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13;越走越遠,越陷越深

來源: Donsurfer 2024-01-21 10:39:33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9071 bytes)

從年中深城銀行分行長、總行部長會議上傳出消息,深城銀行的增資擴股事情有重大進展,將引進香港、新加坡和美國三家世界著名的投資公司,擴充資本金達到六十五億人民幣。關於混業經營,將參股保險公司、信托公司、證券公司或成立全資子公司。預計一九九八年將逆勢而上,加快網點鋪設速度,擴大員工隊伍規模和客戶規模,爭取進入國字號銀行外第一梯隊。

東南北代表品牌管理部除了對本部門工作進行常規總結和計劃外,還做了一個專題報告:《創造競爭優勢》——深城銀行三年品牌戰略規劃,具體包括五大方麵內容。

  • 提高品牌價值。以國有五大行為假想敵,深入分析其品牌優劣勢,針對其負麵、不足地方強化深行的品牌識別度,做一家“不一樣”的銀行。
  • 改進內部品牌管理係統。在通訊員網絡基礎上發展品牌責任人,確保信息通達、反應迅速、形象常新。
  • 全域戰略。在全國所有分、支行推行標準形象、標準服務。
  • 內外兼修。進行禮儀培訓和標準用語及在外省市進行普通話過關考試。同時將一線櫃台流程簡化、優化,確保服務質量、風險預控。
  • 形象維護。杜絕任何負麵報道,嚴控負麵消息擴散。密切關注互聯網發展,密切注意行內競爭對手動態。

 

東南北報告完,與會人員進行了熱烈討論。最後牛董拍板,責成品牌管理部先拿出具體實施方案,與柳副行長一起作為江蘇分行籌備組成員在江蘇試行,成熟後向全行推廣。

 

為時三天的年中會議一結束,東南北立即驅車前往藝心幼兒園。見完新的美術老師後和金素交換了下意見,一致通過正式聘用,又約定了周六開始整修,試辦“藝術營”。

 

“囡囡呢?”東南北突然說。

“我爸媽帶著呢,她不常過來。”金素說。

“我哥知道嗎?”東南北說。

“沒見過虎哥。”金素說,“應該不知道。”

“蘭姐常來看囡囡嗎?”東南北說。

“不常來,她的作息時間你知道的。”金素說,“今天你怎麽突然問這麽多囡囡的事情。”

東南北想了一會兒歎口氣說:“我覺得沒有爸爸的孩子挺可憐的,咱倆一起養吧!我盡量多陪陪囡囡。”金素的眼圈紅了一下。

 

周六上午,東南北駕車剛拐進小路就看到囡囡坐在落地窗前在小桌上塗畫著,下車後和囡囡揮了下手,囡囡坐著沒動,靜靜地看著東南北停好車、從後備箱裏取東西。

金素走出門和東南北一起把東西拿到客廳。

“囡囡,問叔叔好。”金素說。

“叔叔好。”囡囡小聲說。

“你忘了叔叔叫什麽嗎?”東南北走過去蹲下來說,“叫‘咚咚’。”說完敲了幾下地板,囡囡咧開嘴笑著。

“你識字嗎?”東南北看著囡囡麵前的本子問。

“識幾個,沒有特意教她。”金素搶著說。

東南北轉頭對金素說:“我以後問囡囡的問題,讓她自己回答,這樣會開發她大腦和語言能力,養成獨立做主的意識。”

“好,聽你的。”金素說。

 

“囡囡,看看咚咚為你帶了什麽禮物?”東南北拎起大袋子說。囡囡看著金素,金素笑了笑。

“媽媽的無聲就是默許,媽媽在,更不用怕。如果咚咚是壞人,媽媽是不會讓咚咚進門的,也不會讓咚咚和你說話。”東南北說,“如果咚咚不是壞人,從禮貌上講,咚咚問話囡囡就得回應,包括‘好’、‘謝謝’或者‘不’。”

“囡囡聽咚咚的話。”金素說。

東南北從大袋子裏掏出一個紙盒,打開蓋子拿出一雙藍色溜冰鞋套在了腳上,係好鞋帶站起來滑了兩步,作勢要摔倒,胡亂揮了幾下手臂才站穩,惹得囡囡大笑。東南北順暢地轉了一圈後在囡囡麵前猝然停住,坐在地板上又打開一個紙盒,拿出一雙紅色的溜冰鞋套在自己手上,彎著腰手腳撐地又滑了一圈,邊滑邊“汪汪”地叫著,囡囡笑個不停。

東南北回到囡囡旁邊說:“鞋子應該穿在哪裏?”囡囡抬起腳,活動著腳指頭。

東南北讓金素取來囡囡的襪子,然後打開第三個紙盒拿出一雙小小的、粉色的溜冰鞋,抓過囡囡的腳套上了襪子和溜冰鞋,係好了鞋帶,拉著囡囡站了起來。

“媽媽!”囡囡大笑著叫金素。

“等媽媽穿上鞋我們先在客廳裏熟悉一下,然後我們到外麵玩。”東南北說完看著金素,她直擺手,東南北皺著眉頭瞪著金素,又向囡囡扭了下頭示意著。

 

出了院門,金素在囡囡的前麵倒著慢慢滑動,一邊鼓勵著囡囡,東南北站在囡囡後麵彎下腰牽著囡囡的手教囡囡換腳和移動重心,囡囡很快掌握了基本要領,一路“咯咯咯”地笑著。

在別墅區的道路上滑了整整一圈回到家,三個人都累得癱在客廳的地板上,躺了一會兒,金素帶著囡囡去洗澡。東南北簡單衝了一下,出來後切了盤水果,端到窗前,坐在地板上邊吃邊看翻看囡囡的畫本,稚拙的筆觸描繪著小房子、樹、太陽。

囡囡抱著水壺剛小心翼翼地走下樓梯就朝東南北跑過來,東南北讓囡囡坐在他的腿上問“囡囡喜歡畫畫嗎?”囡囡點點頭。

東南北把畫本翻到新的一頁,用蠟筆在上麵畫了一個甲骨文的“日”字,然後問囡囡:“這像什麽?”囡囡搖搖頭,東南北把“日”字塗紅。

“太陽!”囡囡高聲說。

“對了。”東南北說,“很久很久很久以前,那時的人就用這個圖形代表太陽,後來人們都知道了這個圖形的意思。為了整齊和節省空間,文字就一點點變化,最後變成了方形。”

東南北邊說邊寫了三個不同形狀的“日”字,指著最後一個說:“現在我們管這個字叫“日”,代表太陽。”

“其實我覺得還是畫個圓圈最省事,囡囡說呢?”東南北問,囡囡重重地點點頭。

“但是方塊字便於擺放,節省紙張,囡囡有沒有發現書都是方型的?是為了節省空間。”東南北說,“另外我們要尊重大家都這麽寫,畢竟文字是用來表達意思的,如果你寫的字別人不認識不就白寫了嗎?囡囡會寫自己的名字嗎?”

囡囡拿過蠟筆認真地“畫”了一個彎彎扭扭的“囡”。

“囡囡好聰明!”東南北摸了下囡囡的頭說,“囡囡是個小女孩,這個框可以想象成是囡囡的小床,也可以是媽媽的懷抱,還可以是座房子,所以囡囡是個幸福的孩子。囡囡大名叫什麽?”

