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2:小林來訪,搞掂防空洞,編輯部校對,當代藝術展,防空洞論藝

來源: Donsurfer 2024-01-20 08:42:56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6818 bytes)

色彩老師剛宣布“下課”,東南北拎起書包打開教室後門就往外走,迎麵撞到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手裏拎著沉沉的塑料袋。

“請問你們這有個叫東南北的嗎?男的,‘九四’油畫班的。”年輕女子先開口問。

東南北看著他們說:“我就是,什麽事兒?”

“哎呀!你太難找了!”女子大聲說:“我是秦弦的同學,她讓我來看看你。叫我小林吧,這是我男朋友小胡。”

“你們好!”東南北說,“秦弦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我哪裏知道?”小林說,“我們問遍了一九九四年入學的所有班級,後來碰到個老師說讓我們去成教學院看看,還行,總算找到你了,不然沒法交差了。”

“太麻煩你們了。”東南北說,“大活人有什麽好看的?”

“秦弦早就和我說了,我們一直沒抽出空來。”小林說,“但是元旦前必須來一趟,不然秦弦跟我生氣了,她脾氣可壞了。”

“看不出。”東南北笑笑說,“怎麽辦?你們要參觀下我們畫室?校園?寢室?還是有事先忙?反正你已經完成任務了。”

“隨你方便,我們都可以。給你帶了點水果和湖州特產。”小林說著抬了下手裏的塑料袋,“要不先放你寢室?我們在校園轉一圈後請你出去吃飯。”

“多謝你們來看我,還帶東西。晚飯我來請,順便和寢室人一起聚下。”東南北說著接過小林手裏的東西往寢室走。

 

三個人回到寢室,東南北給大家相互介紹了一下。小林和小胡坐在東南北床上,東南北和蠻子一起坐在他的床上,蠻子看著窗外,不時偷瞄一眼小林,然後看看小胡。

“你怎麽樣?身體還好?看著挺瘦的。都學些什麽?哦,忘了看你畫的畫了。什麽時候放寒假?去深圳嗎?秦弦說過了元旦準備回來一趟,肯定經過杭州,她和你說沒?”小林說。

“我先回答哪個問題呢?”東南北笑著說。

小胡扯了一下小林說:“你說話慢點。”

“沒事兒,沒事兒,我都聽明白了。”東南北說。

“上課累不?想深圳不?畢業得回去吧?寒假在哪裏過?有什麽困難盡管說,我得向秦弦匯報。”小林說。

東南北笑出聲來,看了一眼小胡,小胡笑著說:“她就這樣。”

“都挺好。”東南北說,“你還有什麽問題?”

“沒有了。”小林眨了下眼睛說,“對了,你和秦弦是哪種朋友?沒見她這麽關心過誰。她是我們高中校花,大學肯定也是,但我沒考上大學自己做生意。你知道我們高中幾乎有一多半的男生都給她寫過情書,剩下的估計不是沒寫,而是寫完沒膽量給她。”

“這我相信。”東南北說。

“你倆挺襯的。”小林說,“一個唱歌、一個畫畫。”

“唱歌吵,畫畫靜。”東南北說,“唱歌的和彈琴的襯,畫畫的和跳舞的稱。”

“對了,我聽秦弦說你以前在銀行工作,還是個幹部,科長?處長?多好的工作被你給辭了。”小林說,東南北笑笑。

 

”你和秦弦是同學?“東南北問小林。

”高中同學。“小林說。她和秦弦的老家都是莫幹山裏的,兩人從小在縣城長大,後來都在湖州讀高中,從小學和中學都一直是同學,關係特別要好。高考後,秦弦上了雲南大學,小林落榜後不想複讀就開始四處打工,先是在一個絲廠做工,後來去義烏倒賣小商品,然後又在杭州批發城租了一個檔口,做些日用品批發兼零售生意。

