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淼站在酒店的鏡子前麵,悲傷地看向裏麵那個蒼老的自己。皺紋、白發、老人斑-----歲月神偷,總是贏者。如今這副模樣,會不會嚇到青蓮?而他們之間被磨損和搓皺的,隻有容顏嗎?曾經說過的炙熱誓言,也不得不在人生狂潮裏冰冷。他們之間,除了青春美好的記憶,還有什麽?他們分頭和另一個人幾十年的相濡以沫、生死與共,早就把當年甜美光潔的兩小無猜襯托得有點不真實了。就好像是淡柔的水粉畫,配著充滿傷疤和斑痕的粗木鏡框一樣,總有不忍直視的不搭。
他在潔白漿挺的襯衫外穿上當年青蓮給他做的馬甲,居然有點太寬鬆。馬甲屢次染上了他的鮮血,也留下了彈片劃過後不可愈合的傷痕。係上領帶,穿好外套,開淼忽然發現馬甲上有一小段滾邊開線了。經年累月,那些曾經細密縫製的針腳,終於散開了緊緊抓住的布料。現如今,線和布還是親密地貼著彼此,但是,有那麽一小段,線是線,布是布,卻是不爭的事實。
開淼提前出了門,在舊金山市中心的大街上慢慢前行。他希望去買一束花。金融區沒有專門的花店,通常就是幾桶鮮花,在報亭或者大樓間隙中的小食店旁占一席之地,給需要表達某種情感的人隨手抓住道具的機會。開淼一一看過去,卻不知道應該買什麽花。
青蓮喜歡什麽花?小時候,她最喜歡梔子花,潔白芬芳,用鉛絲穿了,戴在前襟,可以暗香一日;後來長大一點,她說還是最喜歡桂花,不起眼的小花,卻飽含了悠長滋潤的甜蜜,芬芳卻不失實用;在分隔千裏的信中,青蓮提到過,她愛上了哈爾濱的丁香。而且她特別指出,丁香枝頭千千結,最美是雨中如雪飄落的小花瓣。她曾經在信裏摘錄了一句古詩:“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回首綠波三楚暮,接天流。”那是他去朝鮮戰場之前收到青蓮的最後一封信......
楚天,長江,開淼一直不敢回去。中國敞開大門之後,他一直陪著自己的太太與病魔作鬥爭,無心他顧。送走了那個與他相依為命幾十年的人,他一度情緒極為低落。這幾年好不容易從抑鬱中爬出來,沒想到,卻和青蓮不期而遇了。
什麽花?舊金山既沒有梔子桂花,也沒有丁香。開淼在一桶桶鮮花前失神而立。
“先生,你需要什麽花?”一個甜美的女聲問道。
開淼轉頭,看見一個紅頭發的年輕女孩正笑意盈盈地看著自己。
“喔,不知道啊。正發愁呢......”
女孩子調皮地問:“送給情人嗎?”
“嘿嘿,不是。但是,要送給我特別在意的一位女士。她是我少年時期最珍愛的人。”開淼話一出口,自己有點怔住了。他眨眨眼睛,勇敢地說:“她曾經是我的未婚妻。”
女孩子揚起眉毛,一臉感動,微笑地說:“送玫瑰固然合適。但我推薦你送向日葵。它們簡單卻熱烈,隨著太陽轉動,一心一意的。向日葵的花語是信念、光輝、忠誠、沉默的愛,以及勇敢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
沒想到啊,這花語裏的每個詞,都完美擊中了開淼的心。他捧著女孩子給他配的一大束向日葵和潔白的滿天星,似乎體內有一種久違的熱流在湧動。“隨著太陽而轉動”,真美好!在和青蓮分離的幾十年中,不能說他日日思念,但是,總是有一種東西,潛藏在他的血液和細胞裏,隨著記憶裏的她而轉動,經年不息,直到被喚醒的一刻,還是鮮活如初。
青蓮一早起來,吃了降壓藥,把一臉擔憂的Pia推出了家門,讓Chris陪她去給寶寶買東西。
屋子裏一下子安靜下來,早餐咖啡和烤麵包、煎雞蛋的味道與一縷朝陽融合在一起,調製出慵懶的氛圍。沒想到,在人生舞台即將落幕的時候,卻要上演這麽大的一出戲。
青蓮站在鏡子前,看看那個比平時稍作打扮的小老太太,嘴角掛上一絲微笑,眼裏卻忽然蒙上了一層霧。透過那層霧,她覺得鏡子裏的自己好看多了。似乎能找到一點點年輕時的模樣。
唉,老了啊...... 以前每次她這樣感歎,夏建勳就會走到她麵前,扶著她的雙肩,或者捧著她的腦袋,讓她看向自己,說:“我才老了呢。一起變老,挺好。”
一起變老。卻總有人會提前退席。同年同日生,同年同日死,都是極小的概率。和相愛的第一個人終身相守,也是挺小的概率。幾經錯位和迷失,再次相遇,是要多大的緣份啊。
可是,過去的幾十年,真的就隻是錯位和迷失嗎?
