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流浪者到三傻:我的我的眾多印度學生的故事

來源: SUDreamers 2023-08-15 23:28:49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4602 bytes)



就在上個月(2023年7月9日),加拿大大多倫多地區的一個印度旁遮普邦的24歲留學生送外賣時遭暴力劫車,因重傷於當月14日在醫院不幸身亡。遠在印度旁遮普邦的母親在看到兒子遺體前服毒自殺。24歲印度青年的悲劇發生在一個號稱對各族裔人士友好包容的國度,又是在一個全球治安排行榜名列第二的城市,無數人為之震驚又惋息。

與此同時,這一年,加拿大舉國上下慶祝全國人口終於突破了4000萬人。政客、媒體慶賀之餘,有沒有想到印度為加拿大貢獻了多少人口?過去這十年,印度早已取代中國成為加拿大外來移民第一輸出國,從每年三、四萬人,到每年五、六萬,到最近幾年的每年逾十萬。不僅如此,從東到西還湧現了越來越多的印度留學生,大多數是來自印度旁遮普邦20歲上下的年輕人。在大溫哥華地區的很多二年製私立學院裏,十有八九都是印度旁遮普邦的學生。

幼時看過印度電影《流浪者》、《大篷車》、《奴裏》、《啞女》,過目不忘,尤其被那奔放不羈的民族性、絢麗多彩的歌舞、空靈繁複的異域旋律而深深吸引。後來又聽朱明瑛演唱的印度歌曲《猜謎語》、《搖籃曲》,我居然也可以將印度風味模仿得惟妙惟肖。至今,我對印度社會、文化的了解遠遠多於我身邊所有親友。

童年的我,橫豎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我會站在講台上給印度學生上課——過去的這個春夏,我在大溫哥華地區的某二年製學院教了兩個班的社會學課程,一共70個人,除了兩個菲律賓人、一個日本人、一個中國人,其他全部都是印度人,其中絕大多數來自旁遮普邦,其中又有相當一部分男生自始至終頭上包著錫克教的頭巾。也有的男生偶爾包一下,平時也剪了短發,貌似沒有那麽恪守清規戒律。按照錫克教的傳統,男生的全名中間都帶有一個“辛格”(Singh),意思是雄獅;女生的全名中間都帶有一個“考爾”(Kaur),意思是公主。

我終於近距離接觸印度學生,雖然有很多令人哭笑不得的文化差異,但是我學會了包容、理解,而且從他們身上學到了很多寶貴的東西。

先說文化差異。對於印度學生,一切都可以討價還價。當他們的老師,你要做好準備訓練自己討價還價的技能——從考勤,到分數,到作業,到考試,到論文提交日期,一切都可以討價還價。雖然教程都有白紙黑字的明文規定,但是在印度文化中,任何規則都是人製定的,而人是活的,隻要搞定了規則製定的人,就可以改變規則、善巧方便。印度孩子從小就學會隻要從大人那裏軟纏硬磨,就能得到自己要得到的東西,長大了更是如此。

一次,我給學生布置作業,讓他們回家上網看免費的意大利經典現實主義電影《偷自行車的人》,並回答一些問題。絕大部分學生壓根兒沒看,上網搜了搜故事梗概就開始胡亂羅織自己的“答案”,而我設計的問題是沒仔細看過電影的人斷斷回答不出來的。一男生的作業長篇大論不說,還所答非所問,一共20分的幾道題實在找不出任何得分點。出於仁慈,看在他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而且答案中提及“二戰後的意大利”等字樣,給了他兩分。誰知這學生發來無數郵件,上課前又來找我要分,不給分不讓開課。我說:“你的作業不合格,你都根本沒看這部電影,給了你兩分已經很慷慨了!” 這學生一本正經道:“可是兩分不夠!再給點兒!” 

別的老師遭遇此事恐怕會火冒三丈,而我不僅一絲一毫沒有生氣,反而被逗樂了。分分必較,在他們之中是相當普遍的現象。你既然不可能去改變或逃避這種現象,那就要融入其中,用幽默和睿智來麵對、調解和處理問題。沒多久,我也學會了印度式的做法,那就是他們無論纏著我做什麽出格的事情,你可以滿口答應,但是事後不做就得了;他們再催,你就再答應,但是永不兌現罷了。最後也就不了了之。

一次在學校的教職工廚房裏和一加拿大白人女教師聊天。我原以為隻有我的兩個班如此,沒想到她和所有老師遇到的都一樣。她說她一學期大部分時間和精力都用在討價還價上了。我道:“多元文化並存嘛!” 她苦笑道:“我曾教過一個班,隻有六個學生不是印度來的,而那是我教過的最‘多元文化’的一個班!”

