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福終究沒能熬到新年,冬月底的一天,他走了。他走的時候似乎很平靜,不發熱、不咳嗽,也不咳痰吐血了,元福嫂一度以為他這是好了呢,就又去了一趟天後宮,這次她是去許願,可誰能料得到,轉天夜裏,元福睡得好好的卻突然坐起來,“啊,啊”大叫了兩聲,什麽也沒說,然後就直挺挺地往後一倒,喉嚨不住地“呼嚕呼嚕”往外倒氣,眼珠子瞪得溜圓,嘴裏血沫子溢出來,止都止不住。元福嫂嚇得魂飛魄散,摟著他直哭,以為是魔鬼附了他身。
元福體內的熱氣在漸漸地散去,他眼裏的光開始變得散亂無神,身子也變得越來越僵硬,象那收割過後的田野,精華被取走了,生機在一點一點地喪失。
元福一走,元福嫂頓時失去了依靠,為給他治病、辦後事,欠下了二十多塊大洋,本來家裏過的就是左手進、右手出的日子,如今少了當家的,且不說沒了進項,就這死沉死沉的債可怎麽還?她本就是個大大咧咧的人,哪怕麵缸見了底兒她也不會為下頓操心,沒玉米麵糊餅子了,便去南屋嬸子家借一瓢,就連每日都要用來接水用的梢(水桶),也得跟二嫂子借去。
眼看著繳房租的日子又臨近了,可兜裏連三、兩個銀角都拿不出,無奈,元福嫂隻好老著臉皮上樓去,在蕭太太跟前哭訴了一番。
蕭太太麵露難色,支吾了半天,隻答應給個半年的緩期,但租銀卻不能免,說是怕壞了規矩,以後恐有人照樣學樣,還說,永泰裏年久失修,需要用錢的地方多了去,她又說了些自己的難處,難免囉嗦。
蕭太太一向對租銀盯得緊,今番之所以對元福嫂這麽開恩,她心裏也是存了些私念的。永泰裏恐怕沒誰家比元福嫂家更窮了,她怕萬一逼得太緊,元福嫂一拍屁股走人了,欠租收不上來倒還是小事,連升可怎麽辦?還指著櫥嫚給他鎮妖辟邪呢。
因此,明麵兒上蕭太太大方地緩了她半年的租銀,院裏的眾人自然會看在眼裏,他們一方麵會感激房東的慈悲心懷,而另一方麵她也不至於給房客們開了個可以不交租銀的先例,如今這歲月,家裏揭不開鍋的可不止元福嫂一家,永泰裏斷斷不能讓人給當成了施粥房。
蕭太太有心接濟一下元福嫂,可又不願意讓外人知道她對待房客有偏心,就支派連升,不時下來送點米麵什麽的。
元福嫂外出幹粗活,從早幹到晚,可日子還是過得緊巴。後來,南屋嬸子找了個老鄉教她梳頭,元福嫂心靈手巧,一學就會,日子這才漸漸有了些好轉。
北方婦女的頭麵裝飾講究頗多,尤其是發髻,樣式多不說,梳理方法繁瑣而且費時,而且,不同年齡的婦女,頭發梳理的樣式亦不同,幼女多綰雙抓髻,姑娘們則大多留“劉海兒”,有平剪、燕尾、垂絲等樣式,後麵編長辮,已婚婦女則盤頭,發髻多梳於腦後,亦有梳在頭頂或兩鬢者。另外,梳頭的工具、用品也不能含糊,“刨花水”是必備品,因梧桐木、榆木中富含膠汁,其刨花用清水浸泡後,汁液便是粘而不膩的“刨花水”,可用來給頭發定型,還能散發出淡淡的清香來。
大城市裏專門請人給梳頭的婦女主要有兩類,一是青樓女子,二是有錢人家的太太。歌女、妓女們的頭麵裝飾是攬客的招牌,而闊太太則是擺譜,每月一塊大洋對她們來說可真算不得什麽。
