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
晚上,蕙蓮回到家的時候,家中的情形與往常一樣,坐在矮凳子上打盹的家良應聲而起,揉揉惺鬆的睡眼,討好似的傻傻一笑:
“還沒吃飯吧,我留了妳的飯菜?”
蕙蓮看慣了家良這副諂媚的笑臉,聽慣了這樣的問話,平時倒沒什麽,可今晚卻覺得有些別扭,還有點堵心。眼前的這個人,這副模樣,與那個人簡直有天壤之別!她原本愉悅的心情,一下子就變壞了。她放下手提袋,一屁股坐在藤椅上,冷冷地撂了一句“吃過了”,便閉上雙眼,不再言語,也不願多看他一眼。
當家良把腳盆放在她的腳旁時,她忽然睜開眼,用腳尖頂開腳盆。
“我不洗!”
家良驚詫地看著臉有慍怒的妻子,不知道是誰惹怒了她,愣了一會兒,訕訕地將腳盆端走。
這天夜晚,蕙蓮沒有洗臉洗腳就和衣上床。不一會兒,家良吹滅了燈,躡手躡足地上了床,緊挨著她躺下。她立即側轉身子,背朝著他,心裏很不是滋味,腦子裏很亂,睡意全無。回想二十年來的波波折折,數千個難以言說的苦悶日子,有悲憤,有悔恨,有懊惱,有無奈,還有許多的茫然不解……
自古以來,人們對於婚姻的認識,雖然不盡相同,但大多數都傾向或讚成門當戶對的觀點。當然,一味地訴求門戶,也難免出現偏頗。從許多婚姻事實來看,門當戶對的夫妻家庭幸福的居多,因為他們的經濟狀況,受教育程度以及習性愛好大致相當。推而廣之,或放大了去看,門戶相當還有另一層深意,那就是男女雙方的外貌、品性、文化程度等方麵大體相同或相近。婚姻猶如天平,夫與妻便是天平兩端的砝碼,若兩人相差太遠,這架天平就會失衡,向一端傾斜。失衡的婚姻能牢固長久嗎?夫妻雙方能和諧幸福嗎?換言之,婚姻的穩定與幸福,建立在平等的基礎之上。失衡的婚姻注定是痛苦的,也是雙方的不幸。她與家良的婚姻,完完全全是失衡的婚姻,錯誤的婚姻。長時間以來,由於生存的需要,由於周遭惡劣的情勢所逼迫,她隻能將錯就錯,糊裏糊塗地活著,根本就沒有能力,更沒有心情去思考這個問題。前夫家俊的出現,喚醒了激活了她心底的欲念與追求。她覺得家俊有一句話說得特別好,“人不能老活在別人的世界裏,也要為自己活一回。”
家良是一個粗俗之人,了無情趣之人。她與家良十七年的婚姻,可以說枯燥無味。飲食與性愛,是人生兩大根本需求。體驗過性愛幸福快活的她,自從嫁與家良為妻之後,仿佛一下子從天堂跌落到泥水坑,從花香飄飄的性愛福地,跌進了荒草叢生的苦窩。憑心而論,她的思想與情感並沒有真正融入這樁婚姻。嫁與家良並非心甘情願,而是出於無奈,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心不甘情不願的事,就少了興致,漫不經心,有時還下意識地疏遠與冷淡。
就家良而言,他覺得自己方方麵麵差得很遠,能娶蕙蓮這樣的美婦為妻,是老天爺的恩賜。在他的心目中,蕙蓮就是再世的觀音菩薩,他處處敬著護著寵著讓著,無論說話與行事,總是小心翼翼的,唯恐蕙蓮不高興,在心底裏瞧不起他。敬和愛是連在一起的,但彼此有彼此的位置與份量,位置恰當,份量相宜,則是人世間最美好的夫妻關係。愛一個人,必定會尊敬他,那是因為在他(她)的心目中,有讓他(她)尊敬的品質。尊敬並不完全可以等同於愛。如果敬的份量太重,敬得過分過頭,心靈上必會生分疏遠。家良就是因為對蕙蓮敬得太多,敬得太重,敬擠占了愛的相應位置,致使愛變得蒼白無力,甚至無從體現!
