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49、長篇民國小說《永泰裏》第十章 同根異枝(3)&(4)

來源: 黎程程 2023-11-23 09:47:3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4542 bytes)

楊二爺的太太秦氏詠梅,自十八歲嫁到楊家後,勤勉持家、盡心侍奉公婆,加上懷的是“進門兒喜”,一向期盼人丁興旺的公婆,見了嫡親的長孫自然十分歡喜,進而對詠梅也甚是滿意。

詠梅用被子蓋著雙腿,偎靠在炕頭暖和,想起家裏的柴米油鹽雜事,心裏著急,不免跟仲軒囉嗦起來:“今年的過冬煤沒存下足夠的量,前一陣子價錢漲得凶,我尋思著再等等看,沒想到,如今是有價無市,我每天都催著老張去煤店看看,管多貴也得買了,好歹把這個冬天給應付過去,凍壞了老人、孩子可就來了罪受。唉,今兒個冬天格外地寒,偏偏又趕上日本人進城。我聽說,棗莊的煤礦被日本人給占了,出產的煤大部分被押下,說是要運去日本,根本過不來青島,市麵兒上原先剩餘點煤,也被店主們給囤積起來了。噢,秋禾在娘跟前兒嘟囔過好幾回了,說是孩子們凍得手腳都生了凍瘡,我讓她把床換回火炕,可她又不肯,說是寧願受凍也不願要那粗笨難看的土炕。”

她見丈夫不搭茬接話,悶不吱聲地坐椅子上低頭猛吸煙,好像很不開心的樣子,就勸他:“還是為剛才叔軒兩口子的事兒?算了,甭跟他們一般計較了,三弟向來說話有口無心,都這麽多年了,又不是不摸他的脾氣,他說什麽你就聽著,權當是耳朵給捂住了。”

“噢,不是因為他。”

“那又為啥?”

仲軒低頭猛吸了一口煙,長長地吐了口氣:“今早我在匯泉跑馬場遇上永泰裏姓蕭的了,我這心裏頭不是個滋味兒。”

“噢?”

詠梅安慰他:“都過去了,就算了,官司雖然輸了,好在咱也沒損失太多的錢,再者說了,大哥那不還留下了個兒子麽?他畢竟跟楊家也是有血脈關係的人,念著他們孤兒寡母的,熬日子怪不容易,咱也別逼人太甚,你說是吧?當初爹留下那遺言,我估摸著也是他老人家一時氣極,才,”

“不是為錢的事兒,我答應給她雙份兒的錢,可她拒絕了。”

詠梅不解:“為啥?這錢可以在街裏買棟更大更好的新樓了。”

“是啊,我也是這麽勸她來著”,仲軒沉默了片刻,又道:“我觀那蕭氏不似一般的市井俗婦,還是有點風骨傲氣的,也是,咱爹到老都不肯認她,她心裏八成別著個勁兒,成心要跟咱不對付。”

“噢”,詠梅隨聲附和了一下:“唉,隻是,咱娘那邊怎麽個回話?我怕她一時著急,又跟上次打那官司似的,再急出點兒什麽毛病伍的,可就麻煩了。”

仲軒不語,良久才道:“咱娘那邊還好說,我隻推說不好辦就行了,她也不好逼我,再拖上幾年,也許她沒了指望也就死了心,隻怕三弟那個火爆脾氣,捺不住性子,又爭強好勝,算了,不想說他了,咱走一步、看一步吧。”

詠梅見他情緒低沉, 不好再接茬說下去,就小心問他:“今兒去的人,多麽?”

仲軒歎了口氣,沒有直接回答她,卻道:“梅,你說我這是,唉,枉為人啊。”

詠梅知他心中難受,便想法寬解他:“你是商會的董事,身不由己啊,會長不是威脅說,不去的要給予停業處分嗎?咱家這一大攤子,若是停了業可怎麽辦是好?難不成,大家都喝西北風去?”

“唉,為人難、難為人啊。”仲軒歎了口氣,接著又淒然一笑:“嗬,文老板借口生病,陳總經理借口外地商事,李老板以年事已高推托,還有兩人幹脆提交了辭呈,九個董事,我看也就我一個,膽小如鼠,被會長的威逼給嚇住。”

詠梅道:“咳,你就別想那麽多了,如今兵荒馬亂的年月,家國不能兩全,咱為人磊落,不失良心就行了。”

“唉——!我,我竟然去歡迎日本鬼子的入侵,到底是慶祝青島的淪陷呢,還是歡迎大日本軍的統治?瞧瞧我幹的這事兒,上對不起列祖列宗,下對不起兒孫後輩,我他媽的還算是個人?!”

