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院子裏的果樹,差不多與人一般高了。肥厚密匝的樹葉,在微風中輕輕搖晃,不時地低聲吟唱,或竊竊私語。桃樹、梨樹已經開花掛果,桔子樹的動靜慢些,至今無花無果。花壇裏,大瓣的映山紅昂首怒放,鮮豔欲滴。整個院子裏,綠意盈盈,暗香浮動。
一隻黃色的母雞,“咯咯”地歡唱著從窩棚裏出來,低頭滿院覓食。啄了一會兒,又揚起脖子“咯咯”地唱幾聲。
屋裏跑出一個小女孩,紮著兩根小辮。女孩在雞窩前蹲下,伸出一隻胖嘟嘟的小手,在裏麵摸了幾下,居然摸到了一個熱乎乎的雞蛋。小女孩雙手捧著雞蛋,歡快地向屋裏跑去,嘴裏不停地喊:“奶奶,蛋蛋!”
這女孩便是華瑛,小名“瑛瑛”,今年三歲,瑛瑛的小臉,包括眼睛鼻子,還有皮膚,都像她的媽媽。遠遠望去,就是一個活脫脫的小蕙蓮。
瑛瑛的模樣像媽媽,性情卻與媽媽不同,也不像爸爸。天生好動,愛跳愛叫,俐齒伶牙,能說會道,常常弄得爸爸、媽媽和奶奶答不上話來。
瑋瑋快七歲了,到了該上學的年齡。可是,蕙蓮聽到別人說全國各地正在興起“文化大革命”,學校裏紛紛停課鬧革命,校園裏亂成了一鍋粥,老師貼校長的大字報,學生貼老師的大字報,甚至圍攻毆打老師,給老師掛黑牌剪陰陽頭……蕙蓮對這些百思不得其解,學生哪能這樣對待老師呢?她們當學生的時候,沒有誰不對老師尊敬有禮!擔憂與不安,像荒原上的雜草,在她心底生長......
晚飯後,蕙蓮端來腳盆放在二嬸腳邊,倒入熱水,為婆婆洗腳。二嬸已經習慣了,很坦然地享受著媳婦的伺候,嘴角眉梢掛著淺淺的笑意。
三年前,蕙蓮剛坐完月子,就像今天這樣端來腳盆和熱水,要為婆婆洗腳。二嬸十分意外,連連擺手:“要不得,要不得!我自己來。”
蕙蓮不由分說,雙手握住婆婆的腳,放進了腳盆。二嬸扭捏不安,嘴裏一個勁地說:“要不得!要不得!”
“娘,沒有什麽要不得的!無論從哪方麵講,我為您洗腳都是應該的。尤其是家良能為我洗腳,就衝這一點,我給您洗腳,替家良盡孝,也是天經地義的!”
媳婦說得如此懇切,二嬸心中登時暖流奔湧,愛意滿懷。她不再說什麽,靜靜地領受著媳婦的孝心與關愛。她是一個長期辛苦勞作的女人,粗糙的雙腳從來沒有被重視過,如今一雙溫軟的手,細細地搓揉掐捏,那種舒適爽心的美妙感覺,透過肌膚,通過經絡和血脈,一點一點地滲透全身,進入到骨髓......
瑋瑋也湊過來幫忙,學著媽媽的樣,一雙小手在奶奶的腳背腳踝處又搓又揉。二嬸伸手摸摸孫子的頭頂,臉上笑成了一朵花,嘴裏不停地誇讚:“好孫子!乖孫子!”
蕙蓮用幹布把婆婆的雙腳揩幹淨,又把婆婆的腳擱在自己的腿上,雙手為婆婆按摩腿部。
在飯桌上玩丟沙袋的瑛瑛,覺得一個人玩沒意思了,一溜煙似的跑過來,邊跑邊喊:“奶奶,我捶妳!”