世間的女子,不論她表現得如何矜持,其內心深處還是渴望得到異性的愛,異性的撫摸與擁抱。有情有愛的撫摸與擁抱,最能溫暖軟化女人的心靈。夫妻間,少了摟抱與撫摸,便少了情致,淡了味道。家良與蕙蓮這對夫妻相敬如賓,表麵上很和好,但夫妻情感內涵卻有許多缺失。白日裏,家良忙於生計,從未給過蕙蓮親吻、撫摸與擁抱。他不是沒有這方麵的念頭與衝動,而是內心敬重的力量過於強大,不敢莽撞冒失。在蕙蓮麵前,他常感到自卑,一自卑就緊張,一緊張就弄得手足無措。本想掩愚藏拙,結果偏偏出醜露乖,狼狽不堪。夜間,他在床上的表現更是規矩,甚至有些呆笨,不敢輕易造次,不敢在妻子身上肆意妄為。他不懂性愛的什麽前戲與後戲,不懂得如何親吻與撫摸,想做愛的時候,隻要妻子不反對,他就立刻翻身上馬,直奔主題,急衝急忙,三下五除二,草草而就。
蕙蓮這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有文化,懂情調,也曾耽於幻想。她覺得夫妻之間的愛,既要有精神層麵的,也要有肉體層麵的,精神與肉體共同飛翔才可以到達愛的頂峰,缺一不可。她對家良愛不起來,並不僅僅因為嫁與家良有違心願,更重要的是精神方麵她與他無法契合或溝通融匯,肉欲的享受也相去甚遠。她像這個世界大多數女人一樣,其隱蔽的內心深處並不忌諱男人的放肆與輕狂。男人與女人的性愛交融,需要人性的溫柔憐惜與愛撫,也需要獸性的瘋狂,在獸性中達到性愛的高潮。她渴望顛鸞倒鳳般的酣暢淋漓,更渴望肉欲的饕餮大餐,享受巔峰時刻的人生美好。可是,家良在床上是怯弱的,其表現呆板而機械,不解風情,沒有花樣,總是那麽幾下子。這樣的情景,直接地影響了蕙蓮在夫妻情事上的行為。她不願意,更不好意思放蕩,不敢也不能夠盡情地享受與索取。家良不懂得什麽是叫床,不知道叫床意味著什麽。當她偶有興奮,嘴裏不由自主地發出聲音,一般的情形下,男人都會伴隨著動聽的韻律亢奮甚至瘋狂起來。但家良卻恰恰相反,偏偏以為是自己弄痛了她,隨即放慢動作,少了勁道,而且很快就息鼓罷戰。蕙蓮好不容易提起的那點性趣,隨著他的疲軟立馬消逝,此刻間心中填滿了怏怏不樂。如同渴時不能滿飲,饑時不能飽餐,心中的懊惱與無奈,難以言說。性事的無趣無味,難以爽心,久而久之,導致了性事的冷淡與麻木。
夜,漆黑一團。身旁的鼾聲愈來愈響,如同一麵破鑼,令人生煩。蕙蓮睜開雙眼,努力在黑暗中唆尋,尋找人生的答案。
世人常說,女人長得漂亮,就等於擁有一張通往人生幸福的門票。我應該算得上漂亮,鄉政府同事們的當麵誇讚,灣村裏那些男人甚至女人們的背後議論,以及路上行人的目光,都能證實這一點。然而,我手中有這樣一張門票嗎?我的生活幸福嗎?我的人生幸福之門又在哪裏?她心裏不斷地盤問自己,不斷地回想起所經曆的種種過往。
客觀地說,她的手中的確有一張通往幸福的門票,也的確進入過幸福之門,那就是在部隊文工團的時光,尤其是她與家俊戀愛結婚的那些日子,歡快愉悅,風情浪漫,像裹滿了蜜。但這幸福又酷像一個夢,一個短暫的夢,人生的魔怪很快就將它撕得粉碎,還強加給她許多的苦痛與磨難。巨大的反差,曾一度讓她生不如死,但又不敢去死,沒有權力去死。她死,幼小可憐的孩兒怎麽辦?既然生了他,就有責任保護他,撫養他成人!為了孩子,她隻能含悲忍辱灰頭土臉的苟活於人世。所幸的是,星空轉換,滄海桑田,那扇幸福之門又一次在他麵前緩緩開啟……
她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該往哪個方向邁步呢?繼續現在的生活,與家良廝守一生,日子寡淡無味,但也平靜如水。在這種平靜死寂的日子裏,她的那顆心總是平靜不了,無處可以安放,飄蕩在空中,不舒爽,有鬱悶,有苦惱,還覺得冤,甚至冤得慌!倘若與家俊破鏡重圓,梅開二度,她的心就有了溫暖幸福的窠巢,就能重拾曾經失落的愉悅與浪漫,啜飲愛情的香醪。然而,真的離開家良,那一定會平地起風波,旁人以及親人的誤解責罵肯定少不了!