青蓮緊靠著沙發扶手坐了下來。
在這樣的一個清晨,青蓮很是思念夏建勳。過去的這些年,她對夏建勳的思念是那麽的厚實,每當她感到生活中的空洞時,就可以把頭埋進那思念裏,讓自己吸吮取之不絕的養分。
而對開淼的痛苦思念,從剛開始切入骨髓的鋒利,逐漸變成了回望裏的憂傷,變成了此生最大的遺憾,變成了無色無形的一聲輕歎。它一直縈繞在身邊,卻摸不著也抓不住。開淼當年送給青蓮的小飛機吊墜,早已經鏽跡斑斑了。青蓮清洗過幾次,又怕把它給弄壞了,於是近幾年就不敢再碰。她也怕,徹底清洗之後,那銀色的光,會刺痛眼睛。
門鈴響了,青蓮一下子抓住了沙發扶手,然後緩緩撐起來自己的身體。從門旁邊的窗口,她看見了開淼的身影----一如當年的挺拔。歲月留情?還是記憶溫存?青蓮閉了一下眼睛,慢慢走到門口,為他打開了門。
“青蓮,是我。”開淼攥緊了手裏的花束。潔白細碎的滿天星開始在豔麗的向日葵之間輕輕顫抖起來。
青蓮低頭攏了攏頭發道:“我知道......”
Pia在嬰兒用品商店裏拿著嫩粉色的小毛毯,心不在焉地撫弄著。Chris找到兒童座椅的套子,走過來放進購物車,伸手把Pia環入自己的懷抱,在她額角上親了一下,說:“別擔心。姥姥和吳開淼都不是一般人。他們倆會處理好的。”
“Chris,你說,他們會......再續前緣嗎?”
“你希望嗎?”Chris反問。
Pia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以前我總以為真正的偉大愛情是不可被取代的。可是你看看Dusty和Maria,姥姥和我姥爺......”
“我不覺得那是個取代和被取代的問題。Pia,說真的,如果我......我是說很多很多年以後,咱們都很老了,如果我先走了,你怎麽開心怎麽來就好。我知道沒人可以取代我在你心裏的位置。但是你也要好好照顧自己,包括找個伴侶繼續往前走。”Chris握著Pia有點發冷的手,說:“如果你不願意,那就讓記憶陪著你。不過,要答應我,你要健康快樂。”
“你別瞎說!”Pia甩開他的手,有點生氣道:“這種事情,沒法計劃的。”
“對不起,我錯了。你說的對,這種事情不必計劃。活著的每一秒都要專心眼前人才是。”Chris讓Pia靠在自己肩頭,在她耳邊輕聲說:“我覺得姥姥和吳開淼經曆了一生起伏,應該也懂這個道理。別擔心了。對了,你的小說快完篇了吧?”
“嗯。寫完了。”Pia驕傲地點頭道:“如果,姥姥和開淼還有故事的話,我應該加進去。”
“那當然。這是特別重要的一筆。”Chris的眼光也充滿了驕傲。“Pia,你很了不起。對了,有想好名字嗎?”
“我看了幾個老人家的人生故事,覺得無常、無依、無奈是個主題,但同時,純潔、真摯、堅守也是個主題。就像Dusty提到過很多次的柳絮一樣。也許,就叫《如絮》吧?”Pia拖著腮,陷入沉思。
“《如絮》?好聽,我喜歡。那麽英文名字呢?”Chris又問,他知道Pia一直有把小說翻譯成英文的打算。
“沒想好。Memory?太常見了......斑駁的記憶?就好像我以前拍的一張故宮的舊門一樣。上麵的紅色油漆斑斑駁駁,都是時光的見證。”Pia的眼神悠遠,臉上沉靜而柔和,像是與某種東西達成了最終的妥協一樣。
“不如,就叫Memory Chips?”Chris說。“記憶碎片,記憶存儲?”
