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1:浙江美術學院,旁聽美術史課,爭論梵高,備考研究生,建立思想體係

來源: Donsurfer 2024-01-20 00:20:18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9647 bytes)

“一八零八年,安格爾創作了著名的《瓦爾賓鬆浴女》,被後世奉為藝術史上最美的裸體背影之一。按照我們今天的標準,這個腰身不可謂不粗。拋開歐洲十九世紀的審美不講,單純從藝術家的塑造來看,確實堪稱經典。日常與隆重、純淨與誘惑、簡單與雜亂完美地平衡,毫無任何淫褻的成分。”清脆的女聲從階梯教室未關嚴的門縫傳出來。

東南北雙手插在褲兜裏靠在門口的牆上,低頭聆聽著。

“《泉》是安格爾最負盛名的作品,始作於一八二零年的意大利。最初作為習作,時隔三十六年後即一八五六年才在巴黎完稿。”清脆的女聲繼續講解著,“據說該作品原名為《維納斯》,但畫家隨著自己多年的經曆和思考,修改了少女腳邊的小天使,把整理秀發改為倒傾水瓶,使之成為一幅具有古典主義象征意義的名作。”

東南北探頭透過教室門上的豎條玻璃望去,講台上站著一個中等身高的年輕女子,披著卷發,彎曲的劉海遮著額頭,身穿一件長及膝蓋的駁色粗針毛裙,腳蹬一雙褐色的高筒靴。

下課後東南北向一個同學打聽到是《西方美術史》的課,授課教師叫沈雨晴,並且獲知了每周上課的時間。

 

東南北從學校圖書館回到寢室時隻有嚴輝、老施和蠻子在,嚴輝斜靠在靠窗的下鋪翻著一本畫冊,老施盤腿坐在嚴輝對麵鋪上用一個別針挑著小核桃吃,蠻子坐在門口左邊的下鋪邊泡著腳,空氣中漂浮著一股蒸騰的酸臭。

“你雞巴最好把襪子都一起洗了。”東南北坐在蠻子對麵的下鋪說。

蠻子“嘿嘿”笑了兩聲說:“貓哥,我泡完腳再洗襪子,但我就是天天洗還是有味兒,你說怎麽辦?”

“沒轍的,蠻子是身體好,分泌旺盛。”老施頭也不抬地說。

“看來咱仨底鋪的還算幸運。”東南北笑著說,“這雞巴上鋪的是不是都被你熏跑了?”

“哪是?他們去西湖邊散步了。”蠻子說,“天天散步。”

東南北剛躺下去,忽然又坐了起來說:“我想到一招,蠻子,既然你通過洗解決不了,那你就把腳包起來,把臭味關起來。”

“我看行。”老施說,“等他們回來問問大家意見,少數服從多數。”

“我也同意。”嚴輝說,“塑料袋最好,密封。”

“塑料袋錢我出。”東南北說。

“還是大家平攤,除了蠻子。”老施說。

“憑什麽?不能你們說讓我包我就包。”蠻子說,“但我可以試一下。”

 

“老二,你這天天不上課是不是也去逛西湖了?”老施說。

“你以為我跟他們一樣啊?”東南北說,“不過今天我旁聽了半堂西方藝術史的課,過兩天還去。”

“你這是來幹嘛?交著油畫班的學費去旁聽藝術史?”嚴輝說,“畫畫好壞和藝術史有關係嗎?你看印象派三位大師哪個學過藝術史?一個學法律的、一個炒股票的、一個傳教的。”

“貓哥聽完藝術史的課肯定比你畫得更好。”蠻子說。

“我承認。”嚴輝邊翻畫冊邊說,“我先說梵高,他就是用一種筆法,也不調和顏料,直接往上戳,按照老師在課堂上教我們的理論,梵高哪有塊麵和體積啊?基本明暗都沒有。畫風景還湊合,人物就差很多了。”嚴輝手指戳著畫頁。

“但他在藝術史上有地位。”東南北說。

“估計也是藝術史上唯一割了自己耳朵還畫了自畫像的人。”老施說。

“我想他就是因此出名的。”嚴輝說。

“你說司馬遷被割了雞巴和他寫成《史記》有什麽關係?”東南北說,“你以為是練《葵花寶典》嗎?”

