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國散記 八
寧武 三哥
七月四號回到寧武,這就是我的故鄉了,一座古老的小城,建在南北兩山之間。火車停在半山腰的車站,一個小站,一點兒也不華麗,土土的,好多年沒有變化,和我一樣老了。站台上俯首望北,寧武小城盡收眼底,窄窄的一長溜西高東低,依山而建,街道行人清晰可見,去岢嵐的火車道淩空橫過小城,一列貨車正在道上行駛,一百多節的車廂一色的綠,慢悠悠的像一條長蟲在人們的頭頂上蠕動。站台是露天的,西邊有一個門張著大嘴,那是出站的地道口。進去就是一長串下去的台階,光線不好,台階很長也陡,往下看有些眼暈。台階既不幹淨也不整齊,一股潮濕氣摻雜著尿騷味兒。下台階要提著行李箱往下走,對於我這個老年人有些吃力,要休息幾次。下了台階一拐是一道長廊,中間隔著一幕鏽跡斑斑的鐵絲網,那邊是進站通道。廊內暗暗的陰陰的,地上有水,是從兩邊的牆縫裏滲出來的,形成了細流胡亂流著。出了長廊是個不怎麽平也不怎麽規則的場地,胡亂停著許多車,一堆人湧上來問要不要車,家鄉人家鄉話很是親切。我們有車。車子要下一段長長的陡坡,路上上上下下的車子很多,很是擁擠,行人們找著路穿來穿去,車子們喇叭聲一片,司機拐來拐去找著空隙往下鑽,驚險熱鬧,但不刺激。
車子沿山腳的一條路前行,這要算是寧武的外環路了。寧武縣產煤,全縣山上到處有煤,有的地方煤就露在地表,那是以前。寧武因煤而熱鬧過好多年,湧現了不少煤老板,也因煤而死了不少人,我的一個妻侄兒就死在煤井裏,賠了27萬。一八年回去也走過這條路,那時車子很多,大多是拉煤的那種加長加高的大貨車,全拉煤,一輛接一輛,灰頭土臉,浩浩蕩蕩,煤塵飛飛揚揚,路邊有一些揀煤塊的,路兩邊的草樹木是灰黑色的。如今路麵幹淨,樹木小草碧翠,空氣新鮮,既冷冷清清,又清清靜靜。路北下是懷河,懷河北岸上麵是一長溜環繞著城市建好的樓群,排排列列,森森冷冷,好多,幾十棟?或者更多?它們一樣的高,全是黑灰的水泥色,宛如一麵長長高高的屏障把小城鎖住。黑洞洞的窗窟窿像沒有眼珠子的骷髏眼瞪著,一眨不眨,死氣沉沉的。這是寧武的爛尾樓,一直沒有裝修,一直賣不出去。數年如此,和住著人的房舍相對照,好似陰陽兩隔。說現在的縣長不管,說那是前任的爛事,於是那群樓就一直穿不上衣服,找不到主人,成了棄兒,紮眼的很。
接我們的是三堂哥的大閨女珍珍,歲數五十掛零了,車是別人的。這次我們原本計劃是要住在我妹妹家的。妹妹衛生局工作,退了,有一份好的薪水,日子過得在寧武這個小縣城也算上乘。隻是就在幾天前她二陽了,反應厲害。妹妹有呼吸道的基礎疾病,一陽時反應特別厲害,住了二十多天的醫院,落下了後遺症,一是身體疲乏,二是不思飲食。說一陽時寧武好多人都陽了,一家一家的陽,光寧武城就有300多人故去,當時連棺材都買不到。對於我不能住在妹妹家,妹妹十分的難過,十分的愧疚,說著說著就哭起來了。我一再安慰,好好將養身體,過幾天哥哥去看你。
珍珍,三堂哥的大女兒,小個,圓臉,愛笑,健談,熱情,厚道,會做飯。農村人,沒有工作,給工地上做過幾年飯,給職業高中做過幾年衛生,後來女兒有了孩子就什麽也不做了,一心帶自己的外甥女,一晃六年,外甥女長成了小姑娘,一直跟著她。我們在芝加哥走的時候給珍珍的外甥女買了件裙子,是走了幾家超市用心選到的。這小閨女按輩分叫我老佬爺(佬爺,家鄉話,就是外公。)。小姑娘活潑可愛,和我們一點兒也不陌生。她穿的裙子比我們買的好看多了。不好也是一片心吧,把裙子拿出來送給小姑娘,說穿上讓老佬爺看看。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質量款式色彩都不如她穿的那件好。心想論吃的穿的還是國內的好。在寧武住了五天,小閨女天天換一套裙子,我們買的那件一次也沒有穿,看來下次回去不能再買衣服類的禮物啦。