“金絲楠。”囡囡含混地說著。

東南北看著金素,他又重複了一遍。

“蘭姐也姓金?”東南北說完轉向囡囡說,“很好的名字。媽媽把你比作一種很名貴的樹,但是把咚咚難住了,一時想不起甲骨文裏的字了。那咚咚先去查,等下次過來,咚咚再和囡囡一起畫更多的字。”

 

連著數日,東南北一下班就立即趕回宿舍,隨手拆開一個宋玉成的箱子,小心翻看著裏麵的東西,邊看邊做記錄。

 

突然手機鈴聲響了起來,東南北看了一下按下接通鍵說:“素素?怎麽了?這麽晚。”

金素歎了口氣說:“上次你走後囡囡天天追著我要找咚咚,每天都問,可執著呢,你說可怎麽辦?”

東南北笑了笑說:“我以為是什麽急事。我當然願意陪她,和她在一起我也很開心。”

“她還說‘要咚咚做飯,好吃’。”金素說,“沒想到囡囡那麽親你,連睡前講故事都想要咚咚講。”

“畢竟有血緣關係。”東南北說,“但睡前講故事這件事不好解決,我不想他把爸爸和叔叔的概念混淆,所以我不強調叔叔的身份,隻讓他叫我咚咚。”

“那我讓囡囡叫你‘爸爸’行不?”金素說。

“我沒問題,我本來就當囡囡是自己親生女兒。”東南北說:“但是沒法交待為什麽爸爸不和他住一起,而且‘咚咚’已經叫開了,先這樣吧,我隨時都可以成為她的爸爸。”

“好。另外我要提醒你不能太寵她,該午睡的時候一定要午睡,一玩瘋了,我苦心建立的規則全拋腦後了。”金素說,“還有,不能當著囡囡的麵和我爭論,也不能背著我滿足她的無理要求,這樣孩子會有投機心理,我不喜歡囡囡心口不一、鬼鬼祟祟的樣子,我和我爸媽也是這樣說的。”

“好,你是囡囡媽,又是幼兒教育家,而且我也喜歡小孩的眼睛和心靈是純淨的。”東南北說,“不過我也要提醒你,不要因為怕髒、怕自己收拾麻煩就阻止囡囡去嚐試新事物。孩子本來就是好奇心重,需要探索這個世界,我還會帶她各種冒險。所有有爸爸的孩子享受的待遇,囡囡一樣都不能缺。我明天一下班就接你們去‘反鬥城’玩。”

“好,你是囡囡爸。”金素說。

   

放下電話不久,東南北聽到門響,拉開臥室門走了出去。羅博隨便打了個招呼、拎著公文包低著頭默默換鞋,然後直接向臥室走去。

東南北一直看著羅博,突然說:“喝點兒不?”

“嗯……也行。”羅博停在門口說,“你真是個酒仙,天天酒不離口的。”

“總比酒鬼、酒瘋子要好。”東南北說。

“我換下衣服吧。”羅博鬆著領帶說。

 

羅博很快出來,穿著背心、短褲、拖鞋,坐在沙發上。

“最近公司很多客人來訪?”東南北說著打開啤酒罐遞給羅博。

“嗯。”羅博應了一聲拿起啤酒喝了一口。

兩個人沉默了很久,羅博突然拖長聲音“嗯”了一下。

東南北立即做了個手勢說:“我隻是隨口一問,你完全可以不講,我也沒什麽興趣聽,都是金錢交易,肯定和藝術沒有關係。”

羅博沉吟了一下說:“我倒真是很想和你說說心裏的擔憂,咱行這麽搞早晚要出事,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銀行、企業都是一樣。”

“天下烏鴉一般黑吧,就是顏色深淺不一。”東南北說,“國畫的基本技法是‘墨分五色’:焦、濃、重、淡、清,也有濃、淡、幹、濕加上黑白兩色合成‘六彩’的說法,中國畫家就是在黑白之間營造出世間所有情感。太牛逼了!我開始重新認識國畫藝術了。”

羅博“嗬嗬”笑了兩聲說:“兄弟根子上還是藝術家,說什麽都會聯想起藝術。”

“對不起,對不起,我扯遠了。”東南北說,“扯回來,你擔憂什麽?”

“我擔心我們可能就是最黑的,不可能更黑了,根本沒有濃、淡。”羅博說。“所以一點都不藝術。”

“你說引入外資股東的事兒還是改名‘金融集團’的事兒?”東南北說,“‘喪權辱國’了?’”

“那都算好的。”羅博說。

東南北低著頭,好久後說了一句話“你保重就好”。

“我不可能獨善其身,更不可能急流勇退,最怕在劫難逃啊。”羅博緊鎖著眉頭說。

“兄弟是過慮了,我相信你的智商和職業操守。”東南北說,“再說天塌下來還有大個頂著呢,老牛連強奸犯都保,何況你這個人畜無害、滿腹經綸的高級知識分子。”

“隻怕牛董都是個泥菩薩。”羅博說。

 

兩個人默默喝著啤酒,羅博端起啤酒罐晃了晃又放了下來,東南北順手開了一罐遞給他。

 

“我發現你最近一下班就不見了,天天躲在房間裏,忙些啥?”羅博說。

“你要是不想說工作的事情了,我就和你談談藝術。”東南北說,“你心中的藝術家應該是什麽樣子?”

羅博笑了一下說:“你還是關心你的藝術,我確實想過這個問題,在那次畫展現場和之後都偶爾會想。”

 

“我是接受傳統教育的,在我心中藝術是很高尚的職業,藝術家也應該是很高尚的人。像古典的知識分子,清高、敏感、博學、思維異於常人。總能抓住人隱藏在內心的東西,創造出意想不到的作品,精準、深刻地表達他們的思想。或者頌揚、或者批判、或者隻是引發普通人的思考,關於生命、存在、真理、恐懼、夢想、自由和愛。”羅博斟酌著說,“所有困擾常人的東西在藝術家那都不存在,比如金錢、權力、家庭煩惱、社交應酬。他們愛恨分明、真實而且堅定、特立獨行。他們敢於堅持,他們意誌超於常人,他們有信仰、他們勇於犧牲。他們熱愛自由、感情強烈。”

 

“完沒?”東南北等了一下“哈哈”大笑說:“兄弟,你是不是還陷在老牛的博士論文裏?你在造神啊?”

“我是認真的。”羅博說。

“我絕對相信你。”東南北說,“那畫展時你見到的藝術家和你想象的有差距嗎?”

“嗯……多少還是有一點的。”羅博說,“他們很隨和,懂得社交禮儀,不知是出於禮節還是精通為人處世的技巧,就是感覺他們和常人差別不大。我站在一幅畫前的時候碰到畫家本人和其他幾個人在評論作品,我特意對照了一下,覺得作品的氣質和本人的氣質不大相符,而且他對於作品的解釋我覺得不是那麽嚴肅,似乎創作對他來講是很隨便的事情。還有我還聽到他們談論股票和夜總會,這和我的想象差距更大。”

“主席也是人嘛。”東南北說,“你覺得藝術家的作品重要還是人格魅力重要?”

