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1:堂哥意外來電,開保險箱結識朱珠,碰巧成為畫班同學,受器重自爆學曆造假

來源: Donsurfer 2024-01-17 13:06:51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39442 bytes)

東南北剛上班不久,堂哥打來電話說:“你過來一趟,迎賓館426。”聲音暗啞,說完掛斷了電話。直到聽筒裏“嘟嘟”的短音變成連續長音東南北才放下電話。

光仔拉開迎賓館房間門的瞬間從裏麵湧出一股煙草混合著宿醉後口氣的味道,堂哥隻穿了條平角褲頭挺著大肚子岔著腿靠在套房客廳的沙發上,手裏拿著遙控器不停地切換著電視頻道,眼睛有點浮腫,唇邊一層胡茬。東南北走近後,堂哥用遙控器指著茶幾上一個購物袋一開口沒說出話,清了下嗓子才發出聲音,他說要出趟門,讓東南北幫他把東西收好,袋子裏的現金給東南北應急用,又告知了存折密碼。

東南北拎起袋子問:“還有別的事兒嗎?”堂哥盯著電視熒幕搖了搖頭。東南北向門口走去時身後傳來堂哥的聲音:“打的回去。”

    在食堂吃完中飯回到辦公室,幾個同事有的在看報紙,有的趴在桌子上、墊著報紙躺在地上睡午覺。東南北輕輕拉開辦公桌最下麵的大抽屜,手伸進購物袋裏摸索著拿出一個酒店洗衣袋放在膝上撐開。

洗衣袋裏有一個標準的牛皮紙檔案袋、一個小布袋和一個酒店信封,布袋裏裝著兩條吊墜是小佛龕的金鏈子、一個翡翠戒指、一個鑽石戒指、一個純金小老虎和兩塊手表。信封裏是兩本銀行存折:一本港幣、一本人民幣,還有幾張借條。牛皮紙檔案袋裏有兩個塑膠小方盒,裝著手槍子彈,還有個用透明膠帶纏著的三角形黑塑膠包,東南北用手掂了掂、捏了捏。

 

東南北不時看下時間,差不多三點半左右拎著購物袋匆匆走出辦公大樓,走進了深圳中路對麵的東洋銀行。

保管箱部前台的一位女職員一邊詢問著東南北一邊在表格上勾劃著,東南北邊打量她邊隨口應付。她一頭卷曲的濃密短發,略顯蒼白的麵色,一雙鳳眼,鼻梁瘦削挺直,上嘴唇略薄,尖下頜略微上翹,不說話時習慣性地皺起。她側著身靠近東南北伸出細長手指在表格上指點時,東南北嗅到了她散發的氣息,抬起頭左右望了一下說:“什麽味道?這麽好聞!”

女職員沒說話,挺直了腰身與東南北拉開了距離。東南北盯著她製服左胸前的名牌辨認著她的名字:朱珠。

朱珠彎起一隻手臂擋在胸前,麵露慍色,還有一點點潮紅,提高了聲音問東南北:“請問東北南先生您填完了嗎?”說完緊抿著嘴唇冷冷地看著他。

“你看可以嗎?”東南北把表格轉過去推向朱珠說,“麻煩朱珠小姐了,我是深城銀行的,複姓東南,單字名北。”

“不好意思,東南先生。”朱珠扯著一邊嘴角笑了下說,又迅速恢複平淡的表情,低下頭認真看著表格。

 

下班後東南北剛走出辦公大樓立即脫下了西裝拎在手裏朝藝術中心快步走去。

已是北緯22°的秋天,太陽雖落但天空仍舊明亮,地麵和建築物都透著股熱度,沿途經過的店鋪隨著店門開關帶出一股強勁的冷氣。密集的行人摩肩擦踵,豐富的表情、口音和語氣透露著他們的身份、傳遞著他們對這座南中國新興城市和生活的態度,興奮、向往、驚詫、感歎、焦躁,還有欲望,東南北穿插在人流中,隨時捕捉著一閃而過的畫麵。

站在藝術中心門口,對著玻璃,東南北擦了下額頭上的汗珠,捋了下頭發推開了藝術中心的大門,一股沁涼撲麵而來。挑高大廳四周的告示欄裏貼滿了各種藝術培訓班的廣告,從繪畫、舞蹈、聲樂到鋼琴,從成人到兒童,還有小型的演出、畫展信息和一些集體活動的回顧。告示欄邊上還有一首詩,東南北經過時迅速讀完,微微笑了一下。