“生意怎樣?哪天我們去幫襯下?”嚴輝說。

“還行,但是賺得不多,鋪租年年漲,就是鋪主穩賺。”小林說,“我一直想等攢夠錢也買個商鋪放租。我有個表舅是杭州一個城邊村的書記,他們村靠近國道,他弄出了一排臨街的房子做商鋪。我想可能是個機會,弄兩間放租,就想請你過去幫我看看。”小林說,“你畢竟是深圳精英,見多識廣。如果你覺得行,也可以投兩間,應該穩賺。”

“我年後可以幫你看看,但是我對投資沒有興趣。”東南北說,“如果你需要錢,我也可以借給你,但那是我這兩年的學雜費和生活費。”

 

小林走後,嚴輝和東南北說:“我覺得商鋪的事兒可以考慮下,有她家親戚在應該風險不大。”

“你分分清楚就行,是想接近人還是投商鋪?”東南北笑著說。

“不能兼顧嗎?”嚴輝說。

“兼顧好了就行,有賠了夫人又折兵的。”東南北說,“你先去看看吧。”

 

 

過了幾天,嚴輝和東南北說他去小林說的那個村看來一下,感覺很好,不像普通農村,除了離土地近點,其他城市裏該有的都有。國道邊上是原來村裏的供銷社、糧庫、場院,現在都已經改建、加建完畢,有五十多間商鋪,規模也算可以的了。一間二十四平方米的標準鋪十年租金兩萬元,其他啥費用都沒有。

“真是便宜啊。”東南北說,“關鍵是十年對我沒什麽意義啊,我們畢竟是外地人,在這最多呆兩年,不像你準備做上門女婿。”

嚴輝笑了笑說:“人家有男朋友。我隻是從投資角度看覺得可行,別管幾年,咱拿過來隨時都可以轉租或轉手,隻要不低於原價就算賺,再說她家親戚又是村書記,總不能坑自己人吧。我這兩天在籌錢準備投一間,或者借給她。。”

“你最好是以投資的形式,這樣你就有很多機會接近她,趁她男朋友一出問題,你就補上空缺。”東南北說,“你要是借錢給她就麻煩了,最多見兩麵,很有可能就是最後一麵。”

“是啊!我還沒想到。”嚴輝“嗬嗬”笑著說,“還是貓哥知道我心思。”

“《圍城》裏有一段說男女勾兌的話,‘男人肯買糖、衣料、化妝品送給女人,而對於書隻肯借給她,不買了送她,女人也不要他送’”東南北說,“這是什麽道理?借了要還的,一借一還,一本書可以做兩次接觸的借口,而且不著痕跡。”

“還可以一起聊聊讀後感。”嚴輝詭異地笑著說,“或者頭湊在一起看一頁。”

“又開始意淫了,從領口還能看到胸。”東南北笑著說,“不扯了,還有件事算我求你。蠻子這小夥兒不錯,很樸實也很勤奮,他小叔叔給他出的錢來學油畫,他一直要報恩。我覺得你說那個裝飾畫工廠的活兒他肯定能幹,他要是幹不了我指導他幹。我的意思是你就幫他找點活,賺點辛苦錢,他自己不好意思說。”

“貓哥這事哪是你求我啊?”嚴輝說,“我已經開始籌辦了。”

“那就好。”東南北說。

“對,貓哥從深圳來?你去過大芬村沒?那裏是中國最大的裝飾畫出口基地,我們好多同鄉都過去發展了。”嚴輝說,“我打算啥時候也過去看看。”

“沒去過。”東南北說,“深圳已離我很遙遠了。”

 

沈雨晴走進教室後朝學生座位掃了一眼,下課後叫住東南北後打量著說:“這樣才像個美院的學生。”

“我的胡子不剪行嗎?”東南北摸著上唇的胡須說。

“那你要經常修。”沈雨晴笑了一下說,“你願不願意到校刊編輯部兼職?主要工作是校對稿件,不過沒工資的,但是你可以旁聽總編給研究生上小課,應該對你考研有幫助。”

“我太願意了!我有好多時間,我也不缺錢。”東南北立即說。

“你下周一上午直接過去就行,找沈總編。”沈雨晴說。

“好的,謝謝沈老師。”東南北說,“我還需要準備什麽嗎?”

