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叁
下班了,蕙蓮毫不猶豫地騎上自行車回家。近一個月來,她第一次沒有在回家的問題上糾結,也是第一次對回家有所期盼。晚秋的涼風,拂在臉上,頗為舒爽。她已經想好了,要與家良好好地談一談,該說而以前未說的話要說透徹,自己今後的打算更要毫無保留地告訴家良。她相信,家良應該不會難為她。當然,如若家良一時不能接受離婚,她也不會惱怒,更不會去法院,會給家良留出更多的時間思考。畢竟十七年的夫妻,沒有愛情,親情卻是濃濃的。
家良在院子裏刨木方,白色的刨木花像一條條綢帶從刨子眼中噴吐而出,落滿一地。聽到鈴聲,抬頭望去:蕙蓮回來了!心中甚喜,笑著招呼:“回來了,我馬上去做飯。”說罷,便動手整理工具。
家良的笑,是那種很坦然的笑,語調也平和,沒有那種常見的討好的意味。蕙蓮心頭又驚又喜,與她預想的那張焦慮、憂愁甚至有幾分憤怒的臉,相去太遠太多。從這張平靜的笑臉上,她預感到了一種美好,自己的臉上也蕩漾起笑容:“今晚我來做飯,你休息一會吧?”
家良沒有說什麽,僅僅“嗯”了一聲,又繼續低頭刨木方。蕙蓮今天的神情與態度與往常有所不同,是不是遇到了喜事?是不是回心轉意啦?想了一會,沒有答案,他索性不想了。蕙蓮有喜事,他高興,蕙蓮回心轉意了,他更高興。蕙蓮如果堅持離婚,那也隨她吧,反正強扭的瓜不甜。他與蕙蓮的婚姻,應該也算是多種因素強扭的瓜。這種強扭的婚姻,於他而言,始初階段自我感覺幸福,甚至有些陶醉,娶了一個仙女般的美婦做老婆,遂了多年的心願和夢想,在整個灣村都是一件很風光的事。他常常偷著樂,做夢也總是笑。由於兩人的婚姻基礎原本不牢實,兩人各方麵的差距過大,在時間麵前蒼白無力,經不住日子的銷蝕,婚姻中的甜蜜,不知不覺地溜走了,個中的苦痛漸漸顯現出來。他在她麵前說不上話,沒有自我,常常覺得不自在,顧這顧那的,惴惴不安,生怕招來蕙蓮的不滿或是嫌棄。如此畏畏縮縮躡手躡腳地過日子,時間長了,心累,身疲,免不了暗生苦惱,時有惆悵。但他極力掩飾,從不在蕙蓮麵前表露。在夫妻性事上,他曾經也有過一些花樣想法,也想轟轟烈烈酣暢淋漓,可是上了床,就拘謹起來,那些花樣想法自然而然躲得遠遠的,蕙蓮在床上也常常表現為冷淡,偶爾還有厭煩。夫妻間的性事,是雙方情感的交流碰撞,彼此呼應互動,方能意趣盎然,倘若隻是單邊行為,情趣便損了大半,他兒時幾個要好的玩伴,偶爾也會湊在一起談論夫妻間的那點事,有的像說書一樣繪聲繪色,說自己與老婆在床上如何如何,老婆在床上的表現又怎樣出色,個中滋味的美妙,像做神仙一般快活!通常的情形是同伴說完之後,都會叫他說自己與蕙蓮在床上的事。他心知肚明,他們雖然都在訴說自己家裏的事,過過嘴癮,為清苦的日子討一點樂子,其實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是套他的話,窺探蕙蓮在床上是怎樣的情景,滿足自己的意淫願望,或者說,他們認為見過世麵的漂亮女人,在床上的表現必定不同凡響,希望能從中學習借鑒一二。他與蕙蓮的事,口不能言,常以傻笑了之。若是逼急了,他抬腿轉身走人,任他們訕笑奚落。他並非木頭,同伴們的談笑,有些話既入耳又入心,自我暗中掂量對照,難免黯然神傷,悵然若失,頗有幾分苦澀味。
