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電話,把穀爺爺拉回到了十八歲那年的德國。兒子?十八歲的風流和衝動,留下了一個兒子?自己的一個兒子跑了,又來了一個?
而這個兒子,居然要死了!
穀爺爺拍了兩粒降壓藥進嘴裏,就著一口寡淡的溫茶吞下,雙手震顫著戴好老花鏡,仔細研究麵前的律師函。往事席卷而來:
十八歲的穀誌偉隨人去德國做生意,在酒吧裏認識了一個德國姑娘,然後......然後他們就......雖然在德國跟著別人開餐館幹了幾年,可是與那姑娘就交往了不長的時間。然後就沒然後了。然後他回國,然後就冒出來個兒子!然後說那兒子要死了,然後他說媽媽留下的錢要給他......
天上掉餡餅了?穀爺爺愣住了。做了大半輩子餡餅,終於讓一個大個的砸到了!
“爺爺?”穀雨小心地叫了一聲。爺爺泛紅的臉僵在那裏,著實讓人擔心。
“噢。”穀爺爺嚇了一哆嗦,然後抹了一把腦門兒上的汗,說:“我終於發達了。”
他把律師函推到穀雨和他媽媽麵前。自己盯著餐桌,不停眨眼睛。十八歲,酒後,鬆散的領帶,打晃的步伐,燈光昏黃的舊電梯,金發美女,有點瘦,她穿著絲襪的腿,暈染得亂七八糟的口紅,她說自己二十四,她說喜歡中國的一切。酒店發黃的床單,餐館廉價的啤酒,巴士最後一排有破洞的皮革長椅,公園裏咕咕叫著的鴿子......他們瘋狂相愛,他們瘋狂吵架,他們安靜分手......好老套的劇情,卻在幾十年之後補了一個驚天動地的尾巴! 過往的一切,好似從老舊的拷貝裏流動而出的黑白默片一樣在穀爺爺眼前晃動。他抬頭看了一眼兀自旋轉的電扇葉片,覺得整個世界都一起旋轉了起來。
穀雨看完律師函,滿身大汗,費力地從艱澀的法律文字裏遊泳突圍回到了現實中。媽媽還在讀,估計她看不明白。爺爺也曾經十八歲啊?也曾經傾心於一個女孩。這個不爭的現實,在以往沒人會正眼看一下。麵前的爺爺那麽老,那麽糊裏糊塗的樣子,或許在十八歲的時候還是很帥的?爺爺的十八歲,比自己的十八歲可是要風流倜儻多了。難怪爺爺有點“看不起”自己和阿琪那種牽牽手,摟摟腰,親親嘴的初戀呢。
鄭秋宜費了好大力氣,終於明白了三五分:老頭子以前的風流不是欠了一筆賬,而發了是一筆財。什麽樣的女子,能把這份情記了一輩子?卻一直不出現?可見老爺子以前還是很討女人歡心的啊。估計他那不爭氣的兒子----自己那不爭氣的老公,也是這個德行吧?他是和別的女人跑了嗎?他是覺得欠了自己的債,不想還,才消失了嗎?穀家三代男人,都相貌堂堂。目前看來,還是自己的兒子最敦厚。
三個人靜默了一會兒,最終的落眼點還是在那一個數字上:二十萬美金!這是多少錢啊?
“爺爺,那個,那個uncle,身體如何了?”穀雨看著爺爺的臉色,謹慎地問。
爺爺瞥了一眼孫子,心裏感歎這孩子的善良,被這麽一大筆錢猛猛砸了一下子,還能關心到別人的身體。
“唉,不好。他自己說不清話了。後來別人-----一個講國語的人解釋給我聽,說他陽壽殆盡。好在他們幾經周折找到了我,算是一點點安慰。我想,去一下德國,見他最後一麵。雨仔,陪爺爺去好不好?”
“德國?那餐館的生意怎麽辦?”穀雨問。
穀爺爺苦笑了一下:“發達了,先休息一下再講。”
於是,祖孫二人啟程去德國。他們對街坊鄰居講是回大陸看望親戚。穀記牛肉餅店門口,經常出現失望的食客。穀爺爺開了這麽多年店,還是第一次說走就走呢。
穀雨踏上了爺爺十八歲的曆險之途,心裏感慨萬千。自己也十八歲了,比爺爺當年的闖勁可是差多了。據爺爺講,他後來還和別人跑到越南,在戰壕裏跟美國大兵做生意,賣給他們物美價廉的電子表、口紅、絲襪、刮胡刀...... ,子彈就在頭頂呼嘯而過。
他們倆緊趕慢趕,還是沒趕上和那個“私生子”見上最後一麵。那家德國人很好地接待了他們,領著他們去墓地看望了爺爺當年的舊情人。從照片上看,她就是個容貌極為普通的女孩,不過家裏很有錢。
等他們倆回到香港的時候,銀行戶口裏已經多出來了一大筆美金。穀爺爺經過自己餐館緊閉的大門時,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疲憊。如今他可以不再操勞了,那麽是不是就此不再開張呢?街坊四鄰會有猜測吧?親戚朋友會來探問吧?飛來橫財,能藏多久?總不能說是中了彩票吧。
穀雨對那一大筆錢倒是沒太多感覺。對他有很大觸動的是這次出門的旅途本身。見識了外麵的世界,他忽然覺得香港好小。得知了爺爺的非凡往事,年輕的他忽然有了說不出的危機感------自己不會一事無成吧?以後怎麽對自己的孫子吹牛皮呢?
