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蓮 第拾捌章

拾捌

 

蕙蓮到縣上開了幾天會,心情甚是歡暢。會上,她受到縣長的表揚。會後,縣委張書記也就是兩年前的張縣長,特地找她談了一次話,問她工作是否稱心,有沒有到縣裏工作的想法。她感謝領導的關心,表明自己在鄉政府工作很好,也不想去縣上工作。

今早上,她打開辦公室,案桌上整整齊齊地碼著一摞報刊雜誌和書信。她從容地坐下,細心地將報刊雜誌與書信分揀開來。她把一疊信件放在麵前,一一拆看。

忽然,一隻很精致的信封吸引了她的眼球。她拿起信封,細細端祥。信封上漂亮的鋼筆字,似曾相識,頗為眼熟,寄信的地址是一所部隊的海濱療養院。她心中一驚,仿佛觸電。拆了信封,展開一閱,呼吸驟然加快,心中擂鼓一般。

這是她的前夫、瑋瑋的生父彭家俊寫來的信。他在信裏簡要地講述了自己二十年來的基本情況。判刑後,他被押送到西北一所勞改農場。他不服判,不認罪,年年寫申訴狀,惹怒了監獄,被視為抗拒改造的死硬分子,先後給予加刑兩年的懲處。去年末,他終於獲得平反出獄,恢複了黨籍軍籍和職級待遇。鑒於他的身體狀況很差,患有多種疾病,部隊領導安排他進醫院治療了半年,現在轉至療養院休養,尚未分配工作。他請蕙蓮盡快給他寫信,他很想知道她和瑋瑋的情況。

她把這封信反反複複地看了多遍,一陣喜,一陣悲,五味雜陳,眼眶裏珠淚盈盈。她靜默了片刻,抬起雙手,手指按住眼窩輕輕地揉了幾下,隨後鋪開信紙,動筆回信……

  • 蕙蓮收到了家俊的第二封來信。信中還夾著家俊在海濱療養院的一張近照。照片上的家俊,消瘦了許多,兩鬢華發刺目,雙眼仍烔烔有神,眉宇間的凜凜浩然之氣猶存。看完信,她既激動又頗感為難。從來信的落款日期知道,家俊是在收到她的來信當即寫的回信。她能夠想像到家俊收到來信時高興而激動的模樣,這是她二十年來寫給他的第一封信啊!無論是用家書抵萬金,或者是用如獲至寶來形容,都不過分!她感到為難的是,家俊要她講講她和現任丈夫家良的情況,以及她與家良的婚姻狀況與情感生活。

這個問題,她真的不知該從何說起,更不知道該如何說,也從未打算跟任何人說。她的內心深處從未承認與接受過家良是她的丈夫這個事實,隻是將他認作生存的依靠,過日子的搭檔。什麽情呀愛呀的,自從家俊犯事入獄被迫與她離婚,自己遭遣送回農村的那個時候起,就已經死盡滅絕,她的情愛世界裏,成了冰封雪凍的極寒地帶。

她猶猶豫豫,思來想去,延宕多日,方予回信。她的信,著重講了兒子,至於家良的事自己的事,隻是簡單的一筆帶過。

沒幾天,蕙蓮又收到了家俊的信。這封信寄的是快件,落款的日期還是收到信的當天。剛接到這封信的時候,蕙蓮覺得燙手,而且心裏還“蹦蹦”亂跳。她的內心有一種隱隱約約的關愛與企盼,想知道前夫家俊目前更多的一些情形,但她又知道前夫愛較真的性情,又怕他提出什麽讓她為難的問題,而且刨根尋底,抓住不放。

她展信一閱,果不其然,真的是怕什麽來什麽,一串串滾燙犀利的文字,攪得她心神不寧——

“蕙蓮,妳避而不談妳和家良之間的事情,也盡管沒有顯露丁點好與壞的消息,但這種狀態的本身就說明了一個問題,妳的現任丈夫家良並不是妳心中所喜歡的人,妳的第二次婚姻並不幸福。否則的話,妳為什麽不願提及呢?因為那裏是傷心之處,有難言之隱!當然,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是始作蛹者,我對妳有愧、有罪……”

蕙蓮有點看不下去了,眼睛酸澀,兩行淚水悄悄地流淌。她惴惴不安,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及時回信,以及怎樣回複。

