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建勳雖然嘴裏不說,可是心裏不舒服。他不能忍受青蓮的這種狀態。他目前的工作算是平穩了一些,可是全中國人民又投入到挖防空洞的熱潮之中。軍隊不僅自己挖,還要派人力去幫地方單位挖。他閉著眼睛就能想象得出中國大地被挖得遍地開花的樣子。很多防空洞挖了之後沒有好好管理,加上四處堆放的建築材料,周圍環境亂糟糟的。在年初的時候,就出現了一些惡性案件-----工地有人強奸婦女,被害者有的還未成年。
十五歲出頭的露露已經開始發育了,出落得更是清秀。青蓮連哄帶嚇,讓露露放學必須馬上回家。露露一口答應-----其實她沒有太多朋友,也不喜歡和一大幫孩子在外麵瘋跑。她沒敢告訴父母,自己同年級女生都在瘋傳一個女生在防空洞被戰士侮辱的事件。也有人說,是那個女生主動的,他們在談戀愛......
露露覺得男女關係挺髒。她寧可自己回家看書畫畫,有時候還會幫忙準備晚飯。在左鄰右舍眼裏,露露是個沒得挑的好姑娘。可是夏建勳卻開始擔心:花季少女,應該有的是在安全環境中對異性的觀察、接觸和認知,甚至過幾年還可以淺嚐。初戀的美好,不應該被擔驚受怕所磨滅啊。當然,那要到露露成年之後,要找一個能過了自己這一關的臭小子才行。夏建勳像天下所有的父親一樣,想到女兒將來會愛上另一個男人-----還極有可能是個嘴上沒毛的家夥,心裏就有點點不平衡了。
青蓮沒想那麽多,就是擔心,就是旁敲側擊,也把自己的緊張完美地傳遞給了女兒。露露有時候不敢跟媽媽說太多事情。可是現在大了,好多東西也不能和爸爸說了。她真的好希望自己有個姐妹啊......
1971年暑假的時候,鍾常玉來長沙參加一個學習班,到了周末,迫不及待地往青蓮家跑。
“哎呀,露露都長這麽高了,想死幹媽啦!”她摟著露露的肩膀,怎麽看也看不夠。“青蓮,你太有福氣啦,生了這麽一個小美人兒!”
她獻寶似的從提包裏掏出來一堆給露露的禮物:書本、鋼筆、發卡、布料、零食點心,還有式樣少見的毛主席像章。“露露,跟幹媽去北京讀書吧?以後推薦上大學都容易好多。”鍾常玉說。
露露笑而不答。青蓮端來茶杯,遞給她的好閨蜜,道:“她這個年齡啊,還是在身邊我才放心。老夏也不舍得的。”
“這個我信。他就是讓女兒吃定的。不過露露,幹爹也想你呢。等下咱們去照相館拍個合影,我帶回去給你幹爹看看。”鍾常玉喝了一口涼茶,放下杯子,問青蓮:“老夏呢?周日也不休息?”
“他上午去了辦公室。午飯後去買菜了。這不是你來了嘛,想買點肉。可是到處都是隻能買一兩。他得騎車多跑幾個地方。”青蓮回答道。
鍾常玉一拍大腿,說:“你看看,你不說這事兒,我還差點兒忘了。我帶了糧票、布票、糖票、油票給你。我們倆用不了。你們現在配給少了。”她說著就從背包裏掏出來一疊各色票據,遞給青蓮。
“喲,這麽多啊?我們也用不掉的。”青蓮嚇了一跳。其實,他們家現在是有點緊巴巴的。平時省下來,還要接濟漢口的親戚和夏建勳的戰友。
“你拿著吧。我好不容易來一次,帶都帶來了。露露現在長身體,得多吃有營養的東西。”鍾常玉歎了口氣,接著說:“唉,青蓮,要我說,還是活動活動,爭取調到北京吧。你這樣下去,荒廢了業務,太可惜了。”
青蓮抬起頭,有點失神地看著鍾常玉,半晌才說:“其實我心裏也活泛了......但是,文工團......”
