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請,”錚引站在修羅軍事博物館入口處,衝一同前來的兩位客人做了個邀請入內的手勢。錚引一身正紅色古香緞武將常服,胸前繡著暗銅色五角獸軍徽圖案。腦後的發髻是太太早上親手給梳的,到現在似乎還留著她手上的護膚品餘香。
修羅雖為軍事大國,曆史上並沒有“博物館”這種事物的存在。那麽是誰率先提議在前庭地建造軍事博物館的呢?說來沒人相信,是陌岩佛陀。七年前,陌岩在坐船返鄉的途中和錚引聊起這件事,是這麽對他說的:
“博物館的妙處有二。凡是曆史上真實存在過的事物都自帶魔力,能將人瞬間搬回那個年代,再逼真的贗品也起不到同樣的效果。另外,人們在史書裏讀到的大多是重大事件與偉人領袖,殊不知那些默默無聞的小人物留下來的日常物品,往往更能打動人心。因為參觀者多數是普通人,誰沒有兄弟妻兒?誰又不是血肉之軀……”
有些人就是什麽都在行啊,錚引一邊點頭,一邊在心中讚歎。二人說這番話時是坐在虛空船艦橋內的一張小方桌旁,還不到八歲的小羽紮著兩隻辮子,手執一根鋼條在四周玩耍。聽陌岩提到博物館,那丫頭從褲兜裏掏出一樣事物,跑過來塞到錚引手中,問他:“錚大哥,我這件玩意兒能擺到博物館裏展覽嗎?”
錚引細看手中的事物,由上下兩部分組成。上部分是條彩色硬帶,被金色拉環固定著,下方吊著隻雕工精細的金馬頭。這是夭茲軍人一等功勳章啊!是之前小羽操縱機器人“錘子”立戰功後,察雨親王為她頒發的獎章。
錚引衝她微笑,“當然,敵人發的獎章可謂史無前例,比什麽都值錢。”
“那我就捐給你的博物館了!”小羽揚著頭,大方地說。在白鵝甸被陌岩喂了大半年,小羽的兩隻腮幫子都快鼓成球了。
錚引揉捏著手中的獎章,低頭問她:“說吧,有什麽條件?”
小羽嚴格說來算錚引的小姨子,接觸不多,可錚引對自己的太太還不了解嗎?這對姐妹哪可能隨便浪費手中的資源?
小羽有些膽怯地瞅了一眼坐在附近的陌岩,壓低聲音對錚引說:“要是有天陌老師不見了,你們全體修羅軍人都得出去給我找!”
錚引咯咯地笑了,“怎麽會呢?你陌老師怎麽舍得跟你玩失蹤……”
回到修羅後,錚引便開始籌劃軍事博物館一事。軍中雖未刻意保存過曆史文物,好在民眾們基本上每家每戶都出過軍人,祖傳下來的軍服軍刀、真人畫像、家書等還真不少。當然錚引也不會白要人家的,向軍部請示後設立了專門的機構,按照年代和稀有程度定價購買。沒多久一座軍事博物館便建成了,本地、外地來參觀的遊客還真不少。
那麽今天這兩位客人又是怎麽回事呢?前不久修羅軍在大梵天海域與一支來路不明的艦隊起了衝突,幕後操縱者為東華帝君與囦神。過後事態也逐漸明朗起來,確實是天庭那幫老家夥對非名門正派出身的兮遠不服,想要聯合起來彈劾這位靠手段上位的玉帝。
然而以東華為首的這幫仙官最顧忌的便是修羅軍,且不說錚引的夫人是兮遠一手帶大的弟子,兮遠上任以來接連不斷地為修羅軍更換裝備,不是嫡係部隊也培養成嫡係部隊了,是吧?
幾番商量、權衡利弊之後,老家夥們決定跑去科技發達的無所有處天“借兵”。早些年無所有處天同上任玉帝張堅做交易的瞿少校已經退休,但張堅等人的關係網還在。而張堅十幾年前被靈寶天尊搶走老婆王母,丟了玉帝之位,還不全都是拜兮遠所賜?