“怎麽說呢?作品我確實看不大懂,尤其那次展覽裏的作品和我以前見過的不一樣,但是我相信一點,一個人的內心世界如果不夠深刻和豐富,他是不可能創作出什麽能觸及人靈魂的作品。”羅博說,“如果這個人極度分裂,我認為也是一個人才,就像一些曆史人物一樣,理論上也站得住,因為做好人和做壞人的原理、路徑是一樣的。有這樣的藝術家嗎?他人品極差的,但是作品又極好。”

“當然有,但是通常不用‘好’和‘壞’來評價藝術家作品。”東南北說,“有一個偉大的愛爾蘭畫家叫弗朗西斯·培根,不是生於倫敦那個哲學家、散文家培根和豬肉片培根。這個培根生於本世紀初,被譽為‘二十世紀英國最偉大的畫家’。他是同性戀、受虐狂、賭徒、享樂主義者,他的作品圖像怪誕、血腥、暴力,很多人受不了。但他很擅長社交、擅長營銷自己,這是很多藝術家做不到的。”

“為什麽說他偉大呢?”羅博說。

“可能是他開創了美術史先河吧。他的作品展現了人類生存的痛苦和恐怖狀態,有他自己獨特的對生命的思考。至於是不是投機取巧無法驗證,很可能隻有他性格的怪異和扭曲才能讓他具有常人無法理解的生命體驗。”東南北說,“藝術上的偉大和商業上、政治上的偉大不一樣,藝術上的偉大更接近於人類精神本質,通過藝術作品展示終極哲學思考。”

“那就是定義的問題了。”羅博說。

“不過有很多人頂著‘偉大’這頂桂冠,反而使‘偉大’的含金量大大降低。”東南北說,“我現在對這些詞已經很麻木。”

 

“你認為毛澤東偉大嗎?”羅博說。

“以前都是被動地接受偉大人物,似乎你不覺得他偉大就是十惡不赦。但是在深圳看了很多香港、台灣的出版物,後來網上看了更多,不同的素材和不同的角度給出了思考同一命題的巨大空間。”東南北說,“我覺得將來互聯網會給世界一個真相,包括對‘偉大’的一個通用定義。”

“是的,在已知條件有限的話,天才和弱智推導出的結果都是一樣的。”羅博說,“而且邏輯上毫無破綻。”

“我認為毛澤東最多是個成功的政客,和劉邦一樣,因為他們都是通過發動農民起義打下了江山,然後成為他們曾經痛恨,一心想打倒的那個皇帝。”東南北說,“一點都不藝術,根本沒有什麽創造性,臨摹而已,所以隻能稱為‘政客’。他為政治史、經濟史、文化史、藝術史、中華民族史、人類史帶來了什麽貢獻?連他的詩詞都是剽竊古人的,有的隻改了一兩個字,輕易可以證明。”

“我看過好多版本的《毛澤東傳》。”羅博說。

 

“你認為牛董偉大嗎?”東南北又打開一罐啤酒遞給羅博說。

“為什麽我想到了你會問這個問題?”羅博笑著說,“評價他得先建立一個體係,包括你說的邊界,而且隻是迄今為止、在特定的社會、經濟、法律環境裏。但是‘偉大’這個詞對我來講太重了,所以我不能濫用,我隻能心服口服地承認牛董是個成功的企業家。”

 

“對於一個藝術家來說,‘偉大’也不能濫用。”東南北說,“如果藝術家一生隻是突破了自己的出身、階層、教育甚至人種,達到了世俗追捧的地步也隻能算成功,但是對藝術史沒有貢獻就不能稱作‘偉大’。”

“我同意。”羅博說,“你的思維邏輯是作為一個學者很重要的品質。難得你一邊在編織文字美化深行,同時還能保持清醒的頭腦。”

“你不也是嗎?”東南北說,羅博搖了搖頭,拿起了啤酒罐喝了一口。

 

“但是世人不在乎這些邏輯。”東南北說,“如果我想給一個中國藝術家定義為‘偉大’,隻要通過文學性的描述,權威發聲認證,再建立一個利益共同體,然後通過媒體反複強化,世人也會慢慢習慣性地接受他‘偉大’的事實了。”

“我不相信你會這麽做。”羅博說,“那你就和牛董沒什麽兩樣,充其量是個成功的藝術商人,不可能‘偉大’了。”

“我不想變得‘偉大’,因為我怕‘紅衛兵’掘我的祖墳。”東南北說,“但如果我隻是為了劫富濟貧呢?”

“你預設了一個前提是‘為富不仁’,事實可能不是那樣,那隻是一個觀點。”羅博說,“這很容易成為濫殺無辜的借口,或者是為了給你的非法目標賦予合法性,像土地革命一樣。實際上墨分五色,‘階級論’隻是奪權的一個手段。”

 

東南北斷斷續續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看完了宋玉成的所有東西,他全部收好後雇了一輛麵包車送到了月亮美術館。老董安排人騰出一間房間,將宋玉成的巨幅作品在房間中間的一張大桌上展開,東南北仔細地翻看著,老董默默站在東南北旁邊。

 

回到老董辦公室後,東南北喝著茶出神。老董換掉茶葉後,又泡了一壺新茶,把東南北杯子的剩茶倒掉,燙了下茶杯,倒了半杯茶,放在東南北麵前,他順手拿起來一飲而盡。

 

“兄長,你做過什麽讓你至今良心不安的事情嗎?”東南北直視著老董問,老董迎著東南北的目光點點頭。

“少不更事,人在江湖。”老董緩緩地說,“這也是我後來信基督的主要原因,希望得到寬恕和救贖。”

 

“但是和兄弟有關的事情是……那筆保險公司賠款和銀行貸款被挪用了。”老董捂著臉說,“數額太大了,我做不了主。我不是——”

“別說了,兄長,我理解。”東南北打斷老董說。

 

“兄弟心情很沉重的樣子。”老董說。

“還是亂吧?太多邊界我搞不清楚,感覺也守不住。”東南北說,“如果月亮通過宋玉成賺了一大筆錢,我們能做主嗎?”老董認真地想了一下搖搖頭。

“那還要不要做?”東南北說。

“要做。”老董肯定地說,“做的過程中我們就獲得了力量,說不定到時候我們就能做主了。”東南北笑了起來。

 

“兄弟有什麽想法?”老董說。

“我這些天空下來一直在看宋玉成的東西,心情很不好、很壓抑。”東南北說,“他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像我們年少時一樣。但是命運的機緣讓他撞到了傅抱石,激發了他內心成為‘傅抱石’的夢想。他並不是一定要追求名利,他隻想畫出‘偉大’的作品,為此把自己一生都搭了進去,可悲的是他的作品始終沒有跳出傳統中國畫的窠臼。但是他的作品無論從數量上和質量上都足以成為一位大家,尤其在重視民粹的當今中國。他的作品全部在我們手裏,這是可以運作的先決條件,至少我們可以控製流通盤。”

 

“他的故事比他的作品更有力量,但是如果不包裝,他的故事沒有人會看,太悲情了。兄長設想一下,他那麽微薄的收入,一幅畫都沒賣,拿什麽支撐他畫了一輩子的畫?他早年買材料的錢都是他整夜糊火柴盒賺出來的。和梵高差不多,但梵高的作品有藝術史地位。”東南北說,“宋玉成的整個題材是有商業價值的,前提是我們用商業的手段去運作他,包括營造一個彌天大謊,像上市公司財報造假一樣。”

 

“他臨摹的那些古畫和傅抱石等現當代名人的畫作幾可亂真,水平不亞於張大千,包括題款和印章,他有一箱子自己刻的名人印章,我相信他隻是想揣摩‘名人’畫畫時的心理。”東南北喝了一口茶說,“如果我們按照真畫賣,就有人相信是真畫,即使明知道是假畫也會有人出重金購買,因為真假通常不那麽重要。”

 

“他自己的作品還是很有個性的,集各家所長而且內功深厚,雖然題材有點雷同,但是被他揉合在自己的畫中,辨識度還是很高,可以成為個人標簽。他畫的群蝦,細看的話你會發現每一隻蝦都不一樣,細節特別生動,感覺蝦足和蝦須甚至眼睛一直在動,比齊白石高多了!”東南北說。

 

