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小夏!”
窗前獨坐的女孩子沒有回頭。窗外一片茂密的白樺樹林,那些已經開始泛黃的少數葉片,在夕陽裏跳躍著金色的光芒,像是濃綠海麵上的波光粼粼。一隻烏鴉從枝葉間振翅而去,在遙遠的天際“啊、啊”了幾聲。天地間隨即又陷入了寂靜之中。期間,女孩子能聽見的隻有自己的太陽穴在突突地跳動。她的眼前,也隻有模模糊糊的暗影在遊走,為眼前的一切塗抹上悲愴的黑褐色。
她索性閉上眼睛,不去看那麽醜陋的世界。不過,閉上眼睛,在陽光之下,眼前更是增添了一抹血色,而黑色的濃煙在那血色裏翻滾得更是洶湧。很快,她可以感受到烈焰的炙烤,可以聽見風聲的轟鳴。她像是落水窒息的人,她害怕,她在心裏尖叫。她把臉埋入雙掌之間。她記不清那場火災,卻記得住那窒息的感覺。
她捂住口鼻,摒住呼吸,壓迫眼球。隻有這樣,她才能“看見”一絲黑暗中的光芒。那光,是一雙眼睛------年輕,鎮定,堅決、急迫。那目光,將她緊緊抱住,將她護在臂彎,給她生命中最後的一絲希望......
她睜開眼睛,企圖在白樺樹幹上那一隻隻的“眼睛”裏搜尋那腦海裏的一雙,可惜,遍尋不見。
“小夏,乖,把藥喝了吧。”一個七十來歲的婦人,端了一個木製托盤,裏麵是一個青花瓷小碗,晃動著的黑色湯藥冒著縷縷熱汽。
女孩稍稍側眼看了一下,順從地接過來那碗藥,一口口地喝。
老婦人的眼睛就濕潤了。她抬手抹去眼角皺紋裏滲透的淚水,心裏難過:這麽苦的藥,換了他人,都是憋著一口氣灌進去的,可是自己的寶貝外孫女,卻是小口在“品”。唉,她是命苦啊-----苦得連藥湯都不覺得苦了。
伸手將少女額前的頭發順了順,老婦人暗自搖頭。虛歲十六,二八芳齡。看著她曾經飽滿紅潤的小臉一天天瘦下去,蒼白下去,好似枝頭豆蔻在風雨裏一點點褪色,真是錐心之痛。
小夏原本是多麽水靈漂亮的孩子啊------濃密而細長的眉毛,完美詮釋了什麽是“眉色如黛”,什麽是“飛眉入鬢”。那雙清亮的眸子,總是半隱在長長睫毛投射的影子下麵,流盼巧笑,靈動攝人。姥姥最喜歡她微微有點翹的鼻頭,精致圓潤,透著說不出的聰明和調皮勁兒。那小嘴巴也乖巧,唇邊的梨渦間或一閃,讓人過目不忘。這孩子還在箍牙呢,等做好這最後一期,就是完美的明眸皓齒了。怨都怨那接二連三的災難......
立夏放下藥碗,再次陷入自己無邊黑雲壓頂的世界。自從火災之後,她的生命活力值降到了最低點。她可以不吃飯,不走動,不說話,不聽音,不哭,不笑,不害怕,不擔心......就那麽空空地坐著。無奈,身邊的人不讓她完全靜止,她也不抵抗------她沒有力氣抵抗。她唯一的應對,就是跌入睡眠,努力不醒。
姥姥文秀最近也被抽空了氣力。她退回廚房,靠在料理台邊,一時不知道該幹什麽。她看著爐子上燉著湯的砂鍋咕咕嘟嘟地冒著熱汽,煤氣爐幽暗的藍光在漸漸暗下來的廚房裏顯得像是個鬼火。
這世界上有鬼魂嗎?