珍珍的女婿城市戶口,文化不高,沒有正式工作,早先給人家開大車,月薪能開五六千,好的時候八九千。那時這女婿花天酒地,養女人。後來,身體不行了,有門路的哥哥給他找了些工程,他就帶著幾個人在城裏做些小工程,也還不錯。疫情來了,工程沒有了就閑了。我們在的那幾天,女婿帶著幾個人給一個當官的做事,指望能給他一些工程做做。每天早早出去,走時珍珍幫著穿上舊衣服,回來珍珍幫著換上好衣服,做女婿喜歡吃的臊子麵。這女婿,高個,樣子很一般,寡言,不理家事,愛抽煙,愛喝酒。女婿吃完飯,順勢躺在沙發上抽煙滑手機,不久就傳來鼾聲。
珍珍家裏拾掇的十分幹淨,飯菜已經準備好,鍋裏燉著骨頭,涼菜已經拌好,熱菜食材也已備好,隻等我們到了下鍋一炒。三嫂也到了,說三哥去賣藥材,一時半會兒來不了。
不等三哥開飯了,先啃了一塊骨頭,接著吃喜歡的糯玉米,蒸豆角,蒸南瓜,炒菜各樣嚐了嚐,吃了半碗刀削麵,家鄉飯真是好吃。吃飯完畢,珍珍倒了一杯寧武產的毛尖茶,我慢慢品著。毛尖茶是寧武的特產,都是野生的,采回來蒸一蒸就行了,顏色醬油色,黑紅黑紅的,味道說不來,很好喝。這茶的好處是消食開胃,特別見效,不影響睡眠,暖胃補肚,性情溫和。這是我告別故鄉時必帶的好東西。
三哥到了,小個,頭上戴著一頂寬邊涼帽,手裏提著塑料袋,裏邊一顆大西瓜,走路向左邊一倒一倒的,腿腳有病瘸的厲害。“這是好西瓜,兩塊錢一斤”,說著把西瓜放在飯桌下,把涼帽丟在沙發上,挨著我坐下來搓搓手就吃飯。他隻啃骨頭,在盆裏翻著找肉多的吃,珍珍又加了給她大大留下的骨頭說,“看我大大,不洗手就吃飯”,“嗨,不幹不淨吃上沒病,莊戶人“,朝我嘿嘿一笑,繼續啃骨頭。
三哥大我一歲,個子小我一頭,臉紅撲撲的,少有皺紋,體格敦敦實實,體質比我好,看他啃骨頭那個勁兒,我暗暗羨慕。
三哥是我堂哥,從祖父輩我們兩家就處的好。他農村人,不喜農活喜外出,早年騎著自行車賣冰棍,販賣瓜果杏李,性格隨和,經不住討價,不掙錢。後來到了城裏,在城南邊的陳家半溝(也叫下河南)租了兩間房,在山溝溝裏,離城比較遠,瓦房,東房,月房租40塊錢,沒有暖氣,冬天燒鐵爐子,直到如今。三哥一開始在城裏磨豆腐,掙錢,但十分辛苦。後來城裏的水汙染厲害不能做了,用積攢的錢和人合夥買了輛不大的車做生意,讓人騙了,血本無歸。回頭又做豆腐,要從別處拉水做,更加辛苦。辛苦歸辛苦,總有收入。後來腿疼,豆腐不做了,給人家燒鍋爐,看場子,飯館子洗碗涮盤子,澡堂子做清潔工,月工資一千來塊錢。疫情來了,這些活兒都沒有了。如今到山上挖藥材,挖回來把土抖落幹淨就可以賣,一斤百布根1.3元,消炎的,一斤黃金茶1.6元,瀉火的。各有各的價,一天下來也能有百元左右的收入,每天都能見到錢,很是開心。三嫂這些都不做,就是跟著人種樹,好多年了。早上天黑出發,晚上天黑回來,中午帶幹糧,一天70塊錢。最高時能拿到100塊錢。一次發生了車禍,胳膊斷了,人家給了一萬元,她們就悄悄的完了。
三哥腿疼,脈管炎,好多年了,現在很嚴重了。他卷起褲管讓我看,小腿上全是紐紐彎彎的長短不一的蚯蚓,紅的,紫的,黑的,腿上無有肉色,看著嚇人。“怎麽不早治?”,“治啦,不管用”。如今又加了膝蓋關節的毛病,疼得很。每個星期要去針灸一次,一次一百元。醫生叮囑不能上山挖藥材。三哥說一星期挖七天少說掙七百,給醫生一百,我還落六百。看看這賬算的,真是小精明,大糊塗,歸根到底還是窮。如今挖藥材也越來越費勁了,挖的人多,路越走越遠,山越爬越高,藥材越來越少。“那你的腿就沒有辦法了?”,“有,要開刀換零件,要五萬”,三嫂馬上插嘴說:“不換,有那錢我們吃好吃的呀。”
