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節,林俐早先就打了電話過來約陶然去她家吃火雞大餐。這也是陶然來加拿大後的第一個感恩節,於是便買了瓶紅酒準備當天作為禮物送過去。
紅酒還是楊蕭幫忙在LCBO裏挑選的。LCBO是加拿大著名的專門銷售各種酒類的連鎖店。一走進去,來自世界各地的酒琳琅滿目,陶然直接就暈了。好在楊蕭對酒還有一定的研究,問了一下陶然的預算,選了一瓶三年左右的意大利紅酒:“這個牌子還不錯,在**專業雜誌上的評分是中等價位紅葡萄酒裏的四顆星。我喝過,還行。這個酒搭配牛排是最好的,吃火雞,就勉強一點了。”陶然聽著楊蕭在一邊說道,才明白,原來喝紅酒是很有講究的。
楊蕭似乎對廚藝有與生俱來的天份,她對自己的business專業完全不上心,但卻可以用心讀英文原版的廚藝方麵的書籍。讀完了偶爾還在家練手,雖然設備不全、原料欠佳,但她做的成品還真的不錯,一棟樓裏的人都讚不絕口。陶然總是覺得楊蕭應該轉專業去學廚藝,楊蕭笑:“你怎麽這麽理想主義?我要是轉了專業,我爸我媽還不得和我斷絕關係?我媽還指望我學成回國,成為商場上的女強人呢;我要是學了去當廚子,就算回去做國宴,她還是覺得丟人的。”
所以楊蕭就這麽混一天是一天,在陶然看來,真的是虛耗了大好的光陰,不由說:“不管怎樣,你至少要和你爸媽溝通一下,告訴他們你心裏的真實想法。”楊蕭聽陶然這麽認真地說話,忍不住樂了:“你還真的不愧是人民教師,一直糾結於別人的理想啊、未來啊……還那麽老套地做思想工作。”她說著哈哈大笑起來。陶然一時無語,她是真心為了楊蕭好,好容易兩個人坐在房間裏聊聊這些,誰知道這丫頭反過來取笑自己,隻有在一邊沉默不語。
“怎麽了?”楊蕭看陶然不做聲,又湊過來打趣,“陶陶老師,你不會真的生氣了吧?”
陶然看了她一眼,故意說:“我生什麽氣?我才懶得管不相幹人的理想啊、未來呢。”說著,自己被自己的音調逗樂了,不由笑了起來。
楊蕭也笑了,笑完了才說:“其實,我不用和他們說,就知道他們肯定不同意的。”楊蕭說著,臉色有種凝重,過了會兒,才自嘲地笑了下:“我媽很愛我,我要什麽她都會答應。隻有兩件事情,她是絕對不會讓步的——但這兩件事情,卻是我最想要的。”
陶然從來沒有聽楊蕭用這樣的語氣認真地陳述,不由看著她,而楊蕭隻是歎了口氣,麵色有點黯然。
“是哪兩件事情?”陶然想了想,還是問楊蕭。
楊蕭笑著看了看陶然,那笑與平時調侃的笑容很不同,讓陶然知道,她有什麽在心裏,非常地在意,在意到笑容都是沉甸甸的,如同淚,可以一滴滴落下。
“一件呢,就是我將來做什麽。我媽她不容易,打拚了十幾年,才有了那份生意,她真的指望我回去繼承的——但我一點都不想。從小我就看她忙,我心疼她,那麽努力地去學做飯,就是為了讓她回家後能吃得好。好多次,我做好了飯,等她,等到菜都涼了,她還沒回來。她不回來,我也不吃,那時,我真的很倔強,餓著肚子去睡覺。那時我就想,什麽時候沒有那些生意就好了,我媽就可以正常回家了,我也可以和我媽有更多的時間在一起了。所以,我從心底討厭那份生意。而我媽卻那麽看重,居然還要我去繼承。我才不想有一天和她一樣,忙到沒有了家,沒有了自己的生活。我和她說過我的想法,那時我才高中畢業,成績不好,我也不想讀什麽大學,我直接告訴她,我想去學廚藝,然後我要在原來租界裏弄一個百年老房子,做一家私房菜館。她沒聽完,就開始數落我沒出息,還說什麽她丟不起這個人,她朋友的孩子們如何爭氣,都到國外去讀書了,她也要我去留學。我聽得直好笑,我這個爛水平,出國留學就是自欺欺人。但我擰不過她,後麵又發生了些別的事情……”