阿琪不再來信。一日,她媽媽對穀雨媽媽講,女兒交了一個男朋友,是個富商的兒子。穀雨媽媽回家如實轉告,希望穀雨早點放下來。穀雨笑笑:“媽咪不用擔心我。才十八歲,還有時間。”
看他悶悶不樂,阿強叫上他去練拳。他們倆從小就拜了個師傅,學習詠春。學了十幾年,從開始摸打木人,到如今也算武藝初成。兩人換上玄色衣褲,背後印著紅色的拳館名號。練好幾套基礎拳法,他們開始練習對打----- 攻防距離,步伐節奏,然後是直線和曲線攻擊的防衛套路。平時和阿強不相上下的穀雨,今天總是慢半拍。該前手推當的時候,莫名出拳;該後手拍擊的時候,錯失良機。師傅看了頻頻搖頭。
“你收拾下佢!”師傅對阿強說。
阿強歎了口氣,拍了拍穀雨的肩膀,盯著他的眼睛說:“打起精神啊,我出手了喔!”
結果,第一回合穀雨伸手截擊,卻忘了及時補位,被阿強抓住破綻,一個勾拳打到腮上。雖然不重,但是讓他羞愧不已。站好位之後,第二回合,才一眨眼的功夫,阿強又把穀雨撂倒在地,胳膊抵住咽喉。看著他眼神空洞地躺在地上,阿強放棄了。
他把滿頭大汗的穀雨拉起來,說:“返屋企(回家)吧!” 麵對垂頭喪氣的朋友,阿強什麽也不能說。
回到家的時候,爺爺在看電視。屋子裏忽明忽暗的光線,在他風霜遍布的臉上演繹著說不出的思慮來。
“爺爺?”穀雨在他身邊坐下,問:“你在看嗎?不如去睡覺?”
“喔,我在看啊。流年不利......你聽聽,滅門慘案, 地鐵縱火......還有啊,銀行保險箱居然讓裝修工人給拆除丟到垃圾場了。每個保險箱陪償15萬,不起訴。唉,幾十戶人家的保險箱,裏麵不一定是真金白銀,很多是有紀念意義的東西啊!還有那個長毛,真的敢講話,我覺得他要被搞死的!”爺爺喉嚨裏咕嚕咕嚕地有痰音。穀雨地上茶杯,問:“爺爺,你當初回來香港,後悔嗎?”
“當然不啊。不然哪有機會揾第一桶金。當然,也沒幾個錢。不過,爺爺要問你,想不想去美國啊?當初和你老豆說過,等你十八歲,給你選擇的自由。先前家裏沒錢,不說也罷。現在有錢了,你告訴爺爺,想不想去美國?”穀爺爺盯著孫子,昏黃的眼珠子裏播放著電視中風起雲湧的香港。
穀雨眨眨眼睛,一時沒明白。“爺爺,你話我去美國讀書?”
“我想,咱們都回去吧。”爺爺用了“回去”這個詞,讓穀雨震驚。難道,美國也是屬於他的,或者說,他是屬於美國的?
2004年底,一家三口到了美國舊金山,正好趕上冬至,也正好趕上一個冬季裏難得的豔陽天。當飛機在灣區臨海的綠色山巒上方節節降低的時候,穀雨的鼻尖抵住機艙窗玻璃,連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太美了!天那麽藍,是香港冬季不可企及的。朵朵白雲在低空漂浮,像是綠色大地上繡著的一朵朵白色的棉花。隨著飛機逐步下降,他們似乎是在貼著海麵飛行一樣。波光粼粼之中,他們都不知是何時就飛到了跑道上。
這就是自己的出生地啊,穀雨扭頭興奮地看看媽媽和爺爺,體內一種說不出的能量竄行上下,讓他覺得周遭的含氧量都提高了一樣。冬至這天是阿琪生日,本來穀雨以為自己會很傷心,不過此時,他覺得那種傷心被拋在了遙遠的香港。也許,過幾日那“傷心”也會追過來,但是現在感覺還好。
穀爺爺的朋友劉先生在機場接到他們,直接拉回自己家接風洗塵。車子經過高速公路,很快到了舊金山。穀雨並沒有看見香港那樣的水泥叢林的高樓,而是進入了安靜的住宅區。穀雨走下車子,看見一棟棟的別墅小小的,倒是很精致,隻是道路不寬,路邊還有一排排的電線杆,顯得有些陳舊,讓他很是驚訝。
劉太太已經備下了一桌子酒菜,幾個人圍桌而坐,侃侃而談。
“舊金山灣區地產漲得好犀利啊!”劉先生給穀爺爺的杯子裏添酒,滿麵春風地說:“我這間屋,十年前買的,快要翻倍咯!”