文秀七十歲了,花白的頭發尚且濃密-------這是他們家族的遺傳,都有一頭濃密的頭發,哪怕七老八十,都隻會白,不會禿。她將頭發挽了一個發髻,用一枚古銅色的發卡固定,上麵是一朵同色的梅花,幾粒小珍珠則是花芯。這個梅花圖文,是他們家族的標識。祖上幾輩人都行醫,自己從小跟著父親學醫藥,很早就精通各種草藥。自己的女兒也是個中高手,隻不過,他們這代人,對中醫沒有那麽篤信了。
也難怪,現今的快節奏生活,需要的是效率,是驗證,是規範,中醫裏麵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太多,什麽經絡啊,氣啊,火啊,陰陽啊,都是憑著望、聞、問、切的經驗,憑一個“術”字,遠比不得X光、CT、核磁共振那麽清晰地給病人佐證醫生的判斷。而中藥苦湯也沒有手術開刀那麽容易救急。
文秀還是活在斯文緩慢的舊節奏裏。晚來天涼了,應該是過了白露了吧?她拉了一下蛋清色薄絲綿夾襖的袖子,感歎自打立夏之後,他們家的苦難。唉......
大門咯吱一聲開了,靜靜地走進來一個人影。在昏暗的天色裏,她柔軟窈窕的姿態,如一陣入夜的清風般吹了進來。
“媽?”
“喔,小霜啊。”文秀轉身,扶著料理台穩住身體,歎口氣道:“小夏還是不太吃東西。”
“沒事,別擔心。她運動也少,吃了太胖也不健康。媽,別急,這事得慢慢來。”說著,她打開了廚房的燈,將一個大紙盒子放在了台子上,然後摟著媽媽的肩膀,拍了拍。
立初霜和媽媽一樣挽著一個發髻,不過,比較高,旁邊插著一個亮晶晶的發卡。她和媽媽長得很像:鴨蛋臉,平直的眉毛,杏仁形狀的黑眼睛,鼻梁挺直,鼻頭微微揚起來一個帶著點俏皮和精明的角度。她們家的門牙都有那麽一點點外凸,所以平時看起來總是刻意抿著嘴的樣子,不過,笑起來因為唇邊的梨渦,別有風情。這張臉不能說是完美,但絕對很有味道,讓人過目不忘。
“媽,我帶來了小夏的一些舊東西,把她房間的東西也收拾一下,我裝在一起帶走。對了,還有老相冊,我也整理好了。”立初霜拍了拍料理台上的大盒子說。
文秀點點頭。“坐下喝口湯吧?”她詢問地看著雙眼布滿血絲的女兒。
“我先去看看小夏。”
“真的這麽快搬去美國?”文秀不放心。
立初霜點點頭,抬起臉笑了一下:“媽,我會好好照顧小夏的。你放心。我聯係了舊金山最好的心理學醫生,挺難約時間的。還是早點去好。”
文秀歎了口氣:“也好。換個環境對孩子也許有好處。我身子骨不行,不然還能過去幫幫你。”
“沒事的。我現在體力很好,能行。”
立初霜說著,伸手從水果盤裏拿了一個檸檬,向立夏的房間走去。
立夏的房間沒開燈,她穿著白色絲綿長睡袍,照常安靜地坐在窗前的美人榻上,似乎沒聽見有人進門。立初霜走過去,清了一下嗓子,生怕忽然出現會嚇到立夏。她輕輕摸了摸立夏柔順的長發,把檸檬遞給她。
“從小到大,你最喜歡的味道就是檸檬。一不開心就會抱著一隻檸檬睡覺。你會用指甲劃開檸檬的皮,讓芬芳快一點、濃一點地散發出來。有時候還會偷偷擠出來幾滴檸檬汁到嘴裏,說是可以提神醒腦。”立初霜說著,發現立夏的長睫毛抖動了幾下,然後把目光放到了檸檬上。這小小的進步,讓她歡欣鼓舞。
不過,她不敢冒進,於是說:“等下喝了湯,早些睡吧?”然後擰亮了夜燈,悄悄退出了房間。