仲軒狠狠地在煙灰缸裏掐滅手裏的煙卷兒,輕輕搖頭,眼裏流出兩行清淚,歎曰:“古人雲: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君子窮不失義、達不離道,可我,風骨不存、道義盡失,慚愧啊。”

*******   ******   ******                      

次日,尚未用早膳,黃氏便把兩個兒子叫到跟前兒來坐下,商量過年的事情,她臉色陰沉,看樣子心情卻不好。

“我昨晚整宿沒睡好,一直尋思著,今年還要不要請老爺回家來過年。不請吧,怕他不安生,又給我托夢來;若是請他吧,日本人把著出城的路口,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萬一日本人看著哪兒不順眼,起點什麽是非出來,一大家口人還怎麽過年?!”

仲軒沒吱聲,叔軒搶先道:“娘,往年都是請爹回家過年的,今年若是改了規矩,隻怕他老人家先不樂意了呢。”

黃氏心裏為難:“我也是這個意思,怕冷不丁地鬧這一出,他不習慣,可又覺著,日本人不講道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叔軒建議:“娘,要我說不如咱就在這院兒裏請他老人家吧,非常時期,一切都得從簡。”

仲軒沉思了一會兒,對叔軒道:“這些年來,爹他老人家一直都在護保佑咱們,楊家如今買賣興隆、財運亨通、子孫滿堂,咱可不能因為來了日本人就不恭敬他老人家了,雖說眼下咱有些困難,但禮數斷斷不能少。”

“哎我說二哥,你這是怎麽個意思?”叔軒一聽就不樂意了,他心裏窩不得委屈,就把腦袋歪向楊老太太,而眼睛卻似乎是在看著仲軒,目光依舊飄忽忽地不牢實:“娘,您倒是給評評理兒,我啥時不恭敬爹了?哪回他老人家不是我親自去請的?”

黃氏道:“三兒,你二哥沒有要責備你的意思呢,要我說,今年就在附近請他吧,他若不樂意,自管找我來說,噢,你們多備下點紙錢打發他,祭品也從厚。嗐,這麽多年了,他隻會欺負我一個。”

有了娘撐腰,叔軒趁機又道:“娘,我都三十出頭了,這家裏,是不是也該聽聽我的意見了?”

“那當然”,黃氏點頭,又問:“咋了?”

叔軒道:“娘,家裏大小六間鋪子,怎麽也應該有我一份兒吧?生意上的事情,一直都是二哥一手把著,我連個摻言進語的機會都沒有,您老還總抱怨兒子我不長進,先不說我這心裏頭的感覺,就說是學習吧,我也得有個機會才行啊。”

黃氏“嗯”了一聲,轉頭又跟仲軒說:“三兒說得也是,他在家閑著無事,隻會逗弄土蚱,白白浪費了肚裏的學問,不如讓他跟你學做生意,你們兄弟倆合手,勢力總是要強些。”

仲軒“哦”了一下,不置可否,叔軒趁機道:“二哥,那我就先從賬目上學起吧,這些日子鋪子裏沒生意可做,正好,你可以在家教教我。”

黃氏點頭附和,“這主意不錯”,忽然想起那些蟋蟀來,她不免又要責備他:“隻是,你先把那些個小蟲伍的都給我弄走,我聽著那些土蚱吱吱叫喚就堵得心慌。”

“娘——,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嘛”,叔軒好言哄她:“我不就是閑來無事,逗弄逗弄幾個活物麽?總強其我出去吃喝嫖賭吧?我若是跟老大那般踢騰,再帶個窯姐兒回來,您還不得把我也一遭給趕出門子去?”

“呸!”黃氏啐了一口:“你咋就跟他學?!我們楊家被那個婊*子害成這樣,你還嫌不夠?”

仲軒道:“娘,我昨兒個在匯泉見著永泰裏姓蕭的了,我估摸著,大概是被她認出來,便過去跟她打了聲招呼。”

“噢?你跟那個臭不要臉的說什麽了?”

“也沒多說什麽,就是勸她把永泰裏賣給咱,我許給她雙倍的價錢。”

叔軒一聽先不樂意了:“憑什麽給她雙倍的錢?!問過我了嗎?”一著急,他那雙眼珠子愈發活泛起來:“永泰裏本就是咱楊家的產業,讓她白白使用了這麽些年,空手套白狼、坐收租金這等好事兒讓她攤上了,不知感恩也就罷了,居然還恬不知恥地賴著不走了。雙份兒的錢?哼,咱沒趕她大街上睡去,就已經夠仁至義盡的了,憑什麽還要給她雙份兒的錢?!救濟窮人還能落個樂善好施的名聲呢。”

黃氏沒理會老三的話,問仲軒:“那,她同意了沒?”

“噢,尚未。”

“為什麽?哪個婊*子不貪錢愛財?是不是,你沒把那層意思講透?”