“他和傅抱石應該沒什麽關係,但是確實相處了幾個月,也說不上一點關係都沒有。”東南北說,“他的日記中寫到他曾唐突地請求傅抱石收他為弟子,傅抱石應該是開玩笑地應承了,還讓他先練內功,他也當真了。他還把傅抱石包括關山月的每一句話都記下來,一生都在揣摩,是否捕捉到了精髓不得而知,就像《辟邪劍譜》一樣,但是他的武功可在所有美協主席之上。”

“如今傅抱石已逝,他又有和傅抱石的合影照片為證,還有傅抱石、關山月隨手丟棄的習作、平時的練筆和寫給他的書法,包括傅、關二人一些個人用品都被他全部收了起來,關山月也不能否認他和傅抱石的生命軌跡曾經重疊過。所以就把他描述成傅抱石的‘私生弟子’也不為過,而且必須把他和傅抱石拉上關係,才能獲得這個俗世的關注、並賦予光環。”東南北長歎了口氣說,“要是武林就好了,隻問武功不問出處。”

 

“但是兄長,我們到底在做什麽?我很困惑。”東南北說,“是否能成功還是未知數,我怕的反而是成功,那是我們倆兄弟和藝術、和藝術史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雖然沒有違犯法律或者沒給法律留下製裁的證據,但是我們的良心能過得去嗎?尤其是我們幫月亮、幫地產商、幫總裁和你們的‘促進黨’又賺了一大筆錢,這些錢很可能又是用來複製一個個所謂‘成功’的經典案例。”

“整個過程會怎樣?”老董說。

“我們通過出版物、研討會、權威站台、拍賣行、包括網絡流傳、控製流量、造假打假,熱熱鬧鬧地最終把宋玉成抬高到一個‘大師’的地位,一畫難求,即使我們隻是去行賄,省下的錢其實就是賺的,還不算行賄後帶來的利益。”東南北說,“但是我們一定要瞞著宋玉成,既延長不了他的生命也不能讓他坐享成果,很可能我們徹底把他一生毀了,因為這是個汙點,把他對藝術的信仰和執念全部玷汙了,這可是他一直堅持的、最珍貴的品質。”

 

“我必須喝一杯酒。”老董突然站起來說,“走吧。”

 

東南北和老董到了泰餐館點了兩個菜,還沒等菜上來,兩個人就幹了一杯威士忌,老董給東南北倒上酒之後,他拿起來又喝了一大口。

“兄弟,我有個想法。”老董捂著胸口說,“我們有沒有可能全部用假畫做?真畫都留起來,如果將來有條件,我們就建一個宋玉成美術館,把他個人東西全部放進去。如果沒條件,咱哥倆就把它分掉,隨便處置,各自完成心願,我生怕做大了又做不了主了。”

東南北想了一下“哈哈”大笑起來。

“我完全同意,做成行為藝術。”東南北說,“但是有邊界的,如果我們要出版宋玉成的傳記,必須通過葉部長打招呼,還有成立拍賣行的事情更需要他幫忙,我們得送他一幅真跡吧?他可能是個貪官可能也曾作惡,但我現在沒有證據,而且他的太太和女兒都是很善良、真誠的人,我希望能以誠相待。”

“那當然!”老董說。

 

“兄弟,我聽古麗說你一個人在外麵和人合租?”老董說。

“那裏就是一個睡覺的地方,關鍵是離行裏近。”東南北說。

“但總缺少家的感覺。”老董說,“我這邊可以隨時為兄弟提供一套裝修好的住房,先不管產權,至少能保證兄弟住到膩,隻不過遠了點。”

“謝謝兄長,有人才有家,我一個人在哪裏都不會有家的感覺。”東南北說。

 

“兄長這邊有沒有可靠的人?懂攝影、有設備的?”東南北說,“不要藝術圈裏的人,我們翻拍和複製這些作品要絕對保密,一定要在宋玉成的傳記出版之前完成。”。

老董想了一下說:“真很難找,我身邊都是俗人。”

“那我來找吧。”東南北說,“另外宋玉成的作品複製完拜托兄長找個安全屋塵封起來,宋玉成驚豔於世之前我們都把他忘記。”

“是的,我明白。”老董說,“那宋玉成的傳記誰來寫?”

“我先構思,定個調,拉個提綱,隨後網絡上找個槍手,必要的話我會再去一趟沈陽錄一些宋玉成的視頻和談話,越早越好。”東南北說,“他父母過世了,妻子離婚了,沒有孩子,不知道他萬一有事,誰幫他料理後事?”

   

章妤的呼機已停用、電話語音提示是空號,東南北又仔細地一個個數字在撥盤上按了一遍,撥出後仍舊提示是空號,他又重撥了一遍後放下了電話。想了一下後打電話給嚴輝,問他是否有設備能拍出版級的圖片,嚴輝說他的器材和水平都接近專業。東南北又問他能不能找到水平很高的國畫師,想複製一批畫存檔,嚴輝想了一下說“得回福建找,肯定有”。

東南北交待了嚴輝兩件事,一是把一些作品托裱一下,還有一些物品拍出高質量的圖片。另外就是把宋玉成的重要作品全部複製一套,費用正常收。最後鄭重提示嚴輝一定要絕對保密,包括對蠻子都不要說太多。

 

東南北見到葉致遠寒暄了幾句就在他家的客廳地板上慢慢展開宋玉成的畫。

“哇!這是哪個名家的作品?”葉致遠驚歎地說。

“無名之輩,世外高人。”東南北說。

葉致遠繞著畫遠遠近近、仔仔細細地看了幾遍,不住地讚歎。

“頑石?玉成?”葉致遠看著印章說,“沒聽說過這個人,看起來很像人民大會堂那幅《江山如此多嬌》的姊妹篇,名字也很像,《壯美山河》。傅抱石的弟子?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雖然我不懂,但是感覺他功力挺深厚,遠看氣勢磅礴,近看豐富、細膩,用筆都很老到、流暢,他是誰?老弟快別賣關子了。”葉致遠直起腰看著東南北。

“姐夫,我說的沒錯,真的是無名之輩,而且被人鄙視,一生困頓,老無所依。”東南北說,“所幸姐夫慧眼識珠,他也能倍感慰藉。姐夫是需要裝裱起來掛在哪裏還是收藏?裝裱我來辦,用金絲楠木框。”

“這麽大掛哪?掛在深圳人大會堂合適。”葉致遠說,“先不說這些,我也不要,欣賞就夠了,老弟趕緊給我講講他的故事。”

“既然說送了,我肯定不會帶走了。姐夫不用客氣,按照目前行情根本不值錢,雖然是他最重要的作品之一。”東南北卷著畫說,“我今天過來不是專程送畫,也拿不出手,我想就他的事情請教下姐夫。”

 

東南北把宋玉成的故事和他跟老董接觸宋玉成的過程大概說了一下,葉致遠聽得不勝唏噓。

 

“你們打算怎麽辦?”葉致遠說。

“沒想好,當時就是一衝動當場就定了。”東南北說,“我們當然希望能把他的故事和作品推出來,在他有生之年能看到自己一生堅持下來的結果,也向世人證明體製外仍然可以產生卓越的藝術家。但是太難了,在這個隻認頭銜的社會裏,沒有人會關注他。他沒有畢業於名校、沒有師從名家、不是大學老師,連美協會員都不是,沒辦過展覽、沒賣過畫、沒被任何媒體報道過,簡直是空氣或塵埃。”

“這些虛名都可以隨時冠上去,我可以建議美協收他為會員,也可以建議畫院給他個編製,或者建議深圳大學請他兼個客座教授。你們的美術館可以隨時辦他的展覽,我帶市裏領導和媒體一起去。把他戶口調過來,他就是深圳本土藝術家。”葉致遠說,“也可以把他這幅畫掛在人大會堂或者迎賓館的大廳,哪裏有影響力就掛在哪裏。”