東南北走進簡陋的辦公室,交了培訓費換了張收據和一張名片大小、手寫名字、蓋著紅印的學員證就完成了成人繪畫培訓班報名手續。出門後他試探著把各個樓層都轉了一遍後回到大廳告示欄前仔細地看了起來。

 

東南北正準備拉門外出的時候恰好門外的一個高個子姑娘也在拉門,他推門姑娘也在推門。東南北放開手看著門外的姑娘突然呆住了,逆光下姑娘一頭蓬鬆卷發,身著一條一字領碎花長裙配一件白色馬甲,斜挎著一個大大的麻布背囊。姑娘也怔了一下,隨後抿著嘴笑了起來,隔著玻璃向東南北不停地揮手。

東南北陪朱珠報完名後朱珠匆忙往外走,東南北跟著一起回到了大廳,朱珠突然停住,捏著學員證的一角晃動著說:“東南……學長,你買了畫材嗎?”

“沒有,還不知道人數夠不夠開班的。”東南北甩著手裏的西裝說,“你確定要現在買?老街有家店最全了。”

朱珠猶豫了一下說:“那一帶可亂了,好多小偷。”

“我和你一起去吧。”東南北說。

 

接連有疾馳的中巴車驟然交錯著停在道路中間,幾乎每輛都擠滿了人,但售票員還是從窗口探出半個身子大聲招攬著。東南北讓朱珠先上,自己擠上去後背靠著門站在門前的台階上,隨著中巴車的突然刹車和啟動,搖晃間東南北又嗅到了一股香氣,深深地吸了一下。

“很特別的香氣。”東南北輕聲說,“不是一般的沐浴露或者洗發水。”

“我自己調的香水。”朱珠側了下頭說。

“這麽厲害!”東南北說,“你的裙子也很好看,波西米亞風,像三毛的打扮,但她長得不如你好看。”

“你有完沒?”朱珠側過頭板著臉、皺著下巴說。

 

到了店裏,朱珠幾乎每樣東西都要拿起來看看又輕輕放下,不時問問東南北某些東西的用途,東南北詳細地向她介紹。

“你怎麽什麽都知道?”朱珠掃視著貨架說。

“碰巧。”東南北說,“你是本地人?但你的口音很奇怪。”

朱珠搖了搖頭沒說話,挨個貨架仔細地看過去,不一會兒手裏又多了些蠟筆、橡皮泥還有彩紙等,東南北見了說:“用不到這些。”

“我買給孩子的。”朱珠說。

“你的孩子多大了?”東南北順嘴問到。

朱珠愣了一下,突然笑了出來,用手背擋著嘴說:“我看上去像幾個孩子的媽?”

“要看一胎生幾個吧。”東南北隨口說。

“我又不是豬。”朱珠低著頭說,“我是帶給聾啞學校孩子的,周末我常去做義工,教孩子們畫畫和做手工,你要是沒事可以和我一起去啊,做善事積德。”

“好啊,我媽也總這麽說。”東南北說。

 

東南北和朱珠一走進聾啞學校的大門,從門口保安亭裏的人到不時碰到的保潔員、老師等都和朱珠熱情地打招呼,她笑著回應。

教室裏的孩子們見到朱珠時更加熱情,閃亮著眼睛,嘴裏發出嗚嗚的聲音、拍著手掌、敲著桌子弄出各種聲音歡迎她。朱珠用手語向孩子們介紹東南北,然後示意他坐在講台旁的一個小板凳上。

朱珠從背囊裏拿出幾張雞的圖片展示給孩子們,孩子們拍手通過。她和孩子們解釋了一下,然後用白色粉筆在黑板上隨手勾了一隻昂首站立的母雞輪廓。有的孩子已經跟著畫了起來。朱珠看到後擦掉了輪廓,提示孩子們先仔細看、用腦記。

 

孩子們開始動手畫畫之後,朱珠走下講台在每個孩子的桌前都停留了一會兒,有時指點一下,有時拍拍孩子的肩膀、摸摸孩子的頭、豎下大拇指,轉了一圈後和東南北並排坐在一起,臉色紅潤、滿麵春風。

“露一手不?”朱珠側頭問東南北。

“讓他們先畫一會兒。”東南北看著孩子們說,說完站起來走到了孩子們中間。

朱珠又轉了一圈後站在講台前和孩子們交流了一下,然後伸出手指向東南北,孩子們看著他熱烈地鼓掌。東南北走過去和朱珠站在一起,她剛要離開,被東南北輕輕拉住。東南北指著黑板上的母雞,又指了下自己,擺了擺手搖了搖頭,又指著朱珠不住地點頭,孩子們一陣哄笑。然後東南北對照朱珠比量著自己的身高和腰圍,在黑板上母雞旁邊畫出個大一號的輪廓,然後用一隻手揪起自己頭發,一隻手勾出個雞冠來;捋著自己下巴,畫出了公雞胡;側過身彎下腰把格子襯衣從牛仔褲裏扯出來,向上掀起,誇張地畫出了公雞尾巴。