近幾日,蕙蓮不在家,他獨自一人靜靜地反複地回憶著結婚以來的點點滴滴,愈想得細,愈想得深,愈覺得這樁婚姻看似光鮮亮麗,內中卻有不少毛刺,劃傷了自己,肯定也會刺著對方,不然的話,蕙蓮肯定不會提出離婚的。想到這一層,他不由地驚出了冷汗。本想好好地愛一個人,結果反讓所愛的人不愉快,真的是好心做了蠢事壞事!他在心裏暗暗地說,一定要放手,既然曾經擁有,就足夠了,何必強求天長地久……
當他真正將這件事放下的時候,渾身立刻覺得輕鬆起來,腰板直了,精神狀態似乎好了許多。剛才與蕙蓮見麵,沒了什麽顧忌,倒像親人、朋友一樣自然親切。
刨完最後一根木方,天色暗了下來。他收拾好家什,拍拍身上的木屑,又洗了臉,清清爽爽地進屋。桌上擺放著兩副碗筷,兩個酒杯,三碗熱氣騰騰的家常菜——酸豆角炒小幹魚、水煮冬瓜片、豆鼓燒辣椒。這時,蕙蓮從灶屋出來,雙手端著一碗黃花菜雞蛋湯。蕙蓮將湯放在桌上,用抹布擦擦手,轉身從手提袋裏拿出一瓶老白幹,招呼他坐下吃飯。
家良頗感意外,蕙蓮在家從不喝酒,在灣村的鄉宴上也很少喝酒,看來今日與往日不太一樣。
蕙蓮給家良斟滿了酒,給自己倒了半杯,然後舉杯:“家良,我好久沒下廚房給你做飯了,對不住。”說罷,將手中的酒杯主動碰了碰家良的酒杯。
家良心裏甚是受用,這是多年來第一次感受到妻子的關愛與敬重,心中一熱,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蕙蓮見狀,輕聲說道:“慢點喝,吃點菜。”接著,伸出筷子夾了兩三條小幹魚放進家良的碗裏。蕙蓮自己也抿了一小口酒,吃了一片冬瓜,又給家良的空杯斟滿酒。倆人默默地吃喝了一會,忽然,蕙蓮好像想起了什麽,放下筷子,起身去了裏屋。她從裏屋拿出了一個小玻璃瓶,放在飯桌上:“家良,這是什麽東西,還有印象嗎?”
玻璃瓶裏是一枚大小形狀與橄欖相同的東西,呈黑褐色。這個玻璃瓶是他親手交給蕙蓮的,能不知道嗎?他張口答道:“這是妳膽裏的那塊石頭。”
蕙蓮坐回飯桌,又拿起桌上的玻璃瓶,仔細地看了一會,動情地說:“家良,十年前我患病住院,多虧了你悉心照料和四處張羅藥費,要不然的話,我可能早就不在這個世間了!我還知道,為了籌集費用,你曾多次賣血,有一次還暈倒了。這是醫生事後告訴我的,我知道你不想讓我曉得,所以,我一直沒有說破這事,怕你臉麵上難堪。從某種意義上說,我身上流著你的血,我的命是你用鮮血換來的,這份恩情一輩子也不會忘!我提出離婚,並不是我忘恩負義,而是我們婚姻本身的問題。你我二人成長環境不同,所受的教育不同,興趣愛好差異很大,也就沒有共同的語言。婚姻中的雙方缺少共同語言,兩顆心就無法貼近,情感之間必然出現隔閡。這種與生俱來的婚姻隔閡,是很難消除的,必定會給雙方帶來傷害。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我與你的婚姻一開始就沒有感情基礎,是在特定的時代背景特殊的環境中所產生的婚姻。你有心有情,我無心無意,但拗不過命,隻能屈從,這一點你是很清楚的。婚後很長一段時間,我也曾試圖改變自己,努力從心裏麵接受你愛上你。但是,我沒做到,沒辦法愛上你,真正地從內心接受你是我的丈夫這個事實。內心不情願的事情,總是做不好,一不小心就出錯。我自己痛苦煩躁,同時也傷害了你,給你帶來了痛苦。你雖然無怨無悔,默默地忍受著,但我不可能熟視無睹無動於衷。我自己既有痛苦,又有難以言說的內疚與自責。這樣的日子,越到後麵越難熬。因此,我對現在的婚姻仔細認真地思考過,覺得婚姻的內核與實質比婚姻的外表更重要,婚姻生活中的兩個人都不愉快且有煩惱的話,甚至覺得痛苦別扭的話,這樣的婚姻有不如無。分開了,雙方都能得到解脫,可以重新選擇適合自己的生活。所以,我提出離婚,希望你能理解和支持。”
