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結尾:“又去打針了。”所有大牙都掉光了的小灰終於把那半個包子啃完,它一邊舔著嘴一邊自言自語道:“如果一百天的時候我沒死,長大了是不是就變成這個倒黴樣兒呢?”]
小灰已經15歲了,按貓的年齡算來它應該被尊稱一聲“灰爺”才對。灰爺除了比年輕時更愛打瞌睡外,那一雙眼珠子依然精光賊亮,沒有一點近視老花或者白內障,聽力方麵也不遑多讓,助聽器這樣的勞什子是肯定用不上的,隻要把又大又尖的耳殼子旋轉一下,就能象雷達一樣捕捉到聲音的方向。灰爺的身子骨也很硬朗,話說千金難買老來瘦,瘦條兒的灰爺不需節食也不需要練功,身材自然保持得像個小豹子一樣,太高的地方跳不上去,但平地上輕鬆一跑就能把那些顫巍巍的老頭老太們甩到身後。灰爺心想,投胎當個短命的貓也沒什麽不好,我都活過三世了,你們還得困在一個肉身裏熬七八十年呢!
十五歲的灰爺不但沒得老年癡呆,那小小的腦瓜子裏還保留著很多不同尋常的記憶,有這輩子的,還有上兩輩子的。灰爺很是懷疑,莫非孟婆的湯兌了太多的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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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和動物都是有靈魂的,大部分時間裏靈魂附體,靈與肉合二為一,但在四種情況下靈魂會脫離肉體,獨自存在。
- 肉體受過度驚嚇,魂不附體,但靈魂出竅的時間非常短暫,可能無法察覺;
- 睡覺的時候靈魂脫離肉體,與平行時空的其他肉身結合,所謂夢境就是睡眠中的肉體對另一平行時空的朦朧感知;
- 肉體死亡,靈魂脫離肉體,在七七四十九天投胎限期前靈魂處於遊離狀態;
- 因各種原因無法投胎的靈魂,變成了萬年的孤魂野鬼。
有人說,所謂投胎轉世是迷信,也有人說,人類對世界的感知隻有4%,在我們肉眼能看到的光譜和肉耳能聽到的聲波之外,是否還有不可知的世界呢?
三十二年前,有一縷小小的灰白色的靈魂——我們姑且給它起個名字叫靈靈Q吧——倉皇地從一個百日嬰孩的屍身上掙脫出來,那窒息的感覺相當不好受,那個嬰孩的臉俯伏在床角,四麵的軟墊像殺人的手一樣把他的鼻子嘴巴死死地捂住了……
靈靈Q在掩埋著嬰兒屍身的墓地裏遊蕩,在大理石雕刻的小天使石像上停歇,它也到克隆實驗室裏飄來蕩去,看著牛教授和年輕的助手忙個不停,看著兩個克隆的嬰孩越長越大。最終,一個被抱回家裏冒充嬰兒牛一,一個差點被殺死,最終牛教授下不了手,把他遺棄在青城......
靈靈Q用灰白的手撫摸著哇哇大哭的嬰兒的小臉。哭聲有力,小臉俊俏,好像在宣示自己生存的權利,難怪牛教授下不了殺手,也難怪無兒無女的莫家夫婦歡天喜地地把他抱回家中。
“生!”,莫叔看著嬰兒身上的紙條高興地說:“我們就給他取名叫‘莫再生’吧,他命大啊,命不該絕!”
在俗人眼裏這個男嬰與一般人沒有兩樣,但靈靈Q看得很清楚,他不是從桓古不變的六道輪回中來的,他來自凡胎俗子鼓搗出來的生物科技係統,和一般人不屬於同一個生命等級,和機器生產的產品沒有兩樣......