元福嫂的固定客人有五、六家,另外還有些零散的活計,會有人臨時來喊她去做。年紀大些的人一般起得早,而妓女們因為夜裏應酬,便大多懶起,因此,元福嫂天不明就得起床,一家一家地轉悠,待忙完了,差不多也接近晌午了。
這日,天剛亮元福嫂便出了門,先去給住在齊東路上的楊黃氏梳頭。這齊東路最早前是租界,後來,住在那一帶的都是些文人雅客和有錢的資本家們,各式洋房小樓依據山勢而建,各具特色、美奐美侖。
楊宅的門柱跟院牆是用花崗岩壘成的,莊嚴又厚重,透著不凡的氣派,鐵製柵欄式的院門前,一株遮天蔽日的梧桐樹半掩著門洞,顯得裏麵幽靜,深遠莫測。
元福嫂在鐵柵欄門前佇立了片刻,確信是楊宅無誤,這才從側門進去。她沿著青石板的台階拾級而上,到了頂處,轉過彎來便是楊宅小樓的大門,站在此處,碧海藍天、綠樹紅瓦,前海灣的秀麗風光盡收眼底。
女傭問過姓名後,給元福嫂開了門。元福嫂進得門來,見人家的地板擦得比自家的台麵還要亮,屋裏的擺設不但有古董、字畫、漆亮亮的紅木家具,還有壁爐、落地大鍾,以及一些說不上來的一些西洋玩意,便不覺有點心虛氣短,她站在門口,有點局促。
楊老太太黃氏早早就起了床,念過佛經,正等著元福嫂來梳頭。楊黃氏富富態態,慈眉善目的,見初次來上工的元福嫂有些拘謹,反倒先說了些暖人心的體己話來招呼她。元福嫂雖說在楊家的鋪麵見過楊二爺一麵,但來楊宅見老太太還是頭一次。
元福嫂怯怯地問她:“太太,您來個什麽式樣的?”
黃氏道:“你看著辦吧,覺著什麽合適就梳什麽樣式。”
元福嫂打開工具包,拿出幹活的家什來,認真仔細地給老太太梳起頭來。她一邊做活,一邊與楊氏聊起天兒來,少不得恭維一番老太太的福份和健康,以及這院子的氣派和豪華,聽得那楊老太太心花怒放,笑聲郎朗。
元福嫂把楊老太太的長發先整個編成一個較鬆散的辮子,再將一縷縷的假發續編進去,還用抿子不時蘸些“刨花水”抹辮子上,以便把頭發粘到一起,然後,把辮子在楊老太太的腦後盤成個扁而平的“纂兒”,上下各翹一塊,貼在腦後,最後,在梳好的髻外再罩上一個繡著吉祥花卉的黑綢緞“冠子”,又在發髻上別上隻玉簪子,這才算完工。
元福嫂拿來一麵鏡子照給楊老太太看,楊老太頭一次見這種樣式的發髻,頭發梳理得整齊油亮不說,顯得人也年輕、精神了許多,不免開心,她從懷兜裏摸出個疊得方正的手帕來,一層層慢慢揭開手帕,從裏麵拿出兩個銀角來遞給元福嫂:“工錢月底結給你,這是我餘外給的見麵禮,先拿著,給女娃們買點糖果糕餅吃。”
元福嫂收好了錢,謝過後,黃氏又道:“先前一直給我梳頭多少年的香嫂,前幾天突然回鄉下老家去了,聽說是她男人快不行了,她這冷不丁地一走,我這還正犯愁呢,昨晚兒子回來,說是已經請好了人,我剛剛還不放心呢,沒想到你這手藝比香嫂的還強,她隻會給我梳‘高冠’,看著就老氣。”
元福嫂告辭後正要離去,楊老太太眼見天色不太好,像是要悶雨,便叫住她,關切地問:“住得近遠?”
元福嫂答:“哦,不遠,膠州路上的永泰裏。”
楊老太太的臉色忽然變得有點難看,她喃喃自語:“永泰裏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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