蕙蓮說到這裏,端起酒杯,碰碰家良麵前的酒杯,喝了一小口。家良望著略顯激動滿臉紅潤的妻子,心裏免不了難過。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酒,然後低頭默默地吃菜,與菜一塊咀嚼吞咽進胃腸的還有妻子坦誠的話語。十七年來,妻子是第一次坦率地在他麵前談起兩人的婚姻,也應該是最後一次。心中除了難過,還有驚訝,沒有想到婚姻裏麵有那麽多的道道和講究。他曾經認死理,虛榮心強,隻想找個漂亮的女人做老婆,根本沒有考慮是否合適,婚後的生活能不能幸福。
“家良,我今天實話實說,假如瑋瑋的親生父親家俊沒有出現的話,我也許不會提出離婚,會與你相守到老,哪怕是分房而居也不會提出離婚。家俊坐了二十年的牢,吃了很多的苦,身體狀況也不好,可以說一無所有,身邊急需有人照顧。家俊當年提出離婚,是為了保護我和瑋瑋。我與家俊青梅竹馬,婚後十分恩愛,至今感情很深,他忘不了我,我也忘不了他,情感上今生今世也難以割斷。請你能夠理解,成全我倆一對苦命鴛鴦。我與你離婚,不做夫妻,但依然是親人,是血肉相連的親人。我倆有共同的女兒瑛瑛,你還是瑋瑋最好的父親!”
說到這裏,蕙蓮離開飯桌,從手提袋掏出瑋瑋寄來的信,遞給家良。家良雙手捧著信紙,認真地看了一遍,又接著看了第二遍,然後將信緩緩地還給蕙蓮。蕙蓮看出家良內心的激動,眼眶發紅,內有珠淚轉動。
“家良,瑋瑋能有今日,你的功勞最大。瑋瑋一輩子不會忘記你,我也一輩子感激你。今後,你若遇有急難之事,我和瑋瑋一定會盡力相幫,請你一定要相信這一點。家良,我今天想要你一句明白話,是否同意離婚,有什麽要求和條件。當然,你若是不同意,我也不會強求,我會耐心等待。”
家良望了蕙蓮一眼,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酒滴順著嘴角往下流。他放下酒杯,伸出巴掌抹了一把,開口說道:
“蕙蓮,這十幾年委屈妳了,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真是對不起!妳今天說的話,我都聽懂了,也能理解,一點也不怪妳。我同意離婚,我明天就同妳去辦手續。家裏的東西妳願意拿什麽都可以。瑛瑛如果願意的話,就跟妳走,對她今後的前途有好處。我會盡量勸說瑛瑛理解妳,尊重妳的決定。還有,妳給我的那個存折,我不能要,妳要拿走。”
家良說完,立即起身進了裏屋,拿來了存折,放在蕙蓮麵前。
蕙蓮怔了一下,沒想到家良這樣爽快,而且姿態很高,出乎意料,真是一個有情有義之人。頓時,心中暖意充盈,感慨不已:與家良結為夫妻十七年,既是人生的不幸,更是人生的萬幸!倘若所遇是他人,能有今日的結局?她十分感激地望著家良,眼眶濕濕的,喉頭有些發緊,聲音微顫:“家良,謝謝你!真的謝謝你!感謝你的寬宏大量,感謝你的大仁大義。”
蕙蓮停頓了一下,努力平緩自己的情緒,繼續說道:“家良,瑛瑛跟誰都沒關係,她已經是城鎮戶口,又即將高考,估計考上大學沒問題,今後的前程主要靠自己爭取。不管怎樣,瑛瑛的生活費和學費我會一直負擔到她大學畢業。至於她能否理解或是原諒我,尊重我的選擇,這些都不重要,相信她長大以後,一定能得出正確的答案。存折的事,你一定要聽我的,無論如何要收下。你年紀大了,少幹點重活,注意身體,把生活過好一些。假如你不收下存折,我會一輩子愧疚,寢食難安,過不好日子。請你一定成全我,幫助我!”
