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ia和Chris回到舊金山的第二天就去看望了Dusty。停好車，兩個人提著從中國買的點心、果脯向他的宿舍走去，遠遠看見他坐在門口的太陽椅上打盹兒。他的頭發胡子好像更白了，似乎是隨著時間的光盤流轉而一點點褪去了生命的顏色。看著他身上蓋了一條說不出是什麽顏色的墨西哥毛毯，Pia忽然覺得有點心酸。唉，這麽大年紀了，還是身邊有個親人的好啊。
最近一期的回憶錄，讓Pia明白了為啥Dusty沒有孩子。也在裏麵看到了年輕的Chris。她悄聲問：“你在飛行學校和Dusty接觸多嗎？一直是他教你嗎？”
“其實沒有。我爸爸退役後我就換到他任職的飛行學校了。後來Dusty也過來了，才又見到他。”Chris看著Dusty似乎一時半會兒醒不了的樣子，於是對Pia說：“我想去看看我爸媽。”
“好，我陪你。能走那麽遠嗎？”Pia還是有點擔心他。
“應該沒問題，可以隨時停下來休息。Pia，我很快可以開始飛行訓練了。”他握著Pia的手，心裏感動這一天終於要到了。
“嗯，我等著你帶我飛。”Pia笑容明媚，幸福感輻射到Chris身上，暖洋洋的。
“對了，也很久沒去海邊了。什麽時候咱們帶上達拉去海邊吧？”Chris提議道。
“好啊，不過這個季節海邊都冷了。我怕達拉會不知深淺自己往海水裏跑。”
Chris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也是，不帶她了，淨搗亂。”
“呃？”Pia沒明白。
“沒啥。咱們再約。”Chris眨眨眼睛，抿嘴挑起眉毛，做了個鬼臉。
他們在Chris父母墓碑前待了一會兒就往回走。路上Pia問：“你說Dusty沒有孩子，會不會很遺憾？”
已經看完Dusty全部回憶錄的Chris搖搖頭說：“未必。有的事情，就是天意。我記得他曾經跟我說過，那個時期很多美國家庭收養越戰孤兒。有的廣告居然用了exotic babies這種詞。領養孩子的意義變成了添加生活必需品一樣。”
“那，你覺得生孩子的意義在哪裏？”Pia問。
“社會學的角度當然是延續後代，穩定家庭。可是我覺得，是一種夫妻間血脈的紐帶，也是特別樸素的人生樂趣。”Chris歪頭想了想，說：“要不試試看，才知道？”
Pia笑著看他，差點讓腳下的石頭絆了個跟頭。Chris一把扶住她，親了她的額角一下，說：“按部就班哈。才能走得穩，嘿嘿。”
Dusty終於睡醒了，坐在門口喝咖啡，看見手挽手的兩個人走過來，用力向他們招手。“歡迎歸國！我猜有好吃的帶給我。”
兩個人從車裏拿出來餘姚的楊梅幹、上海買的苔條糕、杏花樓的點心和北京的茉莉花茶，看得Dusty心花怒放。他立刻去煮水，給大家泡茶喝。Chris拿起茶幾上Dusty讀了一半的一本書翻看起來------《Under the Wire》。
“有關戰爭的？飛行員？”Chris問。
“嗯。”Dusty一邊吃豆沙月餅，一邊點點頭，喝了口熱茶，說：“二戰戰俘。這家夥在法國迫降，受到當地抵抗力量和老百姓的救助，和我爹當年經曆相似。不過他比較倒黴，很快被蓋世太保抓住了，送進了戰俘營。但他真的厲害啊，逃跑成了他的日常。”
Pia眨眨眼睛問：“那越南戰俘營有逃出去的嗎？”
Dusty搖搖頭：“幾乎沒有。越南戰俘營裏，河內希爾頓算是好的。那些在叢林裏的拘禁所更是殘酷。”
“對了，你的回憶錄裏提到有的戰俘被送往中國啦？”Chris很是好奇。
“嗯。我記得最著名的一個被單獨關押在北京一個監室裏六年。好像是海軍的飛行員。同期的還有一個空軍的。他們創造了美軍被俘人員單獨關押關押的紀錄了。當然，韓戰時期被捕的那個CIA一關就是二十年......”Dusty一臉悲哀地說。
Chris給Dusty的杯子裏又注入了一些茶水，歎了口氣道：“單獨關押，本身就是殘酷的刑罰啊。這個人需要很強大的精神力量。”
“對，那家夥很厲害。據說後期他被允許接收美國家人通過紅十字協會寄送的包裹。裏麵會有棒球，口琴之類的。是特別大的安慰。他還用英文和看守一起唱國際歌，但是把詞都給改了。”Dusty抿嘴點頭：“真是厲害的人，拒不配合認罪。文革的時候被拉到萬人大會上批鬥......”