朱珠躲開後,東南北拿出彩色粉筆依次為雞身體各部位的羽毛上色,最後用手指蘸著口水把雞眼睛部分的粉筆全部塗掉,又用白色粉筆勾出了一點點反光效果,隨後指著朱珠順手在母雞的眼睛上畫了一道“雙眼皮”,孩子們興奮地看著,不時爆發出笑聲。

 

回深圳的中巴車一路顛簸,朱珠和東南北坐在最後一排,不時肩膀撞到一起。

“沒想到你這麽有孩子緣。你走的時候發現沒?孩子們可舍不得你了,有些孩子都哭出來了。”朱珠突然說,“不過今天他們真開心。”

“我也很開心,很久沒這麽笑過了。”

“我也是。”

東南北依次打量著每一個上下車的乘客,不時瞄一眼窗外,原生態的村落和塵土飛揚的建築工地交錯閃過。過了很久,朱珠問:“你什麽時候學的畫畫?”

東南北想了一會兒搖搖頭,朱珠看著他欲言又止,轉頭望向窗外。

 

“我發育很晚,四五歲了都不會說話,也不記事兒。”過了很久,東南北緩緩地說道,朱珠回頭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側耳傾聽著。

“按照媽媽的說法,我是個寡言而不木訥的孩子,很胖,行動遲緩,家人們管我叫‘熊貓’。”東南北說,“在他們的記憶中,我的童年沒什麽特別的事情,白天就在屋門前玩土,拿個木棍在地上畫畫,從來不惹麻煩。”

“你在農村長大?”朱珠問,東南北點點頭。

“我們是‘文革’期間從城裏下放的。們住在山坡上一座孤零零的房子裏,離村子很遠。媽媽在房前開了一小片菜園子,還養了很多雞,有時會被黃鼠狼叼走。”

“難怪你對雞那麽熟悉。你們為什麽下放?受迫害嗎?”

“爸爸是自我流放。聽媽媽說‘文革’一開始爸爸就很清醒,不歸屬任何派別,不參與任何批鬥,但也因此受到所有派係的敵視。沒過兩年‘文鬥’就演變成了‘武鬥’,有人死,而且沒有終止的跡象。爸爸就主動和單位提出申請,自願下鄉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單位和市裏領導都很歡迎,舉行了盛大的歡送儀式,其實就是慶祝爸爸出局。”

“那時你幾歲?”

“還在媽媽肚子裏。“我出生在山東老家,因為要和蘇聯開戰了,我們回老家避難。”

“沒有人教過你畫畫嗎?”

“沒有人專門教。‘文革’快結束時我們回城了,住進了文藝大院。那個由原藝校臨時改造的大院坐落在城中心,專門安置各種回城的文化藝術界家庭,大院周圍散布著從文聯到各藝術機構和專業藝術團體。我求媽媽把十幾隻雞帶回了城,那些雞都是我看著破殼而出,又一直幫著媽媽喂養它們,一起玩,我舍不得和它們分開,媽媽就讓我養,為此我推遲了一年上小學。”

“白天喂完雞我就繞著大院周圍轉,一不小心就溜到了大人們上班的地方。一年多下來,我對各個地方熟悉得像自己家裏。”東南北看著車窗外象是在自語,“與那些吵吵鬧鬧的藝術形式相比,我隻喜歡看人靜靜地畫畫,覺得那是件很神奇的事情,最簡單的材料在畫師手下變魔術一樣誕生出山河日月花鳥蟲魚和喜怒哀樂的芸芸眾生。看膩了畫院的中國畫之後,我很長時間流連於群眾藝術館,因為除了二人轉的排練更有趣,畫師們畫的畫也五花八門,從革命曆史題材的鴻篇巨製到水彩畫、連環畫、宣傳畫、漫畫、海報、美術字標語。”

“多數時候我都躲在門口看,有時候趴在窗子上看,模仿著他們的手勢。有時看屋裏沒人,我就會溜進去,東摸摸西摸摸,感覺那些紙和顏料和筆連味道都好舒服。通常我都會在人回來之前溜走,偶爾會被人趕出來,隻有一個人讓我呆在工作室裏,她叫王藝文。”說完,東南北出神地望著車窗外。

過了一會兒,朱珠問:“你畫得那麽好,為什麽還要上畫班呢?”

