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後,吳青好像人間蒸發了。
又過了幾個月,有一天我下班回家,女兒告訴我,爸爸今天去學校看我了。
我鐵青著臉說:”他跟你說什麽了?他要幹什麽?”
女兒小聲說:”他給了我一個洋娃娃,幾條裙子,還說到帶我和弟弟去吃飯。”
我沒有說話。
女兒看我一眼,說:”我沒有要。我說我不想去吃飯。我不餓。”
“然後呢?”
“然後爸爸就走了。他把東西放在我的腳邊。我追不上他,我就拿回來了。”
我嫌棄地翻了翻那包東西。裏麵有一個金發的芭比娃娃。那時候女兒想當一個服裝設計師。這個芭比娃娃穿著漂亮的超短裙,很時髦。
除了這個娃娃,還有幾件粉色的小紗裙,俗裏俗氣的,透著一股廉價。
我把這些便宜貨一股腦兒塞進一個袋子裏,匆匆開門走到公寓樓的走廊裏,哐啷一聲,我把整個袋子扔進了垃圾桶裏。
我扔了前夫送的那些破爛,走進家的時候,看到女兒安靜地坐在原來的位置。她抬眼看看我,沒有說話。
看著女兒那小小的可憐的樣子,我剛才扔東西的豪氣蕩然無存。我鼻子一酸,我快步走進臥室,握著嘴,眼淚流滿了我的臉。過了一會兒,我感到女兒走進來,輕輕地拍拍我的後背。
我翻過身,坐起來,擦了擦淚,說:”寶貝,沒有他,我們也能生活得很好。媽媽有很好的工作。你和弟弟有媽媽還有姥姥。我們會過得很好的。”
女兒默默地點點頭。
後來前夫又打過幾次電話,我一聽是他的聲音,立刻掛掉。
我其實有點期待他會直接跑到我家來。這個他原來的家。如果他來,我會把他打出去嗎?
也許他痛哭流涕地來求我們幾次,我就會讓他見孩子了吧。
他沒有來。一次也沒有來。
慢慢的,我們和前夫失去了聯係。我們以前共同的朋友告訴我他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底的渣男,到處約炮。
後來我聽說他又結婚了。找了一個又胖又醜的女人。他們又有了孩子。
那個女人可會花他的錢了。哪像我。
我的心又疼了。為什麽我要這麽懂事這麽善解人意?然後還不被善待?
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始終找不到答案,慢慢的,也就不想了。
老話說:時間是治愈一切傷痛的良藥。
老話說得對。
我的工作還算順利,我開始定期看心理醫生,積極運動,帶著我的母親和孩子們去旅行。大概一年以後,我的生活恢複了平靜。
至少是表麵上的平靜。
我和孩子們,我的母親組成了一個和睦的家庭。
但是我開始考慮回美國。我對北京的感情是複雜的。我在北京上的大學。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天我拖著大箱子走出北京火車站的那個場景。我看著熙熙攘攘的人流,在心裏高呼:北京,我來了!
大學生活多麽美好。人民大學在北京海澱的大學區。有很多男生追求我。我和他們去壓馬路吃飯上自習,但我沒有為任何一個男孩動心。想想那時我那麽快樂,也許就是因為我沒有愛上任何人。我的心屬於我自己。
把自己的一顆鮮活的心交出去,多危險啊。太危險了。我再也不會做這樣的傻事了。
後來我從美國學成歸來。我實現了兒時所有的夢想,可愛的孩子,幸福的家庭,成功的事業。我有了錢,有了大房子。然後一切就像一個流光溢彩的肥皂泡泡,”噗嗤”一聲,就爆啦。隻剩我呆站在原地,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北京有很多工作機會,是幹事業的好地方。但是我很累,我看不到希望。我現在重要的是好好活下去。
周圍朋友家人對我的關心也給了我很大的壓力。我不需要他們的同情。我更不需要他們給我介紹些歪瓜裂棗的對象。
我隻想一個人好好把孩子們帶大。
每次當他們用那無限遺憾地語氣說:”孩子們可憐哦。將來你怎麽辦?這個渣男,真不是人!他毀了你的一生。” 每當我聽到這些話,我的心都會擰成一團,像一坨毛線一樣堵在胸口。
有一次,我的一個離婚單過了20年的表姨從老家來北京看兒子。她兒子大學畢業剛進了央企。她的鼻子簡直要翹到天上去了。她聽說我離了婚,堅持要到我家來看我。
