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聚多倫多(三十)遇見自己

 

三月底,在故鄉應該是雜花生樹、鶯飛草長的季節;而在多倫多依然是冰天雪地、萬物蕭索。

陶然已經給三所大專的會計專業提交了申請,隻等著她成人高中五月底的成績報上去就可以了。搞笑的是,申請大專居然還要她當年高中的畢業證和成績單。她當時把自己大學的畢業證和工作後的各種證書倒是翻譯好做了公證,可現在入學要的是高中成績。

好在爸爸把她所有的東西都收得好好的,她在視頻裏才和媽媽提到這個事情,老爸就直接找了出來,還在攝像頭前秀給她看。當年的自己粉嘟嘟的臉笑得一臉陽光燦爛,那個女孩就是自己嗎?那麽可愛而靈秀,陶然忍不住對比了一下視頻中自己現在的容顏,心裏不由升起一種歉疚,幾乎要對那個女孩說:“對不起,我虧欠了你。”

那個女孩子應該有更好的人生,是她讓這個女孩經曆了不必要的坎坷和磨難。我們很多人總覺得自己的生活可以由著自己性子來,其實站在另一個時空的立場上,如果你見到過去和未來的自己,你也是要對他們有一個合理的說法的。

現在陶然看到了高中時代的自己,心裏的愧悔極其的微妙和複雜,她不由長歎了一聲。是啊,她對不起年少的自己,對不起那個孩子當年的才情和靈氣;不過後悔也於事無補,她能做的,就是要對得起未來的自己。她要讓十年、二十年後的那個陶然,回首今日會對此刻的她說:“謝謝你,是你成就了我。”

 

自己也許應該再次考慮未來的路。讀會計不過是為了生計,但人生在活著以外有更廣闊更宏遠的天地——她要去那裏。冰封在心底的年少的夢想,會在未來的某年某月再次萌發新芽並開花結果的。

爸爸把高中畢業證和公證書寄了過來。陶然拿到畢業證,立刻把照片翻拍了下來,當天就去Walmart的自動洗照片的地方洗了兩張小的和一張很大的。大的她掛在了自己的牆上,小的放進了錢包,從此她會時時看到當年的自己,她虧欠的,她會加倍奉還——即使那個人就是自己。

 

下午,陶然剛從成人高中回來,楊蕭一聽到門響,就從自己的房間裏衝了出來。一見楊蕭這個德行,陶然就知道,這家夥又有作業急著要自己幫忙了。

果然,楊蕭半哭半笑地對她求告:“今天上課,大家都交作業,我傻了——啥作業?旁邊的人才說月初老師布置的兩千字的文章啊。我當時想,不還有四個星期嗎,長著呢,誰知道今天就要交?我隻有跟老師說我忘了帶——老師就讓我明天帶去。啊啊~~~~,兩千字啊……”

陶然聽了,隻有無可奈何地笑,問了一句:“什麽作業?”

楊蕭一聽陶然的口氣,知道陶然是幫定自己了,立刻也不那麽慌了,說:“是Marketing,做市場規劃的。”

陶然想了想,有點哭笑不得:“市場規劃?我一點都不懂,怎麽幫你寫?還兩千字?”

“哎呀。”楊蕭立刻說,“很簡單的,你英語那麽好,就隨便寫。”說著拉著陶然就去自己的房間。“我還讓幾個同學把他們的文章發過來給我做參考,你先讀一讀,模仿著寫,沒問題的。”

結果從下午四點到半夜一點,陶然就在那裏生搬硬套了一篇兩千字的關於市場營銷的文章。陶然沒有任何Marketing的常識,隻有先看楊蕭的課本。那家夥的課本嶄嶄新,估計上課都沒翻開過。

楊蕭弄來的那些參考文章都是中國留學生的作業,那些孩子的英語表達很有限,而且似乎專業也一般。惟獨有一篇還不錯,一問楊蕭,是個“三十五歲大叔”的。

“這個Peter大叔,長得那個寒磣,還小氣。沒事還追小美眉,全麵撒網,見誰都獻殷勤……”

“你還說,”陶然歎了一口氣,忍不住說楊蕭,“你還不是在利用人家。”

“不錯,我是在利用他。”楊蕭倒是坦白,“他也知道我在利用他——隻是他願意。”

“你這家夥。”陶然此刻沒有功夫和她理論,隻有簡單說了一句:“記住,玩物喪誌、玩人喪德。”