“我喜歡和畫畫的人待在一起。”東南北說。

 

周日上午,吵雜人聲混合著隔壁窗式空調發出的“嗡嗡”震動聲從窗外和走廊灌進室內,東南北挪了下身,扯掉身上的薄被,用T恤遮住眼睛繼續沉睡。直到中午他才起身,眯著眼睛摸索著去了洗手間,出來後把床頭地上的幾個空礦泉水瓶子裏最後幾滴水滴進嘴裏又趴在床上,輾轉了幾下坐了起來。

下樓後東南北把空礦泉水瓶都送給了收廢品的老佟後朝食街方向走去。已經過了午飯的時間,很多小飯店裏後廚的人都出來坐在前廳吃飯,發廊剛剛打開卷簾門。東南北吃了碗桂林米粉後買了幾瓶啤酒和礦泉水拎著往回走,一路上和坐在門前抽煙、喝茶的店主、店員們打著招呼。

台球攤老板坐在一張破傘下的舊藤椅上熱情地招呼東南北一起喝茶,把一個小茶杯的茶水倒掉,用開水衝了下,沏上茶水放到茶台一角。東南北坐下後沒拿起茶杯,用一隻啤酒瓶打開另外一隻喝了起來,目光追隨著經過的打工仔、打工妹的身影。

一輛破舊的小貨車在不遠的路邊停下,副駕駛門打開後下來一個姑娘,中等身材、戴著棒球帽,一副大墨鏡差不多遮蓋了一半臉,穿著長衣長褲,挎著個大包,戴著白手套。

離開台球攤後,東南北剛拐進樓道口就發現沿著樓梯散落著各種家什。他小心翼翼地避開,但是前麵有張斜在樓梯上帶鏡子的梳妝台擋住了去路,正猶豫著,剛才那個包裹嚴實的姑娘突然出現,低著頭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擋道了。”姑娘的嗓音很特別,略粗而且有點啞,帶著明顯的鼻音。

說完她就抬起梳妝台的一角想順過來,東南北見狀急忙放下手裏東西過去幫忙。兩個人一前一後抬著台麵、扶著鏡子,順著台階一級級往上挪。上到最後一級台階時桌腿卡在台階下,但是姑娘還在往前拉,一用力,台麵脫離了桌腿,姑娘踉蹌了一下鬆開了手,東南北急忙去抓鏡子,台麵又脫離了鏡子壓在了姑娘的腳上,她大叫一聲坐在了地上。台麵下的釘子刺穿了姑娘的運動鞋紮在腳上,姑娘低著頭,嘴裏不住“嘶嘶”地吸著氣。

東南北想了想,看好了桌麵的位置和角度,一隻手抓著桌麵,探過頭去看著姑娘帽子下露出的尖尖下頜,招呼了一聲:“喂!”

姑娘抬起頭,眼睛和鼻子皺在一起看著東南北,東南北說:“你不認識我嗎?”

姑娘放鬆了麵容,睜大了眼睛茫然地看著東南北,東南北趁她發愣的瞬間把桌麵一下子提了起來,姑娘大叫一聲,哭了起來。

“怎麽不讓司機幫你搬上樓?”東南北坐到台階上說。

姑娘嘟囔了一句說:“說好了幫我全搬上樓,都告訴他是幾樓了。他說怕我到時挑他毛病不給他錢讓我先付錢,結果到地方卸下車就不搬了,說以為有電梯,沒電梯要加錢。我知道他耍賴,就不想給他加,他甩下我就跑了,再讓我碰到非得打斷他的腿。”

東南北笑了笑。

 

在小診所處理完傷口打了破傷風針,姑娘半踩著鞋子,一手搭著東南北的肩膀一瘸一拐地回到了房間,坐在床板上,摘了帽子、手套,看著一地亂東西踢掉了鞋子。

東南北撿起一幅小畫,是用純色畫的一隻小狗趴在自己窩前對著一片花草。

“你畫的?”東南北問,姑娘點點頭。

“很有意思。”東南北說完把畫放在了床板上,“床墊呢?”