 

正說著,寢室另外四個人全都回來了。

“你倆又幹上了?”老七看看東南北和嚴輝說。

“有沒有豔遇啊?”老施說。

“碰到幾個寫生的,不過有老師帶。”楊為民說。

“來來來,你們都坐好,聽熊貓教授給大家上課,他今天去旁聽西方藝術史的課了。”嚴輝說,“你們有不明白的問題盡管問。”

“你雞巴還來勁兒了。”東南北說著又坐了起來,“你先跟大家講講你對梵高的評價。”

“第一我覺得他畫得不好,第二我覺得他因為精神錯亂所以才畫成那個樣子,第三之所以大家都覺得他是大師是因為他死後畫很值錢。”嚴輝坐起來說。

“請聽反方觀點。”老施說著把散落在床上的核桃殼撣了一下坐到了床邊。

“第一,‘好不好’這種說法本身就有問題。”東南北說,“判斷一個警察的好壞至少還有一些客觀標準或者底線和邊界,但藝術史不是用好和壞的標準來區分藝術家的,有時用‘重要’,有時用‘經典’,有時用‘創造性’或者‘革命性’,有的注重對後世的影響。他的《向日葵》筆觸很明顯,很有代表性,但我不喜歡,因為沒畫出我對向日葵的感覺。我喜歡《星空》,照你說肯定畫得也不好,但我百看不厭,這都是個人標準。所以一個藝術家的藝術史地位和他某件作品的藝術史地位和觀眾的個人感受是三個維度的東西。”

“我們店裏裝裱了好多幅《向日葵》。”蠻子說。

“蠻子別打岔,還有兩條反駁意見呢。”老施說。

“第二個是啥?精神病?”東南北衝嚴輝拱了下手說,“我祝願你早日患上精神病,越重越好,治不好那種,你就可以退學了,直接晉升為大師。”

“我的意思是他因為他患了精神病,所以和正常人的思維方式不一樣,所以能畫出不同風格的畫。”嚴輝說。

“他的精神病是間歇發作,大多數作品都是正常時候完成的。”東南北說,“我沒患精神病,我和你思維方式也不一樣,但隻是不一樣沒屌用,還得看作品,你可以用雞巴當畫筆畫一幅去參展。”

“誰知道你是不是精神病人?”嚴輝笑著說。

“我絕對是精神病人,和梵高一樣間歇性發作。”東南北睜大了眼睛揮舞著手說:“而且我有暴力傾向,你們誰也別惹我啊,精神病人殺人沒罪的。”

“不可能,從來都是殺人償命。”蠻子斷然說。

“我天天研究法律,比你們知道得多了,精神病人法律上叫‘無刑事責任能力人’。”東南北躺下說,“精神病人要先睡會兒覺,給你們時間反思一下得罪過我沒,晚上盡量睜著眼睛睡啊。”

“我腳味兒大不算得罪你吧?”蠻子說。

“不算,我睡覺的時候還放屁呢,但你們肯定都放過。”東南北說。

“別,別睡啊,老二。”老施說,“趁你發病前把講講梵高為什麽會畫成那樣?為什麽在藝術史上有地位?為什麽作品價格賣那麽高?”

“不是隻有梵高那麽畫,印象派畫家一大把呢,隻不過他作品的特征更明顯。”東南北說,“‘印象派’這個說法怎麽來的?因為媒體第一次看到印象派畫展時都炸鍋了,‘這是什麽呀?就是個印象’。這種畫風主要是因為這幫畫家熱衷室外寫生的原因所致,畫得快、畫得薄或者層次少。我印象中他們不調和顏色的畫法主要受日本版畫就是‘浮世繪’的影響。”

“你這種說法不也是‘印象派’嗎?”老七說。

“你記得睜著眼睛睡覺啊。”東南北說,“梵高及印象派畫家在藝術史上的地位是挑戰了學院派,啟動了藝術的現代革命。印象派是對傳統美術觀念和技法的革命性顛覆,從繪畫場所、顏料使用、題材選擇、構圖方式、用筆方式都完全不同。就像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之後的各種美術運動和藝術流派都或多或少受到印象派影響。至於他的作品為什麽值錢,那是市場因素,適用於另外一套評價體係,和股票市場一樣。”

 

東南北正在食堂吃飯,蠻子端著飯盆走過來坐下,東南北看了一眼說:“吃這麽素?”