蕙蓮說完,伸手將桌上的存折移到家良麵前。家良顯然有些為難,但看到蕙蓮誠懇甚至帶有幾分乞憐的眼神,心不落忍,便說:“好吧,我先替兒女們收下。”
見家良答應收下存折,蕙蓮覺得欣慰,臉上露出笑顏。她舉起酒杯,主動與家良碰杯,一口喝淨杯中酒,動情地說:“家良,感謝你十多年來對我的包容與寵愛。我們好聚好散,今後你我就是世上最好的弟弟和姐姐。哦,我還想問問你,還有沒有別的條件和要求?”
家良望著臉色酡紅的蕙蓮,低聲說道:“我想最後為妳洗一次腳?”
“這個.....算了吧,不能再讓你給我洗腳了,這樣不好。”
“有什麽不好?我們今天還是夫妻,即便不是夫妻了,也還是弟弟和姐姐,這是妳說的。弟弟給姐姐洗回腳,也沒有什麽不好。我今天給妳洗腳,說到底是想為我們這段婚姻做個總結。”
“你既然這樣說,好吧,聽你的。”
兩人吃完飯,蕙蓮利索地將桌上的杯碟碗筷收拾幹淨,又用抹布仔仔細細地將飯桌擦了一遍。然後,端正地坐在椅子上,頗有一種儀式感。與往常不同的是,心跳動得厲害,自己能清清楚楚地聽到心髒跳動的聲音。
家良拎來木盆,輕輕放在蕙蓮腳旁,又轉身去了灶屋,提來大半桶溫熱水,用手試了試水溫,將水緩緩地倒入木盆。蕙蓮自己脫去鞋襪,將雙腳伸入盆中,舒爽的溫熱感透過腳底迅速地向全身漫延。
家良蹲下身子,雙手按在蕙蓮的兩隻腳背上,來來回回地輕搓輕揉了一陣。隨後,雙手合攏,握住了一隻腳,仔細地擦洗腳踝與足底,又一個腳趾一個腳丫地揉揉捏捏,摳摳摸摸....
陣陣酥癢,直往心裏鑽,有點刺激,又很舒服。蕙蓮微眯著眼,任憑家良擺弄著自己的雙腳,靜靜地享受著眼前的美好。忽然,她想起了家良第一次為她洗腳的情景,曆曆在目,仿佛就在昨日。暗自算算,已有十六個年頭了。家良每年平均有一半的日子在家,隻要在家就會為她洗腳,不會漏掉一日。這樣算來,家良前後共計為她洗腳兩千多次。不算不覺得,粗略一算,嚇了一大跳,竟不聲不響地洗了兩千多次腳!這不聲不響的兩千多次,每一次應當都是他的愛意表達,可她曾經偏偏體會不到,隻當做是不對稱婚姻的一種彌補,沒有放在心上,更談不上用心去品味體察。這應該是她人性的醜陋之處,心中的歉意、羞愧油然而生!
她睜開眼,蹲在她腳旁的家良,正在專心致致地揉呀捏呀,像是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正值盛年的他,卻已老態畢現,兩鬢染霜,額麵蛛網密布。這是時間與生活的捉弄,更是身心勞累的寫照。她的心中不免又多了幾分悲情與憐惜,眼神變得迷離恍惚……突然一刻,她好像被什麽東西不經意地敲打了一下,心似乎停挑了一拍:這個蹲在地上看似渺小卑微的人,此刻折射出了不凡的一麵,如同暗夜裏的螢火蟲,亮色撩人!
二〇二二年六月末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