瑛瑛跑到奶奶身後,舉起兩隻小拳頭,一上一下地為奶奶捶背。
二嬸的心兒醉了,像是喝了一大碗陳年老酒。瑛瑛的小拳頭雖然敲在她的背上,卻落在她的心坎上,每一下都是快樂,每一捶都很溫馨……
蕙蓮把家裏的事料理妥帖後,便拉著瑛瑛回房睡覺。家良在他鄉又攬了一樁大活,離家已經二十來天了。家裏少了男人,自然便有幾分冷清。蕙蓮躺在床上,心裏有一種空落落的奇怪感覺,久久難以入眠。她並不是想丈夫,也不是想別的男人,而是一股莫名的不良情緒,沒有緣由地突然冒出來了。近段時間,她夜間多夢,特別是在天將亮的時候,常有惡夢侵擾。驚醒之後,夢中的可怕景象,曆曆在目:
她牽著瑋瑋在荒野裏行走,走著,走著,背後傳來淒厲的怪喊怪叫,扭頭一看,三個牛頭馬麵之人,個個舉著鬼頭大刀,惡狠狠地追趕過來。她想喊,喊不出聲。她牽著瑋瑋想跑,兩人的腳像是被套住了,怎麽也邁不開;
她在一座山峰上吃力地攀爬,身前身後,左左右右,怪石嶙峋,突兀尖銳。突然腳下的石塊坍塌,整個身子往下掉,下麵是黑乎乎的萬丈深淵,山頂的碎石雨點一般地朝她砸來;
她端著碗在吃飯,吃了沒幾口,粗瓷碗在嘴邊爆炸了。她滿嘴是血,一顆帶血肉的牙齒掉落在地上;
……
蕙蓮現在的日子比較好過。她和丈夫、婆婆三人都很努力,家裏不缺吃不少穿,經濟狀況比灣村許多人家要好些。一家人和睦相處,沒有爭吵,沒有埋怨。特別是丈夫家良在她麵前百依百順,言聽計從,沒有說過一句重話,沒有紅過一次臉。灣村裏的大嫂大嬸都說蕙蓮命好,找到了一個疼老婆的好男人。丈夫對她關愛尊敬,她對丈夫也很客氣。丈夫的生活習氣,言行舉止,無論好壞,她都不會說什麽。在家裏,她隻是埋頭做事,除了柴米油鹽和兒女的事,一般不會多言多語。她覺得兩人若是沒有共同語言,有什麽好談的,又能談出個什麽?她的內心深處,她的潛意識裏,家良隻是她的生活搭檔,並不是愛人!有的時候,她心中偶爾也會有些惆悵,但隻是一刹那。她知道生活是真實的,現實不可能改變。她希望與家良和順平淡地度日月,把一雙兒女撫養成人!
好多事人算不如天算。沒過多久,“文化大革命”的風暴來了!生產隊組織社員開會學習,蕙蓮基本知道了“文化大革命”是回什麽事,還有鬥爭“走資派”,反對“封資修”,批判“牛鬼蛇神”等等問題。
這天上午,一群“紅衛兵”高舉紅旗,浩浩蕩蕩進了村子。他們全都是慶餘公社農業中學的應屆初中畢業生。為頭的三人,一位白胖小青年,一位穿軍裝戴軍帽的小姑娘,還有彭家安的大兒子華卓。
“紅衛兵”們首先進了彭家祠堂,在廳堂裏又摔又砸,數百先人牌位統統掀翻在地,堆放在天井裏,一把火燒了。供奉先人的神龕和祭祀用的供桌,全部砸毀。祠堂門口兩尊已有上百年曆史的青石獅子,頭部也被砸爛了。
砸完祠堂,這群人又就近湧進一戶小地主家,把這家的鍋碗瓢盆摔得稀爛。他們好像覺得不過癮,不刺激,幾個為頭的聚首一嘀咕,便領著隊伍奔向下灣村。
“紅衛兵”隊伍的後麵,跟著一大群看熱鬧的男女老幼,彭家安也混雜其中。他表麵上不動聲色,內心卻暗自歡喜,也有所期待。他知道“紅衛兵”要去幹什麽,因為今日“紅衛兵”的行動,可以說是他在暗中挑動與策劃的。
時已中午,蕙蓮正在灶屋做飯,忽然聽見院子裏有嘈雜的呼喊聲,出來一看,滿院子的“紅衛兵”,登時傻了眼:他們到這幹什麽?