“我前麵吃得太多了。”蠻子笑笑說。

“你以後跟我一起吃吧,兩人一起吃有胃口。”東南北說著夾起兩塊雞肉和一大塊燒魚放在蠻子飯盆裏,“我最近飯量大增。”

“謝謝貓哥,家裏過幾天就匯錢過來了。”蠻子說,“我看貓哥最近氣色好多了,話也多了起來,還經常笑。”

東南北悶頭扒著飯。

 

“貓哥,說真的,你以前到底是幹啥的?從哪來?為什麽我們開學後你才報到?”蠻子小心翼翼地問。

“我是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東南北說。

“那是說笑的,我們都不信。”蠻子說。

過了一會兒東南北說:“你知道那麽多幹嘛?你放心,第一我不是精神病人,第二我不是逃犯,第三我不欺負老實人。”

“這我都相信。”蠻子說。

 

“你為什麽來學油畫?”東南北說。

“哦,我……”蠻子嘴裏含著一大口飯說,“我老家是臨安鄉下的,我沒上大學。我小叔叔在縣城開了個畫框店,我在那幫工。後來小叔叔看畫畫的人挺賺錢的,我爸也怕我沒出息,他倆一合計就讓我出來學畫,還是小叔叔出的學費,好多錢。”

“臨安就是南宋的都城?”東南北說。

“不是一個地方,那時臨安就是現在的杭州,我們一直叫臨安。”蠻子說。

東南北看著蠻子楞了半天,低下頭繼續吃飯。

 

“貓哥學完畫準備幹啥?”蠻子問,東南北笑了起來。

“你的問題真多,不過我確實沒想好要幹啥,兩年呢,很長。”東南北說,“嚴輝是幹啥的?”

“他說是畫師。他是福建人,他們那邊有很多畫畫工廠,畫裝飾畫出口,他現在還邊上課邊給他們畫。”蠻子說,“嚴輝說讓我畢業後跟他回福建到廠裏當畫師,我說不行,我得回臨安報答小叔叔。我爸媽務農肯定還不上小叔叔出的學費,我們都想好了,我回去不要工資幫他打幾年工。”

“先不忙著拒絕。”東南北說,“你換個思路想想,你欠小叔叔的錢是一碼事兒,你欠他的恩情是另外一碼事兒。如果隻是還錢,隻要你能更快地賺到更多錢連本帶利給他就行了。如果是報恩,你就要看小叔叔那邊是否需要你,你能起到多大作用,是不是不可替代?”

“是啊,有道理。”蠻子想了一下說,“真的有道理,我確實沒想那麽多。”

“你不像我可以不想或者晚點想。”東南北說,“你要是早想明白的話,就可能早點還上小叔叔的錢,除了本金,再多還些利息也算報恩。”

“貓哥的意思是?”蠻子看著東南北說。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向嚴輝多了解一下他們那邊的運作。”東南北說,“如果有些活兒你能幹就讓他幫你接點,創作不行但臨摹誰都會吧?大不了你少收點人工。再說咱們是同學,一輩子都是同學,互相幫忙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嗯,有道理。”蠻子點著頭說,“但我也不好意思再提了。”

“我來提。”東南北說,“我來找機會提,創造機會提。”

“貓哥真仗義,要是有酒我肯定敬貓哥一杯。”蠻子說。

“過段時間我請寢室的人吃飯,好好喝頓酒。”東南北說。

“我讓親戚捎些臨安特產來,鹹筍可好吃了,可以當下酒菜。”蠻子說。

“還有,你如果看嚴輝他們工廠的幹法可行,你還可以建議小叔叔在臨安或者杭州做一個,你幫他管理生產和聯係銷售。”東南北說,“這就是報恩了,做好了,你們全家族人都可以靠這個工廠養老。”

“是啊!”蠻子興奮地說,“但是不得去實地看看嗎?”

“那就去唄,杭州離福建多近啊?下去就是。”東南北說,“寒暑假我都沒事兒,我們一起去,我給你出火車票錢,你和我睡一個房間不就行了嗎?”

