。

辦好入住手續剛走進房間,東南北接到了秦弦的電話。

“東南西北是吧?”秦弦在電話裏說,“你到了?我在……西麵!虹橋,你過來不?我今天高興!就差一個,全服了,你服不?等下……風哥讓你過來,虹許路。”

“操,我剛剛經過。好,告訴我門牌號,我馬上打的過去。”東南北說。

 

飯店大廳裏隻剩下了秦弦他們最後一桌,七八個男人歪斜在椅子上,煙霧繚繞,隻有秦弦一個女生。

“這是我的……網友。”秦弦介紹東南北說,然後給他挨個介紹了在座的其他人,樂手和錄音師,還有她的老師、製作人林海南。

東南北和大家打過招呼在風哥旁邊坐下。

“今天全錄完了,秦弦高興。”風哥說。

“效果怎麽樣?”東南北問。

“很好,出乎意料地好。”風哥說,“秦弦的音樂天賦極高,剛開始那幾天嗓子還有點緊,休息和狀態的問題,後來完全放開了。今天最後一隻曲子一次錄成,所以提前結束。”

“你們錄了幾天?”東南北說。

“快一周了。”風哥說。

 

“網友,你不敬我一杯?慶祝我新專輯錄製完成?”秦弦對著東南北說。

話音剛落,服務員走過來說:“我們要下班了,誰買下單?”

東南北站起來和服務員走到吧台結了賬,遠遠聽見他們在討論燒烤的事情,等回到桌前時,大家已經都穿好了衣服、拿起了各種樂器包。

“繼續,燒烤,東北的。”風哥笑著說。

“好。”東南北說,“我餓得不行了。”

 

直到燒烤店也要打烊了,一夥人才勉強結束。東南北和秦弦乘出租車送完風哥後回到酒店。秦弦下了出租車站在酒店門口晃了兩下遲遲沒有挪動腳步,東南北扶住她,她甩了下手說:“你以為我喝多了?我告訴你,我從來沒醉過。”

“知道,知道。”東南北說。

 

走進房間,秦弦把挎包丟在床上一屁股坐下,邊脫大衣邊說:“我天天請他們喝酒,天天有醉的,就我沒事兒。今天他們肯定是約好了,一個人敬我一杯,那也沒把我灌醉。我今天太開心了,從來沒這麽開心過,二十多年了,快三十年了。”秦弦忽然提高了聲音說,“我都二十八了!二十八年了,從來沒這麽開心過。”

說完秦弦神情黯然地低下頭,東南北兌了杯溫水遞給她,她低著頭接過水杯說“謝謝”。

 

“今天錄最後一首時的感覺特別好,一次過,而且那些樂手也特別厲害,風哥確實是中阮高手,Solo那段我都聽走神了,差點沒接上。二胡也好,如泣如訴。關鍵是你知道嗎?東南西北,我是第一次聽中阮和二胡合奏,一個帶著古典吉他風的彈撥樂器和一個拉出小提琴感覺的弦樂器搭配,你肯定想不出來,那效果絕了。”秦弦說,“我開始喜歡傳統中國樂器了,你知道為什麽以前不喜歡嗎?因為我以前聽的樂手水平太差了!我準備學一件傳統樂器,但是舍不得自己這麽漂亮的手,我看風哥和曉峰手指肚一層厚繭。古琴還可以,會磨一些甲肉。”

 

“哎,你不是會彈古琴嗎?”秦弦說。

“我可以把自己的古琴送給你。”東南北說。

“好,先謝謝!我準備和老蔡學,他太神了,你知道他是學什麽專業的嗎?計算機!”秦弦一口把杯子裏的水喝完說,“你能想象嗎?白天他坐在電腦前,那叫什麽?對,叫編程,業餘時間全部用來練琴。風哥也會,但是他倆的理念不一樣。我傾向於老蔡的理念,他崇古,名門正派。但是老蔡在上海,風哥也在上海。”

“風哥在上海?”東南北說。

“是啊,你還不知道,他過來有一段時間了,自己成立個音樂工作室,準備按照他的理念搞個民樂隊,但是很難的,高手太少了,基本都在民樂團。”秦弦說,“你們都離開深圳了,不知道接下去還有誰離開,我是越來越孤單了。”

“我早晚會回去的。”東南北說。

“你回去也不會陪我。”秦弦說。

 