聽得楊蕭直翻白眼,關上門出去,到廚房裏哼著小調做晚飯去了。

陶然最喜歡吃她做的黑椒牛扒,配上蘑菇烤蘆筍,外帶她自己開發的黃瓜清雞湯,主食還是蒜蓉麵包吧……嗬嗬嗬,楊蕭自得其樂地忙著,就如同彈奏世界名曲的鋼琴家。

多做一份給那個Peter大叔吧,利用人總是不好的,況且她楊蕭也不想欠別人的人情。隻是這個Peter,給他點好臉就想東想西,現在專門做飯給他,說不定他還樂出心髒病呢。楊蕭想著,在鼻子裏冷哼了一聲。

 

楊蕭正在忙,紅姐就上來了。按照慣例,每個月底都要交下一個月的房租,陶然和楊蕭從來都是提前親自下去給紅姐。紅姐上來不過是想看看Mary和Tina在不在。Tina回中國了,還沒回來;Mary出去打工了,紅姐就在她們的房門上又貼了個條子。

看見楊蕭在廚房裏忙得熱火朝天、興致勃勃,紅姐看得好是羨慕:“楊蕭啊,以後誰娶了你,那真是福氣。”說著不由感慨,一感慨聲音就更大了:“你們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能做飯的就很少了,更何況還做得這麽好。人也長得漂亮,家境又好……”

楊蕭趕緊打斷:“我個性差,到誰家都是禍害。還就呆在家裏,專業禍害我爸我媽好了。”

紅姐也聽不出來楊蕭的敷衍,反倒樂得笑嗬嗬的:“哎呀,你的個性啊,說好也好,說壞也壞……就看你以後碰到什麽人。你對人好,那是往死裏好;你要對人壞,那也是往死裏壞。”

楊蕭從來沒把紅姐的話當回事,可這幾句不知怎的就打進了她的心裏。等紅姐下去了,她一個人在廚房裏發愣。確實,要看她碰到什麽人了。若是那個人,她會很好很好很好;但若是別人,想她不壞都難。

記得陶然有次和她聊天,說我們要找尋的不是一個好人,而應該是一個讓我們變得更好的人。而這世界上,可以讓她楊蕭變得更好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她媽媽,另一個就是那個他。

他在哪裏?此刻又在做什麽?他是否知道我在這裏想著他?楊蕭就這樣想著想著,眼淚漸漸漫出了眼眶。

 

子微,這是他決定成為“他”的時候自己改的名字,那時他十三歲,讀初二。楊蕭從來不在意別人的生活,連她自己的人生也隻局限於當下。關於童年,她楊蕭不想回憶;關於未來,也毫無規劃。但她卻喜歡聽子微講述他的故事,那個像男孩子一樣灑脫而奔放的小女孩的各種困惑和反思,以及毅然決然對自我的選擇。這些深深地打動了楊蕭,她以為自己夠叛逆,相比子微,自己的反叛不過是鬧脾氣而已;而子微的一切卻是理性而清醒地選擇和擔待。就這樣喜歡上了他,在她楊蕭心裏,子微就是一個他。

那時,當楊蕭告訴子微自己喜歡他的時候,子微半天沒做聲。最後,楊蕭忍不住吼了一句:“什麽意思?你倒是放個屁啊。”

子微看著她,很認真很細致地看著她,然後溫和地說:“我是自己決定要做一個男生的,而且我一直都是很坦然地去做著,不因為別人的眼光和看法而困惑和難過。如果你想和我在一起,我希望你也可以做到坦然。我的感情應該是放在太陽之下的,我不會去隱瞞。因為那樣對你不公平,對我也不公平。”

楊蕭看著子微沒出聲,確實她就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她的概念裏這樣的交往應該是隱蔽的,因為這是有很大風險的,而她楊蕭願意為他擔這種風險。可是沒想到子微並不領她的情,他要的,是光明正大坦蕩自如的戀情——她做不到。

子微也知道她做不到,於是微笑著看看她,然後離開了。

媽的!居然被這個家夥小看了。楊蕭看著子微的背影,心裏有種無可奈何的怨憤和失落。

那時是高三,沒幾個月就要高考了,正是緊張的時候。子微還是抽空去滑滑板、遊泳跳水、打電玩、看漫畫……他學得很輕鬆,而且總是班裏前三名。怎麽會有這樣的奇葩人物?估計老天爺造別人的時候都是批量產的,對子微卻是親手手工打造,隻是手工製作出了點Bug。