“這個新形象和精神狀態就足夠了。”沈雨晴說。

 

東南北在圖書館把往期校刊大致瀏覽了一遍,並仔細閱讀了署名“沈文重”的文章。離開圖書館後,東南北快步穿過校園,出了校門後往左拐,走出一段路後開始挨家挨戶打聽有沒有房子出租。結果和之前一樣,那些老舊的民房裏住滿了人,根本沒有閑置空間。終於碰到一對老夫婦說有一間空房,但是隻能租半年,室內的任何東西都不能動,因為暑假兒子要帶家人回來住。

東南北跟著兩位老人慢慢走到一個職工宿舍樓模樣的舊式樓房前,大爺遠遠指著二樓的一個窗戶說‘那就是’。穿過被用作廚房的走廊來到房間門前,打開門後東南北看了一眼就直搖頭。隻有一個大開間,靠著東西兩側牆壁放了兩張床,除了從門到床之間有條僅能落腳的過道,室內所有地方都堆滿了家什。

 

出門時大爺報怨東南北挑剔,東南北說:“抱歉,大爺,我租房不是用來住的,我是美院的學生,我要找個地方畫畫,不怕大,最好什麽家具都沒有,有水、有電就行。”

“那你去防空洞好了。”大爺隨口說。

“大爺您真幽默。”東南北笑著說。

“我是說真的,就在後山。”大爺皺著眉頭說,“我兒子原來就在人防辦。”

“大爺您帶我去看一下唄!”東南北說。

大爺看了看老伴兒勉強答應。

 

經過小賣部的時候,東南北買了兩盒煙塞給大爺。大爺帶著東南北拐了幾個彎進到了一個小公園,指著一扇鐵框水泥門說:“就是這,不過人家租不租我不知道。”

“麻煩大爺幫我說和說和。”東南北說,“我照常付房租,也不用簽合同、寫收據。鑰匙給他們一把,有檢查時我隨時搬走。”

 

一開始人防辦的主任堅決不租,因為政府規定人防設施不能隨意改變用途。後來大爺和他用杭州話溝通了半天,主任才答應下來,拎著一串鑰匙帶著他們一起來到防空洞門口。

打開門,一股溫和厚重的水泥味道順著彎彎的甬道傳來,幹爽的地麵鋪著一層薄薄的灰塵。順著甬道走不遠就是一個寬敞的有著高高穹頂的大廳,室內回音很重。

 

東南北隨著兩人走出洞口,微笑著站在冬天的陽光下。

“你畫畫別把地麵搞髒了,牆上不能亂釘釘子,不能生火。”主任說著遞給東南北一把鑰匙,“進出隨手鎖門。”

“好嘞!主任放心,我都明白,就是一切保持原樣。”東南北說,“要是派出所問,我就說自己推門進來的。”主任和大爺對望了一眼。

東南北迅速去銀行取了錢,又順便買了條煙送給了主任。

 

東南北買了掃帚、撮子、塑料桶和拖把,從小公園的水塘裏打了一桶水回到防空洞開始收拾衛生,邊掃地邊輕輕唱起了羅大佑譜曲的《錯誤》。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裏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  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的心是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似青石的街道向晚

躉音不響  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還有每次你那如泣如訴的琴聲

可曾挽住你那永遠哀傷的夢

還有每次你那如泣如訴的琴聲

可曾挽住你那永遠哀傷的夢

我嗒嗒的馬蹄是個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還有每次你那溫柔纖纖的玉手

可曾挽住你那似鐵冷卻的心

還有每次你那溫柔纖纖的玉手

可曾挽住你那似鐵浪子的心

……

 

唱著唱著,東南北忽然停住,輕輕地喚了聲:“朱珠?”