“這麽好?”蠻子說,“我和爸媽說一聲,寒假先不回去,直接走,還能省些錢。太謝謝貓哥了,火車票錢我一定會還你的。”

“你先別急,得問明白嚴輝那邊情況啊,沒準是吹牛逼呢。”東南北說。

“是啊。”蠻子說,“不過嚴輝這個人挺好的,就是有時愛鑽牛角尖。”

“咱寢室的人都挺好的吧?”東南北說,“我沒大接觸。”

“嗯,都挺好的。”蠻子說,“老施是衢州那邊的一個小學老師,啥都教,幹了很多年了,縣裏派他出來學畫算獎勵他,回去後可能調到初中吧。老七就是杭州本地人,可以住在家裏的,他想開個培訓班。楊為民是紹興的,他就是文化課不好,考了好幾年沒考上大學,老師說他是咱班畫得最好的。我就看過貓哥畫一次畫,但我感覺你們不是一路的。”

“他是正經路子。”東南北說。

“有個老師說過,我們一聽就知道是說你。她說‘有的同學自恃有點基礎天天曠課,但也沒有楊為民畫得好,不知道他來幹啥?我就看他能不能結業,反正我不會給他好分數的’。”蠻子說,“你就不用管是誰說的了。”

“班主任知道嗎?”東南北問。

“她不管,成天見不著她。”蠻子說,“大家都說咱成教班的都是後娘養的。”

“本來就是私生子嘛。”東南北說,“不過都靠自己,你一定得好好學,還錢、報恩。”

“我一定會的。”蠻子站起來給東南北鞠了一躬說,“謝謝貓哥!”

 

等到沈雨晴的西方美術史課那天,東南北早早趕到階梯教室,坐在後排一個角落位置。直到沈雨晴進來,教室裏隻有稀稀落落不到一半的學生,她掃了一眼,拿出名單開始點名。

 

“我們先回顧一下古典主義和新古典主義。”沈雨晴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介紹完新古典主義的產生和特征後,她接著說:“同學們可能會感覺新古典主義的作品背後還有政治含義。確實如此,因為新古典主義美術運動與法國大革命密切相關,所以也被人稱為‘革命的古典主義’。比起注重純粹文學、宗教審美功能的古典主義,新古典主義的這些作品是有私心的,拿破侖的獨裁統治使藝術走上了抒情的道路,這和我們新中國某個階段類似。”

 

“與古典主義針鋒相對的是浪漫主義,同學們注意,盡管這兩種主義是一種強烈的對立關係,但不意味著浪漫主義就是為了反古典主義而誕生的,他們有各自的根源,就像‘共產主義’和‘三民主義’一樣。”沈雨晴說,“浪漫主義畫派以肯定、頌揚人的精神價值,爭取個性解放和人權為思想原則。在繪畫上主張有個性、有特征的描繪和情感的表達。構圖變化豐富、色彩對比強烈、筆觸奔放流暢,使畫麵具有強烈的感情色彩和激動人心的藝術魅力。他們認為一般標準所謂的醜、恐怖,如果能夠訴諸自己的感受性,這種藝術就是美。因此理想美所不被允許的怪異性、奇怪幻想、死亡現象等在浪漫派世界裏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我們來看幾件浪漫主義的代表作品。”沈雨晴說著打開了幻燈機,趁預熱的時候繼續講解著,“簡而言之,一個是絕對美、單一美、理想美,另一個是個性美、差異美、創造美。但藝術家強調自己的個性就會傾向於反抗一般社會,這種反社會態度一方麵形成逃避現實的曆史品味及異國品味,像咱們“六四事件”以後的影視市場一樣。另一方麵則顯現為革命熱情,試圖改變現實社會,一直有一群人為此奮鬥,包括一些律師、作家、藝術家。”

 

下課後,直到同學們陸續離開,沈雨晴開始收拾幻燈片和教案時,東南北才站起來慢慢蹭過去,沈雨晴抬起頭,上下打量了一下他。

“沈老師,我想請教個問題?”東南北說。

“你說吧。”沈雨晴低著頭說。

“為什麽我們學校既沒選擇古典主義也沒選擇浪漫主義作為油畫教學方向,還不具備印象派的精神?”東南北說。

沈雨晴抬起頭看著東南北說:“你叫什麽名字?”