她來之前,我就和我媽吵了一架。我媽把我離婚的事情,在沒有經過我允許的情況下,自作主張地告訴了老家的親戚。我很生氣。老媽覺得這些親戚很關心我,但我離家已久,對我來說,她們相當於陌生人。我並不需要陌生人的關心。
老媽說表姨一片好心,一定要來家裏看我,一口回絕不好,來都來了,還是要接待一下。於是一個周六的下午,表姨來到了我家。
表姨大概六十出頭,又高又瘦,像個竹竿。一頭灰白相間的短發,瘦削的臉上布滿像刀刻般的皺紋。
表姨先是花了10分鍾時間展示了她兒子的優秀懂事孝順。然後就單刀直入地開始給我各種人生建議。我勉為其難無可奈何地坐在她對麵。
我發現,長輩最讓人討厭的就是倚老賣老。如果不太熟,或者別人沒有向你請教,請一定收起你那”誨人不倦”的欲望。
自己跑上門來給我上課的表姨是這樣說的:”你的事情,你媽都跟我說過了。” 聽到這句,我恨恨地死盯了老媽一眼。老媽不自覺地挪了挪身子。
表姨呷一口熱茶,手一揮,中氣十足地開始給我講話:”你媽可能也跟你說過我的情況。二十年前,我的前夫有了第三者,我們離了婚。離婚之後,我認真工作,培養我的兒子,現在過得很好。現在我的兒子已經事業有成。”
聽到這裏,我歎口氣。心想,這是又要開始吹了嗎?這不剛剛說完她兒子的光彩履曆。
老媽打斷她:”你剛說了。大小子剛進了央企。”
表姨的手停在半空,有點尷尬地說:”哦,剛說過了嗎?嗯,我的意思是,你閨女的這種情況,完全不用擔心。”
我的心裏在翻白眼,我本來就沒啥好擔心的。
表姨半個屁股坐在沙發外麵,聲音因為興奮而變得很高亢。她說:”我來是要把我的人生心得傳給你。你們年輕人,得好好聽聽老輩兒的意見。”
我歎口氣。沒辦法,洗耳恭聽吧。
表姨挺著背,像是宣誓一樣舉起右手食指,說:”我給你三點建議:第一點,放過別人就是放過自己。”
我略微點點頭。這點我同意,但說著容易做起來難啊。
表姨的右手豎起來兩個手指頭:”第二點,一個巴掌拍不響。”
我有點生氣,心想:”這是啥意思?”
表姨的右手豎起來了三個手指頭:”第三點,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的頭發豎起來了。我咬著嘴唇,努力壓製著心裏的那股氣。
老媽看到我臉色不對,對表姨說:”你喝點水。他們年輕人的事,我們也不太明白,就不說了。”
表姨像在十一國慶天安門城樓上檢閱部隊的領導一樣,大手一揮,她的屁股又朝著沙發外麵移了移。我都擔心她會激動得一屁股掉到地板上。
表姨尖銳的聲音像流星一樣”嗖嗖”地在我家客廳中穿梭。她說:”我再跟你解釋一下。放過別人就是放過自己的意思是你不要再傷心難過了。你媽說你夜夜失眠?那怎麽行呢。你!要!放!下!” 她一字一頓地對著我的臉說出這幾個字。我心想,說什麽廢話。我不想放下嗎?
她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你不能再為這個男人流一滴淚!你要好好睡覺,忘記這個男人,忘記這件事。努力生活。你看看你,多憔悴!眼睛無光,臉色蠟黃。你看著比我都老。”
聽到這裏,我摸摸自己的臉。我看到她的唾沫直噴到前麵茶幾上的果盤上,心裏一陣惡心。
我看著她那布滿黃褐斑的臉頰,瘦削得像是被刀削過一樣。我比她還顯老?我比她還顯老?我被氣得冷笑了一聲。
看見我笑,表姨可能受到鼓舞,她得意地看了我媽一眼。老媽全身緊繃地坐在那裏。我知道老媽現在明白她幹了一件多麽蠢的事。
表姨接著說:”你一定要立刻振作起來。你太脆弱了。怎麽能這樣呢?你一定要堅強。” 她伸手握了一個拳頭,伸到我的臉前麵,來配合”堅強”這個詞。似乎這樣,我就能立刻強壯起來。
聽了這話,我的心裏一陣難受。我確實不夠堅強。但老媽說這個表姨在離婚的時候,天天圍追堵截她的前夫,鬧得親戚們幾乎要把她捆去精神病院。後來大家怕她自殺,還輪流排班守著她。我就是失眠吃不下飯,和哭一哭,也沒影響我的工作,我也繼續照顧著孩子們,比當初的她強多了。
表姨繼續教育我:”一個巴掌拍不響的意思就是,你們雙方都有責任。你是不是很強勢?以為自己工作好,就不尊重丈夫?在家裏耀武揚威。你是不是不好好做飯?都說抓住男人的胃,就是抓住了男人的心。”
聽到這裏,我忍不住插一句:”那豈不是成功男人都應該找女廚師結婚?”
