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麵就是下山的台階,一方方長石條整齊的碼成,隨著山勢蜿蜒到山腳。我站在頂上像往常一樣兩三級並成一步,輕快的在台階上往山下跑去。周圍一切都亮亮的,就像我現在的心情,也不知道我在高興什麽。很快就到山下大馬路平地了,突然發現周圍白茫茫的一片,似乎找不到路了。怎麽辦,一下子慌了神,傷心地哭了起來。幾個路人指指點點著我,尬笑著說“你看,他哭得像個baby一樣”。於是我哭的更傷心了,怎麽就找不到路了呢,這明明是我幾乎每天上上下下的地方。剛才還那麽開心的,似乎是世界上最無憂的,怎麽突然就這樣了。然後,我就醒了,再也無法入睡。思緒沉浸在夢把我帶回的那個地方, 我們廠。
我們廠,是我記憶開始的地方,是我媽媽揮灑青春工作的地方。那裏不僅僅是一個生產的地方,也是幾乎所有職工生活的地方。廠區在城外的近郊,長江邊靠山的地方。前麵是長江,左邊右邊都是大山就像在孤島上一般。一大片圍牆圍起來與周圍菜地的成鮮明對比。據說我們廠最開始是在城裏,生產農用機械的,後來因為放不下了才遷到這裏的。因為生產農機,所以取名叫“新力廠”,意思是讓農業機械成為“新的生產力”。可因為搬到郊區又有高牆環繞,被不少人誤以為是“改過自新,自食其力”的意思,以為是一個勞改工廠。
我們廠自成體係,感覺是什麽都可以自給自足的小社會。一條大馬路進廠門口不遠一個大照壁,幾十年都是畫的一幅黃山迎客鬆,就像那個時代諸多單位一樣。然後馬路右拐平坦的延伸幾百米,再左一拐便隨著山勢緩緩上升。公路的兩旁是廠房。一直通到後麵小山頭上的生活區,就是我們的家了。從我有記憶起,公路兩旁的梧桐樹就已經遮天蔽日十分高大,總是一片蔥鬱。
生活區的中心是一個露天籃球場,晚上可以打開燈光打球,我們叫燈光球場。旁邊有兩幢大樓,一幢紅磚砌成另一幢白砂磚砌成,我們叫紅房子白房子。那裏住的是職稱比較高工齡比較長的。而我和許多小夥伴的家就在這兩幢高樓下麵的無比潮濕的平房裏一直住到十來歲的時候才才搬進了新修的樓房。每天早上和中午午休結束的時候,廠裏的大喇叭就響了起來,像防空警報一樣的轟鳴聲,提醒大家去上班。於是我們的長輩們便隨著人流或是從大馬路或是下山的台階小路走向自己的崗位。從生活區往下是衝壓車間,煉鋼高爐,鑄造車間,然後是有各種各樣的車床的車工車間和然後一直到廠門口的辦公科室。。
那個時候的工資都是最低的生活工資。大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傳統和創造力就被激發了出來。我們廠裏最不缺的就是原材料和工具,還有手藝。小到菜刀,日常用具,大到輕型摩托車都可以自己組裝打造。對了,我們廠裏那時候的主要產品就是摩托發動機。從小看著周圍的長輩把那堆廢鐵原材料變成最後的機械就十分向往。有時候節假日,我們跟著年長的小夥伴偷偷摸到車間裏用一些簡單的工具做一些小玩意兒,比如用廢棄的鋼鋸片在用砂輪機上磨出鋒利的小刀之類。機器上飛濺的火星和刺耳的摩擦的聲音,讓人十分滿足。