“謝謝,我喜歡!”Pia開心地笑了。
“你再考慮一下。現在,放鬆一下,咱們去吃冰激淩好吧?”
Pia立刻眼睛晶亮地點點頭:“好!自從懷孕之後,就特別喜歡草莓味道的冰激淩。估計不是我想吃,是小雪想吃呢。”
他們倆在一家裝飾得很“迪士尼”的冰激淩店裏一張頗為局促的小桌椅坐下,拿著冰激淩脆皮甜筒碰了個“杯”。
“祝小雪二十三個星期快樂!”Chris說。
Pia笑著點頭,忽然半張著嘴笑了。“你快摸摸,小雪在我肚子裏跳呢。”
Chris把手按在Pia肚子上,睜大眼睛,臉上樂開了花。
“你說她多厲害!每次我要吃冰激淩,她就會興奮地跳!”Pia樂了起來。
“真的?一定是個小吃貨。”Chris摸了摸Pia的臉,說:“你這樣胖一點更好看!”
“呤~~”Pia渾身一震,趕緊抓起來電話,說:“姥姥?你還好吧?”
電話那頭傳來姥姥平靜的聲音:“很好啊。你們回來吃午飯吧?外麵的東西太油了,不健康。小雅要少吃甜食。”
“好好,我們馬上回來。”Pia掛了電話,又咬了一大口冰激淩,說:“開淼應該是走了。他們....... ”
“回去就知道了。走吧。”Chris說著就扶起來Pia,一起趕回家。
他們到家的時候,還沒開門進去,就聞到窗口飄出來的炒菜的香味。窗前的長條桌上是一大束各色向日葵,濃重的顏色和厚實的花朵,帶給人說不出的安定。
Pia進門就趕緊往廚房跑,正好看見姥姥端著一盤青菜出來。
“姥姥,開淼......吳爺爺......走了?”
姥姥放下盤子,點點頭,沒出聲。
“你們談得還好嗎?”
“老朋友見麵,總不會吵架吧?”姥姥笑笑:“他說過幾天就回新加坡了。問我想不想一起去泰國的一個佛教研習班,我說不去。”
“為啥啊?泰國挺好的,去看看唄?”Pia小心地觀察姥姥的表情,猜不出他們倆剛才見麵會是一個什麽情況。
姥姥擺擺手:“我一輩子都是無神論者,不信佛。”
“那您......就讓他這麽走了?”
“你先去洗洗手,準備吃飯。”姥姥轉身看見門口拎著大包小包Chris,說:“你也快去洗手吃飯。”
“好好,姥姥,我們來幫你。”Chris丟下手裏的東西,快步走過來。
三個人坐下吃飯,東拉西扯,沒人再提開淼。午飯後,Pia去休息,Chris去學校看Mat比賽,青蓮一個人拿著一杯茶,在院子裏坐下。看著一架飛機從藍天略過,她忽然記起來當年在漢口,每次看見頭頂的飛機,都牽扯出來對開淼無望的思念。那時候真的好想他啊,深切地體會著空茫的思念對身心具體的磨損。可是今天見到他,在那傷疤沒有完全揭開的時候,倒是沒有預想的那麽痛。
如此看來,是不是就不要去揭開傷疤?開淼的身上,估計還不止一塊傷疤呢。
她坐在午後溫暖的陽光裏,看著小蜜蜂圍著花壇裏的鬱金香打轉,樹上的小鳥優美地吟唱著。這一刻的輕鬆感浸透了她的皮肉和靈魂。聽了開淼的故事,傷心過後,是如此的輕鬆,讓她始料未及,好像這輩子終於畫了一個閉合的圓。那曾經牽扯她血肉的線,隨著風箏的回落,終於鬆開了緊繃的形態,優雅地飄落下來。
以前,她總以為那風箏是斷了線,沒想到,還有回歸的一天。隻不過,如今的她,早已經不複以往的心境和氣力了......
~~~~~~~~~~~~~~明日大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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