子微似乎也忘記了他和楊蕭之間有過那樣的對話,對她還是和以前一樣,隻是這更讓楊蕭心裏不是滋味——這家夥原來真沒把我當回事兒呢。然而有什麽好計較的呢?是她楊蕭沒這個膽讓子微把她當回事兒。

但楊蕭也絕不是那種把玩幽怨和惆悵的人物,她壓根兒就沒有作為怨婦的任何特質——你不把我當回事兒,好啊,我還更不把你當回事呢。

可是楊蕭所做的,就是許多女孩子在戀愛中賭氣做的行為,她直截了當和另一個男生交往了——她要故意氣一氣那個自以為是的家夥。別看楊蕭蠻橫,可喜歡她的男生倒是真不少,她就故意挑了個本班的帥哥——既然要氣人,那就索性惡心到底,天天在你眼前和另一個男生晃悠,看你鬧心不鬧心,看你還當沒事!

至於子微,麵對了楊蕭這樣的行為,似乎真的沒有什麽觸動,隻是偶爾課間他和別人聊著天,突然會有幾秒鍾的失語,因為看到了楊蕭和那個男生在一起說笑;他臉上也有一種失落,不過隻是一瞬間,又恢複了常態。

就這麽亂七八糟地過了兩三個月,然後就是子微的生日了。子微邀請了一群同學朋友下課後去KTV玩。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邀請了楊蕭,因為畢竟兩人的關係一直都還不錯。

楊蕭看著子微,無可無不可地“哦”了一聲,調侃:“可以帶‘家屬’嗎?”

子微看看她,她臉上明明白白寫著“挑釁”。子微於是淡淡一笑:“有多少帶多少。”然後走掉了。

楊蕭看著子微的背影在心裏冷哼了一聲——還“有多少帶多少”呢?老娘今天就真跟你杠上了。

說是生日,子微一天的臉色都不怎麽好。

晚上,大家都到KTV包廂裏給子微過生日了,可楊蕭還沒出現。她不出現,子微的心就一直懸著。按楊蕭的個性,誰惹了她,那她絕對會報複到讓你去年的年夜飯都可以吐出來。

子微受楊蕭“虐待”已久,兩人最後還成了朋友,彼此的個性和心地真的是相互吸引的。普通的女孩對於子微來說真的很“普通”,而楊蕭的蠻橫刁鑽、無所顧忌、無所畏懼早已經在子微心裏留下了一席之地。作為朋友,子微毫不猶豫;可是要進一步,子微不得不考慮。他對楊蕭說的那番話,關於他的戀情必須是在陽光下的,那是他早就思考過的。十三歲時,當他決定做一個男孩的時候,從此他就在思考這些問題。他不會忘記當時楊蕭的表情,有驚訝、有失落,還有佩服,甚至還有對自己的一種慚愧。

他以為自己做了一件正確的事情。而現在看來,有些事情不是事先可以預想的,也不是所謂的正確和錯誤可以定位的。

一句話,他受不了楊蕭和別的男生在一起——盡管他完全了解那家夥是故意這麽做的。

似乎才突然發現,楊蕭原來果然是美女。有時,她剛洗完頭發,陽光裏有幾縷發絲被風吹到了臉上,她似乎無意中用修長的手指撫過;或者,她麵對超出了自己小宇宙能力的解析幾何題,隻有瞪大了無辜無能的雙眼,然後從小巧紅潤的嘴唇裏吐出一個自我解嘲似的“QIE~~~~~”;還有她雖然和自己一樣常穿中性服裝,可那些小花的圍巾、精致的發卡、還有若有似無的芳香提醒你她作為女孩的內在……這一切,隻要想想就讓他砰然心動。

原來,自己其實是喜歡楊蕭的。子微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心意,百無聊賴之中隻有一口接一口喝著啤酒,直到自己半迷糊。

楊蕭終於出現了。在一群人驚歎中,子微轉過頭,然後他看到了門邊的楊蕭——那家夥穿著天藍色的公主裙,外套白色紗織小外套,腳蹬一雙高跟鞋,挽著發髻,露出了修長的脖子,提著一個小皮包,懷裏還抱著一隻白色的比熊犬……

太意外了,子微一點也沒想到楊蕭會用這麽隆重的造型出現——不過,還真好看。他還在發呆,楊蕭就走過來,坐在他的旁邊,丟給他一個小禮物盒子,隨便說了句:“生日快樂!”