蕙蓮出來後,院子裏立刻安靜下來,那個穿軍裝的小姑娘一步跳到她跟前,大聲問道:
“妳叫陶蕙蓮?”
“是”
“妳公公彭傳禮是國民黨潛伏特務?”
蕙蓮沒答話。
“妳前夫彭家俊是現行反革命分子?”
蕙蓮怔怔地望著因激動而滿臉通紅的小姑娘,仍然沒有回答,也不知道該如何答。
“妳為什麽不回答?妳在包庇反革命分子!”不待蕙蓮解釋,小姑娘忽然高舉拳頭,麵對“紅衛兵”們喊道:“戰友們,壞分子不老實怎麽辦?”
“把她鬥倒鬥臭!”
“剪她的頭發,掛牌遊村!”
......
在一片亂喊亂叫中,幾個男女學生一哄而上,其中兩個女生還從口袋裏掏出剪刀。他們團團圍住蕙蓮,有的揪頭發,有的扯手,拿著剪刀的倆女生,踮起腳尖去剪蕙蓮的頭發。
蕙蓮下意識地掙紮抵抗,保護自己的頭發,保護自己的人格尊嚴。學生們見蕙蓮不肯低頭配合,情緒更加激動,揮拳亂打,抬腳亂踢,有個男學生竟然趁亂伸手在她的奶子上擰了一把。蕙蓮痛得叫起來,眼淚、頭發紛紛落下……
瑋瑋和瑛瑛看到母親被圍打,哭喊著衝上去,拉扯著打媽媽的那些人。一個學生回頭把拖他的瑋瑋推到在地,猛踢一腳,惡聲惡氣地說:“狗崽子,再搗亂的話,老子打死你!”
瑋瑋倒在地上,又痛又怕,“嗚嗚”地哭。
瑛瑛人雖小,卻有狠勁,舉起小拳頭雨點般地捶打那個剪媽媽頭發的女生。女學生楞了一下,一把推開瑛瑛,又去剪蕙蓮的頭發。可能是用力過猛,傷了皮肉,蕙蓮淒厲地慘叫著。瑛瑛突然變得像一頭小狼,惡狠狠地撲過去,抱著那女生的大腿,張嘴就咬,而且死死地咬住不放。那女生痛得鬼哭狼嚎,手中的剪刀掉落地上……
在院後山坡上翻土的二嬸,聽到自家的院子裏傳來嘈雜的喊叫與哭罵聲,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扔掉鋤頭,快步跑來。眼前的場景,讓她大吃一驚。她發瘋一般撲過去,像護雛的老母雞,舍命撕扯拖拽那些圍著蕙蓮的學生,要把蕙蓮解救出來。
在推拉撕扯中,二嬸忽然倒地,口吐白沫,張開著的嘴巴想說什麽,但口已不能言。
院外觀看的人群爆發了憤怒的呼喊:
“不準打老人!”“出人命了!”.......
院內的“紅衛兵”們,被這突發的事件弄懵了,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辦。
蕙蓮趁機掙脫,哭喊著跪在地上,雙手抱著已經昏迷的婆婆,搖晃著,哭喊著......
昔日漂亮的美少婦,此時像個十足的瘋婆。滿頭的秀發剪的七零八落,如同胡亂收割的麥地。頭部大半邊幾乎剪光,殘餘的發茬參差不齊,好幾處能看見白色的皮肉。另一小半頭發雖多,但也是東一個坑西一個洞,無比古怪難看。額前腦後與耳旁,好幾道血痕刺人眼目。胸前的衣裳被撕破,露出了白色的內衣....