“這次來上海比上次感覺好很多,主要是見的人不一樣,上次那幫樂手都是做活的,不過上次曲子對他們也沒什麽難度。”秦弦低著頭說。

“《弦音》什麽時候能出版?”東南北說。

“不知道,這幫人幹活很慢的,而且剪輯很費時間。還有一大堆事兒,版號、封麵設計、印刷、包裝,我都想多用點心思,不想像通常那種樣子。對了,你應該熟悉廣告公司的人吧?你幫我介紹個有感覺的設計師,我付錢。”秦弦說,“除了拍攝封麵的攝影師收了我八千元,這些樂手堅持不收費,你知道要是公開演出,他們的出場費挺高的。還有錄音師也不收我錢,隻收棚錢。他們說我是為了藝術,而且說發行估計不會太好,不要我一次印太多。是啊,大家都去聽流行音樂了。不過我得付錢,每天請他們喝酒用不了多少錢,他們還堅持不去大館子。你說我怎麽付呢?我算算啊,錄音棚的價格明確,一天三千元,但是倆錄音師呢?他們給好多大牌錄音過,往死了收的。樂手一天怎麽都得一千吧?都是頂級的了——”

秦弦突然止住了聲音,緩緩歪倒在床上,手一鬆,杯子落在了地毯上,很快響起了輕微的酣睡聲,不時磨一下牙齒。

 

東南北一直靠在牆上,等秦弦翻了一個身繼續酣睡,他才撿起水杯輕輕放在吧台上,猶豫了一下沒有挪動秦弦,把暖風調高後站在窗前看著窗外的夜色。

 

東南北拿過手機撥打了章妤工作室的座機號碼,仍舊顯示是空號。

 

朦朧中響起洗手間開關門的聲音,東南北調整了一下枕頭後又睡了過去。過了一陣又聽到門聲響起,東南北眯著眼睛看到秦弦穿一套緊身的內衣褲擦著頭發走了出來。

“你醒了?”秦弦看著東南北說,“那我吹頭發了。”

“嗯。”東南北應了一聲看看床頭櫃上的時鍾,起身下床。

 

兩個人吃完自助早餐後在大廳轉了一下,看到了一個水牌上的畫展預告,順著指示走上二樓,轉了一圈也沒看到畫廊的招牌,最後在一個角落裏看到十多件掛在牆上的作品,旁邊有個報紙大小的牌子,上麵印著兩行字:“香廊 Shang gallery”

 

東南北和秦弦饒有興致地看著每一件作品。

“都是中國畫家?沒大見這種風格。”秦弦說,“雖然看不大懂,不過挺有意思的。”

“月亮美術館開館展上有一些。”東南北說,“這種風格叫‘當代藝術’,學過藝術史後感覺多數作品都有抄襲嫌疑,不過這些作品還好,挺有原創性的。”

“是賣的,有標價,也不貴,人民幣一兩千元,比我想象的便宜。”秦弦說,“我記得問過你,你說中國有點名頭的畫家作品都得幾千、上萬。”

“你有沒有想過用藝術作品做新唱片封麵?”東南北說。

“我是中國風,是不是用中國畫合適?”秦弦說。

“不一定,你昨天說中阮彈出吉他風了,二胡拉出小提琴感覺了。”東南北說,“最好不要輕易把自己的歌曲歸類,用中國畫做封麵不一定就會被掛上傳統的標簽,關鍵還在畫麵和設計。”

“我昨天說過?喝醉了。”秦弦笑著說,“還說啥了?”

“挺多的,我會時不時告訴你。”東南北說。

 

“你說哪幅適合做封麵?”秦弦瀏覽著說。

“我聽小樣時的感覺很有宗教意味,空曠、清遠,最好是使用畫麵簡單的抽象作品。”東南北說。

“但是他們建議我用人像,我看很多國外唱片的封麵都使用人像,隻是拍攝手法很藝術,黑白的感覺也很好。”秦弦說,“他們給我拍的那些人像我都不喜歡。”

“你上不上像啊?”東南北笑著說。

“你這是個問題嗎?”秦弦說,“不過我確實擔心過我的長相太江南了,別一看封麵就聯想起江南小調、江南絲竹。”

“是啊,很難選擇的,得問專業出版商或者平麵設計師。”東南北說,“以前有個給我們做活的設計師是個萬能人才,感覺很好,但是我找不到她了。”

“先天馬行空地想著,這不已經有兩個選項了嗎?”秦弦說。

 

這時走過來一個穿著黑色襯衫和西褲,個子不高、瘦削、卷發、戴著眼鏡的男人,站在東南北和秦弦側麵,東南拉著秦弦往旁邊閃了一下,看著男人笑了笑。

“請問,有什麽可以幫到你們?”男人用中文說,口音裏有一點“外國腔”,“我是畫廊的負責人,我叫江浦林。”

“你好!我們是酒店的住宿客人,隨便看看。”東南北說,“請問這就是畫展現場嗎?全部作品嗎?”

“是的,‘畫廊’一詞來自於掛著畫的走廊。”江浦林說。

“請問,如果我想用畫來做唱片封麵怎麽辦?”秦弦說。

“需要藝術家本人同意。”江浦林說。

“如果我們買了作品呢?”東南北問。

“還是需要的,中國有《著作權》法,不過我想多數藝術家會接受的。”江浦林說,“你們是做音樂的?”