檸檬在淡藍色的夜燈冷光裏,顯現出一種略帶蒼白的金黃色。立夏的指甲劃破了它的皮,擠出來檸檬油。她把檸檬放在鼻子底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熟悉的清新氣息一下子充盈著她的血脈神經,讓她身體裏麵的某種混亂有了重新排序的欲望。
立夏想不起來檸檬和自己的關係,想不起來自己和周圍人的關係。她也不願去想,太累了。她抱著檸檬,在美人榻上躺下來,摟得緊緊的,居然很快就睡著了。
立初霜和媽媽在小餐桌前坐下,一起喝湯。媽媽煲了黨參桂圓枸杞烏雞湯,盛在潔白的瓷碗裏。母女二人安靜地喝湯,小心地不讓湯匙碰到瓷碗,都暗自覺得那一點點聲響過於刺耳了。
“小霜,你真的想好了?”還是文秀先開了口。
立初霜停下湯匙,垂眼點點頭道:“我覺得這樣是最好的。對小夏是最好的。她會有一個安全的成長環境,一個疼愛她的媽媽和姥姥。你說呢?反正她不記得曾經有個姨媽了……”
“那萬一,她把所有的事情都想起來了,你怎麽辦啊?”文秀的眼睛盯著女兒,沒注意眼角緩慢地滲出來淚水。
“媽,想不了那麽多了。周圍親朋該知道的都解釋了,大家理解,也覺得這是最好的出路。小夏能正常生活比什麽都重要。將來......萬一有那麽一天,我想她能理解。”立初霜用手指抹掉眼角的淚,低頭繼續喝湯。
“唉......也隻能這樣了。我的相冊裏麵,還有不少你和小夏的照片,我去抽出來,你一起帶走吧。”文秀的眼淚終於忍不住了,她捂著嘴哭了起來。“晚秋的命怎麽那麽苦啊......”
“好了好了。過去的事情別再想了。人死不能複生,不是還有我在嗎?”立初霜端起碗把剩下的湯一飲而盡,起身去收拾廚房,深深地吸氣,慢慢地呼出。快了,快了,隻要她帶著小夏到了舊金山,就可以展開新的生活了。她等不及那一天。
入夜之後,文秀房間的燈還亮著。她麵前的書桌上攤著幾本相冊,每一頁裏都塞滿了當時的歡笑,如今看了,覺得好不真實。
小夏出生於那一年的立夏。曆書上講:“鬥指東南維,為立夏”。多麽好的一個節氣啊!春天結束,夏季開始,萬物進入生長旺季。立夏,那麽合適的一個名字。當初給她起名字的時候,就是希望她一輩子生機勃勃啊。
文秀的手指撫摸著相冊塑料夾頁裏自己抱著嬰兒時期的小夏的合影。肥嘟嘟的小嬰兒,腿上一圈圈凝脂般的肉,才出生就是一頭黑發,眼睛亮晶晶的,胖胖的小臉上若隱若現的一對酒窩,真是人見人愛。她和媽媽小時候如出一轍。
再翻過去一頁,小夏長大了,穿著金黃色鑲著潔白絨毛邊的唐裝,身邊摟著她的是她的母親和姨媽。三張臉貼在一起,完美詮釋了基因的力量。
她們太像了!
文秀的兩個女兒是同胞姐妹:小夏的媽媽立晚秋是姐姐;立初霜是妹妹。除了親人,幾乎沒人分得清她們倆。她們倆,都是那麽漂亮,那麽聰明。姐姐更溫婉,妹妹更精明。街坊鄰居都好生羨慕他們家,一下子就生了兩千金。
唉,世事難料,晚秋沒了。好在,還有初霜在。文秀把立夏小時候的照片抽出來,小心地沒有抽取那些和媽媽、姨媽三人的合影。從今往後,自己就隻有一個女兒了。而小夏,再也沒有姨媽了。
因為,姨媽將會成為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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