“你呀,文工團也是革命工作嘛。老夏的人品你還不放心?再說了,他調到文工團當領導,應該是升了至少一級吧?那個文工團的編製可是不低呢。”鍾常玉看看露露,似乎在翻看新書,沒怎麽在意她們的談話,於是接著說:“文工團是妖精多,可是人正不怕影子歪......”
“我還就怕了,也不是沒出過事!”青蓮的嗓音不高,可是語氣很硬,露露聽得分明,卻不敢抬眼,也不敢動,似乎連氣都不敢喘了。難道,當時哈軍工的傳言都是真的?爸爸怎麽可能是那種人?
“什麽叫出事?那就是誣陷!”鍾常玉急了,抬高了嗓音。
青蓮瞪了她一眼:“我當然知道啊,可是他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你是沒看見,差點丟了性命。那樣的屈辱,那麽冷的天......”青蓮說不下去了,似乎又能聞到豬糞的味道。
鍾常玉歎了口氣。她其實不知道具體的情況,但是看到青蓮眼淚汪汪的,也不忍去問了。
青蓮抹了一把眼睛,歎口氣說:“看看運氣吧。李部長是留了活話的。我們就等著吧,還能怎樣?”
“青蓮你別急。”鍾常玉握住青蓮的手,安慰她:“也許,老天爺就會補償你們呢。”
她們聊了一會兒,夏建勳滿頭大汗地回來了。放下網兜裏的菜,他走過來和鍾常玉打招呼。
“老夏,你可是比一年前曬黑了好多啊!這長沙的太陽厲害。”鍾常玉笑道。
“嘿嘿,比修鐵路那會兒好多了。我買到了不錯的肉,晚上還是包餃子吧?”夏建勳詢問地望向青蓮。
青蓮站起身來,對鍾常玉說:“要不你先和你的寶貝幹女兒聊聊,我們去做飯?”
“好好,露露,跟幹媽去照相好吧?”鍾常玉拉起露露的手出了門。
露露身上穿了一件青蓮做的素色布拉吉,下擺都快到膝蓋以上了。鍾常玉看了,感歎露露的個子竄得太快了。
“露露年底就十六了吧?二八芳齡啊,真好!”鍾常玉看著幹閨女,滿眼都是慈愛。
“幹媽,我......剛才你們說爸爸的事情,不是真的,對吧?”露露還是忍不住問了。她不敢問親媽,如今鼓起勇氣問幹媽,不然憋在心裏,太難受了。
鍾常玉拍拍露露的手,說:“不管風言風語,自己家裏人要有定力。你爸爸是什麽人你不清楚嗎?天下就沒有更愛你媽媽的人了。他會愛惜自己的羽毛的------因為他愛你們。他為你們可以拚盡性命的。”
露露好像懂,又覺得幹媽的話沒太大說服力。
“你呀,等你談了戀愛,就會明白更多了。”鍾常玉抬手順了順露露的頭發,笑著說:“幹媽保證,將來疼你愛你的人,一定會讓你幸福,有安全感的。你也要相信他。”
露露笑笑,更是迷糊了。幹媽憑何保證呢?
“跟幹媽去北京讀書吧?”鍾常玉問。
露露搖搖頭:“謝謝幹媽,我要守著爸爸媽媽。”她沒說出來的是,她不放心。最近她總是隱隱覺得媽媽不開心,父母之間的熱度也不及以往。爸爸時時刻刻在努力,可是媽媽有自己的緊張和焦慮。露露在家盡量不出錯,甚至願意當個隱形人。可是她要留在家裏,她愛父母,愛他們這個三口小家。
鍾常玉一周之後回了北京。三口之家的生活又恢複了平靜。直到有一天傍晚,青蓮在家和露露一起摘菜,準備晚餐。忽然,他們聽見夏建勳急匆匆的腳步聲跑上樓梯。他掏出鑰匙開門,居然開了半天才進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夏建勳看著妻子女兒,一臉興奮地說:“咱們去北京吧?李部長來電話說,一個軍隊醫學研究所有職位空缺。”
青蓮沒明白,問道:“我去做醫學研究?”