靈靈Q驚異地發現,自己的身體由灰白色變成了青灰色,難道自己已經由三善道降入三惡道了嗎?經高靈指點,靈靈Q明白了此中的因果:百日嬰兒被克隆取走了身體細胞,死無全屍體,靈靈Q世代累積的業力大為受損,投胎轉世再也無法進入人道,隻能降入畜牲道了。
七七四十九天的投胎期限馬上就要到了,莫家的母貓正懷孕待產,靈靈Q一咬牙投入母貓腹中,比“莫再生”晚了三天來到莫家。因為一身純灰毛色,與橘貓母親大相徑庭,家人驚訝之餘,摒棄“招財”“進寶”這些俗名,給它取了個小清新的名號——“灰灰”
“灰灰!生雞肉生雞肉,快吃吧!”這是一起長大的“莫再生”——憨憨的聲音,這也是靈靈Q不可能忘記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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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餐桌上垂下來的白色桌布好像帳篷一樣,圍成了一個屬於灰爺的私人空間,五雙款式不同的腿被它們的主人遺忘在餐桌下麵,像五個樣本一樣等待著灰爺著手它的研究工作。
今晚真是奇妙,僅僅對了一下目光,灰爺和憨憨就認出了彼此。灰爺使勁地嗅著憨憨熟悉的氣味,又不停地在他的光腿上蹭來蹭去,心想,憨憨今天終於找到親媽媽了!我上輩子死的時候他才16歲,現在已經是個壯漢,好像也沒那麽傻了,真好,真好!
憨憨那雙腳好像幾天沒洗,臭烘烘的,但他腳上卻穿了鞋子,還是牛筋底的深棕色皮涼鞋,雖然粘了不少泥土,但顯然是新的;灰爺心裏很高興,看來憨憨的日子過得比以前好多了。
憨憨一邊扣著腳趾頭使勁吃飯,時不時把掉到大腿上的飯粒放回嘴裏,一邊還拿膝蓋碰旁邊的那雙穿黑絲的腿。
“帳篷”頂上傳來大家敬酒吃喝的聲音,沒人注意灰爺的行蹤,灰爺把注意力轉到那黑絲腿上。這個客人第一次來,氣味0587號,屬二十多歲的青年女性,使用了玫瑰香型潤膚乳。黑色牛皮高跟鞋,鞋子和腳都很好看,可是,一隻腳的腳踝腫了起來,灰爺親眼看到這是被憨憨拉著猛跑的時候崴的。
這個女孩不錯!灰爺鑒定完畢,長胡子向兩邊拽了拽,露出貓的神秘笑意。憨憨有女朋友了!不過……灰爺抬頭看去,透過交疊的腿和裙子邊緣的縫隙,能看到大腿處有一個足球狀的紋身。灰爺眨了眨眼,心想,這是什麽意思呢?憨憨踢足球嗎?。
小灰對這雙新來的腳完全接納,它把臉在腿上蹭來蹭去,把腺體分泌的味道抹在上麵,這等於說這個女人也是我的菜了。
這時,坐在黑絲對麵那雙穿著長西褲和黑皮鞋的腿抖了起來,抖得幾根黑毛從薄薄的灰色絲襪裏不停地探出頭來。這雙腿和灰爺淵源很深,關係可以上溯到前兩輩子。
灰爺不喜歡人抖腿,他走過去照最薄的絲襪處輕輕咬了一口,又“喵”的一聲教訓道:當領導必須穩重。那腿果然就不抖了。灰爺對這腿興趣不大,他粗略地聞了聞,氣味8321型,五十歲上下男性,毛密汗多,新陳代謝旺盛,就這樣吧。灰爺隨便在鞋尖上抹了幾下胡子,一並把這客人收歸己有。
今晚來的三位客人都研究完了,沒有壞人。灰爺正想收工,突然聽到牛夫人提自己的名字:“……小灰和你這麽親?奇了,它平時都躲著生人呢!”憨憨的聲音幾秒後才傳來,顯然嘴巴被飯菜占住了。“它叫灰灰,不是小灰,我們睡一個被窩。它在哪?”說著,桌布被撩了起來,露出憨憨橫著的腦袋。“灰灰在這呢!”憨憨伸出一隻手來把灰爺兜得四腳離地,從帳篷裏拽出來,說:“來,來,快來坦白交待。”
大家都盯著灰爺看著,牛夫人和牛一更是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灰爺蹲在憨憨腿上拖著長腔“喵”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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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城中村老莫夫婦家裏,靈靈Q 從灰灰的屍身上飄了起來,它扭動著團成一團的青灰色的身子,好像為這一世走完了十六年的貓生而跳舞慶祝。
同樣是十六歲的傻子憨憨把灰灰還暖和的小身體抱在懷裏,哭了一會,找個鞋盒放進去,再捧著來到屋後的菜園裏。他用鋤頭挖了個坑,把鞋盒埋進去,再扒來一堆金黃的梧桐葉圍成一個心形的花圃。憨憨看著自己建的墓園還不滿意,又滿園子亂跑找了塊青石擺在中央。
青灰色的靈靈Q象一坨小小的烏雲一樣蹲在那塊青石上曬太陽,就像十六年前它在那百日菊環繞的小天使石像上做的一樣。生命的本質是孤獨的,每一個無主的遊魂也是一樣。
七七四十九天又要到了,靈靈Q依依不舍地飄離這個種滿了梧桐樹的城中村落,飄回它上世投胎的省會大城市,它知道,十六歲的牛一——那個和憨憨長得一模一樣的同胞克隆兄弟,已經在同學家裏預定了一隻小貓,而那隻母貓馬上就要生產了!這一窩裏有五個胎兒,牛一你可千萬不要看走眼了!