她輾轉反側,久久不能入眠。旁邊的鼾聲,格外地刺耳鬧心。忽然,睡夢中的家良翻轉身子,一條手臂落在她身上,豁開的嘴裏噴出了一股酸腐難聞的臭味,熏得她十分難受。想嘔想吐,但又嘔吐不了。她皺緊眉頭,一把推開那隻手臂,轉過身子,心底突然嘣出一句話:“不能再過這種日子!”
第二天早上,她醒來一看,時辰有點晚,急急忙忙起床,簡單地梳洗一下,拿起手提袋就要出門。這時,身後傳來家良的聲音:
“吃了早飯再走吧?”
她回頭一看,家良從灶屋端來一大缽熱氣騰騰的綠豆稀飯,飯桌上還擺著兩碟鹹菜。她遲疑稍許,走近飯桌,從手提袋裏拿出一本存折放在桌上。
“家良,我跟你說個事,瑋瑋的爸爸平反出獄了,他說要與我複婚。這存折有兩萬塊錢,算是離婚的補償,你看行不行?”
蕙蓮說完,扭頭就走。她心裏慌慌的,不敢正眼看家良。
家良聞言,頭腦發蒙,像個傻子似的端著飯缽,久久地站在那兒……
蕙蓮一路上忐忑不安,常常走神,好幾回差點從自行車上摔下來。進了辦公室,心情才稍稍和順平緩。心中這塊石頭甩出去了,但它會帶來什麽反響,出現什麽樣的後果,她不敢猜,也不願意多想。大半輩子了,她總是被生活這個魔怪死命地拽著往前走,不管她願不願意,也不讓她知道會走到哪裏。她覺得在生活這個魔怪麵前,或者是說在命運麵前,人是無能的,緲小的。然而,人又是個可憐的動物,除非讓自己變成一塊石頭,否則,就無法不做感情的俘虜。她曾經差不多就是一塊冰冷的石頭,在男女情愛麵前是麻木的。而今,前夫家俊的溫言暖語,濃濃愛意,將她那顆冰冷的心暖和過來了。她相信家俊,也依然深深地愛著家俊。她從家俊的描述中看到了鮮花般的生活,正在向自己招手,也聽到有一種語音在提示:人為什麽不能拽著生活走呢?為什麽不能逮住自己想要的生活呢?
吃過中飯,蕙蓮感到疲憊,便斜靠在木沙發上假寐。沒多久,劇烈的拍門聲響走,“咣當”一聲門被推開,刮進來一陣風,與風同到的是滿臉慍怒的二姐家蓉。
蕙蓮心中驚詫,預感不好,正要起身招呼,卻迎來家蓉一頓惡聲惡氣的責罵:
“妳要和我老弟離婚是吧?妳真不是個東西!我老弟對妳倆娘崽處處盡心盡力,對妳更是百依百順,他哪裏做錯了?妳現在當了幹部,就嫌棄我老弟,要離婚,妳的良心被狗吃了!”
“我……”蕙蓮滿臉羞紅,心裏慌亂,想分辨解釋,尤其是想勸勸二姐不要吵鬧,這裏是辦公室,她害怕鬧得滿城風雨,今後的工作不好做,麵子沒處擱。
家蓉不容她辯說,繼續傾泄著心中的不滿與氣憤:“我告訴妳,想離婚沒那麽容易!我老弟老實軟弱好欺,但我們不是吃齋的!妳硬是要離的話,到時莫怪我們反臉不認人,給妳難看!”
家蓉是個急性子,發泄完了,扭轉屁股就走,根本不管蕙蓮的態度與反應。
蕙蓮望著家蓉逝去的背影,心中很不是滋味。她提出與家良離婚,原本顧慮頗多,底氣不足,家蓉責罵的那些話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除了有幾分歉疚之外,並沒有什麽特別的難受。但家蓉的話語分明還挾帶著威脅,她就難以接受:憑什麽對我這樣?當年在部隊的時候,位高權重的團長向我威逼,我都沒有懼怕和屈服,難道我現在會怕妳?更何況我是堂堂的副鄉長,妳隻是一個普通的農婦,大不了當麵背麵多罵幾句……想到這裏,又覺得有幾分滑稽好笑,心中的鬱悶頓時去了大半。
下班的鈴聲響了,蕙蓮沒有像往常那樣拎包回家,而是空手離開辦公室,在辦公樓後院的空坪裏慢步,轉了幾圈,又進了食堂吃晚餐。她第一次在回家的問題上猶豫犯難。說實在話,她不想回家,她不知道家良會怎樣對待離婚這件事,但從二姐家蓉今天的神態上看,家良肯定是不願意離婚的。不然的話,二姐家蓉怎麽會氣急敗壞地前來興師問罪?家良雖說是個老實厚道人,或者說是個軟弱的人,平時對她言聽計從,服服貼貼,可是在離婚這個關切個人根本利益的重大事情上,就很難說了。俗話說兔子急了還咬人,更何況很看重這樁婚姻的家良?但這個家她又不得不回,目前也隻能在此安身,別無他處。還有一點不好明說,她內心的隱蔽處,僥倖這隻古怪精靈還時不時地在那裏探頭探腦,扮相作態,極力地慫恿唆使與引誘:事情也許不會那麽煩難,不論怎麽說,家良是個好人,一個懂道理講情義的人,而且還有錢的幫助……
她推著自行車慢騰騰的回家,一路上東想想西想想,心情很複雜。進了灣村,天已經全黑了,家家戶戶都亮了燈。她進了自家小院,鎖好自行車,抬頭一看,屋裏沒有燈光,心裏“咯噔”一下:“家良不在家?”