Pia好像忽然想起來什麽似的，問：“那韓國戰俘營會不會好一點？”
“你說共產黨的？”Dusty想了想：“似乎好一點。不過Tom說吃的很差，很多人營養不良。他當時在聯合國戰俘營工作了一段時間。聯合國戰俘營人太多了，單單是中國誌願軍戰俘就分成好多派。”
“Dusty，你現在提起這些事情，會傷心難過嗎？”Pia問。
“還好。我後來還是活得不錯的，比較幸運。孩子們啊，活著很重要，有個人和你一起活著很幸福，能彼此深愛地活著，很幸運。”Dusty摸摸自己的胡子，衝著Chris點點頭：“加油！”
今年的聖誕節是Chris出院以後第一個大節日，他得知夏露和周伯伯也會過來，決定好好熱鬧一下。考慮到大家的行程，他把派對安排在節前的一個周末。正好Pia出差回來，而夏露他們還沒有啟程去旅行。
“你自己搞得來嗎？要不等我回來幫你？”Pia問。
Chris搖搖頭，得意地笑：“Dusty和Mat都會來幫我。Mat會來陪我住幾天。你媽媽他們來了以後我去機場接，住在我這裏比較方便。你那邊太小了。”
“真的？那太好了。謝謝你！我這次要坐享其成了。”Pia拖著行李箱進入機場，開始她的短暫旅途。
忙了幾天，她在回程之前的一天收到Chris的電話：“明天天氣很好，咱們去海邊吧？”
“呃？你要準備晚上的派對，不是會很忙？我中午到，換了衣服來幫你。”Pia說。
“我都搞好了。你到了以後休息一下，隨便吃點東西，對了，我在你冰箱留了食品。下午兩點，咱們在老地方見，好嗎？”Chris說完又加了一句：“Dusty會提前到我那裏的，你不用去接他。自己去海灘，嗯，沒啥其他的了。對了，多穿點，怕起風。明天見，晚安寶貝！”
Chris很快掛了電話，沒半句膩歪，讓Pia有點不習慣，她兀自看了看黑掉的手機頻幕，心裏狐疑：這家夥要幹嘛？大冬天的，去海邊？不過，想起他前一段時間說過，好久沒去海灘了，似乎是真的很想去。他們倆以前經常會去海灘散步，看別人在棧橋上釣魚，看海裏衝浪的弄潮兒。那時候真的是心情明淨，輕鬆寫意。也許，經曆了一場災難，Chris有一種“補課”的心態吧？
第二天Pia的航班延誤。機場裏擠滿了聖誕假期出行的旅客。她一邊等出租車，一邊琢磨：Chris托詞要在家等送貨，沒來接自己，也有點奇怪。算了，先回家吃飯，等下再審他。
Pia回家以後拉開冰箱門，抓出來Chris留給她的午餐：意大利肉圓燉豆腐白菜和一碗米飯。她不由得笑了起來：Chris的混合菜式有進步。匆匆吃好飯，她換上一件黃色的抓絨上衣、牛仔褲和小白鞋，出門前想起來Chris說海邊風大，又抓了頂帽子，跳上車往他們熟悉的海灘趕。到了海邊停好車，發現海灘上根本不見Chris的蹤影。遲到？
天氣很好，無風無浪，海灘上也幾乎沒有人。Pia拎著帽子沿著將濕不濕的海邊緩緩地散步，任由海浪拍岸的聲響撫慰自己。遙遠的地平線將她的視線拉扯，也讓她的神經舒緩起來。這一年多，是她人生中極速成長的階段-----因為經曆了苦難，也因為回望了曆史。她似乎覺得，自己已經不是以往的自己了........