回聲一直在洞內旋繞,但是不見朱珠回答,眼淚順著東南北麵頰流了下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不住地念著“朱珠,朱珠……”

哭著,哭著,頭一歪,閉著眼睛蜷著身體倒在地上迷糊起來。

醒來後,東南北和朱珠說了很多話,交待了這幾個月發生的所有事情,詳細介紹了校園的情況。然後又買了一些畫具、畫材、啤酒、飲料和食品,雇了輛三輪車一起拉回洞裏。收拾停當後,東南北關上了大門,又捧了一些枯葉和樹枝攤在門口,用腳胡亂踢了兩下才離開,不時回頭看看。

 

東南北站在編輯部的門口敲了兩下虛掩著的門,聽到一聲“進來”後推門而入,掃了一眼牆邊、桌麵上都堆滿了書略顯雜亂的空間,向離門口最近的一個女老師問:“請問老師,沈總編在嗎?”女老師朝裏麵揚了下頭。這時從書架隔著的裏間走出一個年長男人,中等個頭,瘦削身材,頭發裏夾雜著灰白色的發絲,厚實的嘴唇,戴著一幅黑色寬邊眼鏡。

“你是東南北吧?”男人問,鼻音很重。

“是的,沈老師讓我來找沈總編。”東南北說。

“我就是沈文重。”男人說著走到一張辦公桌前,指著空位說,“你就坐這。”說完和旁邊一位呂姓老師交待了一下轉身又回了裏間。

 

東南北對照一摞厚厚的手寫原稿開始校對印刷樣稿。過了一會兒,呂老師走過來,看著東南北在樣稿上的圈圈、勾勾說:“你以前幹過?”

“沒有。”東南北說,“我爸是寫劇本的,我看過我爸的手稿。”

“對,就是這樣。”呂老師說著轉身離開,“標點也要校對。”

“斷句呢?”東南北衝著呂老師的背影說。

“你先圈出來吧。”呂老師說。

 

東南北反複讀了幾遍《致命的灰色》——淺析裏希特的色彩觀手稿,想了一下站起來找到呂老師。

“呂老師,這篇文章我搞不大明白。”東南北說,“我是說校對起來沒問題,但是總覺得有幾個摘抄的段落可能翻譯得有點拗口,容易讓讀者曲解。”

呂老師拿著稿子看了一下說:“是有這個問題,你等我問一下總編。”

過了一會兒呂老師出來說:“這篇稿子先放一下。”

 

在食堂吃過午飯後,東南北直接回到編輯部,把上午校對的文稿重新檢查了一下,又發現了幾處小錯誤。其中一個是插圖下麵的作品信息,東南北在“1854年”的“8上麵畫了個圓圈,拉出一根線到旁邊頁麵空白處,寫了個“9”,畫了個圓圈。

 

傍晚,沈文重拎著包走進了編輯部,經過東南北身邊說:“怎麽樣?小北。”

“還可以,但不知道進度怎麽樣。”東南北站起來看著沈文重說。

“你坐下,我看看。”沈文重拿起了稿子翻了下說,“哦,可以的。你估計什麽時候能完成?”

“這個……我今晚可以帶回去做嗎?”東南北說,“明天上午我要聽沈老師的課。”

“都沒問題,還是以你的課業為重。”沈文重說,“時間自己安排,離開的時候和呂老師交待下。”

“好的,那我先去吃飯。”東南北停下手說,“還有,總編,您翻譯的這本《藝術漫談》我能不能借回去看?”

“送你一本。”沈文重邊走邊說。

 

第二天下課後,沈雨晴問東南北:“你昨天去了編輯部吧?感覺怎麽樣?”

“挺好的,就是昨晚加班時效率很低。”東南北說,“光偷聽總編給幾個研究生指導論文了。”

沈雨晴笑了笑說:“得學會一心二用。”

東南北和沈雨晴邊走邊說,“沈老師,我發現你和總編哪裏長得有點像,還都姓沈。”東南北說。

“他是我爸爸。”沈雨晴說。

“哦,難怪。”東南北說, “沈老師,我這兩天一直有個問題等著問你。你說美術史上這麽多流派,就像江湖一樣,那這些流派是怎樣產生的呢?相互之間有沒有關係?還是各自獨立?或者是一個流派取代了另一個流派,像曆史上王朝的更迭?”