更為奇怪的現象是,你在教著課,隨時會有學生不舉手、不打招呼就徑直走到講台上,打斷你並詢問她的分數、考勤或別的什麽問題,或者讓我給她寫求職推薦信!起初,我以為這是個別現象,會有些不解和懊惱。但是久了,發現別的同學也這樣,而且一個人這麽做了,班上其他的學生無一人表現出反感。所以我意識到,這種現象在印度文化、印度學校教育中可能是可以接受的。幾次下來我也就逐漸習慣了,不以之為冒犯行為,反而會放下教課,簡短處理這個學生的問題;如果處理不了,則明確表示,勸她先歸位,課後商議。

因為我們出勤不計分數,所以一堂課如果沒有測驗或考試,會有相當多的人缺席。我們的策略是堂堂課都要有測驗,但是測驗如果放在結尾,一多半學生會遲到,隻為趕上測驗;如果測驗放在開始,則一多半學生在測驗完成後會陸陸續續離開。這個說要打工,那個說頭疼肚子疼,還有的說家住得遠。為應對這種情況,我索性一堂課安排兩個測驗,一個放在開頭,一個放在結尾,於是乎出勤率奇跡般地改善了。

不過我不怪學生。他們跟我坦白過:“老師,我們學什麽,學得怎麽樣,都不重要;我們來留學的目的就衝著加拿大的學簽加工簽政策,衝著移民來的!”

這是加拿大所有私立學院統統存在的現象——盡管管理很專業,師資很雄厚,課程很嚴謹,但是這些國際學生中沒幾個是為了學習而學習的,況且那些課程——經濟學、心理學、文學、曆史、社會學,有幾個將來能為求職而派上用場?我的學生下課後跟我抱怨:她們認為被學校“忽悠”了。遠在印度旁遮普邦的時候,當地有很多加拿大私立學院的代理,向他們描繪了留學加拿大的美好前景——學費相對低廉,上學期間可以打工,遍地都是機會,畢業了可以工簽三年,期間可以申請移民,而且前赴後繼來了這麽多印度學生,至今沒聽說有誰畢業後留不下來就卷鋪蓋回印度的。

但是他們來到後,發現所謂的“國際學生”幾乎全是印度學生,在異國他鄉學習和在印度別無二樣;教師上課枯燥呆板,索然無味;校內外工作機會並不多,找一個打工的職位都無數人競爭。同時,學校還在不斷上調學費,學生們的經濟狀況越來越捉襟見肘。需要知道的是,這些學生的家庭在印度雖然不是貧困階層,但也決非鍾鳴鼎食之家,家家戶戶都是東借西湊甚至貸款把孩子送到加拿大的,其中很多家庭還指望孩子來加拿大後能靠打工往家裏匯款,一來還些債務,二來也扶持一下一家老小。

也有一些學生則是為了逃避印度社會弊端,追求加拿大的自由和包容。比如我兩個班上有好幾位女生痛斥印度的嫁妝傳統。雖然這一傳統早在1961年就被官方廢除,但是近年來隨著印度經濟發展,這陋俗不僅死灰複燃,而且變本加厲了——以前可能嫁妝就是自行車、彩電、家具而已,如今的嫁妝要黃金、珠寶、汽車、住房、存款,每家女兒出嫁不花個二、三十萬人民幣都拿不出手。有的家裏有兒有女,所以嫁了女兒之後就要靠兒子娶新娘時把錢都賺回來,因此更不能手軟。我的一個來自新德裏的女生告訴我,她們姐妹三人,家裏沒有兄弟,因此父母就要準備三份嫁妝,這在印度是要逼得全家上吊的!因此隻有一個出路——遠離印度、移民海外!