“還沒來得及買。”姑娘說,“這下也買不成了。”

 

東南北大致整理了一下後,把塑料袋裏的礦泉水瓶擰開遞給姑娘,自己也打開一瓶喝了一口。

“你晚飯怎麽辦?”東南北說。

姑娘抬起頭看了眼東南北又低下了頭。

“你是哪裏人?”東南北說。

“貴州人。”姑娘低著頭說,“我叫古麗。”

“我叫東南北,山東人,外號熊貓。”東南北說,“這附近沒有貴州菜,我去打包兩個川菜回來吧。”

 

一起吃完飯,東南北回到房間喝了瓶啤酒,洗完澡光著身子四肢張開躺在床上晾著,忽然響起了敲門聲,他邊問是誰邊套上短褲打開門,古麗拎著個大包站在門口。

“你這有熱水嗎?”古麗掃了一眼房間說,“我能在你這洗澡嗎?我來不及買熱水器了,但我一定要洗澡的。”

“和你的房間一樣。”東南北指著陽台說。

古麗笑了一下,露出雪白的牙齒,有兩顆虎牙。

東南北用塑料袋套住了古麗的傷腳係緊,然後扶著她走進淋浴間,回頭躺在床上昏昏欲睡。朦朧中聽到門響,睜開眼睛一看,古麗已經帶上門離開。

 

東南北再次睜開眼睛時天色已大亮,古麗穿著一件睡裙正在陽台刷牙。

“你怎麽進來的?”東南北眯著眼睛說。

古麗回頭看了一眼沒說話,東南北突然發現雙人床另一側多了個白色枕頭和一床白色薄被。

 

每周一例會結束後,許美慧叫住東南北,他跟在許美慧後麵走出了會議室,不時瞄一眼她製服西裙緊裹著的臀部,心不在焉地和同事打著招呼。

回到許美慧辦公的格子間,許美慧讓東南北坐下,同時捋了下裙擺,緊並著腿側坐下後問他:“你工作感覺怎麽樣?”

“我感覺挺好。”東南北雙手放在膝蓋上低著頭說,“當然也有做得不好的地方,比如可能著裝不大規範,開會時話多,喜歡和同事開玩笑,對,還有上次請假真的是有急事,堂哥是我在深圳唯一的親戚,他一般都是下午打電話給我,多數是告知他晚上去哪裏參加飯局。下午我又脫崗去東洋銀行辦了點私事,不然我們休息時他們也休息。”

許美慧笑了一下說:“對本職工作有什麽體會?”

東南北挪了下屁股說:“國際結算這份工作因為牽涉不同國家和銀行,除了對英語水平要求高,對責任心要求更高,因為每張單都不能錯,哪怕很小的錯誤對客戶利益都會造成重大損失,而且很難挽回,對我們銀行的信譽也會影響很大。”

“你喜歡這個崗位嗎?”許美慧點點頭說。

“喜歡!”東南北抬起頭提高聲音說,“不過……有時會感覺單調點。”

“對其他崗位有興趣嗎?”許美慧說。

“還沒怎麽想,我對銀行其他崗位也不大了解。一進來就做單證審核,現在做複核,和其他部門工作也沒什麽交集。”東南北說,看到許美慧不語,又繼續說下去,“其實各個崗位我都想試下,保函、外匯我都很好奇,因為本職工作越做越熟練,越感覺離銀行的核心業務越遠,我確實想過要不要考個證什麽的,但不是為了轉崗,我挺喜歡國際部的。”

“你有些什麽管理經驗嗎?”

“嗯……我做過酒吧的領班……還開過廣告公司。”

“你不是應屆畢業生嗎?”

“我……大學期間兼職做的。”

“嗯,你就先把李榮工作接過去吧。她馬上要待產了,挺著大肚子跑網點、跑大客戶有點不方便。”許美慧說,“部門人手奇缺,你又是男生,平時看你挺活絡的,為人處事都不錯,我認為挺合適的,你覺得呢?”

“我都行,聽領導安排。”東南北說,雙手交叉緊緊握著。

 

李榮仔細地介紹了工作崗位職責和一般流程,又交給東南北一個各網點和大客戶聯係人名單及最近的工作日程,期間不時打聽下他的來曆,尤其問到他的籍貫和大學畢業學校,他手裏拿著大客戶名單一邊認真看著,一邊隨口應答。

回到座位,東南北攤開李榮留下的一堆資料迅速過了一遍,拿出筆記本記了些東西,趕在下班前找到許美慧說晚上想請她吃飯說件很重要的事情,許美慧盯著東南北看了很久應允了。    

 

下班後許美慧選了湖北菜館,坐下後就和東南北說:“我是武漢人,我選的飯店,我來買單,你說吧,什麽事兒?搞這麽神秘。”

“關於我的學曆的事兒。”東南北說。

“怎麽?”許美慧直視著東南北說。

“我感覺主任挺信任我的,我才來不到一年主任就讓我接李姐的崗位,我聽說一般做櫃員三五年不挪窩都是正常的。”東南北說,“但我知道深行對重要崗位的聘任人員學曆還是有要求的,所以我想一定要告訴你,哪怕因此失掉工作。”他說著低下了頭,“我沒讀完大學就跑出來了。”

“你沒畢業?那你的畢業證書怎麽來的?”許美慧說。

“我姐姐幫我辦的,不知道怎麽辦的。”東南北說,“不過姐姐說是真的,有學籍、有成績、有檔案的,據說都可以查到。”

“那就是真的。”許美慧笑著說,“為什麽不讀了?是犯了什麽事兒嗎?跑出來後幹嘛去了?”