“藝術史可不像政治史那麽血腥,獨立性和包容度都很強。攝影術誕生後,評論家們都斷言一直以來追求模仿自然的古典藝術、寫實藝術將死亡,實際上攝影術反而幫助了藝術家加深了對自然的認識,尤其對運動的形體認識。”沈雨晴說,“印象派的構圖明顯受攝影影響,瞬間、片段、動感。”

“攝影能讓畫家的模特失業嗎?”東南北問。

“也不一定,看你想表現什麽。”沈雨晴說,“說回你剛才問題,造成你這種感覺的根源在於藝術史的寫作方法,事實上可以用任何一種方式來記述關於藝術的曆史,或按照時間、人物、地區,按照藝術標準、觀念、圖像的演變,隻不過以流派和風格來記述的藝術史比較流行而已。”

“其實還是要回到哲學層麵,畢竟在一個崇尚自由的社會裏,每個人都有獨特的對於世界和自然與生命的認識,也必然有不同的表現思想的方式。”沈雨晴說,“你翻翻溫克爾曼的《古代藝術史》,裏麵有些關於藝術史的寫作方法思考,還有對藝術的標準、藝術的優劣判斷的認識。不過原著是德語,我們是從俄譯本轉譯過來的,這其中不知道損失了多少原著精神。”

“我記下了。”東南北說,“我在看總編譯的《藝術漫談》,太好看了,像看寬銀幕的電影。”

“是很重要一本書。”沈雨晴說。

 

“學校放假後到考研前這段時間你準備住哪?”沈雨晴說。

“我租了一個防空洞,就在後山,可漂亮了。”東南北說,“租了兩年,春節我也不走,我可以一直工作到老師們都放假。”

“哦,本來我想你要是沒地方住就可以住到一個老師的雕塑工作室裏。”沈雨晴說,“你要是不走就太好了,你願意給他當助手嗎?他的那些學生放假都要回家,你又是男生。”

“太願意了!太感謝沈老師了!”東南北說。

“我充其量算個經紀人。”沈雨晴笑了下說,“他也付不起你的人工啊。”

“我知道,我還可以請他吃飯、喝酒。”東南北說,“我在深圳的時候也弄過雕塑,剛好和他請教一些東西,本來是應該付學費的。”

“嗯。我聽說你從深圳來,還是在銀行工作,怎麽就突然想起來考研了?”沈雨晴說。

“我……和女朋友分手了。”東南北遲疑了一下說,“不過我從小喜歡畫畫,我租防空洞也是準備考完試後重新開始畫畫,可以說讀研隻是希望能搞清楚藝術的本源。”

“哦?”沈雨晴說,“和女朋友分手打擊很大?這麽脆弱?”

東南北猶豫著點點頭。

“好了,我到了。”沈雨晴站住說,“我策劃的一個展覽元旦開幕,當代藝術的展覽,在圖書館的大堂,你可以看看。”

“好的,謝謝沈老師。”東南北說,“需要人手幫忙嗎?”

“沒事,有學生,我看你也挺忙的。”沈雨晴說,“不過不用擔心考試的事情,如果你英語沒問題的話,專業課正常複習、正常發揮就行,記得論述部分要有自己深刻認識和獨立觀點。不要炫技,不追求篇幅,使用專業語言把自己觀點表達清晰、透徹就行。”

東南北不住地點頭說:“謝謝沈老師,對了,沈總編都帶什麽專業的研究生?”