這兩天,蕙蓮仍拿不定主意,總是心上心下,總覺得這也不妥,那也不對。不料,家俊的快件又來了。這一回,她可沒勇氣立即拆閱。她拿起這個特種信封,默默地翻過來看看,又複過去看看,反反複複地看了好幾遍,情不自禁地輕輕歎息,將信封塞進抽屜。

她緩緩地走出辦公室,走出鄉政府大院,獨步在山野的小徑上。約摸走了兩裏地,又踅回轉身,慢慢地回到辦公室。她從抽屜裏拿出家俊的來信,強迫自己鎮靜下來。她沒有理由不拆看家俊的來信,更沒有理由害怕家俊的來信!無論信中說什麽,或者怎麽說,都要麵對。

她靜靜地看完來信,盡管早已有了一定的思想準備,可還是始料不及,出乎意外!

“蕙蓮,不幸福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的不道德是對人性最殘酷的扼殺,並將成為人世間最荒蕪的墳塋。近日來,我為之苦惱至極,悲憤至極,內疚至極!妳如今的婚姻,是特定時代背景下的陰差陽錯,更是多舛命運滋生的孽果!值得慶幸的是,鬥換星移,世象更新,我們現在有了改變它的條件與能力!我可愛的蕙蓮,我可憐的蕙蓮,勇敢地走出來,結束這段婚姻吧!我和妳再續前緣,梅開二度,綻放美麗的生命花朵!”

這事太突然了,把她的心擰成了麻花,纏纏繞繞地亂作一團。她呆呆地望著桌上的信,足足過了半小時,心境才慢慢地平緩,第一次認真地審視自己與家良的婚姻……

她與家良是一對合理合法的夫妻,也有普通夫妻之間的那種房事,但又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夫妻。她嫁與他為妻,是社會所迫,是生活所逼,是為孩子而作出的一種犧牲。她對他沒有什麽夫妻間的情愛,隻有朋友式的感激,甚至還有一種負債之人對寬厚仁慈的債主的感恩心理。他對她是既愛又憐,既敬又從,把她當作菩薩一樣供奉,小心地捧在手上。他有時候像一位慈愛的父親,百般嗬護關懷。更多的時候,更像溫順的小弟弟,看她的眼色行事,唯她的意願而為。他在她麵前,從來沒有表現出一位丈夫應當具備的姿態、氣慨,或者說,她沒有感覺到他是一個真正的丈夫。

她與他結婚十七年,基本上是日日相見,夜夜同床,分明很近很近,也應當很熟很熟,彼此了解。然而,她卻有一種相隔很遙遠很陌生的感覺,她和他的婚姻生活質樸平庸,沒有什麽情趣可言,也沒有什麽大的煩惱。她和他之間除了有關日常生活必要的問答,其他幾乎沒有什麽言語的交流。無論對於什麽問題,他們都沒有進行過比較深入的討論或爭執,更不用說爭吵。彼此都相敬如賓,彼此都盡量地讓著對方。平日,他們很少有空閑的時間坐在一起,各種活計好像總也做不完似的。偶爾得閑,相互之間又沒有什麽共同的話題可說。她有文化有知識,曾愛好文學和音樂,見過一些大的世麵。他文化水平很低,是個地地道道的木匠,沒有什麽業餘愛好,迄今為止,尚未踏出本縣半步。她和他之間的差距那麽大,她和他談什麽呢?她和他又能談什麽呢?她有興趣且願意談論的話題,譬如文學、音樂、情感、思想等等,與家良是談不攏的。她講的說的家良不一定聽得懂,因為考慮到對方聽不懂說不上,唯恐傷了對方的自尊,給對方增添自卑與鬱悶。所以,她從來不在他麵前談論這些,也盡量避免說一些與過日子無關的話題,以免對方尷尬。

他在她麵前,就是一個很聽話很溫順的弟弟,或者說更像一個低年級的學生,不敢東說西說,怕說得不好,說的不是地方,讓她見怪見笑,愈加瞧不起自己。他知道自己與蕙蓮是不般配的,自己在很多方麵比蕙蓮差得很遠。因此,即使有時候心中有了疑問,有了想法,隻要與吃穿住無關,他往往不敢說出來,讓它爛在肚子裏。