夏建勳拿起搪瓷茶缸,將裏麵的涼白開一飲而盡,擦擦腦袋上的汗,說:“不是你,是我,去當政委。你的工作也聯係好了,去一個新的部委醫院。怎麽樣?去北京?”
就這樣,他們一家三口,又從湖南遷到了北京,露露在秋天入學,滿心興奮等著“十一”國慶節能去天安門廣場看煙火和閱兵。然而,那一年的閱兵和煙火被取消了,理由是“戰備需要,節省開支”,這可是建國二十年來的第一次。
軍隊內部對一係列的“反常”噤若寒蟬。九月份空軍的戰鬥準備和忽然全國禁飛三天,讓大家以為是蘇修終於要打過來了。直到1971年11月底,軍隊特定級別的人員才被傳達林彪出逃墜毀的事件。
到了第二年,中央的論調和政策出現了很多次搖擺,不少老幹部被“解放”,人民日報的社論《懲前毖後,治病救人》,是一個風向標。極左路線遭到審視和批判,中央文革小組遭到動搖和質疑。一時間,人心惶惶,不知所從。
夏建勳到新的單位走馬上任,實際上是降了半級。而且研究所的編製不高,他離休前的最高級別就是一眼能看到頭了。但是,他看到青蓮終於又回到了她熱愛的醫療第一線,情緒日趨穩定,胸懷也逐漸開朗起來,自己頗感安慰。而露露則在研究所不遠的一個比較好的高中讀書,也讓夏建勳覺得開心。單位裏的工作其實沒啥意思,無非就是跟著紅頭文件搞學習,逢年過節搞活動,關心各級人員的思想和情緒......不過,夏建勳的到來,對小小研究所的重大意義就是他以一己之力在職務範圍內,最大限度地給很多幹部擋住了運動帶來的無妄之災。“陽奉陰違”、“雷聲大雨點小”、“打太極拳”等等手段,讓他運用得越來越嫻熟。雖然沒有什麽業績,可是他很快得了人心。
青蓮上班比較遠,每天六點多就要起床趕班車。夏建勳默默地承擔了大部分家務事。閑暇時光,他愛上了北京的花卉市場。經常買回來一兩株幼苗,悉心照料培育,盼望著低調時光裏開出來絢麗的花朵。五十三歲的他,有力沒處使,有才華沒機會施展。退休前的日子,幾乎一眼可以看到頭。
戎馬生涯,似乎已經悄然結束。夏建勳把身心都收回到自己的小家裏了。他沒有別的念想,隻盼著運動別那麽多,是非顛倒沒那麽多,中國社會的秩序能快一點恢複正常。老百姓苦了太久了,該有個休養生息的機會了。他盼著,露露的未來,會更好。
1973年,中共十大對外正式公開了林彪叛黨叛國、出逃墜毀的消息。各界震驚之餘,對文革的反思日漸增多。批林整風逐步過渡到批林批孔。看到對文革最為擁戴的林副主席居然出逃了,而中央又把“批林整風”、粉碎林彪反革命集團作為文革的一大勝利,老百姓忽然感到震驚、迷茫與無助。
《華盛頓郵報》發表美國著名專欄作家布坎南題為《九·一三事件與中國政治》的文章。他認為:“一向手舉紅寶書,萬歲不離口的林彪,被毛親手扶植起來的接班人,被憲法欽定的黨內二把手,突然叛逃外域……僅憑這一點,人們就很難接受,昨日的領袖,一夜之間又成為千古罪人,這一大起大落的背向行為,不僅使中共的宣傳機構難以自圓其說,而且一般的平民也會對毛選定的接班人這件事的本身產生質詢,並會演繹成大規模的反思毛澤東這個偉人的一切……”
他的預言未必準確,可是他看到了,中國大地上又一場風暴即將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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