楊蕭笑了下,有點慘淡,“我在國內學了兩年的英語,準備出國,可後來我談了個——朋友,”楊蕭說著,一字一頓,似乎回憶很是艱難,“我媽她不喜歡人家,還跑到對方家裏去說了些什麽……反正,最後是兩家的家長都不同意我們在一起,鬧得很大。最後,他被他家裏的人趕出了家門,而我把我媽氣得住了醫院。我媽本來心髒就不好,那次,弄到需要搶救。我嚇著了,我媽後來一直都不理我,隻是自己一個人流淚。我最見不得她這樣,比打我罵我更讓我傷心難過。後來,我就決定和他分手……”
楊蕭說著,淚水就流了下來,“他哭了,我也哭。我要走,他拉著我不讓,我就打他,他任我打,就是不放開我;我就咬他,咬到血都流出來了,他還不撒手。後麵我們就抱在一起哭,我說我們不分手了。他才哭著笑了,說他什麽都可以不要,但一定要我。他那時在財大讀書,我們常在財大後麵的樹林裏碰麵。我就哄他,讓他先回學校,我第二天再去找他。他很乖地點著頭,邊走邊回頭,還對我笑著。我看著他離開,心裏真的跟刀絞一般,因為我知道,那一麵就是最後一麵。我回去後,就告訴我媽,我們分手了。然後我關上門,關上手機,關上電腦,第二天我就去我媽媽的老家,呆了大半年,從此沒有給他任何消息。我就這樣,離開了他……”楊蕭說到這裏,已是淚流滿麵。
陶然深深歎了口氣,把紙巾遞了過去。楊蕭用紙巾捂住自己的眼睛,不住地抽泣。陶然隻有坐在她的身旁,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楊蕭緩過勁來,才又接著說:“不久,我就來加拿大了。離開他千裏萬裏,兩年了,而一直到現在,我隻要一想起他,我就很難過,就很想哭。”
“沒事的,沒事的。”陶然安慰著她,“如果有緣分,總會在一起的。”
楊蕭搖搖頭:“我和他,再也不可能了。”
陶然看看她,終於忍不住問:“你媽媽和他們家有過節?”
楊蕭不解地搖搖頭:“你幹嘛這樣想?”
陶然說:“你媽媽就算不喜歡那個男孩,而用不著這麽強烈地反對吧。而且你們兩家的家長反應都很過激呢。畢竟都什麽年代了,兒女的事情還這麽放不開麽?”
楊蕭沉默了,垂下了眼眸,當她抬眼再次看著陶然的時候,陶然心裏一緊,為什麽楊蕭的目光是那麽的奇怪,有一種凝重,有一種痛苦,有一種迷茫,還有一種——慚愧。
“其實,我早就想告訴你了。”楊蕭深深吸了口氣,“還記得你被那個叫什麽Johnson的怪人差點拐走的那個晚上麽?”
陶然點點頭。
“九月二十號,就是在那天,我們分開了。”楊蕭說著,咬了咬嘴唇,“分手後,他給我發了很多郵件,在QQ上也不斷留言,但我都不敢看,後麵那個郵箱和QQ號我都不再使用了。我還狠著心給他發了最後一封郵件,告訴他,他發給我的任何郵件和留言,我都不會看的。然後,他就真的再也沒有和我聯係了。隻是,每年的九月二十號和我的生日,他還是發了一封郵件過來——但我沒有回。今年九月二十號,我早就在等他的郵件,而他沒有給我任何音訊——一直到現在。”
楊蕭說著帶了點哭腔:“看來,他真的把我放棄了。”
陶然歎了口氣:“你做了那麽多傷他的事,他還一直惦記你,可見他是喜歡你的。隻是你一直不回應,他也不好再打攪你了。”
楊蕭垂下眼眸:“是啊,他也不好再打攪了。”
陶然看著楊蕭落寞的樣子,忍不住說:“如果放不下,你為什麽不再和他聯係。畢竟,他很喜歡你;而你,也很喜歡他。父母不同意,可以慢慢做工作嘛。”
楊蕭笑了笑:“他們不會同意的——換作你,你也不會同意的。”
陶然覺得楊蕭的話和笑容都很奇怪,正要問,聽到樓梯口的門響,是紅姐上來了,她一上來就大著嗓子喊:“小陶,小陶。”
陶然趕快從房間裏出來,問:“什麽事兒啊?”