“複姓東南,單字名北。”東南北說,“我是‘九四’油畫班的,哦,成教的,我們是不是不能旁聽藝術史的課?”

“不是。”沈雨晴說,“是第一次有學生問我這個問題,包括本院的。”

“我隻是聽課時忽然想到。”東南北說,“我想既然‘古為今用、洋為中用’,為什麽不借鑒古希臘、古羅馬的經典美學思想或者自由、創造的藝術精神?”

“這是個很大的命題。”沈雨晴說,“簡單講這不是我們學校的選擇,是全部高校的選擇。不是選擇,我們沒有選擇權,是國家教委規定的,也是政府規定的,共產黨規定的。”

“我感覺共產黨是鬧革命的,不是更應該選擇革命浪漫主義嗎?”東南北說。

“那是奪權前,奪權後就不能再浪漫了。”沈雨晴說,“就像談戀愛時可以浪漫,結婚後就不行了。”

“我懂了,現實主義。”東南北笑著說,“共產黨懂藝術嗎?”

“他們是從前蘇聯照搬的,蘇聯從沙皇俄國繼承,俄國又是從歐洲截取了一段照貓畫虎,所以什麽主義都不是,什麽都不像。”沈雨晴說,“也是某種主義,實用主義、拿來主義,隻要符合政黨利益就拿來,不好用就按照自己的需要修修補補,和藝術無關。”

“我能想象。”東南北說,“我知道我們從國家製度到軍隊建製都是學蘇聯的,但不知道文化藝術也是按照蘇聯模板套用的。”

“你一定會問俄國為什麽截取了那段,因為那時歐洲資本主義已經很發達了,民主意識也很強,但是俄國剛剛結束農奴製,經過彼得大帝改革,到葉卡捷琳娜二世才開始發展資本主義,所以他們的藝術還是要為帝國政權服務。”沈雨晴說,“民國時期我們的藝術可不是這樣,有很多留法的藝術生回國後帶來了先進的藝術理念和實踐,幾乎與世界藝術發展同步,看看‘決瀾社’的作品就能明確感知到,比如吳大羽的作品。”

 

“在共產黨還沒掌權時,一九四二年毛澤東就在延安文藝工作者座談會上發表了講話,確定了‘文學和藝術是無產階級革命的一部分,文藝介入政治,為工農兵服務,歸黨領導’的基本方針.”沈雨晴說,”建國後自然選擇了‘蘇聯主義’,隻有它才能完成美化革命曆史及新中國建設、‘大躍進’、農民豐收、各種階級鬥爭、‘批林批孔’、‘反帝反修’等連續不斷的政治運動宣傳需要。”

“已經過去了五十多年,為什麽還堅持?”東南北說。

“恐怕一直會堅持下去,有些錯誤最好將錯就錯,你一改就會有人意識到之前的錯了。”沈雨晴說,“何況共產黨不認為藝術重要,他們更沒有動力把‘藝術’還原為‘藝術’。”

 

東南北在校圖書館裏把很多與考研有關的書籍都搬出來放在一起,一本本翻著,有的前言還沒看完就放在一邊了,有的看得很仔細,邊看邊做筆記。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高跟鞋踏地的聲音,東南北抬頭一看,不遠處沈雨晴的身影正消失在一排書架中。

 

“同學!”東南北忽然聽到一個清脆的聲音,抬頭一看,沈雨晴站在旁邊,板著臉。

“沈老師好。”東南北站起來說。

“是你啊。”沈雨晴表情鬆弛下來說,“你知道一次拿這麽多書很容易讓其他同學反感嗎?”

“哦,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意識到。”東南北說著彎腰開始收拾,“我在深圳看的那些書都沒人看,上麵還有積塵的。”

“你真對藝術史感興趣?”沈雨晴瞄了一眼書脊說,“不過有些考研用書視野有點窄,深度也不夠。”

“我是想考研,我報考了咱們學校的藝術史專業。”東南北說。

“你本科什麽專業?”沈雨晴問。

“英語……”東南北說著忽然停下來問沈雨晴:“沈老師帶研究生嗎?”

