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記憶,我們聊吧 (2)

我的記憶,我親愛的記憶,我這樣稱呼你,是因為我把你,也就是我的過去看成是一個人,而不僅僅是我腦海裏對自己的記憶。你代表了我的童少青中年,以及其中的一切經曆。他們雖然是我的過去,卻是你正在經曆的。我向你望過去,你清楚地在那裏,做著我做過的一切,栩栩如生,因此我不能不把你當做一個鮮活的實體。這當然讓一些人糊塗,因為不論在中文裏還是在英文裏,記憶都不是指一個人,而是一個人的內在記憶。我在剛看到納博科夫的回憶錄時,就對那個書名很不解,什麽《說,記憶》,後來才知道,他的意思是,記憶,你說吧,但即使是他,除了題目把記憶擬人化呼喚了一下,整個書還是自己在回憶,自己把經過的事情說出來。但是當我理解那句話的時候,我馬上就看到了你,我的記憶。這裏我要重複說幾次,我的記憶,我親愛的記憶,我看到你在那裏行走,看到你在那裏哭泣,跳躍,歌唱。當我回憶的時候,我是在與你對話,而不是把記憶從我的腦袋裏挖出來。我也感謝你,是你攜帶著我的過去還在那裏生活著。而且,你也步步緊跟著我,絕不會被我拉下,我前行一步,你也前行一步,你是我後麵那一連串的腳步。你還任勞任怨,一聲不吭地接過我一切的行為和言語,有時候,我覺得你就像我的垃圾桶,把我的一切不嫌不棄地接著。

我對你如此深情,以至於一定有人說我是自戀狂。這當然也不無道理,我對你的愛和話語的確會讓人有這樣的想法。但是,我的記憶,我親愛的記憶,你也不是隻有你自己,你的身邊還有那時候的我的父母,我的爺爺奶奶、姥爺姥姥、舅舅、叔叔、姑姑、姨姨,我的同學、我的好友,不是嗎?這怎麽是自戀呢?如果一定要說我愛的是什麽,那麽愛的是人生、生命、生活。這兩天美國出了一部新電影,講的是著名作曲家倫納德·伯恩斯坦,更確切的說,是他的記憶。多麽難忘的一個記憶,那麽激情,那麽天才。如果你愛自己的記憶,你也會別人的記憶,尤其是那些優美的記憶,真實的記憶。我愛讀書,尤其傳記,其實就是愛別人的記憶。朋友對我講他們的故事,我也願意聆聽,就是喜歡他們的記憶。當然,你會討厭醜陋的記憶,虛假的記憶。記憶和人一樣,有美有醜,有真有假。但總的來說,我們還是要把著重點放在美和真實的方麵。這部電影裏有句話是這樣的:如果夏天不在你的心中鳴唱,那就沒什麽在你心中鳴唱;如果沒什麽在你的心中鳴唱,你做不了音樂。對於寫作者來說,記憶等同於音樂家的歌唱。如果記憶不能讓你熱愛,就沒什麽東西能讓你愛,而如果沒有愛,你做不了寫作。其實做人也一樣,如果記憶不能讓你熱愛生活,那就沒什麽能讓你熱愛生活,而如果你不愛生活,你也做不了一個愛生活的人。

所以,我愛生活,我也愛你,我的記憶,尤其童年,倒不是愛那個貧困,而是愛那個生命力,以及周圍所有人在他們與生活的困難搏鬥的時候對我的愛。(也有你,我的記憶。)

關於我嬰兒的時候,我的記憶就是一幅照片,那是在吉林,爺爺奶奶能把那麽一大家子人趕到一起,也是不容易。我不知道是在家裏請人來,還是去照相館裏照的。總之有爺爺奶奶叔叔姑姑還有大伯一家,那時有兩個堂哥一個堂姐。我對著這張記憶的照片在腦海裏望過去,每個人的樣子、眼神都清清楚楚,我四叔五叔十歲出頭,我堂哥哥姐姐不到十歲。爺爺除外,我記不起來他的樣子。然後就是我媽媽坐在中間抱著剛出生的我。她微笑著,臉上洋溢著年輕母親的幸福,盡量不受啼哭中伸胳膊伸腿的我的影響,看著鏡頭。

我爸爸不在照片中,因為他在千裏之外上班。我媽媽為了生我,特地從那裏回到吉林。原因大概是想留給我奶奶看護我。但我想也許是因為命運決定讓我成為一個城裏人,雖然吉林也不是大都市。雖然我對農村也沒有歧視,但一想起我媽沒有讓我在以後寫回憶的時候不得不寫生在靠近內蒙古的一個生產隊裏,而是在那個靠著鬆花江、以霧凇和豐滿滑雪場聞名的城市裏而有那麽點沾沾自喜。我想也許自己因此,尤其是在出生那天喝了鬆花江的水也沾上了那麽點靈氣。我無法證明這倒底有沒有科學道理,但是卻又有些相信,敢於冒著被出生在農村的兩個弟弟的忿恨還有我無數出生在農村的朋友們的厭惡說這些話,但這是我的真實想法啊。這麽一想,就連我生在普林斯頓的兒子,還有那麽多基本生在美國鄉村出生的朋友的孩子我都有些鄙視了,不論他們日後去了哈佛還是斯坦福。哪裏都沒有吉林市好,吉林市的水最甜,草最綠,山最靈。