沈雨晴笑笑說:“這麽快就想換導師了?考上再說吧。”

東南北支吾了一下,沈雨晴轉身離去,東南北站在原地一直看著她的背影。

 

下午東南北剛到編輯部,呂老師就招呼他過去,遞給他三張傳真紙。

“這是‘致命灰’作者傳過來的英文原文,他允許我們修改譯文,你看著辦吧。”呂老師說,“你翻完直接給總編。”

東南北拿著傳真紙回到座位上斟酌了很久,還特地去圖書館查了幾個英語名詞的中譯法,按照自己的理解翻譯完文章引用的段落,仔細地看了一遍,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吐出,站起來走到裏間,對著沈文重的背影輕輕地叫了聲:“總編。”沈文重轉過身來,東南北把翻譯稿和傳真紙遞給他,然後站在旁邊忐忑地看著他。

 

沈文重對照著傳真件認真看了一遍東南北的譯稿,抬起頭微笑著說:“很好,非常好!全部換掉,發。其他稿件明天都能校對完吧?”

“又換了兩篇稿件,不過我今晚加加班,明天再一個上午應該能完。”東南北說。

“那你校完後給呂老師看一眼再送到校印刷廠。”沈文重說,“樣稿出來後,最後再檢查一遍,直接印刷。”

“好的。”東南北說,“還有……就是今天您還輔導論文嗎?”

“怎麽?你可以帶到圖書館校對,有給你們辦證吧?”沈文重說。

“不是,我是想聽,我報考了咱校的藝術史研究生。”東南北說。

“哦,那聽聽是有好處的。”沈文重說。

 

東南北離開編輯部走在灑滿月光下的校園,突然笑了起來,學著朱珠的樣子甩著手臂顛起一隻腳向前跳一下,又換另一隻腳跳一下,撩著長發,邊跳邊走……

 

圖書館門前沒有任何展覽標識,隻是在進門右手的簡易畫架上架著一個畫板,上麵貼著手繪的“89±5當代藝術畫展”海報。大廳深處有麵用活動展板拚起來的背景牆,前麵立著一支話筒架,一個學生模樣的人正在調試音響。

東南北慢慢看著每件作品,不久之後陸續進來很多人,有些人像剛從外地趕來的樣子,穿著混季的服裝,背著行囊,學生們也一下子多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沈雨晴站在話筒前,劉海梳起夾住,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畫了點眼影、塗了淺色口紅,披了一件酒紅色暗花大披肩,流蘇垂在膝蓋處。她調了一下話筒,看了下四周,清脆的聲音響起:“如果說‘星星(畫展)’曾經‘無名(畫會)’,那麽我們至少還記得‘落選沙龍’畫展,那些被主流社會排斥甚至聲討的藝術靠著自身頑強的生命力得以被時間驗證。”

“無從比較十九世紀的波拿巴王朝和新中國政府的心胸和品味,但是我們經曆並銘記那些近在眼前的曆史事件,也不時得知在那個被燒毀的廢墟附近聚集的藝術家被驅逐、被遣送,我相信這個冬天之後他們還有個冬天,無奈的是我們隻能為他們祈禱。”

“難能可貴的是,從六十年代開始的‘無名畫會’到今天一息尚存的‘東村’,我們的藝術家從來沒有因為物質的匱乏、生活的困頓而停止思索和創作,所以才能有那麽多藝術作品可以選擇來見證舊世紀最後十幾年一個古老國度的變遷。”

“八四到九四十年間,藝術界經曆了巨大的變化,包括我也從學生變成了老師,甚至有人已經離開了我們,僅此緬懷。十年後,我們有幸聚在一起,但是我們比十年前更不敢說話,那麽就讓我們以學術之名,為始終堅持的藝術夢想、為我們的探索與實踐,用心血之作無聲地交流一下吧!”