學生願意跟我傾訴當然不無原因——他們告訴我,我是他們在加拿大遇到的最熟悉和最熱愛印度文化的,我的課大量涉及印度曆史、藝術、電影、流行音樂、社會,令他們耳目一新,備感親切。好幾個學生課後跑到講台來跟我說:“老師,怎麽別的老師的課那麽無聊,我們都昏昏欲睡,而您的課就別開生麵,趣味橫生。我們都聽傻了。您喜歡印度文化,真是太好啦!” 沒錯,我課上播放、講述疫情中作古的印度頂尖國寶級歌唱家拉塔(Lata Mangeshkar),享年92歲,老太太火了整整70多年,《流浪者》、《兩畝地》、《奴裏》、《啞女》裏的女聲部分都是她唱的;《大篷車》裏的最膾炙人口的一段則是她親妹妹唱的。我用兩堂課時間講述《流浪者》兩度引進中國的來龍去脈,講述《兩畝地》的創作經曆,講述為何這兩部電影備受蘇共和中共領導人的青睞。我講述沙魯汗、阿米爾汗等巨星的電影,從《阿育王》到《Three Idiots》、《P.K.》、《Dangal》、《Secret Superstar》;當然還有廣受讚譽的《Pad Man》、《Pink》等反映印度社會現實的優秀影片。我還放過舞技不亞於邁克爾•傑克遜的Hrithik Roshan的視頻,還給他們模仿其舞姿。印度學生普遍有歌舞基因,隻要一放到熱鬧的寶萊塢歌舞,一個個都開始手舞足蹈哼唱起來。如果我一帶頭,這堂課馬上就會演變成載歌載舞的大篷車車隊了!

我們東亞人性格普遍比較內斂,所謂異質相吸,我很享受我的“大篷車”般的印度課堂!我班上還有一男生,告訴我他的愛好是唱歌。有一次上課時他打斷我,問我他是否可以給大家獻歌,我當然求之不得。於是他大大方方走上講台,為大家一口氣清唱好幾首旁遮普流行歌曲,果然富有印度特色,那一個個細膩的拐彎,婉轉迂回、滄桑悲愴,充滿了異域風情,正是歐美音樂中缺失的。他之後又有一女生應我之邀,也大大方方唱了首歌曲,一樣委婉動聽。最欣賞他倆那天生的“拐彎”技巧,那是在聲帶高度放鬆的狀態下發出的,我一聽到就魂不守舍、全身顫栗。

我不僅喜歡他們開朗、直白,愛熱鬧的性格,還觀察到他們有一些優點是中國學生中少見的——

他們永遠充滿樂觀,無論生活多麽艱難,每個明天都會勝過今天。

他們很甘願吃苦,不怕在人前背後“丟麵子”——送外賣、站櫃台、開卡車,都樂此不疲。還有一男生有一次極為興高采烈地告訴我他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在建築工地舉“前方施工,請慢行”的牌子。

他們很有團契精神,一人有難大家幫助,連做作業串通作弊、幫他人作偽證請假或考勤都不遺餘力、敢於擔當(當然,這樣做是不提倡的,但是他們很夠哥們兒的那種精神,和中國人的窩裏鬥傳統對比鮮明)。舉例說,有一次一組學生要做演示(presentation),其中一個學生遲遲不來,同組學生反複強調他20分鍾後即到,再三哀求我的通融。而20分鍾過去了,此人還未到,再不開始全組就要失分。同組其他人寧可冒著失分的風險也要堅持等他到來。我頗受觸動,也就應允了。果然沒多久那個學生終於來了。隻見他風塵仆仆,慌裏慌張,不像是漫不經心、權當兒戲的樣子,倒確實有些被緊急情況拖住了腿的感覺。我也就沒再追究。

最後一節課末了,班上兩個女生神秘兮兮讓我不要看——她們從座位那裏走向講台,給我捧來了一大盒巧克力蛋糕,讓我切糕,大家一人一塊,全班向我表示感謝。又召集所有人跟我合影,把我安排在最中間。他們每個人都給我留了言,其中一個平時言語不多、我以為對我不敬的男生居然寫下了這樣的話:“您善於用淺顯易懂的方式讓我們理解深奧、抽象的概念!您是我遇到過的最好的老師!”

這是我在這學校的第一個學期,也是最後一個學期,因為我就要走了,去美國的一個精英學校,學生大多數來自富庶的美國中產階級家庭,彬彬有禮、家教甚好。說實話,最後一課道別之時,我內心略有一點點負罪感,好像我嫌貧愛富、拋棄了他們似的。不過轉念一想,生活要繼續,我也沒做錯什麽;上帝的旨意就是我走一程,奉獻一程,影響一批年輕後生的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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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型的劣幣逐良幣。 -廢話多多- 給 廢話多多 發送悄悄話 廢話多多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8/19/2023 postreply 02:54: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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