紅姐笑嘻嘻地告訴她:“好事情。你是學中文的吧?”
陶然點點頭。
“那文言文你看得懂吧?”
陶然疑惑地看了看紅姐,還是點點頭:“可以的。”
紅姐笑容更深了:“那就好。那就沒問題了。”
“究竟什麽事啊?”陶然忍不住問。
“是這樣的,”紅姐樂嗬嗬地說,“張阿姨幫人看孩子,有一戶人家,特別有錢,住在富豪山莊那邊,那裏的人,可真有錢……”紅姐說著,聲音裏都有種癢絲絲的羨慕,陶然聽著不由笑了笑。
紅姐繼續說:“就是那戶人家的鄰居,說是要請人教文言文。張阿姨說你是學中文的,她幫人家問問,看你願不願去試試。張阿姨還在電話上等回話呢。”
陶然一時沒準備,隻有說:“不知道她要學什麽樣的古文?是先秦的,魏晉的,還是唐宋時期的;還有時間上又是怎麽安排的……”
“那你自己和張阿姨說說吧。”紅姐一聽,什麽先秦魏晉,就開始頭大。
陶然隻有下去和張阿姨在電話上聊了聊,張阿姨輕聲細語地告訴陶然,原來她幫忙看孩子的那家附近有一個人要學中醫,所以想請人講習醫古文,重點講《黃帝內經》。
陶然猶豫了:“醫古文不同,還有醫理在裏麵,我完全不懂,估計講不了。”
張阿姨似乎和那邊什麽人說了點什麽,隻聽得電話被另一個人接了過去。
“喂?”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了過來。
陶然很禮貌地說了句:“您請講。”
“是這樣的。”那女人說著,“醫理你不用管,關鍵是古文,我看不懂。你給我講解古文意思就行了。”
陶然還在遲疑,那女人卻很直接說:“我付你三十塊錢一個小時,你明天過來我這裏,試講一下。試講我也付你錢的。我等下把我家的地址和電話叫張阿姨帶給你好了。”說完,那女人就把電話掛了。陶然不由拿著電話有點發愣,果然是住富豪山莊的女人,好霸道的氣場,完全自我意誌。
“怎麽樣?”紅姐在一邊問。
陶然放下電話:“她讓我明天去試講一下。”
“可以啊。”紅姐又問,“她怎麽付你?”
陶然笑了下:“三十塊一小時。”
“喔!”紅姐眼睛都亮了,“三十塊?不錯啊——果然是有錢人。”說著就連連感慨,“要賺錢,還是要賺有錢人的錢。像我們這樣給人打工,那些當老板的自己一天到晚都在愁錢少,怎麽可能多付給你?”
聽到紅姐的感歎,陶然才似乎意識到,原來那女人開給自己的報酬是優厚的,可自己卻並沒感覺。其實想想,當初離婚,自己放棄了多少財產,沒有就沒有,也不曾去計較;現在一個人過著清平的日子,也可以自得其樂。過去看書,看到安貧樂道、不為外物所累的人與事,心裏由衷產生一種敬仰。現在,在這種似乎錯位的生活裏,才發現原來自己也可以做到。似乎是從女巫的水晶球裏看到了自己的形象,熟悉而新奇,有著自己向往的美好,心裏不由蕩漾著一種溫暖的從容。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