門沒鎖,也沒上栓。她推開門,一股濃烈的酒味和嘔吐物的腐臭氣味撲麵而來。她緊捂口鼻,拉亮了燈,快步走進裏屋。家良和衣睡在床上,看樣子喝了很多的酒,醉如爛泥。地上一大攤汙濁之物,十分惡心。
她沒有猶豫,伸手從床上取來自己的枕頭,轉身逃離了這間令人窒息的房間。她原本在路上就已經想好,從今晚起,一定要與家良分房而睡。既然要離婚,就要有明確的態度,不能有半點的含糊!家良的醉酒,給了她很好的台階,使分房睡這件事順理成章,甚至心安理得。
家良今天中午在二姐家的確喝了很多的酒。最近一段時間,蕙蓮的言語行為和態度,發生了明顯的變化,他心理又急又亂,不知道自己哪些地方做錯了,或者哪些地方違背了蕙蓮的心意。他認真地想了好多天,也沒有想出個子醜寅卯。今天早上,蕙蓮說要離婚,他便一下子找到了答案。他猝不及防,做夢不曾想到蕙蓮會提出離婚。他好長一陣時間呆立在原地,好像被人打了一悶棍,腦子裏“嗡嗡”作響。這樁婚姻,他等待了很長很長的時間,用了很多的心思和努力。他認為能夠娶到如此美貌的女菩薩為妻,是上天對他一片誠心與善意的獎賞。他對蕙蓮又敬又愛,還有感激。這樁婚姻圓了他多年的夢,更為他掙了麵子,添了光彩。日子過得越久,這種感覺越加明顯。灣村裏的同齡人,尤其是那些曾經嘲諷譏笑過他的男人,如今反過來羨慕他,甚至還夾帶著醋意與忌妒。有些人竟然當麵與他調笑:“抱著漂亮的堂客睡覺滋味好吧?是不是每個晚上都要弄上幾回?”“我要是有個這樣的堂客,哪怕少活十年、二十年都行!”
蕙蓮剛才進來拿枕頭,他心裏是知曉的,但沒有睜眼與說話,而是繼續裝醉裝睡。他不敢麵對蕙蓮,也不知道該對蕙蓮說什麽,假若蕙蓮問他考慮好了嗎,他該怎樣回答?同意離婚非心所願,他說不出口。不同意,他照樣說不出口,這一輩子他從未在蕙蓮麵前說過“不”字,也怕這個“不”字傷害了蕙蓮。
家良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想,總是想不出好的辦法。他感到頭痛頭昏,眼花眼澀,渾身軟綿無力,喉管裏燃著一團火,肚子裏空蕩蕩的,有一種揪心揪胃的饑餓。床頭沒有水,沒有食物,自己到灶屋間倒水和弄食物,又擔心吵了蕙蓮的睡眠。加上自身軟綿綿的,沒有丁點兒力氣,於是一直躺在床上,任由燒渴與饑餓在體內肆意橫行,如同兩條鋼鞭在輪番抽打。他一會兒踡縮身子,兩手抱膝;一會兒彎曲側臥,用手頂著腹部;一會兒匍匐在床,雙手托著下巴;一會兒又仰麵朝上,四肢叉開,望著黑乎乎的棚頂。他在床上折騰來折騰去,久久不能入眠,一種生不如死的滋味在心頭生發浸洇開來……
當他眯眯瞪瞪睜開眼的時候,日頭已經很高了。他拖著虛弱的身子下床,屋裏空蕩蕩的,蕙蓮早走了,灶屋裏沒有動過火,鍋灶冷冰冰的,透出幾分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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