“看你選的什麽方向吧,研二的時候選。”沈雨晴說,“我給你推薦幾本書,這些書留兩本就行,其餘的都拿著跟我過來,書包放那不會丟。”

 

沈雨晴隨手抽了幾本書,東南北說都讀過了,不過可以再看一遍。

“你確實讀了不少書。”沈雨晴說。

“我去年報考了廣州美院的研究生,備考了半年多,後來因故錯過了考試。”東南北說。

“錯過也不用遺憾,每個學校都有各自的優勢學科,美術史還是浙美最強。”沈雨晴淡淡地說,“你可以接觸下不同視角、不同觀點的專著開闊思路。然後再隨便找本西方音樂史、西方文學史、西方哲學史有關的書吧,先翻一下康德、黑格爾、叔本華和尼采的哲學著作。”

“還要看哲學?”東南北說。

“不管什麽學科最終都會走向哲學,哪怕是個藝術流派,藝術家選擇什麽題材使用什麽方式都取決於他們對待世界、生命、自然、藝術的認識和看法。”沈雨晴說,“隨便看看,不用鑽進去,當然你喜歡鑽進去除外。”

“但是沈老師上課時沒講浪漫主義的哲學基礎。”東南北說。

“那是大課。”沈雨晴說,“德國古典哲學和空想社會主義為浪漫主義文學提供了思想理論基礎。康德費希特等古典主義哲學家強調天才、靈感和主觀能動性,把自我提到高於一切的地位,因而對浪漫主義文學強調主觀精神和個人主義傾向產生過深遠的影響。空想社會主義對資本主義的尖銳批判,對未來理想社會的展望預測,也對浪漫主義文學有不小的影響。”

“文學對美術的影響很大?”東南北問。

“通常我們說的各種主義首先通過文學反映出來,然後會對音樂、美術、建築產生影響,不是順序進行的,有時又相互作用,共生和默契,音樂更抽象。”沈雨晴說,“而且在不同國家和地域的表現也不同,德國是詩和音樂,英國是詩、小說和風景畫,法國是繪畫和雕刻。你要想深入感受浪漫主義畫派的精神,可以同時看看雨果、雪萊的書,聽聽德彪西的音樂。”

 

“那印象主義的哲學基礎呢?”東南北說。

“印象主義者首先認識到絕對的靜止與絕對的同一性隻是精神抽象,在外部自然中沒有其對應物,這就是他們對世間萬物所謂‘真相’的認識。”沈雨晴說,“就像赫拉克利特說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一樣,正是這樣一種觀看外部自然的方法,使得印象主義提出了一些與現代思想的諸種趨勢相平行的奇異觀點。其中的要點是‘世界即過程’的觀念,無論是在形而上學的意義上,還是在政治學、倫理學和科學的意義上,萬物的屬類不再是固定而不可移易的類型,倫理標準則被理解為人類適應不同環境的不同模式的一部分。”

“所以他們對於外部自然對象的認識,是觀察時與被觀察對象之間發生的交互作用產生的感受?”東南北說,“比如人人都知道帆布是白色的,但有時卻被印象派畫家畫成了紫色。”

“正解。”沈雨晴說,“正如科學家認為,‘物質’是某種我們根本無法述說的東西,所以不存在對外部世界本身的分類研究,而是關注人類心智對外部世界反應的分類。”

 

從書架中轉出來後,沈雨晴站在過道和東南北說:“還有,你可以去借閱期刊,新的、舊的都行。”沈雨晴說著抬起下頜朝裏示意了一下,“裏麵有很多個人的觀點、各種爭鳴,也有很多沒有公開出版著作的節選,《美術譯叢》、《美術研究》、《美術》、《美術畫刊》、《世界美術》都行。”

 

經過法律類書目的書架時,東南北信步走了進去,手搭在書脊上順次看過去,抽出了四本書,想了一下,又放回去兩本。

回到座位後東南北從書包裏掏出一個塑料袋,抽出一個折疊的紙包,展開後是一張全開的素描紙,上麵是各種顏色的文字,密密麻麻地搭成一個橫向的樹狀圖,折痕處貼著寬窄不同的透明塑料膠帶。