“真感動!姐夫,真的,姐夫不僅審美標準高,而且觀念也脫俗。”東南北說,“不知道這些對他是否重要,也不知道他目前身體情況,我感覺他的日子不多了。”

“讓他到深圳來治病,進畫院就可以享受公費醫療。”葉致遠說。

東南北抹了下眼睛笑笑說:“要是他早點遇到姐夫命運就不一樣了。”

 

“我想隻有你能把他發掘出來。”葉致遠說。

“說實話,姐夫,他的水平確實夠高,但是我對中國畫的偏見覺得他作為藝術家創造性的含量還是不足。”東南北說,“不過我正在糾偏。”

“老弟可以換個思路。”葉致遠說,“國畫是我們中華民族的精華,寶貴的精神遺產,國粹,並不一定是要按照西方的規則來評判,隻要一代代能傳承下去,略有發揚,也是對世界文明的一種貢獻。”

“是啊,姐夫說得很有道理,我一直沒有姐夫這個高度。我原來隻想先寫一部他的傳記,把他對藝術的信仰、他一生的堅持、他的故事告訴世人,像梵高的傳記一樣,讓世人知道還有一種人為藝術而存在,和政治家、商人同等重要。”東南北說,“姐夫這麽一說真是醍醐灌頂、茅塞頓開,完全可以和中華傳統文化的保護和複興勾連起來。”

“馬照跑、舞照跳、書照寫,寫完了我幫你聯係出版。”葉致遠說。

東南北笑著說:“姐夫,我來之前隻想和你分享他的故事和作品,沒想過其他什麽事情。”

葉致遠說:“我信,也沒什麽不好。”

“全是好,哪可能有不好?”東南北說,“姐夫那個把他的畫掛到深圳‘人民大會堂’的想法也特別好,既然是俗世,我們就俗辦,但我真不舍得姐夫把畫捐出去,那是他為數不多的巨幅作品之一,確實和《江山如此多嬌》有關係。他在日記裏寫到,他聽傅抱石和關山月反複談起創作那件作品時的遺憾,他自己就想嚐試,或許他內心也有功名的欲望,希望自己的作品哪天能掛到那麽重要的地方去。他就這個題材總共畫了幾百幅大大小小的畫,但我覺得就這幅算是最成熟的。”

“那就複製一幅掛出去,也不用說複製,隻要複製得好,都是一樣欣賞。”葉致遠說,東南北哈哈大笑起來。

“姐夫真是改革開放前沿的姐夫,觀念完全不同的,和我想象那些穿著藍色夾克衫、白襯衫、對著講稿麵容僵硬的機器人有天壤之別。”東南北說。

“上班時我也得穿深藍色夾克衫和白襯衫。”葉致遠笑了一下說。

 

“還有一件事,姐夫有沒有熟悉的拍賣行?我想差不多的時候需要為宋玉成造一個拍賣紀錄。”東南北說,“還是說回俗世,一件不知名藝術家的作品拍到天價,新聞價值就出來了。雖然我們不是一定要從這裏麵賺錢,姐夫將來想送給誰宋玉成的畫,我們隨姐夫挑,但是作為禮品,如果不是如姐夫一樣欣賞藝術,多數人會計算它值多少錢吧?”

“哈哈哈哈,老弟真是人才!若不是鄭雪妍提前和我介紹過你的為人和工作情況,包括你們過去小兄弟間的江湖恩怨,若不是我親身接觸了老弟,旁觀你們做的事情,我肯定會認為老弟在給我挖坑。”葉致遠大笑著說,“這樣吧,你和台灣人辦一個自己的拍賣行,我們市裏也需要一個專門的藝術品拍賣行,我幫你過問下執照的事情。”

東南北笑得合不攏嘴,忍了一下說:“姐夫確實要相信我不是壞人,沒有那麽多心眼,也絕對不會坑姐夫,我隻是被藝術洗腦了。”

“我看人有我的標準。”葉致遠說。

“還有一件事,我不好把握,請姐夫指點。”東南北說,“我的判斷是傅抱石絕對沒有正式收他為弟子,但是放棄傅抱石這個題材真有點可惜,姐夫覺得怎麽辦才好?”

“那是你們文學創作者的事情,你說電視劇《戲說乾隆》裏哪件事禁得起考證?但是哪一個觀眾在乎真假?隻要不要犯原則性錯誤、低級錯誤,朦朦朧朧、有點懸念、留點想象空間可能效果更好。”葉致遠說,“這可是考功力的,不過我相信要是老弟自己執筆,應該問題不大。雪妍把每期《銀領》都帶回來好幾本,還讓我送朋友看,我一直沒送,不能幫老婆站台。但是裏麵文章我倒是都看的,重頭文章應該都是你寫的吧?你應該有好幾個筆名吧?秋影、香芹、璞玉、一叨,‘荊芥’是種蔬菜吧?”

“沒辦法,隻能變換身份和文風,顯得編輯部規模很大、很正式。”東南北說。

“我要是哪天需要個重要講稿,老弟得幫我寫啊。”葉致遠說,“事先聲明,沒有稿費。”

“絕對沒問題,這是姐夫給我發揮的機會。”東南北說,“本身我也願意寫,還不願意讓人知道是我寫的。”

 

“雪姐和羽墨呢?”東南北環顧了一下說。

“家長會,快回來了。”葉致遠說,“羽墨一直想學架子鼓、爵士鼓,你這個舅舅怎麽看?”

東南北笑了一下說,“我覺得隻要是正當興趣,又是自己主動提出來的,就都無所謂,學唄,學到哪算哪,放棄就放棄了,但是隻要學過,在她的思維和審美裏就會留下印跡。”

“嗯,我也是這個觀點,雪研總說學這有什麽用,耽誤學習,學不了兩天肯定放棄,家裏又多一堆雜物。”葉致遠說。

“雪姐畢竟是我姐。”東南北說,“月亮美術館開館日晚上有場演出你們都沒看,你們也不讓羽墨看,她很委屈。那個樂隊裏麵都是高手,尤其那個印度鼓手感覺超好,他敲鼓完全是人鼓合一的,這邊和樂隊有說有笑,這邊節奏一點不亂,還能即興發揮。我請了印度人做我老師,如果學姐同意羽墨學鼓,就順帶跟我一起學算了,鼓都不用買,我有一套放在鍵盤手的藝術幼兒園裏,那裏還有古琴,說不定羽墨敲兩天鼓又好上古琴了。”

葉致遠笑著說:“你們這幫藝術人!羽墨都有可能,看她的意思吧,至少得等到寒假,到時讓老弟費心了。”他看了下表說:“我得讓阿姨準備飯了,老弟晚上在這吃吧,喝點假茅台。”

“謝謝姐夫!還是不了,唐突造訪。”東南北說,“我還是回去想想宋玉成傳記吧。”

“不要客氣嘛!傳記自己想不如大家一起胡聊。”葉致遠說,“你不還是一個人嗎?到哪不得吃飯?”