三哥有三個孩子,二女兒叫二珍,四十大幾了。早年在忻州讀醫專,畢業時不給發畢業證,說是她讀的學校是跨靠的學校,不在國家編製內,屬於非法辦學。盡管如此學校還是給開了個證明,算是個畢業證。憑著這個證明,二珍在城裏一家私人診所打針取藥,診所的醫生老是騷擾她,就不幹了,跑到太原做起了賣保險的營生。2013年回去時我們在二珍家住過一夜,租的一套樓房很大,那真得是家徒四壁,除了兩張床什麽家具也沒有,隨地丟著鞋襪衣服很亂。二珍說,叔叔嬸嬸,看我的十分鍾搞定。果然轉眼間屋子收拾的整齊了許多。女婿是靜樂縣的,說話不好聽,沒有什麽正經工作,懶,在家裏不做事,躺在床上和女兒玩遊戲,二珍讓去買土豆,也不去,我說我去買吧。二珍大罵:*****的懶骨頭,叔叔去了,你還長著臉嗎!?很快二珍做了一桌菜,其它不記得了,記得有悶蓧麵魚魚,蒸凍山藥(山藥,家鄉話,就是土豆。),地道的家鄉美食,很好吃。期間二珍接了一個電話,說了一陣話,自信的說搞定,一百塊錢到賬。洗鍋時又接了一個電話,誇耀的說搞定,二百塊錢進賬。完了說,叔叔你有沒有有錢的朋友,做什麽,我幫他們買保險呀,我說叔叔沒有。賣保險我不懂,可是眼見她這樣做生意,我心裏感覺是在騙人,但好像又不是。飯後二珍帶我們出去,她樓下有一個小門臉,十多平米,門頭掛著《二珍保險》的牌子。裏麵有飲水器,有紙杯,辦公桌,牆上有有關保險的畫圖,還有營業執照,二珍做的保險是真的。
2010年代中期,國內全民炒股,二珍也炒,一年多下來虧了,虧了多少,60萬,好幾年的辛苦錢賠得一幹二淨。丈夫也和她離婚了。二珍回到寧武,倒頭睡在父母家,不再起來,不吃不喝,不想活了。三哥三嫂白天晚上輪流看著,怕她尋死。好幾年二珍緩不過勁來。疫情過後二珍又下了太原,說是要東山再起。
三哥有個老疙瘩兒子,名叫雲龍,1980年生,今年也四十多了。在成都讀的大學,畢業時欠學校八千塊錢拿不到畢業證。三哥著急的四處求借不濟,我們資助了四千,他們自家人湊了四千。雲龍大學畢業,榮歸故裏,三哥想讓他留在身邊做事,過幾年找個媳婦,生個孩子,父母給他領娃娃,也就是個日子了。雲龍不這麽想,下太原開了一家公司。自己沒資金,借貸。公司年年虧,經常向父母要吃飯錢。我很想幫三哥一把,和兒孩子們商量把雲龍辦到美國來。好像是四月份,是申請的時間,和三哥說,三哥說走那麽遠想的不行。問雲龍,雲龍問我去了能掙多少錢,我不知如何回答。於是給他算了一筆賬,說來了吃住免費,假如一個月拿一千美元,給你大大媽媽寄回去二百,換成人民幣就是一千六(當時的匯率是1:8.27),足夠你大大媽媽在寧武那個小城過日子了。剩下的你零花穿戴除去,也能落五六百。過幾年你幹得好,拿到綠卡,月薪可兩千,或者三千,那時候你可以買輛車,租個房,回國去找個老婆帶過來,這一輩子的基礎就有了。時不時可以回去看看大大媽媽,給父母長個臉麵。也可以接父母過來看看,讓娘老子跟著你見見世麵。假如你實在不想呆了,帶著些錢回去再做事也不耽誤。雲龍說讓我想一想。至此,再也聯係不到雲龍了,消失了。就那麽幾天機會就錯過了。後來說是二姐不讓去,教和她一起跑保險。我很遺憾,人生的機會等來不易,錯過了就沒有了。又想,也許我太主動,反而讓他們有了其他的想法,比如,他們想還不是過去給他們做牛馬。這是我的小人之心。當然,當時這兒剛起步也確實缺人手,想用自家人可靠,他好我好,兩全其美。後來,兒子招了他妹夫的同學,恰好和雲龍同歲。如今這同學住著別墅,開著好車,回國娶了個老婆,是精算師。
過了幾年,雲龍問還能不能去美國,我想了想回答:孩兒呀,機會錯過了就沒有了,美國不是咱們家的,想來就來,再沒有多說。其實還是可以辦的,隻是不想了,也不敢了。
如今雲龍還在太原掙紮,仍然一無所有。說起雲龍三哥就來氣,說四十多歲的人啦,家沒個家,業沒個業,連自己也養活不了,常常向老子要錢,三嫂急忙插嘴說娃娃今年又沒問你要錢。三哥不再言語。
2023年10月11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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