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露轉學到北京,適應良好。1974年,在高中二年級的她,被破格推薦到了解放軍外語學院,算是特招。大家都知道,這個名額一方麵是露露自己學業優秀贏得的,一方麵也有在軍隊大部委當組織部副部長的幹爹肖冉的功勞。
在給即將遠赴河南洛陽讀書的露露的送別晚餐桌上,幹媽鍾常玉一杯啤酒下肚,抱怨起來:“都怪老肖,幹嘛搞這個名額給露露。北京那麽多學校呢,非得去河南。我真是舍不得!”
肖冉笑笑說:“你說的容易。北京還那麽多有關係的人呢。再說了,露露有語言天賦,從小在家聽父母講幾句俄語,就學得像模像樣的。”
“語言天賦可以上國際關係學院啊,將來當外交官。”鍾常玉看看出落得冰清玉潔的露露,舍不得移開目光。
“哪還有什麽國關,70年就停辦了。內部鬥爭太邪乎了,據說中央領導都介入了。”肖冉搖搖頭,夾了一筷子涼拌粉皮,剛要送到嘴邊,卻停下來筷子,問夏建勳:“沈陽也搞得很過分,你聽說了沒?”
夏建勳搖搖頭:“我現在是在山裏當閑雲野鶴,沒你消息靈通。咋了?”
“嗨,他們就是運動搞得太邪乎了。手段殘忍。據說有個張誌新,寧死不屈,認定文革有問題,堅決抵製個人崇拜。”肖冉壓低嗓子說。
“聽說被整得很慘,慘無人道啊!丈夫被迫和她離婚,帶著兩個孩子下農村......”鍾常玉補充。
“唉,這種事還少嗎?”青蓮端上來最後一盤菜,也在桌子旁邊坐下來。
“這個人還真的不一樣。她的事情能流出來,說明係統也不是鐵板一塊了。老夏,我覺得要變天!”肖冉的話音未落,就讓老婆狠狠地拍了一下。
鍾常玉怒視他:“你沒完了。這話也就是咱們自己在家說說。你呀,能到今天,就是運氣好。老夏當年受的冤屈和打擊你忘了?這年頭不是你犯了什麽錯誤,是有人想整你就夠了。露露,今天的話你忘了它。出去千萬別說。”
露露含著筷子,點點頭,沒出聲。
縱然萬般不舍,夏建勳和青蓮還是滿心歡喜地送別了露露。這個在亂世中得到的上高等院校的機會,可是太珍貴了。雖然隻是個大專,但將來分配回北京,應該能找到很好的工作。
青蓮給露露做了裏外三新的衣服,準備了行李,把背包打好又散開,檢查了又檢查。而夏建勳則忽然沉默了。除了給露露拚命做她喜歡的飯菜,他連囑托的話都不多----話也都讓青蓮反反複複講光了。
露露在學校表現很好,她的來信中總是充滿了喜悅的文字:喜歡洛陽、交到了知心朋友、成為預備黨員、當上了學習委員...... 一晃兩年就過去了,露露順利地被分配到北京一個研究院當翻譯。
雖然她這兩年放假都會回來探親,平時也寄照片給父母,但當她真的搬回家以後,夏建勳和青蓮都不由得驚歎:女兒真的長大了。二十歲,不再是孩子了。在父母家住了幾天,露露就以上班太遠為由搬到了單位的宿舍。小鳥在空巢裏轉了一圈兒,又飛走了......
“哎,我跟你說話呢,聽見沒有?”青蓮對埋頭修自行車的夏建勳說。
“啊?你說啥?”夏建勳抬起頭問。
“你真的老了,耳背了!”青蓮走上前,替夏建勳擦了一下臉上的機油印,說:“隔壁王嬸兒要給露露做媒呢!”
“亂彈琴,露露才幾歲?”夏建勳搖搖頭,繼續他手裏的活。
“虛歲二十一了。其實是不急。先忙事業也好。”青蓮歎口氣,說:“就是露露有點兒......太乖了。好像從小到大沒什麽和男孩子在一起玩的機會。”
“怎麽沒有,以前的鐵蛋兒,劉東、劉方,不都是男孩子?”夏建勳轉動自行車腳踏板,看著輪子沒有噪音地輕快旋轉,很是滿意他一上午的成果。
青蓮放下手裏正在給夏建勳織的“玻璃絲”杯子套,歪頭想了想道:“那可都是小時候了。後來就沒有了。也可能她沒告訴咱們吧?”
“哎,該來的總是會來。我相信露露的眼光。”夏建勳站起身來直了直腰,對青蓮說:“等下我去露露宿舍送點茶葉蛋給她,還有啥要帶過去的?”