總之,幾夥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從無所有處天調來一支艦隊,其軍艦性能和武器裝備都是修羅軍望塵莫及的。再加上東華和囦神兩位大神背後施法,上次修羅軍沒全軍覆沒也算奇跡了,靠的是錚引夫婦各自的神通以及大魅羽那條“東華帝君包二奶並殺人泄憤”的八卦消息。
老家夥們事後自然不會承認肇事的目的是想重創修羅軍、幹掉主帥錚引,隻說想借這次“會演”向世人證明,肩負保衛六道一職的修羅軍完全是色厲內荏、不堪一擊,這支老牌軍隊是時候退出曆史舞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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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錚引此刻接待的這兩位貴客——天官朱雀陵光神君和隨行的武器軍備專家華上尉——麵上說是想來修羅軍中交流學習,其實就是來收集第一手資料的。錚引也不說破,上午先領客人去參觀了兩艘軍艦,午宴後再來博物館轉一圈。哦,午宴可沒敢叫上太太一起吃,怕她說多兩句將那二人噎死。
“這是修羅最早的一批驅逐艦之一,”錚引指著一隻木船的模型,衝兩位客人說,“被擊毀時有九十年的船齡,剛巧船長司空上將那年也滿九十了,船與人都是修羅軍史上服役最久的。大部分船員得以逃生,據他們說司空將軍是麵帶微笑赴死的,認為陪伴了一生的老船就是他這個老船長最好的棺材。”
“大部分逃生?”朱雀陵光神君皺眉問道,“司空將軍為什麽不走?”
朱雀陵光神君,人送外號“彩髯君”。小眼睛,五官平平,最得意的便是自己那束光亮柔順的長胡子,每天變幻著不同的顏色,由心情來定。大家都說他把胡子看得比他那幾千年修為還重要。
錚引心道,“船長與船同沉”這種文化,沒有自己做過船長的人很難理解。遂解釋道,“並不是說能跑也不跑,非要留下陪葬。而是當逃生機會有限時,船長主動將生還的名額讓出來,給乘客或者船員們。當然無論軍史還是民航史上,心甘情願與船同沉的船長也有不少。”
另二人不置可否。錚引走到下一個展台,指著一副畫像裏的四個年輕男子,說:“這四人是兄弟,一同在黃蜂號上服役。黃蜂號是軍資運輸艦,被剪刀擊毀時滿載幾十枚炮彈相繼爆炸,滔天大火將半邊夜空照得亮如白晝。一家四個兒子,唉……那之後軍部才頒布法令,禁止親兄弟在同一艘船上服役。”
“剪刀?”武器專家華上尉不解地問。
“是兩艘長條形的巨型戰艦將尾部鎖在了一起,”錚引邊回憶邊說,“戰艦頭部射出兩道強光後,光會向中間匯攏,我軍凡是處在光照範圍內的戰艦全被剪成兩段。”
“這麽厲害?”神君和華上尉都倒吸了口涼氣,“那最後怎麽解決的?”
錚引想起大魅羽,那時候她還和境初在一起。“最後,是我和我太太聯手行動,當然主要是靠她。”
那時錚引已鎖定巨艦內部的核動力裝置,正坐船趕去破解。然而時間上是來不及了,剪刀的兩道強光已然射出,而錚引的坐艦在射程以內。多虧大魅羽背著兩袋劇毒的竹葉灰,用移山術將毒藥投進兩艘敵艦內……
那次的經曆最讓錚引得意的並非攻破敵人的大殺器,而是他與未來的太太是在完全沒有事先協商的前提下,心意相通地聯手完成了這次任務。誰敢說他倆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呢?
然而他看得出,兩位客人對他的說法是有疑問的。倒也習慣了,很多人都認為大魅羽在軍中的地位靠的是老公和涅道法王那位幹哥哥,其實哪一次不是她實打實地立下戰功?應當反過來說,他錚引和法王是多虧了她才有今天,這話一點兒不為過。
三人隨後來到一麵掛滿了勳章的展覽台前。“這些勳章,有些是從犧牲將士的遺體上取下的,有補發的,有本人或家屬自願上交的。”
“這枚為啥與眾不同?”華上尉指著當中的一枚勳章,問,“別的都是五角星,獨獨這顆是馬頭。”
錚引臉上綻放出自豪的笑容,“這是我小姨子從敵軍主帥那裏領取的。當時我倆同在夭茲國為平民,敵人被別的軍事力量入侵了,請我們去幫忙。那年她才是小學二年級的學生,駕著一隻矮小破舊的機器人打敗了敵人的高大壯,敵將統帥察雨親王給她記了一等功。”
“敵、幫敵人禦敵?”神君捋著他的胡須,小心翼翼地問。