“好吧,那我下廚給你們做個魯菜。”東南北說,“山東的麵食和湯菜很出名的。”

“哦?老弟會下廚,當然好,一會兒你跟阿姨說需要什麽材料。”葉致遠說。

“不用特意買,有什麽用什麽。”東南北說。

 

東南北在逛網上論壇時忽然看到一個關於高宏偉的帖子,他一路追溯過去,發現有個人氣很旺的聊天室,裏麵正在熱議高宏偉的事情。像偵探小說一樣,各種推理,不時有人會爆料出來。東南北追了一晚上,感覺很多信息應該是來自內部,而且有越演越烈的趨勢,甚至還有人斷言高宏偉和牛董太太是情人關係,羅列了若幹“事實”,但具體時間、場地難以獲知,難辨真假。

 

第二天一上班東南北就帶著筆記本電腦走進了柳副行長辦公室,打開電腦給柳副行長展示他保存的記錄。柳副行長看了很久以後眼睛離開屏幕,頭仰靠在椅背上半晌不說話。隨後他問了一連串關於互聯網論壇方麵的問題,想了很久後說:

“你跟我一起去找牛董吧,你先把和他太太有關的東西摘出來放到別處,隻說高宏偉的事情。”柳副行長說。

 

牛董看了一遍後又問了和柳副行長問的幾乎一樣的問題,東南北如實回答。

“現在怎麽樣?”牛董問。

“不知道,隨時都會更新的,而且傳播速度極快。”東南北說。

牛董叫羅博進來後交待說:“你和東南一起去電腦部,把網上有關咱行的所有內容都拷貝下來,等一下在會議室放出來集中討論下,就我們幾個人,加上電腦部的淩部長,還有鄭部長。”

 

一個多小時後,牛董、趙副行長、柳副行長及幾個部長都到了董事長會議室坐下,淩部長把網絡上截取的內容都通過投影機打在了大屏幕上麵,包括高宏偉和牛董太太的部分內容,大家默默地看著。

“怎麽沒有東南之前保存的那些內容?”全部看完之後牛董問。

“可能被新帖子壓下去了,還有很多內容可能被版主處理過了。”淩部長說,“已經發布的信息網站運營者的服務器裏應該都有,隻有內部人和執法者才能拿到。但是什麽人看到不確定,因為沒有真實身份信息。”

“怎麽能拿到全部信息?”牛董看著淩部長問,問完後又看著東南北。

“我去找網站運營者?”東南北說。

“牛董。”柳副行長插嘴說,“既然信息一直在更新,我覺得找過去的信息就意義不大,關鍵是堵住源頭。”

“什麽源頭?發布人是誰我們都不知道,上哪堵?信息源在哪?”牛董問,“很多內容不是審計報告的內容,鄭部長知道嗎?怎麽傳出去的?”

“很多信息明顯是以訛傳訛。”鄭雪妍說。

“是啊,怎麽還和我太太扯上關係了?這互聯網是無法之地嗎?”牛董大聲說,淩部長和鄭雪妍麵麵相覷。

 

“互聯網用戶還是很少的,關注到我們行的可能更少。”淩部長說,“而且信息一直在刷新,熱點也在變化,很可能就慢慢淹沒下去了。”

“不是這麽看問題,東南要這麽看就不會向柳行報告。”牛董說,“東南你說怎麽辦?”

“我……”東南北支吾著說,“先評估下這些事對我們的影響吧。”

“鄭部長怎麽看?”牛董問。

“牛董,其實這裏麵很多事我也曾聽過,但是沒有證據,我們不能根據聽聞做結論。關於高行長的事情,我們當時僅是從和工作有關的幾大塊深入,根據現有的證據給出了結論,當然不是最終的結論,就看行裏怎麽決定,是不是要重新再查一遍?”鄭雪妍說,“但我覺得會無功而返,很多事需要從當事人那裏驗證。”

牛董看了一眼柳副行長說:“互聯網上說他死於出租屋、‘仙人跳’,又被分屍拋於高速公路,不管可信與否,問題是這個人的身份曾是深行廣東行一把行長,我們是否就任由這種說法滿天飛?而且看起來大家對他的身份還是很感興趣的。”

“牛董,我和淩部長探討過,技術上可以將已經發布的信息刪除或屏蔽掉,但是無法阻止未來不同網站隨時跳出的信息,從理論上講這是無法贏得的一場戰爭,隻能疲於應付。”東南北說。

“我們控製不了戰爭的結局,但是我們需要控製每場戰役。很多戰爭是通過意誌力打贏的,像丘吉爾。當隱藏的敵人感受到我們咄咄逼人的攻勢、感覺到我們鐵一般的意誌,沒有特別原因,哪個人願意以卵擊石?你可以不打,但是你必須讓敵人懼怕。你必須知道敵人的動向,隨時準備出擊,一出手就置人於死地。”牛董說,“淩部長給東南部門開通網絡專線,羅博通知人力資源部給東南部門增加編製,配置專人監控網絡動態。東南出個應急方案,分級管理。高宏偉這個事兒東南全權負責處理,能刪就刪、能停就停、哪裏有火就把哪裏撲滅,不惜一切代價。”

“好,我執行。”東南北說,“另外牛董,我有個建議,按照互聯網的方式解決互聯網的問題。俗話說‘越描越黑’,我想索性往黑了描。比如我找陳主任讓他發動文員、司機和招待所服務員編造大量無理性、無邏輯的謠言放到網上,直到小學生都覺得是荒誕、無稽之談。甚至可以描述高行長在出租屋的黃色細節,然後向公安局舉報,直接把網站關掉,釜底抽薪。”

牛董低著頭想了一下突然拍著桌子說:“東南部長負責,直接向我報告!”

東南北看了柳副行長一眼,他向牛董側了下頭。

“我和柳行調整一下分管部門,羅博立即起草個公文。”牛董說,“品牌管理部調整為總行一級部門,不僅為品牌負責還要為業務負責、為全行的綜合競爭力負責、為我們的經營安全負責,立即辦!”

 

高宏偉的話題持續了幾天後熱度迅速降低,其他的論壇有轉載和新開主題,但內容已經沒有太多更新,而且都被東南北部門和辦公室的員工用垃圾信息覆蓋。

東南北設計了幾個驚人標題在幾大論壇上開貼,將一九九五年破獲的深圳高速公路色誘、劫車、殺人拋屍係列案舊話重提,深度揭示醫院“藥托”和“醫托”內幕,把記者圈裏盛傳的地溝油事件、地溝油危害與辨別等係列內容陸續放出,還親筆撰寫了關於人壽保險營銷和傳銷的異同與識別、揭示證券市場黑幕的連載文章陸續發出,作者筆名為“黑貓”。

 

網絡熱點在輪換的時候,東南北聯係上了初發高宏偉帖子的論壇版主,向他谘詢在網絡上發布小說的事情,他又聯係了論壇創建者和正在籌備的網絡文學網站的團隊成員。東南北注冊了ICQ賬號後又認識了很多陌生人,關於藝術、文學、哲學等話題聊得不亦樂乎,慢慢得知有些人居住在深圳。東南北張羅大家一起聚餐,最後確定了日子,他請客吃火鍋。

 

飯桌上東南北以月亮美術館館長的身份把宋玉成的名字隱去給大家講了宋玉成的故事,大家都很興奮,紛紛為他出謀劃策。籌建文學網站的負責人湯米建議東南北不必拘泥於真實素材,可以以藝術家為原型糅合藝術圈裏典型事件和人物創作出一部藝術主題的小說,旨在傳達作者的思想。“網友”們還為東南北提供了很多具體的建議,如根據網絡文學的特點、參照電視連續劇的方式寫成連載,每篇控製在兩千到三千字之內,篇篇有看點,加重戲劇衝突、懸念和劇情的反轉,兼顧讀者的獵奇心理,不一定按照預定的劇情發展,可以根據網絡讀者的反饋,隨時調節整劇情等等。

東南北又仔細地詢問了網站和論壇的商業模式和運作,並邀請他們隨時到月亮美術館參觀,也可以利用美術館場地組織一些線下活動,和藝術主題相關的活動費用可以由美術館讚助。

 