“特此感謝院領導的鼎立支持,這時候顯得尤為高尚和珍貴。”沈雨晴說,“下麵有請這次展覽學術主持兼‘媒體’支持,唯一的‘媒體’,浙美校刊編輯部總編,我的……沈文重老師。”

沈雨晴說完,東南北率先鼓掌,直到最後一個放下手掌。

 

沈文重簡單介紹了一下作品選擇的標準並反複表示遺憾,因為場地和“某些”原因,很多大型裝置作品和有爭議作品未能參展,還特意感謝從外地自費趕過來的藝術家們。

 

開幕式結束後,東南北悄悄跟在沈文重後麵,聽著他一路和藝術家們討論參展作品。

“什麽感覺?”身後忽然傳來沈雨晴的聲音。

“挺……刺激……很過癮。”東南北說,“這是我第一次看當代藝術作品原作。”

“很有意思的評價。”沈雨晴說。

“不過我看有些作品和現代藝術史裏的一些經典作品有點雷同。”東南北說。

“嗯,這避免不了。”沈雨晴說,“靈感多數時候是激發出來的,被作品激發也是一種,也可以被情傷激發。借鑒得不好是抄襲,借鑒得好就是再創造。”

東南北苦笑了一下說:“借鑒和抄襲的邊界是什麽?”

“很多人有意模糊,我認為最重要的是有多少創造含量,無論是思想上的還是表現手法上的。”沈雨晴說。“美術史上有個概念,英文叫Appropriation,被翻譯成中文的‘挪用’,我覺得不大確切,也容易和‘挪用公款’相混淆。Appropriation是指為一個大眾公知的影像或物體創造一種新的語境、新的意義,使觀眾產生新的感受。杜尚的《小便池》就是經典挪用。”

“他用《小便池》創造了觀念藝術挺藝術的。”東南北說,“我接受他的觀念,為藝術樹立一個絕對標準就是荒繆的,任何藝術都有他們獨特的魅力,也有生有死。我對‘無名畫會’無感,因為我覺得它像中國的文藝複興,希望從傳統精神中尋找靈感,感覺江郎才盡一樣,而這可能是條死路。”

正說著話,一個女藝術家模樣的人拉過沈雨晴,兩個人互相叫著“親愛的”抱在了一起。

 

東南北看完畫展後回到編輯部,開始校對沈文重翻譯的《藝術家傳記》。吃過晚飯後回來時,編輯部的人都已經下班了,遠處隱隱傳來零星的鞭炮聲,東南北笑著搖了搖頭。

東南北慢慢在編輯部逡巡著,經過一堆堆的書籍時,不時抽出一本翻翻,又放回原處。站在用作隔斷的書架前,他驀然發現有很多沈文重署名的著作、譯本和編撰的書籍,隨便抽了一本靠著書架閱讀起來。

 

走廊一陣嘈雜聲由遠及近,隨後編輯部的門就被推開了,下午參加畫展的一群藝術家簇擁著沈文重走進了編輯部,邊走邊在爭論,多數人滿麵紅光,言辭激烈,沈雨晴和那個女藝術家跟在最後麵。

東南北和沈文重點了點頭,把書放回書架坐了下來。

 

沈文重、沈雨晴和藝術家們熱烈談論中頻繁出現“威尼斯”、“雙年展”字眼,每個人都搶著說話,不時互相批判對方的作品。

東南北站起來從一側書架抽出厚厚一本畫冊,封麵用英文印刷著“第45屆威尼斯雙年展作品集·1993年”。他慢慢翻著,忽然發現有兩個參加過威尼斯雙年展的藝術家也有作品參加當天的畫展。

 

當沈文重說“辦公樓要關門了,今天就散吧”,幾個藝術家還吵著要找地方繼續喝、繼續聊,還沒盡興,好幾個是外地過來的,第二天就要坐火車回去了。

沈文重說:“我倒是也想和你們聊聊啊,但是沒地方啊,估計食雜店都關門了。”大家一下子都沉默下來。

東南北想了一下站起來靠著書架露個頭和沈文重說:“總編,我剛在後山租了個防空洞,還有兩大箱啤酒和零食,你們要是用的話可以過去。”

沈文重猶豫了一下後拍著大腿說:“走!”大家跟著歡呼起來。

 