少年牛一一眼就相中了那隻全身灰毛的小貓,它好像認識牛一一樣朝他“喵喵”地叫著,還沒長硬的手腳把吃奶的力氣都用上了,拖著小小的身體搖搖晃晃地朝他爬來。“我們好像有緣啊,小東西。”少年牛一把渾身灰毛的小貓托在掌心滿心歡喜地看著,“它這個樣子很特別,就叫它‘小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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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爺突然從憨憨懷裏一躍而起,一溜煙跑進書房,跳上書架,把那本貼著“小一滿月~百日”標簽的紅封相冊使勁推到地下,再把百日宴那一頁打開了。
大合照裏牛家三代齊聚一堂,後排是大伯三叔兩家人,前排C位是長著白色山羊胡子的爺爺,他把唯一的男孫小牛一抱在懷裏,爸爸媽媽盛裝坐在爺爺兩邊,臉上露出自豪而幸福的笑容……
灰爺小腦袋一轉又跳上桌子,把兩個爪子舔濕了,在香爐裏裹滿灰,又跳下地來在照片上按下幾個灰爪印。心想,我隻能幫你們到這裏了,我就是那個小牛一,這還不明白我也沒轍了。
灰爺欣賞了一下自己的傑作,滿意地甩了甩尾巴,又邁著小豹子一樣從容優雅的步子走回餐廳。大人們還在談論什麽投胎啊輪回啊這些事情。屈主任說這是迷信,沒有任何科學根據;憨憨則大叫大嚷說這家裏的貓就是他的。牛夫人被“灰灰”和“小灰”的故事搞六神無主,不停地抹著老淚,牛一臉上卻有一層落落寡歡的神色,可能“輪回”這個話題又勾起了他對“克隆人沒有靈魂”這個假想的神傷。
灰爺在牛一的光腳杆子上安慰性地蹭了好幾圈,還伸出舌頭舔了舔。牛一的腳和別人的不同,那上麵有很多疤痕,仔細看的話還能找到三幾個新紮的針眼。腿腳上行將潰敗的黑斑還沒散去,聞一聞有一種腐敗的氣息……牛一今天並沒有穿襪子去遮擋這些秘密,可能因為來的都是他最親近的人吧。
灰爺默默地把憨憨分配的半個包子吃完,又到牛夫人的腿下撒嬌地纏了幾圈。牛夫人今天換上了那雙紅色軟羊皮拖鞋,上麵有釘珠繡出的花葉圖案。這鞋子是很久以前牛教授買的,紅色的皮麵已有很多細小的裂縫。灰爺把鼻子湊過去聞了聞,發現那軟羊皮的氣味更加陳舊,就像牛夫人的皮膚也散發出越來越濃的老人味道。灰爺輕輕歎了口氣,心想,媽媽和我,還有這雙鞋子,都越來越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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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灰爺把研究工作做完,跳上那張空椅子上打盹的時候,靈靈Q悄無聲息地溜出了灰爺的肉身。打盹這點功夫不夠它到平行空間玩耍的,它象朵烏青的小雲頭一樣駕著團團的身子,輪番蹲到牛一和憨憨的頭頂上。靈靈Q伸出柔軟的手摸著牛一剛長出來的毛茸茸的頭發,摸著憨憨後腦勺上那還沒愈合的傷口,心想:可憐的兄弟,好好過完這輩子吧,過完這輩子就沒有下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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