工廠子弟的我們也是靠山玩山靠水玩水,放學後除了在巨大的車間裏麵轉悠捉迷藏外,最喜歡的就是在鑄造車間的沙堆裏盡情發揮了。這些沙是用來做模子鑄造零件的,是非常均勻純潔的白色石英沙。是和Destin白糖一樣漂亮的白沙。兩三層樓高的大沙堆,小夥伴們的創造力便是無窮了。每個人都是總設計師,劃了個圈分了勢力範圍之後便開始各自為政修建自己的那片天地。經常是上三層下三層有時候還有隧道連通。然後再修盤山公路,把小夥伴的不同地盤連接起來。自製的模型小車在不同的“城市”之間開動。我們在沙堆上上下下忙得不亦樂乎,衣服頭發裏的沙經常都有好幾兩。有時候不知道為什麽爭鬥起來,有的小夥伴就變得跟哥斯拉一樣凶狠,踩上去毀滅對方的地盤,然後互相扔沙球,身上的沙又要增上半斤。每天的宏圖大業都是在天變暗後父母吃飯的催促聲中才依依不舍地結束。
那時候的小夥伴們從來也沒有聽說過補課這回事,總是有大把大把的時間,特別是漫長悠閑舒服的暑假。除了早上雷打不動的懶覺,傍晚長江裏的遊泳跳水以外,中間就不知道該做什麽了。我們當時80年左右那批小夥伴特別多,也許是廠裏麵怕我們在廠裏淘氣雞飛狗跳讓父母無法安心工作,每到暑假的時候便為我們安排了幾乎是每天下午都有的興趣愛好班。各種各樣排得滿滿的,而且還不要錢。我參加得最多也最感興趣的便是美工課。畫畫,國畫,水彩,工筆,我那為數不多的技巧便是在這裏學到的。老師是廠裏唯一的,也是一位專業的畫家。廠裏的一切美工設計海報板報商標都是出自於他之手。人高高大大,一臉絡腮胡看上去都與周圍人不一樣,一看就是搞藝術的。
課程中間穿插的字謎遊戲也是我和幾個小夥伴的摯愛。那種把漢字拆開,意化,然後再巧妙替代,就像是用半透明的罩子遮住,然後讓人在頭腦裏想像逆向組裝找到迷底的感覺太奇妙了。每次靈光一閃猜到都有讓我們特別有成就感。
其他時間我們還就是在廠裏生活區和生產區域之間遊蕩。父母總是叮囑,叫我們千萬不要去“和尚”大樓那邊。這也是一幢三四層樓高的大樓,特別長,因為用青磚的原因看上去烏黑烏黑的,在廠裏生活區一個角落裏顯得特別陰森。這個“和尚”名字的來源是因為那裏的居民大多是單身男職工。其實他們並不是單身而且都比我們父母年長,隻是因為都是從遠處鄉下招的技工,家裏人是農村戶口,不能來廠裏麵生活,所以像和尚一樣單身著。隨著時代變化,後來不少他們的家人 包括小孩兒也都跟著來廠裏住著,但因為仍然是農村戶口廠裏麵不管分房,一大家人擠在一間單人宿舍裏。他們的農村來的子女大多都比我們年長,有的已經輟學或者是在高年級成績墊底,而且都是有兄弟姐妹的,所以我們廠裏長大的獨生子女小孩很怕這些大朋友。那裏沒有天然氣沒有廚房也沒有下水就好像是在另外一個世界一般。每到晚上做飯的時候,黑乎乎的樓便籠罩在嗆人的青煙之中。那是他們自己搭的無數的小灶,或是燒柴或是燒煤升起的炊煙。每次我們接近那裏走過的時候都是加快步伐。後來發現幫我做木工的小玩意的師傅,還有幫我航模噴漆的師傅,還有幫我們家修電線的電工師傅,食堂裏給我肉加得最多的師傅都是在那裏住。
那時候覺得暑假好短童年好長。年幼的時候覺得時間是沒有止境的,覺得自己永遠也長不大,可以舒服的呆在這裏,和小夥伴一起做夢,想像著遠方。也許時間的確沒有止境,可惜其它的一切都有。時間改變空間,我那夢裏找不到的路,一半在長江水線之下,而另一半隨著我們廠被夷為平地,童年的一切的一切甚至連山都在時代的變遷中已經不複存在。
連記憶也隻能在夢中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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