仲軒道:“也不是,我看那蕭氏倒也有幾分骨氣,不似我以往的想象。”

叔軒從鼻子裏出了一聲氣:“二哥,八成是那女人在你麵前說了什麽中聽的吧?那種女人要是有骨氣,哼,我大頭衝下,倒過來走。瞧瞧咱家老大,啊?他若不是被那個狐狸精給迷住了,三天兩頭回家來找別扭,咱爹還至於走那麽早?”

叔軒提起老爺的死,黃氏愈發氣悶:“三兒,你倒是說說你的看法。”

“要我說,咱接著把那官司跟她打下去,看誰能耗得過誰!”叔軒往前傾了傾身子,道:“日本人不是來了麽?正好!趁著眼下這亂哄哄的當口,咱把永泰裏給收回來,省得夜長夢多。”

黃氏搖了搖頭:“怕是沒那麽容易,市裏的法院那不都判了不準上訴了麽。”

“法院算個屁!現在,就連市府都歸日本人管了,更何況一個法院。”

叔軒不服氣,伸手指著永泰裏的方向:“噢,她姓蕭的能拜得到神仙,難道說,咱楊家的男人就都是些酒囊飯袋、廢柴窩囊廢?我還偏不信,就憑咱兄弟倆在青島港上混了這許多年,還找不到個比她的靠山、勢力還大的人物呢!不說別人,就拿吳先生來說,他幾十年前就在日本國留洋,青島港上做生意的日本人也不老少了,就算這裏麵沒一個是他的朋友,憑他那一口流利的日本語,還怕交結不到個把的日本朋友?”

“三弟,你這是什麽話?!日本人禽獸不如,咱豈可與他們犯來往!”見叔軒越說越不像樣,仲軒的臉色漸漸變得難看,忍不住斥他:“永泰裏乃我們楊家的家事,我不想假借日本人之手,做下些違心的事情,遭後人恥笑。這事,到此為止,你休再提起!”

“瞧瞧,二哥你這又是怎麽說話呢?跟我較真兒頂個屁用?!有本事你找日本人明著鬥去啊,話說回來了,你鬥得過人家麽?”叔軒被二哥這一頓教訓,也不樂意了:“咱中國人窩裏鬥了這些年,遠處的不說,就說自打民國建立以來吧,軍閥混戰、派係林立,他們哪個為咱百姓想過?還不是各自占山為王,撈盡好處,啊?日本人怎麽了?誰能讓我過上好日子,我便擁護誰。”

“你,你這不是有奶便是娘麽?!”

叔軒一邊低眉清理著指甲,一邊慢條斯理地反駁道:“得得,你也甭跟我急眼,說那麽難聽幹嗎?空話、大話誰不會說啊。我倒問你,大清帝國是咱漢人的天下嗎?漢人不也蓄發留辮了二百來年兒?咱爺爺的那塊牌匾還是清人給題的呢。再說眼前,青島港通埠才幾十年,德國人來了又走,日本人走了又來,老百姓的日子還得照常過不是?我也沒見誰先上了吊去。”

仲軒惱怒:“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這麽點道理難道你都不懂?枉你讀了那麽多的聖賢書。”

叔軒倒沉住了氣,幹脆將手指頭抬起來,擱眼前清理起來:“嗬嗬,你也甭急著教訓我,難道,你還覺得自己比我強不少?日本人來了,咱楊家就不要做生意了?要做生意,就難免要跟日本人打交道,既然要跟日本人打交道,那就不能既做婊*子又立牌坊”,他轉頭又楊老太太:“娘,是這個理兒不?”

叔軒向來口齒伶俐,這下,仲軒被他詰問得無語以對,漲紅了臉,憋了半天才道:“難道,為了錢,我們兄弟連一點點羞恥心都不要了嗎?!”

“嗬嗬”,叔軒輕蔑地一笑,在清理好的指甲上“呼——”地吹了長長一大口氣兒,才道:“哼,羞恥心?管多錢一斤涅?該感到羞恥的不應該是你我吧?咱兄弟倆最多不過是想著發家、守業罷了,政府裏有些人,恨不能連國家也賣給了日本人呢。”

見仲軒被駁得啞言,叔軒暗自得意,不禁又逞起口舌之能來:“二哥,別忘了,咱爹可也是留過東洋的呢,難不成,你要連他老人家也一遭教訓了?”

“你!”仲軒張口結舌。

黃氏見倆兒子在自己麵前喋喋爭吵,喝斥道:“成何體統,你倆都給我閉嘴!各回各的屋去,少在我跟前兒害我眼。”

所有跟帖: 

發發發,你寫民國時候人們對話氛圍真好,不知道你怎麽沉浸其中的,讚 -望沙- 給 望沙 發送悄悄話 望沙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11/23/2023 postreply 10:03:27

謝鼓勵,上茶。 -黎程程- 給 黎程程 發送悄悄話 黎程程 的博客首頁 (72 bytes) () 11/23/2023 postreply 11:4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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