聚餐過後不久東南北以注冊二十個付費VIP會員的代價刪除了各論壇發布的和牛董太太有關的全部負麵帖子和一些可以對號入座的內容,並將剩餘內容中“高宏偉”、“深城銀行”等敏感信息屏蔽掉。東南北將會員和新爭取的金融板塊版主身份交給了小方打理,所有新舊藝術板塊版主都交給了月亮美術館助理小藝負責,要求她盡快開通“藝術史普及”主題,轉載《銀領》刊登的藝術類文章,積攢人氣,為宋玉成的連載小說鋪墊。

 

網絡專線開通後,東南北要求部門新增的四名員工倒班,以確保全天二十四小時有人值守在電腦前,按照統一流程巡查一遍網絡,將主要內容按照國際熱點事件、國內熱點事件、行業內新聞、民間聲音、重點追蹤等主題將網絡信息標題、出處、要點等都摘抄下來。和深城銀行及關鍵人物有關的每一條信息都分類注明處理意見,分為忽略、關注、警示、轉移、造勢、刪除、特辦。每天匯總一次,做成內參報牛董批示。有些國內外金融行業的先進理念和案例匯編成冊,提供給行長室決策參考。

 

臨近年底,一次東南北在和牛董討論一九九八年年度工作計劃時,牛董隨口說:“你給品牌管理部部分職能定義為‘空中支援’很好,這將極大地鼓舞一線幹部員工的士氣。但是品牌部目前的人力資源狀況不支持,擴編的話還需要一個過程,擴編了管理也是問題。你考慮下把《銀領》外包出去吧,讓承包人自己搞掂刊號的事情,進行商業化運作,我們隻保留出品人資格。報紙還是我們自己辦,但如果無紙化辦公係統啟用後,報紙存在的意義也不大了。”

東南北想了一下說:“自從‘互聯網媒體研討會’之後我一直在想行報的存在必要,確實該退出曆史舞台了。但是《銀領》雜誌我覺得還是有存續的意義,因為它偏重人文、藝術,倡導有品質生活,宣揚中產階級的生活方式,還填補了國內正式出版物的一個空白,也是我們行對外交往時一份很有代表性的禮物。雖然優秀的稿件一直很難求,但是我在網絡上接觸到的一夥人正在籌建文學類專門網站,有望匯集全國甚至全世界優秀中文寫手,應該可以解決稿源問題,也可以將部分人力資源解放出來。稿件質量高發行量就能同步上升,如果發包出去有人感興趣,也證明他們相信商業化的可能性,包括發行和廣告收益。那麽牛董有沒有考慮過讓品牌部也成為一個創收的部門?刊號的問題可以嚐試求鄭雪妍老公幫忙解決?”

“《銀領》再賺錢也不如我們銀行主業賺錢,畢竟規模上不去,你還是轉到互聯網戰場上吧,你的‘空軍’可以不需要《銀領》。”牛董笑了笑說,“互聯網形勢現在不明朗,但是從高宏偉事情上看確實不可忽視,它可能是星星之火,如果燎原,就是核子級的。互聯網也是把雙刃劍,用好了殺敵,用不好割手。你是行裏少有對互聯網有體驗、有認識、有應對方法的高級幹部,隻有你來用這把劍。”

“牛董的意思是必須把《銀領》外包出去?”東南北說。

“我剛才已經說了。”牛董說,“你工作計劃的製定方針‘兵貴神速’提得很好,我再加上一條:‘好事要讓所有人知道,壞事要帶到棺材裏’。尤其互聯網已經初露端倪,謊言重複一千遍就變成真理,空中支援的優勢是地麵部隊還沒出動敵軍已經喪失抵抗力,你爸爸不是空軍嗎?任何一個部門的存在都是要為全行總體目標服務和貢獻,軍人的天職就是服從,企業也是一樣。我們大目標是贏得一場戰爭,但是有時我們會故意輸掉一個戰役,所有的犧牲都是值得的。”

 

“你對文學、藝術的愛好我們都知道,你在深行的經曆和業績也是有目共睹。但你現在是一個上市公司的總行一級部門的負責人,所以看問題要從大處著眼。”牛董說:“明年我們要趁後金融危機時代大舉進攻、全麵開花,我們要打破金融行業現有格局,突破銀行、保險、信托、基金、證券行業邊界,打造一個金融帝國,詳細內容我會在年度會議上會講到。記住你的部門是作戰部隊,不是舞文弄墨的機關,一旦開戰,你的空軍就要精準轟炸。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要品牌部平時就是專心練兵,把那些小情小調全部拋開,到時候戰場上兵戎相見。你是我們全行最年輕的部長,你的未來無可限量。”

“好,我來調整明年工作計劃。”東南北說。

 

離開牛董辦公室後,東南北在電話裏和老董描述了一下互聯網出書的事情,老董興奮地說:“這太好了!我們就不必受題材的局限,還能留個懸念,等公布原型那天就是宋玉成的驚世之日。”

“我們董事長讓我的部門變成空軍,讓我接我爸爸的班,還給我軍銜上加了顆星變成上將,每天練兵就行。我剛好可以名正言順地掛在網上,我準備親筆寫宋玉成的傳記。”東南北說,“遺憾的是《銀領》雜誌必須外包了,那是我摯愛的女兒,董事長還明確要求我拋開小情小調……”

老董笑著說:“將軍,上馬吧,不破樓蘭終不還。”

東南北突然打住話頭,老董在電話那邊說,“喂?還在嗎?”

“在。”東南北急忙說,“不好意思,兄長,剛才走神了。”

“想起了誰?”老董打趣說。

“肯定不是古麗。”東南北笑著說,“那我們就預祝《玉成傳》早日上線。”

 

開完會回來,東南北看到手機有好幾個未接來電,正想撥回去,表哥又打電話進來,東南北按斷之後,迅速回撥過去。

 

“熊貓,宋玉成不在了。”表哥接通電話就說。

“‘不在’是什麽意思?去哪了?”東南北說。

“死了。”表哥說,“我年底單位好多事,一直沒空過去。今天我去他家找他,鄰居說前兩天他單位來人把房子收回去了,說他早死了,哪天死的鄰居也說不清。我要不要去醫院問下?”

“我操!”東南北說著放下了手機,閉上眼睛靠在大班椅背上。

“喂?喂?熊貓!”手機裏傳來表哥的聲音。

東南北拿起手機說:“哥,你……去醫院問下吧,他是不是還欠醫院的錢?再打聽下他骨灰在哪?我們得讓他體麵地離開。幫我找塊墓地,等我和老董一起過去把他安葬。”

“嗯……熊貓,你覺得有這個必要嗎?”表哥說,東南北沒說話。

“好,我去醫院。”表哥說完掛斷了電話。

 

過了很久,東南北撥通了老董的電話。

“兄長……”東南北哽咽著說,“玉成兄他……仙逝了。”眼淚無聲滾落。

“兄弟節哀!我也很難過。”老董說,“我派司機接你過來,咱兄弟倆喝一杯,給玉成兄送行。”

“等下班吧。”東南北說,“不要來接了,我讓金素和我一起過去吧。”

 

整個下午東南北閉著眼睛深陷在大班椅裏,不時抽張紙巾擦下眼角。小方幾次透過玻璃窗看下,猶豫著又走開了。過了一會兒,小方敲了兩下門推門而入,將盛著咖啡的紙杯放在東南北的班台上,正要轉身離開,東南北叫住了她。

“你說吧。”東南北睜開眼睛看著小方說。

小方頓了一下說:“‘梧桐樹下’的金總來電說可以接《銀領》,約你見麵。”

“你和他們接洽吧,全權代表我,我已經向牛董申請了你的助理職務,你可以先印一盒名片。”東南北說。

“謝謝東南。”小方說,“那具體怎麽談?要不晚點再說?”