我媽媽生完我一個月就回到千裏之外的工作去了。沒幾個月她又想我受不了,來把我帶走了。

我的記憶,對於繈褓之中的我,(也是那時的你),我就隻是記住,或者說就隻知道這麽多了。

我回去之後,媽媽工作忙,就把我送到保姆家,也就是前麵說的那個炕,那個屋脊,那個泥地板。

我離開吉林的時候,帶了一些餅幹,那是城市能提供的一種奢侈品。過一段時間,我爸又回過一次吉林,他想到我,又給我買了一些餅幹,裝在一個黃袋子裏,他的記憶記著的。

每天去那個保姆家,我媽就給我帶些餅幹。沒別的。我吃膩了,就趴在炕沿喂保姆家小狗我吃膩了的餅幹。也會看著那地中間的黑洞。我不能理解,他們為什麽不早一點把那個黑洞蓋上蓋,那樣我就不會有這麽深的恐懼,我可能會提早下地走路。

大概一歲半的時候,我媽媽工作太忙,就把我送到了姥姥家。

我的記憶,這是我們可以分享的最早的一批回憶。

我和你,我的記憶,我們主要是分享共同擁有的東西,這讓我思考了一下我們的關係。

我和你,你是記憶,而我是開拓者。我不斷向前走,把經曆過的事一件一件地拋給你。小的時候,大多數是父母的“擺布”,他們讓我去哪,我就去哪。直到有一天,我離開了家,於是就隻能靠自己開拓了。我走南闖北,也因此給你,我的記憶,更多更廣的內容。就這樣我走到了21世紀20年代,在紐約、倫敦和香港都生活過,你也跟著我,在這些地方亦步亦趨。現在有了人工智能。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我的記憶?這意味著有可能你會長生不死。一般來說,我還是會死的,總有一天,我會不在的,或者,我老年癡呆不再有思維了,剩下的,或者能記住我們的,就隻有你,我的記憶了。在從前,你們這些“記憶”類人人(不是類人猿),有時也能長生不老,比如,做大人物青史留名,但當上大人物不容易,也不是每個人都想當,於是又有很多人想做大文豪。他們這樣做的原因,部分是讓你們這些“記憶”體長生不老。杜甫說,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透露了文人的目的性。所以,我也想讓你永遠存活在我的文章裏。為了這個,我辛勤筆耕,白發幾許。人們說這是自戀,但其實這是多麽忘我的精神啊。自己寫的那麽疲憊,累死了(作家那個不是累死的?),還要把生命傳給了他的記憶。這難道不是非常感人的利他精神嗎?他們不是最可愛的人嗎?這讓我想到回老家產卵的鮭魚,他們曆經萬險,回來產卵之後就死。我曾經感歎道:

對於鮭魚來說,生命是一個簡單的過程,但絕非容易!

五個月大的小鮭魚不過五英寸長,可是命中注定的,它們要遊到幾百英裏外的大海,在那裏生活長大。上百萬隻小魚結伴出發,從出生的小河,熱熱鬧鬧地遊到大河,在那裏完成從淡水魚到鹹水魚的轉變。那裏充滿了誘惑,但從未謀麵的大海,牢牢地鑲嵌在它們的基因裏,讓它們義無返顧的前行。

有一天前麵豁然開朗,無邊無際,小魚們終於遊到了夢中的大海。之後的幾年間,美味的小章魚和小蝦把它們喂大。可是生活並非一帆風順。經常有大魚在追殺,還有人類布下的捕撈網,讓很多同伴轉眼之間就消失了。生命是脆弱的,但很頑強。

鮭魚們長大了。可結結實實正當壯年的它們卻忽然想起了家。想到他們最深的記憶。那裏已經沒有父母,事實上他們從來沒有見過父母,但家鄉泥土的氣味卻變得越來越清楚,揮之不去。小時候兩岸的樹木和花草也變得越發清晰起來,似在眼前(有點像吉林市)。

於是它們開始結隊洄遊。先到大河,再按照那熟悉的味道找到小河。一路上曆盡千辛萬苦,但義無返顧,正如來時的樣子。生命似乎隻有在完成了出海和海歸這樣一個循環才有意義。

回到家,它們忽然發現,那驅使它們不折不撓回來的動力,是那傳宗接代的原始使命。想起一路上的艱辛,它們不想再走了。可是它們已無法完成從鹹水魚到淡水魚的轉化,不能適合家鄉的自然環境。於是它們像教父裏的那句台詞,迷惑之時,做愛。做呀做呀,做了很多孕育新生命的卵。最後一點力氣用光了的時候,生命就如鬧鍾一樣準時,嘎然而止。

多少天後,一群新的小鮭魚,不到五英寸長,又浩浩蕩蕩的出發了。


你看,古代文人,為了讓自己的記憶一直活下去,是不是像鮭魚?他們之所以這樣無私,就是因為人的記憶對人來說那麽忠誠,任勞任怨,像垃圾桶一樣接受你這個拓荒者人一邊走一邊扔過來的各種東西,好的,還是SHIT。

但是現在,你有一種新的長生不老的方式,不論你是大文豪還是小文豪,甚至根本不是文豪,都可以進入一個人工智能的腦子裏,繼續活下去。這就是人類的將來。通過你,我的童少青中老年能夠永遠地存活下去,先是在計算機裏。以後當人工材料完善了,你可能會有一個身體,比我健康,比我英俊。有人會說,你好自私啊。他們覺得我對你的愛太深,是自戀。但我覺得,我都已經死去,哪裏有什麽自私自戀。我讓我的記憶活下去,是因為我感謝我的童少青中老年,他們讓我有過幸福的和痛苦但終究是幸福的體驗。

或者,我真的有點自私,那就是,我會與你,我的記憶,最終成為同體。我先是換了個電子矽基身體,然後有一天,醫生把我的腦子也換成矽基電腦。我的記憶,從此我們再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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