“我去炒些榨菜肉丁的辣醬,你給她帶一瓶,可以拌麵條吃,也可以下粥。食堂吃的還是不好。”青蓮說著就去準備。
午飯之後,夏建勳騎上修好的自行車,來到露露的單位。他鎖好車,上了宿舍樓,卻吃了閉門羹。也許露露去吃飯沒回來?夏建勳心想,就先等等,不行的話把東西留在門房也可以。
於是,他在樓下的一個石凳上坐下,看著綠蔭叢中盛開的一簇簇地雷花,聽著枝頭的蟬鳴,忽然想到以前在哈醫大青蓮宿舍樓下麵等她的情景。時光流淌,這一晃二十多年,都到了自己的女兒要談戀愛的時候了。
正在夏建勳想得出神的時候,他聽見不遠處傳來說笑聲,小路盡頭轉進來一對青年騎車說笑的身影。不用看,一聽聲音,夏建勳就知道是他的寶貝女兒。轉眼間,露露看見了站起身來的爸爸,扭頭和她的同伴說了什麽。露露身邊的男青年立刻一個刺耳的刹車,然後跳了下來。露露隨著他也下了車,兩人推車走到夏建勳麵前。
夏建勳當年分析微表情的功力瞬間被激發,他在露露眼睛裏看見了羞怯,也看見了興奮。
“爸爸,你怎麽來了?”露露的笑容好像茂密的枝葉裏篩下來的陽光一樣,明媚而清新。
“給你送點東西。”夏建勳看都沒看露露身邊的男生。
“爸爸,這位是我同事古塵。”露露謹慎地看著父親的眼睛說。
“夏叔叔好!”古塵伸出手來。
夏建勳這才轉頭麵對古塵,和他握了握手。一眼掃過去,他看見了那孩子應該比露露大幾歲,外表幹淨,五官端正。臉上的表情裏包含著驚訝和膽怯,但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決心。他比夏建勳矮很多,先是掃了一眼夏建勳的軍褲,然後忍不住還是抬眼看向他的臉,尋找他對自己態度的蛛絲馬跡。
“爸爸,上去坐會兒吧。”露露說。
“夏叔叔,我有事先走了。聽露露說了很多你的故事,等有機會我專程去拜訪您,聽聽您對時事和我們事業前途的意見。”古塵謙卑地說。
“好,下次見。”夏建勳微笑著打招呼,心裏想:這小兔崽子倒是溜得挺快!
古塵跨上車,一下子沒了蹤影。夏建勳對露露說:“我不上去了,就是送點吃的給你。你自己在外麵要多當心。”
“爸爸,我天天在單位裏,沒啥要當心點啊。”露露搖著爸爸的胳膊,撒嬌。
“人。當心人。你呀,還是很單純,才剛剛踏入社會,要帶眼識人。”夏建勳說罷又覺得自己有點危言聳聽了,於是很快告別了女兒,騎上車回家。
一路上,他都在琢磨那個古塵。聽口音像是南方人?小分頭梳得挺服貼的啊,褲線筆挺,口袋上插的鋼筆看起來是好東西,還掏出來潔白的手帕擦汗,自行車不新但是很幹淨...... 在“突發事件”前,他還算鎮定。可是探查對方的樣子有些迫不及待。聰明、圓滑有餘,誠懇、憨厚不足。這是夏建勳的初級報告。他加快了腳下踩車的頻率,等不及要回家和青蓮分享這個重大“敵情”了。
“青蓮!”夏建勳騎車進了大院兒,老遠就看見在樓下曬被子的青蓮,急切地喊了起來。
旁邊也在晾衣服的王嬸兒打趣道:“哎呀媽呀,青蓮呐,你家老夏對你可真是熱情似火。這麽大老遠的就急吼吼啦。”
青蓮哭笑不得,叉腰看著滿頭大汗的夏建勳在麵前跳下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走,回家說。”
被夏建勳拉著袖子,一路跑上樓,青蓮甩開他的手,詫異道:“你耍什麽活寶啊?”
“露露談戀愛了!”夏建勳喘著粗氣道。
在一起二十年,青蓮還是第一次看到他這麽不鎮定。“談戀愛?你說清楚。”
夏建勳灌了幾口涼茶,說:“我碰見了。沒得錯。我看人一向準。那小子心眼兒可多了。我怕露露吃虧。”
“露露又不是苕。等下個禮拜周末讓她回來,咱們問問看。你急啥呢?”青蓮覺得有點好笑。
夏建勳在椅子上坐下來,平靜了一會兒,搖頭苦笑:“也是,急啥?唉,我就是......就是覺得,很突然。”
“受刺激啦?”青蓮大笑起來:“哈哈哈,你也有今天?”
“什麽意思?什麽叫我也有今天啊?”夏建勳糊塗了。
“當初誰說的,男女都一樣,兒子女兒一視同仁。誰嘲笑同事緊張女兒的對象的?還說自己是開明家長?什麽都能放手?”青蓮嗔怪地看著他,忽然心疼了。這些年,夏建勳在乎的事情越來越少,表麵上是開看了很多。他真的不在乎嗎?還是怕給自己壓力,才把所有的失落都埋進了心底?唯有今天,他不淡定了。反倒是讓青蓮有鬆一口氣的感覺。
感受到青蓮目光裏情緒的變化,夏建勳站了起來,一把將青蓮擁進懷抱:“這輩子,長相伴的還是老兩口啊......”
青蓮拍拍他的後背道:“好啦,這麽大個子,還撒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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