最左側寫著“我的寶貝”,上麵畫了一個黑框,以此為起點向右分出很多線條從上至下展開,每根線條都指向一個畫著圈的名詞,依次是:小偷、警察、我、瞿哲、於叔、小姐、服務員、火鳥、手提電話、啤酒坊、賣花女、保安、救護車、出租車司機、私家車司機、醫院(醫生、護士)、派出所。有的字體明顯加粗,反複描過。每項下麵又延伸出很多分支,有些文字後麵是歎號,有些是問號、對號、叉號。一些隔得很遠的項目之間用長長的曲線勾連著。

東南北翻著書尋找、記錄著關鍵文字,不時在總圖上填加一些內容。

 

回到寢室,東南北放下書包換上運動服沿著西湖邊奔跑,一直跑到寢室快關門時才回去。熄燈後,東南北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摸索著拿出煙和打火機走出寢室,坐在樓梯台階上默默抽著煙。樓道裏空曠、寂靜,隱隱傳來陣陣鼾聲。

東南北撫摸著大腿上一個個被煙頭燙傷留下的疤痕,眼淚無聲地傾瀉而出,他捂著口鼻壓抑著聲音,用袖子擦了下眼淚,擤了一把鼻涕甩在地上,然後在衣服上抹了兩下。

直到抽完最後一根煙,東南北捏扁了煙盒扔在地上,雙肘支在膝蓋上,手指插在頭發裏不停地捋著,把一根根夾在指縫裏的頭發仔細地撿掉又繼續捋著,不時嗅一下手上混合著汗味、煙味、發油味的濃重味道。

 

東南北沿著樓梯上上下下不知道走了多少個來回,直到滿頭、渾身都是汗水,冷濕的T恤貼在身上,運動短褲已經全部濕透,才扶著牆挪到了洗手間。

站在洗手池上破碎的鏡子前,東南北木然地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淩亂的頭發蓋著耳朵,眼皮浮腫,麵頰凹陷,胡子遮著幹裂的上唇。東南北湊近了鏡子伸出舌頭,舌頭表麵覆蓋一層厚厚的白色舌苔,他用上牙齒用力刮了幾下,吐掉口水,呲著牙對著鏡子,忽然發現上下門牙表麵已經被煙熏出了一圈深褐色的斑,他用手指摳了兩下,低頭一看,長長指甲縫裏一條黑黑的汙垢。

 

第二天睡到自然醒,東南北起床後吃完飯去浴池搓了澡、刮了臉,修了指甲,又去醫院牙科洗了遍牙齒,出來後拐到郵局撥通了媽媽的電話。

“老兒子啊!”媽媽濃重的山東口音傳來,“有日子沒聽到你聲音了。”

“媽,身體挺好啊?”東南北說。

“頂結實,什麽病沒有。”媽媽說。

“你的腿有什麽後遺症沒?”東南北說。

“沒有,跟沒事人一樣。”媽媽說,“你挺好啊?”

“放心吧媽,我都好。”東南北說,“姐姐、哥哥他們常來看你嗎?”

“周末你姐指定過來,你哥他飯店裏忙走不開,平常總過來。”媽媽說。

“媽,我跟姐說兩句話。”東南北說。

 

姐姐接過電話後,東南北說了下大致情況,最後說:“所以春節我估計媽和舅去不成深圳了,你怎麽和媽拐彎抹角說一下。”

“你等一下。”姐姐說完放下話筒。東南北聽到姐姐說:“媽,你看看鍋裏水是不是開了?開了你就把餃子放裏看著煮吧。”姐姐說完關上了房門,又拿起話筒。

“那你春節回來吧。”姐姐說,“你一個人在外麵怎麽過春節?再說你三年沒回家了,媽可想你了。”

“我回去也呆不了幾天,不然媽知道我沒工作了又得擔心,她肯定會問我女朋友的事兒,我都應付不了。”東南北說。

 

姐姐半天沒說話,東南北“喂”了一聲。

“你以後打算怎麽辦?”姐姐說,“不回深圳了?”