緊接著,瑋瑋和瑛瑛也一前一後伏在奶奶身上,哭著,喊著,聲音悲慘淒厲。
幾個為頭的“紅衛兵”慌了手腳,急忙帶領眾學生退出院子,作鳥獸散,落荒而逃。
幾位熱心的鄉親圍上來,有的安慰蕙蓮,有的掐二嬸的人中與虎口。隨後,蕙蓮在眾人的幫扶下,用板車將昏迷中的二嬸送到了公社衛生院。
醫生認真地檢查了一番,搖搖頭,對蕙蓮說準備後事吧。
蕙蓮無奈,含悲忍淚,又與眾人將婆婆拖回家來。
家良聞訊趕回家時,天已檫黑。他沒有趕上為母親送終,母親在此之前的一個時辰就咽了氣,離開了溫馨的家,離開了紛亂的人世!
母親的遺體擺放在正屋中間的一扇門板上,身上蓋著白布。頭上裹著白布的蕙蓮跪在老人身旁,像一截木頭,不搖不動,不聲不響,隻是默默地落淚。與她並排而跪的大姐、二姐,一麵哽咽,一麵往麵前的火盆裏燒紙錢。
剛進家門的家良見此情景,登時雙膝跪地,膝行到母親的身邊,伸手掀開蓋臉的白布:母親雙眼微閉,臉龐紫黑,鼻孔、嘴角仍有血痕。
“怎麽會這樣?怎麽會這樣?”家良迭口失聲,像是問自己,像是問親人,更像是問天地。
緊接著,他雙手抓住母親的肩胛,大聲痛哭,眼淚像小溪裏的水,恣意橫流。
家良哭。蕙蓮忍不住,也哭。大姐、二姐隨之大哭。屋內哭聲一片,格外淒楚與哀傷。這蘸滿血淚的哭聲,力透屋宇,在山區上空久久地激蕩、徘徊……
哭了一陣,大姐家芸忽然對弟弟說:“媽媽放不下你,她的手還是彎的。你跟媽媽說說,摸摸媽媽的手,讓她老人家放心地走。”說完,家芸撩開白布,露出媽媽那隻彎曲的手臂。
家良膝行靠近,慢慢止住了哭,雙手在媽媽那隻彎曲的冰冷僵硬的肘關節處搓揉按摩,嘴裏不住地說:“媽媽,您老放心走吧,我會照顧好這個家,照顧好自己!”
說來也怪,大約不到十分時,二嬸的手肘關節軟了,手臂直了。家良觸景生情,禁不往悲從心中來,又放聲痛哭起來。
大姐、二姐怕弟弟傷心過度,損壞了身子,就共同勸弟弟節哀,並伸手要拉扯弟弟起來。家良此刻仿佛魂已出竅,任姐姐如何勸說,如何拉扯,還是照樣地哭個不停,照樣地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看著沉浸在悲苦中的丈夫,蕙蓮心中的苦痛更甚。她走過來,拉開家芸、家蓉,與家良麵對麵跪著,雙手扶著家良的肩膀,輕輕地說道:
“家良,莫哭壞了身體,我們娘崽三個今後還要靠你呢。你如果身體垮了,我們三個怎麽辦?”
蕙蓮頓了頓,臉上湧現出萬般的痛楚悔恨與無奈,話語都變了腔調:“家良,你莫太傷心了。這一切都是我的錯,都是我惹得禍,不然娘不會走的!家良,你打我罵我都行,不要哭了好嗎?”
家良慢慢抬起頭,抹了一把眼淚,望著被傷痛和愧疚折磨著的妻子,望著妻子額頭、耳旁的傷痕,不解地問:“妳有什麽錯?妳惹了什麽禍?”
蕙蓮痛苦地閉上眼睛,緩慢地吐出了四個令人心疼心碎的字:“我是災星!”
家良怔怔地呆了片刻,繼而一把將蕙蓮緊緊抱住,一麵哭,一麵說:“妳不是災星!妳沒有錯!要說錯,都是我的錯,是我沒有保護好你們!”
夫妻倆抱頭痛哭著,那撕心撕肺的哭聲,縱使石人也難免動容垂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