忽然，她聽到頭頂上由遠及近的飛機轟鳴聲。循聲望去，一架小飛機正沿著海岸線向這邊飛過來。當它快飛到Pia頭頂的時候，傾斜翅膀，側身回轉，漸漸降低高度，開始盤旋。Pia的心開始狂跳起來。
那架小飛機轉了幾個圈之後，又拉高、側身、盤旋，像是穿了新裙子的小姑娘在人前得意起舞。Pia的眼睛濕潤了。
今天上午在飛行途中她看了一部紀錄片，寫的是一個老鷹救援組織的故事。他們把受傷的老鷹帶回診所，悉心照料，然後再放飛大自然。最後的放飛是特別激動人心的時刻。通常，他們會登上山頂，打開籠子，讓老鷹自己走出來。很多時候，老鷹會猶豫幾秒鍾才敢出來，然後試著張開雙翅，就那麽舉在那裏，並不敢立刻起飛。又過了一會兒，它會撲騰幾下翅膀，向懸崖邁進幾步，查看無盡的藍天，感受自由的風速。最終，在大家噤聲等候的焦急目光裏，老鷹一蹬地，一展翅，一下子就衝入了藍天之中，轉眼飛得無影無蹤...... 當時Pia看著老鷹的猶疑和一絲膽怯，不由得想到了Chris。但是現在，她的擔心一掃而空。Chris終於又飛起來了。
Pia開始向飛機招手。小飛機又降低了一點高度，然後猝不及防地拋出來一個橫幅標語拖在身後。Pia眯起眼睛，仔細一看，不由抬起雙手捂住了張開的嘴巴。
“Pia Marry Me？”橫幅上的幾個字像是從高空傳來的呼喚和邀請。
熱淚盈眶中，Pia左右看看，沒有什麽東西可以利用。低頭想了一下，她計上心來。
空中的Chris，看著海灘上Pia小小的人影，不由得百感交集。芸芸眾生，怎麽就遇見了她？她的清純簡單是當初最吸引他的地方。然而，經曆苦難煎熬之後，她又綻放出自己始料未及的璀璨。Chris的目光一刻都不願意離開下麵的小人影，這恐怕是他從來沒有過的飛行經曆吧-----以前從來都是專注於從哪來、到哪去的。如今，來去之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眼前的人。
Chris看見Pia踟躕片刻，便開始在海灘上來回奔跑，而且越跑越開心的樣子，一邊跑，一邊仰起臉來衝他招手。她跑了幾個來回，就幾步跳到幾尺開外，開始重複動作，之後又開始跑半弧，跑圓圈。Chris盤旋觀察，不禁淚眼迷蒙。
Pia最終在沙灘上躺下來，舉起胳膊，雙手指尖放在腦袋上。Chris知道那是亞裔女孩子流行的“比心”動作。
這一刻，沙灘呈現出Pia完美的答案：I Do !
她的腳印在沙灘上“寫”下幾個字母，而她自己的身體，加上腳下邊的白色棒球帽，正好組成了一個驚歎號。
Pia掏出手機開始拍照。她心裏抱怨Chris沒有提醒她帶相機，自己的小手機隻能拍出黑白的小圖像。
而在天空的Chris則抓拍了幾張Pia在沙灘上的樣子。他最後發了短信給Pia：謝謝你的答案。我要去還飛機了，等下趕回家烤火雞。愛你，回頭見！
Pia衝飛機用力揮揮手，然後回短信道：Affir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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