語言是心靈的窗口,是心與心相通的橋梁。一個不想說,不知道該說什麽。一個不敢說,也不知道可以說什麽。久而久之,便成了習慣,兩人之間的對話與交流,比普通平凡的夫妻少了許多。尤其是最近幾年,兒女在外讀書,她在鄉政府當領導,工作繁忙,常常是大清早出門,天黑的時候回家,有時甚至好幾天見不著麵,兩人之間的話就更少了。她與他在一個屋簷下生活,寡言少語,形同陌路。心與心的距離太遠了,仿佛隔著一片好大好大的荒漠,一片好大好大的海洋。

憑心而論,或者說對於別的女人來說,他應該算得上一個不錯的丈夫。然而在她的心中,他就是一個弟弟,一個聽話懂事的好弟弟。她曾努力將弟弟的形象與丈夫的形象重疊起來,合二為一,但總是白費力氣,勞而無功。隻要一睜眼,一對話,就隻是弟弟而不是丈夫。她覺得丈夫是偉岸的,陽光大氣的,像一座山那樣雄壯。而他不僅矮小,而且性情溫順柔弱,像一團軟乎乎的泥巴,任人拿捏搓揉。人是有情感有思想的,誰沒有傾訴的欲望,誰又沒有被傾訴的需求?!任何一對夫妻,無論男女,都有七情六欲,誰不希望有那麽一個貼心貼肺、知冷知熱、能深刻理解你的思想與情感的人在身邊!她們這種沒有共同語言的婚姻,這種很少話語溝通交流的生活,顯然寡淡別扭,甚至頗多難堪與無奈!她內心深處的荒寂,精神上的孤獨,外人是無法知道的。這種內心與精神上的痛楚,她總是緊緊地捂住,不讓它流露,以免引起家良的誤解與憂愁,進而破壞這種平靜庸常的生活。當然,在生存環境惡劣,度日艱難的情形下,精神層麵的東西也難以顧及!這種內心的痛楚在絕大多數的時光裏,被那些柴米油鹽的家務瑣事以及兒女的歡悅與成長帶來的欣慰所淹沒。這種痛楚憂悒的情感,就像一隻被囚禁在內心牢籠中的怪獸,隻是在自己閑暇獨處之時,或者是被外界什麽景象刺激的時候,方能蹦躂出來通風透氣,短暫地逗留。因為,她總有法子將這隻怪獸很快地關回牢籠。她不容許這隻怪獸在外麵呆的時間過長,唯恐它闖禍作惡!每當麵對這隻怪獸的時候,她總在心裏暗暗地告誡自己:人生之事,十之八九不如意,心裏苦點痛點,算不上很大的事。更何況這種婚姻,這種日子,是妳自己的選擇,盡管這種選擇不是妳內心真正想要的,是一種被逼無奈的選擇,但妳又能怪誰呢?家良是個厚道老實的人,也是一個值得同情的人,他吃苦耐勞,把一腔心思傾注在她和兒女們身上,從來沒有怨言!他對妳的尊敬,對妳的忠誠,為這個家庭所耗費的心血,毫無半點挑剔之處,叫人無話可說……

如今,妳的日子好了,兒女長大了,難關渡過了,妳卻要離開人家,是不是有點過河拆橋的意思?蕙蓮啊蕙蓮,過河拆橋這種不講道義的事妳能做嗎?!她心中暗暗地自我詰問……腦海裏忽然閃現出父親慈愛的麵容。父親是她最崇敬的人,心地和善,品行高潔。父親為她取名蕙蓮,其中深意她是知道的。蕙,是一種香草,比喻女子心地純潔,性情高雅。蓮,更是一種與眾不同的植物,出汙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乃君子品格。在佛門,蓮花更是被看作崇高聖潔之物,喻為菩薩化身……

她一狠心,一咬牙,提筆給前夫寫了簡短的回信,委婉地拒絕了前夫複婚的要求。她在信中說:“家良雖說不是我理想中的丈夫,但他是我和孩子困難時期的恩人。在他將老之際,我倘若離他而去,心何以安,情何以堪?破鏡固然可以重圓,但傷痕、縫隙無法抹去!假如當初你不提出離婚,何來今日複婚之事?!”

蕙蓮將這封信投進郵筒的時候,心中悵然若失,頗有幾分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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