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是流亡學生》: 30. 小地方的人情

《我的父親是流亡學生》: 30. 小地方的人情

 

員林實中師範畢業的學生按成績填誌願分發任教,靠近市鎮中心的學校,是每個人爭取的機會,不隻是應屆畢業生,還包括了所有在職老師都可以申請調動。所以依年資,剛畢業的學生多半分發到偏鄉、海邊、農村等生活不便的地方。

 

我爸實中師範畢業後分發到彰化縣芳苑鄉的「路上國小」教書。 「路上國小」靠海邊,因為公共運輸不便,有點算是偏鄉了。其實「路上國小」不算小,每一個年級還有四個班呢。從芳苑繼續往海邊走還有一個西港村,適齡學生非常少,隻有十來個。因為交通實在不方便,那些孩子們沒辦法每天去「路上國小」上學,於是在西港村成立了一個分班,隻分配到一個老師同時教一年級到六年級的學生。我婆婆年輕時在加拿大安大略省北邊當老師也類似這個情形,一個穀倉容納了所有年級的學生,倒是有點像蒙特梭利的教學理念,在這樣的環境裏學習,有利於年紀小的孩子。

 

我爸畢業那年有6、7個畢業生被分發到路上國小,他們合租一個房子,還請了一個老婆婆幫他們煮飯。我爸的至交之一李宜忠伯伯被分發到彰化縣王功漁港附近一個小分校。有一回他去找我爸,看見幾個同學隨時都可以湊一桌麻將,日子過得不要太愜意。決定兩年後也要申請來路上國小。但是兩年後我爸卻不願留下了。當年他因為怕戰亂又起,覺得留在鄉村裏比大都市更容易求生。但是芳苑鄉的交通實在太不方便,步雲伯伯在台北,兄弟倆見麵不容易。所以他想請調到一個離火車站不是太遠的地方。

 

老爹請調到彰化縣田尾鄉的「南鎮國小」。離員林鎮也不是太遠,假日還可以去馮誌勇伯伯和馮媽媽家噌飯打麻將,簡直就是太完美了。

 

當時學校夜裏必須有男老師排班住校。我爸想了一個法子,不但免了有家眷男老師必須值夜的困擾,還解決了他自己的租屋問題。他住進值夜室,真正的以校為家。後來學校來了一個工友老王,老爹多了一個室友,可惜沒多久,老爹和老王過不下去了,因為老王覺得沒有必要天天洗澡。老爹忍無可忍,把自己的床搬進了校長室。校長竟然也隨他,於是我爸在校長室裏住了好幾年。後來我爸結婚,還有三十年後,我弟結婚都是黃世英校長證婚。我爸知道,他住校長室的任性,不是誰都會慣著的。

 

老王也是河南人,他雖然年紀大,性子還是很爆,經常和老師們起衝突,隻有老爹能說他兩句調解調解。當時的公務員除了薪資之外,政府提供油、米、麵粉,統一派到學校由老王負責分發。雖然我爸總是叨念老王,讓他把性子收一收,老王還是特別照顧我爸,總是給他滿滿一大瓶子油。當時老爹最大的奢侈,就是拿筷子在饅頭上戳幾個洞下油鍋炸,特別香特別脆。

 

我爸單身幾十年,隻學會了炸饅頭。大概和他的流亡經曆有關,他總是隨遇而安不挑食,所以也不覺得烹飪是必要的技能。在南鎮,每天早上有人挑著扁擔叫賣早餐,中午他用電鍋煮個飯,偶爾把青菜和肉攪一起煮一鍋大雜燴。至於晚餐,有個陳玉珍(男)老師經常帶他出去下館子喝酒打牙祭。

 

陳,在當地是個望族,比如曾經當過彰化縣議會議長的陳紹輝先生。那個年代,鄉鎮裏的大家族世世代代都住在一起,在路上隨便碰到個人都是沾親帶故的,而且兄弟的朋友也是兄弟。我爸雖是一個沒有家族的外省人,卻也因此認了不少兄弟。

 

陳紹輝先生家裏開接骨院。多年後我們搬到彰化市,我弟從單杠上摔下來,手肘脫臼骨折,在彰化碰上庸醫老治不好。我爸帶他回田尾陳家接骨院,當時陳紹輝還沒從政,一邊和我爸敘舊,突然喀一聲,把我弟的手肘接好了。我弟才六、七歲,倒也是個漢子,沒有哭鬧,隻是疼得跳到椅子上。那是一個沒有醫療保險的年代,我爸去結帳時,出納小姐說:「院長交代了,不能收老朋友的錢」。

 

我們搬到彰化市之後,去南鎮上班其實挺不方便的,但是我爸舍不得調走,通車好幾年。他離開南鎮時已經在那裏任教20年了。他調離之後,有一天,我家巷子裏突然鑼鼓喧天,有一隊人馬敲鑼打鼓還扛著一大塊匾額,浩浩蕩蕩走到我家門口,竟然全是老爹在南鎮的同事們,匾額上刻著「循然善誘」,還有全體老師的名字。之後數十年,許多老師都已經轉調到別的學校服務,但是他們年年聚會。八零年代,台灣的升學率不是很高,學校裏不升學的班級被戲稱為「放牛班」。這一群年年聚會的老師,給自己起了個名字,他們稱自己是「刈稻子班」。

 

這些都是小地方的人情。

 

 

(圖片來源 Adobe Express by 碼農)

(圖片來源 網路)

 

《我的父親是流亡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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