東南北頓了一下,許美慧趁空向服務員隨口說了幾個菜名,然後又點了兩瓶啤酒。啤酒上來後許美慧讓服務員打開,推了一瓶到東南北麵前說:“我聽同事說你酒量不錯。”

東南北先拿過許美慧杯子倒滿後遞給她,然後給自己倒了一杯,一口氣喝完,慢慢說了起來。

 

東南北大二下學期還沒結束,就發生了“天安門事件”,隨後學校提前放暑假,他不願回雪城就回了山東老家,幫助叔叔、舅舅們養豬、養貂、種蘋果樹,一起去海上拉大網。等回到雪城的時候還有些在北京上大學的高中同學沒開學,據他們說凡是在“天安門事件”中參與遊行和靜坐的都會受到嚴厲查處,當年畢業的人不發給畢業證書也不正常分配工作。東南北所在大學和濱城雖然沒有鬧得很凶,但是他對於前途仍然覺得渺茫,尤其是他一直不喜歡自己的大學,在和同學們交流中就萌生了出國留學的想法。

開學後先是軍訓了一個月,然後是各種思想政治教育,集中收聽、收看有關“天安門事件”的批判,據說也處分了一些老師和學生,他的姐夫也因此從北大辭職回到了雪城務農。東南北很消沉,一點點上課的動力也沒有,還和教授英美文學的老師吵了一架,起因是老師在課堂上批判事件中學生們的行為,東南北說了一句“老師你當時不是和我們一起遊行嗎?”,因此他被校學生處和係主任、班主任一起找去談話,一半教育一半威脅,最後被逼著寫了書麵檢查。

東南北在宿舍睡了幾天覺後給姐姐寫了封信,告訴姐姐他決定去北京考托福準備留學,讓姐姐暫時不要告訴媽媽,還給了姐姐他在北京的聯係人名字和地址,然後坐了一夜的火車硬座去了北京。到北京後找到了在北大就讀的高中同學餘光,餘光幫他換食堂飯票吃飯,每天找各宿舍空閑的床位睡覺。

東南北參加了幾場托福公開課,也蹭了幾堂小課,同時在五道口的酒吧裏當服務員,攢夠了北大英語係辦的托福培訓班學費和考試報名費,期間餘光收到了姐姐的匯款轉給了他。

隨著對有關留學情況的了解,東南北慢慢喪失了信心。餘光和其他在北大的同學說“天安門事件”以後北京各大學學生基本分成了幾派:戀愛派、經商派、麻將派和留學派。當各地的高考狀元轉戰托福和GRE戰場時基本包攬了所有高分和國外大學的獎學金。但東南北考完托福之後還是硬著頭皮備考GRE,直到春節前在姐姐的一再催促下才回到雪城。

東南北在北大結識了幾個要好的朋友,經常在一起喝酒聊天。有一次一個朋友聊到廣告業,他很感興趣,據說有一屆美國總統說過“不做總統就做個廣告人”也讓他備受激勵。他專門買了一套廣告學的書,對廣告那種通過創意來影響人們的思維與行動的方式特別著迷。後來東南北和朋友們相約,他先行一步從江省做起,打下基礎,等大家畢業後一起在廣告業打拚。

回到雪城後東南北聽姐姐說她托關係給他請了病假,這樣寒假過後東南北又回到了學校,每天按時上課,參加各科考試。同時他找到曾經做過家教的學生家長,是工商局的一個處長,請他幫忙辦理了營業執照開起了廣告公司,名字叫“五月花”。

 

東南北滔滔不絕地說著,許美慧小口吃著飯默默地聽著。東南北端起了酒杯,許美慧說:“先吃兩口菜。”他夾了一筷子臘肉,放在小碗裏慢慢扒拉著,陷入了沉思。

“後來呢?”許美慧問。

“我在學校呆不下去了。”東南北說,“除了英語課其他課我都不上,還有上學期的缺考一直沒補,我感覺繼續熬下去也沒什麽意義,就和姐姐商量退學,全職做廣告公司。後來媽媽知道了,不想讓我留在東北,就托堂哥幫我在深圳找份事兒做,這麽我就來了。”