穀雨環視了一下劉先生的家:二層樓,樓下是車庫和兩間房,也是他們這幾天一家三口的落腳棲息地。樓上兩件臥室,一間客廳、一間餐廳和廚房浴室,看起來有兩千尺的樣子。
“如今這樣的屋要幾多錢啊?”穀爺爺問。
劉先生眯起眼睛,不無驕傲地回答道:”Half million! 五十萬!”
“哇塞!”穀家三個人都吃了一驚。他們湊足所有的家底,還沒有一半多啊。
“那麽你發達咯!”穀爺爺拍拍劉先生的後背。“有沒有多買幾棟啊?”
“唉,我就是後悔喔。前幾年膽子不夠大,要不然更是發達。如今隻得這一間屋,自己要住嘛。”劉先生搖搖頭。
此時劉太太端了果盤進來,在劉先生身邊坐下。五十出頭的她保養得宜,看著很年輕。她拉了拉身上精幹的運動裝,笑著說:“其實我覺得還來得及。房子可以抵押貸款嘛。我們這裏可以拿出來不少cash的。房價不斷上漲,銀行知道房貸沒風險。利息也好,可以拿出錢來再投資的。這叫房生房!就像是有了雞就會下蛋,有了蛋,還能孵小雞一個道理。”
“哪有那麽容易啊?我總覺得風險太大。”劉先生拿了根牙簽放在嘴裏運作起來,然後叼住不動,沉思了片刻,接著說:“我奮鬥了大半輩子,積累了財富都在這房子裏麵了。萬一貸款出去,再買房,將來房市滑坡,我怎麽辦?”
“嘁,就是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劉太太一臉不屑,道:“我們也不玩的太離譜。就是多兩棟收收租而已。不是去炒房好吧?”她看了看身邊的老公,搖搖頭說:“你在郵局還能做幾年?到時候退休了,物價上漲,就要有出租房來貼補呢。”
“這樣啊,還是你有遠見!“穀爺爺一邊誇讚道,一邊心裏算帳,自己那些錢,可不可以貸款買房子呢?
“要我說,你們也應該盡快買間屋。不然這房租漲起來也是沒譜的。房價嘛,一天一個樣,追都追不上。”劉太太講。
“我們沒那麽多錢啊。”憂心忡忡的鄭秋宜終於插了一句話。
“哎呀,可以貸款的嘛。”劉太太揮了一下手,表情裏帶著些許蔑視。
穀雨問:“貸款不是要抵押嗎?我們拿什麽抵押?”
劉太太終於大笑起來,穀雨立刻覺得自己的問題好似幼稚園小孩一樣傻。“後生仔,要多學金融知識啊。你買的房子就是抵押品啊。銀行拿住這個,什麽都不怕。你付不出按揭,房子就是銀行的了。房價天天漲,銀行還可以賺到差價,一舉兩得!”
“這樣喔。”穀爺爺點點頭,又問:“貸款要有資質嗎?我們新來乍到的,銀行會貸錢給我們?”
劉太太得意地解釋:“當然。連外國人都可以的。而且現在連收入都不查了。就是因為房價漲得快嘛。多好的時機啊。你們如果需要,我介紹經紀人給你們哈。”
“喔,好好,多謝先!”穀爺爺應承著。
他們一家三口就在劉先生家的車庫裏的兩間房安頓下來。這兩間房屋頂很低,沒有窗戶,好在有自己的廚房和浴室。這種加出來的房間,在舊金山被稱為“姻親柏文”(in-law apartment )。他們這間姻親剛剛建好,還沒來得及出租呢。據說可以租個一千兩百多塊呢。初來乍到,他們仨時差還沒倒過來,就被美國房地產的熱浪給掀了一個跟頭。
“這房地產太熱了!”穀爺爺講。“我們那點錢,也不能都投入到房子裏麵啊。但是現在不買,將來會更貴的。”
“爺爺,為什麽一定要買呢?不可以租嗎?”穀雨不明白。
“你不懂啊。租屋住,一輩子都是看房東臉色。人家哪天不租給你了,你就得卷鋪蓋走人啊。自己的屋就不一樣了。而且你不是聽到了嗎?現在的市場,買進就是賺到。不過,我們的錢......”
“我可以去打工啊。”穀雨說。他原本暗自計劃的也是勤工儉學。
鄭秋宜說:“我也可以做工的。”
穀爺爺坐在慘淡的日光燈下,搖搖頭:“工字不出頭。我看,還是把生意做起來。咱們爭取一年以內買自己的屋!”
“真的啊?”穀雨很是佩服爺爺的魄力,他對地產、生意都搞不清楚,但是他相信,憑爺爺這樣的老江湖,他們一定很快可以在舊金山站穩腳跟的。
“訓覺(睡覺)!明朝去尋鋪頭,開穀記牛肉餅!“爺爺下達命令,穀雨和媽媽隻有點頭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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