“她是。”東南北指著秦弦說,“我是兼職美術館館長,我叫東南北。”

 

交談中得知江浦林是瑞士人,曾是複旦大學的留學生,專業是中國曆史和電影,在香港接觸到了中國當代藝術,後來轉到上海。因為這家酒店的負責人也是瑞士人,所以就免費借用了這一塊空間,開辦畫廊、舉辦畫展。

“上海還有類似的畫廊嗎?”東南北問。

“據我所知,目前隻有我們一間專門做當代藝術的畫廊。”江浦林說。

“你是怎麽會想到要在中國做一間畫廊?”東南北說。

“我看到了一些中國藝術家的作品很優秀,但是卻沒有地方展示。”江浦林說完頓了一下,“就這樣。”

“畫賣得好嗎?”東南北說。

江浦林搖搖頭笑著說:“但是會堅持,我相信會好起來的。晚上七點畫展正式開幕,幾個藝術家會到,希望能再見到你們。”東南北看了下秦弦。

“沒問題,可以下次,很高興見到你們。”江浦林說著遞給了秦弦和東南北各一張名片。

 

離開香廊時秦弦問東南北:“你很想參加開幕式?”

東南北點點頭說:“我很喜歡這個瑞士人的狀態,我也想知道上海的藝術家什麽樣?尤其做當代藝術的這些人。”

秦弦說:“江浦林給人的感覺很好,藍色眼睛像小孩子一樣單純地看著你,認真地說著話。”

“那我們參加完開幕式再走?”東南北說。

“嗯……我不喜歡隨便改變計劃。”秦弦說,“你們男人都善變,風哥也是。本來之前計劃四天就能錄完,但是錄著錄著他的新想法就來了,第一首大約錄了五遍,樂手們都煩了。”

“結果你滿意嗎?”東南北說。

“滿意歸滿意,但是煩照煩。”秦弦說,“退了房先去我阿姨家取行李,開幕式之後直接去機場。中午我請你吃小籠包。”

 

吃過午飯後,秦弦坐在副駕駛座位上,腿上攤著地圖,一邊看地圖一邊尋找路牌。

“我們這是在哪?”秦弦問。

“浙江路上,你老家的路。”東南北說。

“我知道,浙江路和什麽路交界?”秦弦說。

“廣東路,我們老家。”東南北說。

“下一個路口左轉。”秦弦說,“ 開車專注點。”

 

“這是哪?”秦弦說,“怎麽進隧道了?”

“我哪知道?”東南北說,“就是順著開的。”

秦弦又低著頭研究地圖,很快隧道內光線開始變化,忽然間前麵一亮,道路兩側出現了一片現代化建築。

“很像深圳早期的樣子。”東南北說。

“這是浦東,你怎麽開到浦東來了?”秦弦說,“我說在福州路上左轉。”

“你可沒說福州路啊,你就說下一個路口左轉,左轉之後就沒岔路口了,隻能一直向前開。”東南北說,“看看浦東也行啊,我還沒來過,真像深圳。”

 

轉了幾圈後道路開始變得狹窄,路邊多數是六七十年代風格的建築,不久就看到了農田。

“遊夠了吧?錯過開幕式我可不管,還不知道你能不能兜回去呢。”秦弦說。

“朝它開就行。”東南北朝遠處的金茂大廈揚著下頜說,“有沒有考慮明天一早回去呢?大半夜到深圳,怎麽回市裏?”

“專注開車。”秦弦說。

“我剛才經過一片地方看到座建築,很像美術館,咱倆過去看一眼唄。”東南北說,“就當考察房地產了,我看了廣告牌,花園洋房,一平米三千元起,比深圳便宜多了。”

“寧要浦西一張床,不要浦東一套房。”秦弦說。

“我聽說過,關鍵是你認同不?是不是一定要這個麵子?”東南北說。

“跟我沒關係。”秦弦說。

 

回到浦西的時候天色已晚,東南北建議先去參加畫展開幕式,然後再順路取行李去機場。看秦弦不語,東南北直接開上了高架橋,錯過華山路出口後從江蘇路出口下來又拐到了徐家匯,兜了好一大圈到達酒店。東南北和秦弦快步走上二樓,香廊的畫展開幕式已經結束。

“秦大小姐,再留一晚吧。”東南北搓著手尷尬地說,“我請你吃法餐、逛外灘、泡酒吧,你說去哪、幹啥都行,我就是怕你說我把你計劃全打亂了。”。

秦弦白了一眼東南北,歎了口氣,想了一下說:“我想去看越劇。”

“多好的一件事!走。”東南北笑著說。

“你先把房間訂了,我可不想露宿街頭。”秦弦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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