“你品質不壞,而且你英語確實很好,工作完全能勝任。”許美慧說,“學曆隻能證明學習經曆,不代表能力,我更看重工作能力和個人品質。”

“真的……那我就安心了。”東南北看著許美慧說,“謝謝主任,我能敬主任一杯嗎?我幹杯,您隨意。”

“你不要學社會那套。”許美慧端起酒杯說,“都是成年人,敬與不敬都看在眼裏,感受在心裏。”

 

用了一周的時間,東南北把所有網點都跑了一遍後主動找許美慧匯報工作。

許美慧聽完後和東南北說:“你反映的問題我能想象,之前李榮也有說過,雖然沒你這麽係統和深入。關於人員技能問題、管理粗放問題和風險防範問題,根本原因在於我們業務發展速度太快,但目前沒有什麽有效方法改進,隻能慢慢來,你加強對網點的業務指導。”

“至於你說的業務拓展這塊當然重要,行領導一直強調做大做強,尤其這塊業務的利潤率是所有業務中最高的。雖然目前市場競爭還不是很激烈,但是我們的市場營銷幾乎為零,客戶管理也很被動,我想你可以嚐試,我授權。”

“最後關於創收這塊,這是個很微妙的事情,也很難把握尺度。我們部門員工早有抱怨,分行各部門、各支行經常搞些員工活動,發放些員工福利,就我們沒有。但是他們的錢從哪裏來的,領導們都心知肚明,隻是不挑破而已,但是肯定有邊界。這塊你也可以提提想法,我隻能說說原則,不要違法、不要影響主業、不要過分張揚。”

“我明白,我好好琢磨下。”東南北說,“還有個問題,我想訪問幾個客戶,不知道以什麽身份好?”

“名片上就印客戶經理吧,印成行長也沒人信。”許美慧笑笑說。

 

東南北根據國際業務部的企業客戶性質、規模、業務類型、所處區域、開戶時間、資金流狀況、對銀行的服務要求等設計了一份訪問提綱,下班後他還在座位上對著深圳地圖設計客戶訪問路線,許美慧經過的時候說:“還不走嗎?”

“馬上。”東南北抬起頭說。

“你晚上有事兒沒?”許美慧說,“幫我個忙?我買了幾件家具今晚送到,我怕一個人應付不了。”

“沒問題。”東南北說完開始收拾桌麵,然後和許美慧一起回到了她新租的房子。

 

送貨工人離開後,許美慧站在客廳裏,雙手交叉抱著看著沒拆包裝的家具出神。

“你準備怎麽放?”東南北問。

“還能怎麽放?”許美慧看了一眼東南北說。

“無數種放法,看你習慣的生活方式。”東南北說。

“比如?”許美慧說。

“比如你很少在家吃飯,就可以全在廚房解決,然後一進門位置放沙發。”東南北帶著許美慧邊走邊說,“客廳騰出來變成個人愛好空間,放個跑步機,跑步機對麵牆上掛個電視,旁邊放把搖椅和一個小茶台,靠牆放個書桌,鋪塊氈子,放上文房四寶,一下子成書香門第了。種點花花草草,或者把陽台的花草引進來,讓客廳成為一個封閉的花園,掛個鳥籠。”

許美慧捂著嘴哈哈大笑著說,“你當我是退休大媽啊?但你見哪個大媽拎著鳥籠子四處逛?”

“大爺拎啊!”東南北說。

“那等大爺過來再說吧。”許美慧臉色一沉說。

 

東南北和許美慧一起把家具的包裝都拆掉,按照常規樣式擺放好。許美慧環顧了一下拍拍手說:“餓了吧?我請你吃飯。”

兩個人一起下樓轉了一圈,選了間小街裏的粵式小館。坐下後,許美慧隨便點了三個菜,叫了兩瓶啤酒。

“你沒住在深行宿舍裏?”許美慧問。

“嗯,和一個男人睡在一個房間裏感覺很別扭。”東南北說。

“你有女朋友嗎?”許美慧問。

東南北沉吟了半晌說:“有吧?算吧?不知道。”

“你們男生怎麽都不願承認自己有女朋友?”許美慧說。

“我覺得她是我女朋友,但是好久沒聯係了,我不知道她現在怎麽認為。”東南北說,“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很短,沒有承諾、沒有誓言、沒有目標、沒有將來,也沒說分手。”

“問題出在你這兒。” 許美慧說,“女孩子都比較被動,你要是覺得她還是你女朋友,你就按照女朋友相待,給她寫信、關心她、告訴她你愛她。”

東南北喝了一大口啤酒說:“有什麽用?告訴她我的工資很低,都不如以前在老家賺的多,連養活自己都困難?告訴她我很壓抑很迷失?告訴她女上司對我很好而且長得很高貴?”