子微機械地回答了句:“謝謝!”再看看門口,並沒有別的人。楊蕭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句:“今天你生日,就不惡心你了。”

一句話,子微的心裏立刻陽光燦爛、春暖花開。

楊蕭看看他,冷笑了一下:“可是,如你所願,我怎麽還是得帶家屬的。”

子微愣了愣,心裏一寒,臉上也有點生硬了。

楊蕭突然壞笑了一下,拍了拍懷裏的狗狗:“嘟嘟就是我今天帶的家屬。”

子微才心裏一鬆,看著楊蕭的壞笑,也不由笑了起來。她是他的克星,她怎麽使壞,他都不會見怪,相反,隻是覺得很可愛。

 

就這樣兩個人在一起了,也談不上是在陽光下還是在星光下,兩人不刻意隱瞞,也不刻意宣揚。那時就要畢業了,高考重壓之下,似乎沒有人在意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然後,子微考上了財大,楊蕭的成績實在太差,最後一個外地二線城市的工專給了她機會。她媽媽想了想,決定讓她花兩年學英語,然後送她出國自費留學。楊蕭倒是很開心可以去外語學院讀補習班,因為外語學院離財大很近,她和子微那段時光真的是很快樂——直到她媽媽發現了他們的交往。

後麵的事情就毫無懸念了,楊蕭和媽媽發生了劇烈的衝突,打罵不是楊蕭害怕的;經濟封鎖和斷絕關係她也可以承受;就連媽媽跑去找了子微的父母,雙方家長合力做了各種怪事,她也無所謂;不過媽媽最後住院了,而且不再理她,隻是一個人流淚……那時,她才覺得愧疚。反思之中越發覺得對不起媽媽這麽些年的養育,她自己也忍不住哭了。

她的媽媽為自己犧牲了很多、付出了很多,沒有了她,媽媽會崩潰的。而子微還年輕,他可以再去找別的人;他會受傷,但時間長了,總是會慢慢好的。她做出了這樣的決定,也這樣做了,而且做得很徹底。

那天她回來告訴媽媽自己和子微分手了,然後就關上手機、關上電腦,倒頭就睡。過了一會兒,媽媽進來,坐在她的床邊,靜靜地守著她。過了好久,媽媽才似乎無意中問了一句:“你是下定了決心嗎?”她不做聲。媽媽沉默了一下說:“下定了決心再說,要不反反複複,大家都難受——傷一次,就夠了。”

“傷一次,就夠了。”楊蕭品味著媽媽的話。確實,如果無法在一起,那麽就斷得決然吧。媽媽也看出了她的心意,第二天就送她回千裏之外的外婆家,讓她在那裏靜心學英語,沒有手機、沒有網絡,就這樣呆了六個月。回家的時候,媽媽已經把留學的事情辦的差不多了,她幾乎足不出戶呆兩個多月,就得到簽證出國了。她沒有告訴任何人,她去了哪裏,就這樣消失了,和以前的生活完全斷絕了。因為她知道,如果子微從任何人那裏打聽到她的消息,就會不顧一切來找她。她怕見到他——怕見到他受傷的樣子,也怕自己一旦看到他就無法下定決心……

為了讓媽媽放心,也為了讓自己徹底死心,楊蕭把以前的QQ號和郵箱都給了媽媽。隻是她最終還是保留了一個電子郵箱地址,果然,子微不停試圖聯係她,隻是她從來沒有回複過任何消息。不僅對子微,連以前的同學、朋友,她都斷絕了往來。她來到加拿大,沒有了過去。

媽媽也很決斷,讓楊蕭畢業前都不要回國,也是怕萬一回去碰到了以前的熟人,讓別人了解了她的近況和聯係方式。媽媽是個奇人,她憑直覺就知道子微是個非常有毅力而且非常聰明的人,和這樣的對手過招,你必須非常小心。她封鎖了楊蕭去加拿大的消息,除了幾個至親的家人,她對外一律說楊蕭去了澳大利亞的墨爾本。媽媽的苦心果然奏效了,子微確實不惜一切代價尋找楊蕭的下落,最後從不同渠道得到的消息都是,楊蕭去了墨爾本。

墨爾本,這個陌生的城市從此成了子微心中最溫馨的地方——楊蕭在那裏呢。不由自主,子微開始渴望了解墨爾本。他時常在網上查看這個城市,看那裏的街道和風景。楊蕭會住在這裏嗎?那個街邊的背影會是她嗎?看著看著,子微歎著氣笑了——不管你在哪裏,我都會去找你的。

墨爾本,等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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