“我還不知道,等考研結果出來再說吧。”東南北說,“我忽然覺得在高校當個美術史老師也挺好的,專注學術,教書育人,我肯定是個好老師。”

 

“你覺得對女朋友的死有責任嗎?”姐姐說。

“肯定有責任,直接原因,要不是因為撞到我在酒吧裏有小姐陪侍她也不會憤然離開,從而喪失警惕。”東南北說,“她平時都很小心的。”

“如果她是在去找你的路上出的事呢?”姐姐說,“就是說她沒在酒吧撞到你?”

“那我還是有責任的,因為手提電話沒及時充電,她肯定是有什麽事找我。”東南北說,“她從來不一個人走陌生的路,尤其是她知道那片很亂,深圳街頭搶劫案非常多,她通常都是把背包抱在胸前。”

“你和她之前約好了見麵嗎?她怎麽知道你在酒吧?她回家經過那裏嗎?經過時看到你車了?她有緊急事要告訴你嗎?”姐姐說。

“都未知。”東南北說。

“如果是你上班時候她去找你路上被搶了呢?”姐姐說,“你覺得深圳這類搶劫案裏有多少會致死?”

“我知道你的意思。”東南北說,“但這不是純粹的意外,所有人都逃不開幹係。政府管理部門、司法體係、警察、醫院,全社會都有連帶責任。”

“那你準備怎麽辦?是報複個人還是報複社會?”姐姐說。

“我還沒想好,我在研究法律。”東南北說,“總要有人為此付出代價的。”

“包括你自己?你覺得你這麽拋家舍業、背井離鄉、滿懷仇恨的代價還小嗎?”姐姐說,“你現在這麽折磨自己是因為自己內心的愧疚?還是因為痛惜失去愛人?還是因對社會環境的憤怒?是什麽情緒在主導你?”

“都有。”東南北想了一下說。

“你在研究法律,但你知道就是法律出了問題嗎?”姐姐沉吟了一會兒說,“無法可依、有法不依、執法不嚴、違法不究。法律不健全,條文不明確,到處有人在鑽法律的空子,有點能耐的都不守法,走投無路的人都鋌而走險,知法犯法、執法犯法的大有人在,但真正受到處罰的隻是極少數。”

“我不一定通過法律途徑追訴個人和機構的責任。”東南北說,“但我至少得知道怎麽通過法律保護自己。”

“法律保護不了你,權力和金錢能保護你。”姐姐說,“寬泛的法律條款和低標準的量刑尺度讓所有人都涉嫌違法,甚至犯罪,騎自行車帶小孩、沿街兜售小商品、撿到錢包沒交公、陽台上養隻雞,辦公用品帶回家,用假發票報銷,隻不過沒人深究。”

“那法律不成了擺設?”東南北說。

“你看過《憲法》嗎?隨便翻翻。”姐姐說,“意外就是意外,和什麽都沒關係,也不是什麽因果報應,每個時代和社會都有各種悲劇和意外,不知道會落到哪個家庭,被誰攤上,也不能逆轉。你可以懷念死者,但是你也要為生者負責任,不然又是遺憾,你女朋友也不希望你這樣。想想媽媽,你要是有什麽事兒媽媽能熬過去嗎?”

“不要提媽媽,和媽媽無關。”東南北說。

“你打電話回來不是找媽媽的嗎?”姐姐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管好自己,保住身體,從長計議。你還有錢用嗎?”

“有。”東南北說。

“不說了,媽估計煮完餃子了。”姐姐說,“春節你還是回家吧,家才是你的避風港。一家人沒有什麽好隱瞞的,一起麵對。”

 

東南北放下電話急匆匆地趕回學校,到圖書館找到了一本薄薄的小冊子,白色的封麵上麵印著鮮紅的字:《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

 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工人階級領導的、以工農聯盟為基礎的人民民主專政的社會主義國家。

 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切權力屬於人民。

……

第三十五條 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言論、出版、集會、結社、遊行、示威的自由。

 

第三十六條 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宗教信仰自由。

……

第三十七條 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的人身自由不受侵犯。

……

任何公民,非經人民檢察院批準或者決定或者人民法院決定,並由公安機關執行,不受逮捕。

……

第三十九條 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的住宅不受侵犯。禁止非法搜查或者非法侵入公民的住宅。

……

東南北通讀了一遍,拿起來就準備撕,剛好有同學走過,他卷起來扔在了牆角。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