許美慧淺笑了一下說:“在說你的女朋友,她不想過來深圳?”

“我沒問,但她說過畢業肯定要回老家。她是乖乖女,聽父母的話,過安穩的日子。”東南北說,“她爸爸反對我們在一起,不過那是中學時候的事情了。”

“好多這樣的事情。”許美慧說。

 

兩個人默默地吃著飯。

“主任……”東南北說。

“在外麵別叫我主任。”許美慧低著頭輕聲說。

“許姐?也不好。美慧?顯得很老派。”東南北說,“我叫你阿美行嗎?”

許美慧沒說話。

“你覺得人活著的意義是什麽?”東南北問。

許美慧嗬嗬笑了一下說:“不是有需求層次說嘛,不同人在不同階段有不同的需求,從生理、安全、歸屬與愛、被尊重到自我實現。饑餓的人會去討飯,有錢的人會施舍。”

“梵高為什麽忍著饑餓去畫畫,媽媽為什麽自己餓著把食物留給孩子?”東南北說。

“那是每個人的社會角色和自己的目標決定的。”許美慧說,“成熟的人需要知道什麽對自己最重要。”

“什麽對你最重要?”東南北說。

許美慧想了很久後說:“尊嚴。”

“你覺得一個成功的男人應該是什麽樣子?”東南北問。

“嗯……首先得事業有成,對家庭有責任,對社會有貢獻,正直、善良、仁愛。”許美慧說,“社會很現實,男人得有錢才能實現自己目標,並有能力保護家人。”

“我爸爸完全符合這個標準,但是他也沒實現自己目標,他被邊緣化、被排擠,他選擇了自我流放,然後鬱鬱寡歡,英年早逝。”東南北說,“也沒保護好家人。”

許美慧深深歎了口氣搖了搖頭,拿起酒杯喝了一口酒。

“可能爸爸身處那個荒誕的時代無法獨善其身,那麽現在又是怎樣的時代呢?誰還在為共產主義奮鬥?都是為資本家奮鬥,為自己美好生活奮鬥,所有人都在談錢。”東南北喝掉一杯啤酒後說,“但是政策能持續多久?今天鼓勵的、讚頌的明天會不會被打倒?我們賺的錢是否還要被‘割資本主義’尾巴?”

“那是中國特色,誰都說不準。”許美慧說,“我們隻要守住自己的邊界就好,有時候很多邊界很模糊,就靠自己內心的直覺和信念了。”

 

吃完飯東南北和許美慧告別,慢慢走向主道,經過一個書報亭時看到一個中年男人站在報亭的一角,臉朝一側弓著身子低著頭,聽筒緊貼著耳朵,另外一隻手包住話筒在低聲說著話。東南北停住了腳步,遠遠地等著。

直到男人放下電話離開,東南北還楞在原地,過了一會兒,他走到電話前,拿起話筒,撥通了媽媽家的電話,對方“喂”了一聲,東南北說:“姐?你在媽媽家裏?”

“是,我過來看看媽,你怎樣?”姐姐說。

“我挺好的。”東南北說,“你和姐夫怎麽樣?”

“我就這樣了,你知道機關工作就是按部就班,平平淡淡。你姐夫忙,幾乎每天都有飯局。”姐姐說,“對了,我碰到珈珈了,她分在團市委,就在我們隔壁樓辦公,但在一個食堂吃飯,她還問起你,我告訴她了,你們沒有聯係嗎?”

“沒有聯係,她看起來怎麽樣?”

“除了胖了點兒,其他沒啥變化。連發型都沒變,說話聲音還是很輕。”

東南北聽到媽媽在問“誰呀”,姐姐說是“熊貓”,讓媽媽趕緊過來接電話。

“老兒子啊?你挺好啊?”媽媽的聲音從話筒中傳過來,東南北抽了下鼻子,叫了聲“媽”。

“我挺好的,媽。”東南北說,“兒子升官了,還不到一年,怎麽樣?兒子厲害吧?”

“唉!別那麽要強啊。”媽媽歎口氣說,“什麽官啊、錢啊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身體健康、平平安安,少喝點酒,少抽點煙,少和不三不四的人來往,別做傷天害理的事情,不能忘恩負義……”

東南北聽著電話,掃視著鋪開的報紙和雜誌,翻了一下《十月》雜誌的目錄。

“要香港雜誌不?最新一期,啥都有。”報亭主說,從報紙架下麵抽出幾本色情雜誌晃了晃。東南北看了眼封麵女郎,搖了搖頭,順手拿了一份《證券報》。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