表姨愣了一下,說:”你看,你就是不明白這個道理。這句話的意思是女人要溫柔體貼,善解人意。全方麵照顧好男人的生活。你工作肯定很忙吧?賺錢比你前夫多?你的工資有多少?”
她盯著我,一雙三角眼閃著光,急切地等著我回答。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老媽說:”她掙得還可以。”
表姨四下打量一下客廳,說:”這房子還不錯。你們買的?還是租的?買的啊。嗯,有錢了。所以有錢也不一定幸福啊。”
表姨的目光又轉向我,說:”你一個女人在外麵拚命工作,拿高工資,這都是不行的。男人的自尊心受不了。你前夫的心裏一定積攢了很多不滿。哎!”
她突然”啪”的一聲拍了一下她的大腿。隨著她這響亮的一巴掌,我和老媽都同時顛兒了一下。老媽手裏拿著一個茶杯,茶杯一晃,熱茶水灑出來。
我倆愣在那裏。我心想:老媽從哪裏挖出來這麽個一驚一乍的親戚?
表姨說:”我應該早來!早跟你們聊一下。幫著調解你們的婚姻關係。我得聽聽你前夫怎麽說。他心裏肯定也有很多委屈。”
我暗地裏一聲怒吼:他心裏還有很大委屈,你還要去安慰他?你他媽的這個神經病從哪裏冒出來的?
我臉色鐵青地坐在那裏。表姨還是那一副亢奮的狀態:”第三點的意思呢,是你們的矛盾已經積累很長時間了。你以為他是斷崖式離婚。不是的。他早就不愛你了。你的婚姻失敗並不是今年發生的,而是去年,前年就發生了。你一定要好好反省自己,學習,提高。要不然以後你再婚還會遇到同樣的問題!你還會犯同樣的錯誤。你會永遠留不住任何男人。”
聽到這裏,我再也忍不住了。這個人,居然想詛咒我!我在外麵受氣,回到家,還會有八杆子打不著的親戚找上門來教訓我。她算老幾?
我嗖地跳起來,手一指大門,對她厲聲說:”你給我滾!”
我媽和表姨都愣住了。表姨的手還揮在空中。老媽坐在她對麵,端著茶杯。她倆一動不動地仰望著我。
幾秒後,倆人開始同時喋喋不休地說話。
老媽:”哎呀,你這個脾氣。表姨也是好心。她說的沒錯啊。”
表姨:”你怎麽這樣?你媽跟我說你很痛苦。我也離過婚,想著要多做好事,盡量幫助人。我好心換了好幾次地鐵跑過來開導你,你,你,你要向我道歉才行。”
我繼續指著大門,說:”你滾。我不歡迎你。你現在就滾出去!”
老媽惶恐地看看我,又看看表姨,說:”你一定要原諒她。對不起·,對不起。”
表姨抓起她的布包,急急地朝著門口跑,回頭說:”你,你。我一片好心。現在這個社會,真的是好心沒有好報!好,我走。我再也不來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
我跟著她到門口,等到她出門後,我把門砰地關上了。
我一眼沒有看坐在沙發上的老媽,自己進了臥室。
我聽到老媽在客廳裏對我說:”你別生氣。她這個人就是不著調。年輕的時候,差點進精神病院。”
我坐在臥室床上,氣鼓鼓地叫:”那你還把她招到家裏來。”
老媽的聲音氣若遊絲地飄過來:”哎,哎,我以為她病好了。哪知道她病得更嚴重了。一頓胡說八道。她還說是你的錯。真是!氣死我了。你趕走她,做得對!我都要叫她滾了。”
我忍著不笑出聲來。我知道老媽在吹牛,她永遠做不出來叫親戚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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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這是又好氣又好笑的一章。我覺得很有趣。我是嘴角掛著笑寫的,希望大家也是掛著笑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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