大家一起到達防空洞後齊聲稱讚“好地方”,幾個藝術家圍著東南北詢問很多關於租賃的問題,他一邊答著一邊拖過啤酒箱為每個人開了一瓶酒。大家席地而坐,喧鬧著互相碰著瓶子灌著啤酒,不一會兒就有人歪倒在地上開始呼呼大睡,沈雨晴和女藝術家一起提前離開,最後隻剩下沈文重和五六個藝術家還在熱烈地討論。東南北盤腿坐在沈文重身後,靜靜地聽著他們聊天。

 

“我認為上屆雙年展中國能有十四位藝術家參展純屬於偶然,這與曆屆雙年展主席和音樂、視覺、電影三個部門的管理人有關。上屆視覺藝術理事是奧利瓦,他策劃的主題為‘藝術的基本方位’。他把主題展分為幾大展區,不同展區又有各自的主題,其中有‘二十世紀的藝術’、‘東方的經過’、‘藝術的共存’、甚至還有‘反艾滋連線’、‘藝術與詩’。”沈文重坐在一個啤酒箱上說,“實際上他在中國挑選作品時栗憲庭推薦了包括中國水墨等三種主要藝術種類,我想栗憲庭可能也搞不懂雙年展是怎麽回事,但最終奧利瓦選擇了‘政治波普’這一類作品,並不代表這類作品的藝術水準,更多是中國特色和異國情調。從參展藝術家反饋回來的情況來看,展場不僅展陳粗糙而且中國藝術家倍受冷遇,我想也算正常。”

“我們做藝術史研究的知道,這些作品風格、語言多數是西方早在三四十年前就已經充分實踐過的,但是威尼斯的冷遇和國內的熱捧形成鮮明對照,也好,趁勢導入雙年展概念。”沈文重說,“今年這屆雙年展恰好是威尼斯雙年展的百年紀念展,視覺藝術部門理事第一次委任給非意籍的法國人克萊爾,他確定的主題是‘身份與差異:1895-1995人物的具象’。就像命題作文一樣,先得審題,連我們做藝術史的都無法三言兩語講清楚這個概念,讓我們藝術家怎麽創作作品提交?你們知道差距了吧?我們和歐洲根本不是一個時代的。”幾位藝術家沉默不語。

“我剛收到法國朋友的一封信,我之前問過他。”沈文重說著從文件包裏拿出一封信拆開後放在眼前遠遠近近地看了兩眼,轉頭遞給東南北。

“小北,英語專業的,你給大家翻譯一下大體意思。”沈文重說。

東南北接過信迅速掃了一遍,然後一字一頓地說:“關於明年的雙年展一直爭論很多,事實上也是對於雙年展的定位和策略及管理的重新評估。除了法國人擔任視覺藝術理事,還有奧地利人和西班牙人當選為建築和戲劇理事,這是一個強烈的信號。加上克萊爾早先向媒體表達的‘不邀請第三世界的藝術家’決定,並認為那是‘某種殖民主義’,足以說明威尼斯雙年展將回歸歐洲,”

“不帶我們玩兒的意思?”一個藝術家嘟囔了一句。

“除非你符合他們的藝術標準。”另外一個藝術家說。

“非得參加嗎?”第三個藝術家說。

沈文重哈哈大笑著說:“你們三個人真有代表性,抱怨、反思和抵製。很正常的反應,但是選擇在你們自己那,抱怨和抵製很容易,反思很艱難。”

 

東南北拿著信看著沈文重說:“還念嗎?”沈文重點點頭。

“我不認為這值得批判。歐洲是歐洲人的歐洲,歐洲也是使‘藝術’成為‘藝術’的地方。”東南北停下看著大家說:“前麵‘藝術’是小寫,意思是藝術作為一門技藝,和鐵匠木匠一樣。後麵的是大寫,指一門學科,類似哲學,抽象名詞。”然後繼續念到:“歐洲有責任繼續引領藝術,但歐洲沒有義務帶領‘第三世界’接近藝術,都是大寫。”

東南北停頓了一下看了一會兒,把信交還給沈文重說:“下麵是你們私人的事兒。”

 

大家都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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