“現在說沒事兒。”東南北說,“爭取什麽都不改,我們隻作為出品人,他們負責打理一切。我們每期采購一千本,價格爭取有折扣。”

“嗯,我先列個談判要點給你過目。”小方說,“你還好?”

東南北閉上眼睛點點頭。

 

小方走後,東南北一直盯著咖啡杯,直到咖啡的熱氣不再飄起,端起了杯子一飲而盡後打開了電腦,敲出了一段文字。

 

玉成永遠不會想到他的命運是從一九六零年夏季一個無風無雨的日子開始轉向。

那年他剛滿二十二歲,一年前從部隊複員後在省賓館小車班做一名司機。清早,他像往常一樣邁著輕快的步伐走向他工作的地方,沿途經過的每一扇窗,每一株樹,每一朵花,每一根電線杆他都很熟悉,他微笑著默默地和它們打著招呼。但是擦肩而過的人有點陌生,因為他提前了將近一個小時出發,據說今天有大人物到來、下榻省賓館,他想早點趕到單位做些準備工作。

他先是到車庫圍著“伏爾加”牌小轎車轉了一圈,檢查了車子外觀和胎壓,然後裏裏外外擦了一遍,連輪轂和雨刮的縫隙也用也用螺絲刀頂著抹布擦幹淨。雖然頭一天下班前他都已經擦了一遍,但這是他從在部隊開‘大解放’時就養成的習慣。

玉成發動了汽車,側耳聽了聽發動機的聲音,看了看油表和緩緩轉動的水溫表,直到表針停了下來,他關掉發動機、拔出鑰匙、鎖好了車門,又輕輕拉了一下把手,扯著衣襟把車把手上的指紋印擦掉,這才放心地離開,不時回頭看一眼。

他回到司機房後先是拿塊半幹的抹布把桌麵都擦了一遍,順手把每張桌子上裝著煙頭的瓶子、罐子和剩有殘茶的杯子和缸子都倒空,然後拎著垃圾桶和熱水瓶走出司機房。

回來後玉成穿著背心打了盆涼水,取下毛巾擦了擦臉和手臂,特意看了下指甲縫。換上沒有一絲褶皺的工作服後,玉成站在小鏡子前用梳子仔細地梳理著短短的分頭,又湊近鏡子抹了下眼角、呲著牙看看牙縫,伸出手掌擋在嘴前哈了一口氣嗅了一下,滿意地點點頭。

玉成退後了兩步,挺直了腰杆對著鏡子裏的自己微笑了幾下,清了清嗓子說:“首長好!”

 

辦公室的人陸續下班離開,小方又端了一杯咖啡進來放在東南北的桌上。

“東南,還有什麽事兒嗎?”小方問。

“哦,沒事。你等下,我捎你回去。”東南北說,“我馬上走,順便接一個人。”

東南北說完點了下“保存”,在跳出的對話框文件名字一欄輸入“負石”兩個字。

 

見到老董後,東南北不住地道歉。

“沒事,兄弟一向守時。”老董說完轉向金素說:“金老師今天辛苦了,又不能喝酒。我生怕東南的情緒和酒難控製,但是他又不讓我的司機接送。”

“沒問題,我會照顧他。”金素說,“你們聊你們的,不用管我。”

 

“抱歉,兄長,我寫了點玉成兄的東西,忘記了時間。”東南北說,“我準備明後天開始就在網上連載。”

“太好了!給我個網絡地址,我一定認真拜讀。”老董說,“真是遺憾,玉成兄走得太急了。”

“是啊,我們本來應該想到,但是被俗務纏身,反而把最重要的事情放在了最後,真的很內疚。”東南北說。

“兄弟不必自責,我們生活在俗世,身不由己,隻要做到我們該做的事情,其他都交給命運吧。”老董說,“來,菜都齊了,我們喝一杯吧,為玉成兄送行,金老師以果汁帶酒我們碰一下。”

東南北端起杯子和金素、老董碰了一下,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金素在東南北的大腿上輕輕拍了兩下摩挲著。

 

“我得和葉部長說一聲。”東南北說,“上次在他家,他主動提出把玉成兄調到深圳畫院、加入美協、公費醫療、爭取版號,把玉成兄的畫掛到人大會堂,我當時還擔心玉成兄的身體情況,沒想到這麽快。”

“兄弟想過沒有?玉成兄可能正是與這些無緣,才能走出他獨立的一生。不然就會和那些至今享受體製內待遇的藝人們一樣,才藝平庸、精神腐爛。雖然頂著光環,順風順水,但是至少不會獲得兄弟的欣賞,兄弟也不會為他的離世而痛徹心扉。”老董說,“從玉成兄本身來講,他應該有很多機會攀龍附鳳,近距離接觸那麽多達官貴人,求他們為自己謀點小利,那些人也願意送個順水人情吧?但是他沒這麽做,所以他的一生應該了無遺憾。”

“是啊,我也經常想起我爸爸,設想他如何看待人生意義,他會怎麽選擇。”東南北說,“雖然他沒親口對我說過,我連他的聲音都沒有印象,但是我通過聽媽媽講、看他那些手稿、讀他讀過的那些書,感覺我對他還是很了解的。在那個動蕩的時代,他選擇獨善其身,自我流放,因此縮短了壽命。但是失去自我、委屈求全、苟且偷生,即使長壽也沒什麽意義。”

“我也是這麽想。”老董說,“我在兄弟身上能感受到令尊的遺傳基因。”

“是非與善惡、高尚與卑鄙、真實與虛偽、目的與手段、成功和失敗都很難定義,也很難把握邊界。”東南北說,“我經常有那種無力感。”

“事實證明兄弟還是把握住了。”老董說,“坦白講家庭不健全的孩子通常會走歪路,兄弟肯定也在邊界徘徊過,可能一隻腳已經懸空了,所以兄弟才有能力臨危不亂、救我一命,兄弟現在完全走在正道上,何況有金老師如此正派、大氣、藝術又美麗的女人福佑和看護。”

東南北看了一眼金素苦笑著說:“其實我還在幹著邪事兒,在助紂為虐。我給醜陋穿上美麗的外衣,我把黑的說成不是紅的。我混淆公眾視聽,歪曲事實真相,為資本家欺世盜名,都是為了能過上所謂體麵的生活。我肩章上的星證明一切。我是不是很虛偽?很矯情?”

“真虛偽、矯情的人不會感覺痛苦。”老董說,“至少兄弟還在自省,總不至於越陷越深。而且生存是動物也是人類的本能,上帝都會寬恕的。”

金素拉過了東南北的手,緊緊地握著。

 

“如果我們給玉成兄墓地上樹一塊碑,兄長會怎麽寫銘文?”東南北說。

“兄弟準備給玉成兄的書起個什麽名字?”老董問。

“‘負石’怎麽樣?”東南北說,“他有方印上麵的字是‘頑石’,我想自嘲的味道多一些吧。但是他確實和‘石’有關,人家是抱著石頭,他是背著石頭。”

老董想了一下說:“含義很深,作為書名最好不過,但是作為銘文好像有點悲情。”

 

“要是寫‘遇石、愛石、修石,頑石終成玉’呢?”老董說。

“好!太精彩了!高度概括了玉成兄的一生。”東南北說,“但是感覺缺個下聯。”

老董笑了笑說:“幹一杯後兄弟肯定能有靈感。”說完一口幹掉。

東南北笑著端起杯和老董的空杯碰了下一飲而盡,握著金素的手,注視著她的眼睛緩緩地說:“拜神、悟道、參禪,玉成貴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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