“敵人國土被侵,民眾生命受到威脅,他們保衛自己國家算正義之戰。”錚引抬手指著桌上的一艘罕見的半球形戰艦,說:“這艘船叫‘綠洲號’,是我回鄉後憑記憶讓工匠手打造的。因為當時得知與船同沉的船長也是位老人,讓我想起司空將軍。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並沒有區別。”
錚引離開展覽台,在大廳裏緩緩踱著步子,明知兩位客人無法理解,有些話還是不吐不快。
“下官在敵國那八年是名普通的木匠,太太是理發師,兒子就是在白鵝甸出生的。雖然思鄉,可要是讓我就那樣終老一生,我會十分滿足。便是現在,我也盼著隨時脫下這身戎裝,過普通人的日子。”
說到這裏,止步,挨個兒望向兩位聽眾。“如果天庭認為有哪支軍隊能比修羅更好地肩負起保衛六道的職責,我在這裏承諾,可以帶兵撤回修羅,將前庭地這個六道大門口交與他們駐紮。隻是有一條,在我做回平民之後,我希望我的家園依然是安全的,不必擔心某天會流離失所,要靠自製的土槍來保護自己和家人。如果接替我的主帥做不到這點,那至少我希望他能同我一樣,在家園淪陷時也能選擇堅守陣地、與船同沉。”
這一點,不知那些先進世界的軍官們,做得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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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為古寺,龍螈寺與藍菁寺風格大不相同。後者所在的藍菁山脈地勢陡峭,奇峰怪石迭起,廟宇均為高尖瑰麗的藍金色建築物,佇立在離天不遠的山巔,讓人一看之下便有匍匐膜拜的衝動。前天一行人登山的時候,姚誠最後是被小羽背上去的。
相比之下,龍螈山一帶更為敞亮大氣。平緩的山坡用小羽的話來說,“連老太太姚誠都能自己拄著棍兒爬上山,太親民了!”
進寺門前的山路被風味小吃和手工藝品等商販排得滿滿當當的。身穿紅色石榴裙的小羽在山腳下問陸錦借了十文錢,買了頂鑲有青色麵紗的草帽戴在自己頭上。等快到寺門口處自己往路邊嫋嫋婷婷那麽一站,口中叫道:“既能遮陽又能變漂亮姑娘的草帽,隻要二十五文錢嘍!”
轉手就賣了出去,將賺來的錢交還到陸錦手中,說:“這是我倆買門票的錢。”把陸錦樂得直搖頭。
姚誠也搖頭,“哪天會不會把我也轉手賣了?”
“你太瘦,按斤賣就虧了,”小羽抬手指了指下方山路某處的一個西瓜攤,“我渴了,你去買西瓜。”
姚誠被她氣得翻白眼,“剛才路過的時候問你吃不吃西瓜,你說不吃來著!”
“剛才不渴,”理直氣壯的回答。
看著姚誠被她支開、垂頭喪氣地往山下走,小羽抓緊機會問陸錦:“對了長老,還未請教尊師的法號,待會兒拜見時可別鬧笑話。”
其實小羽關心的不是鬧笑話的問題。昨天在佛堂裏,她隱約聽那個什麽常樹大和尚衝陸錦說,要是陌岩和鶴琅還在龍螈寺……她不確定是不是真的聽到了陌岩的名字,當然重名重姓的情況也不排除。難道陌老師年輕的時候還在這裏修行過嗎?
陸錦聽她問起,將臉背轉向路邊的一棵大榕樹,“我師父法號陌岩,二十年前被歹人奪舍,靈魂投胎轉世去了。”
二十年前死了?小羽調出記憶中陌岩的樣子,除了一頭銀發外沒有任何衰老的跡象,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隻比她小羽大六歲。姚誠也是十五六歲的樣子,總之全都對不上號,有可能真的隻是同名同姓。
等姚誠捧著兩片西瓜滿頭大汗地歸來,小羽吃著西瓜,心裏有了主意。她認識的陌岩是不是陸錦師父無所謂,關鍵是姚誠是不是她認識的那個人?關於這點,一定要盡快弄清楚。
三人進寺門後繼續登山,路邊不再有商販,前來上香的人流雖不減,但香客們都心照不宣地安靜下來。快到山頂時有一段石階稍微陡峭了些,還好一側的崖壁上隔幾米便鑿了支長釘進去,釘子之間有繩索相連,可以給需要的人當扶手用。
“這個想法很妙啊,”走在最前方的小羽轉身讚道。
“是我師父命人建的,”三人中間的陸錦說。
“對了,你師父叫什麽來著?”小羽問,同時腳底下做好快速移動的準備。
“陌岩。”
小羽耳中聽到這倆字,腰一扭,繞過陸錦就到了姚誠麵前,跟他幾乎是臉貼臉。姚誠“啊”地後退兩步,差點兒摔下石階,還好及時抓住了繩索。
“幹什麽呢,丫頭?你嚇死我了!”
失策失策,小羽在心中叫悔不迭。剛才應該偷偷觀察他的反應就好了,幹嘛躥那麽近呢?白浪費了一次大好機會。
注:美軍二戰時真的發生過一家五兄弟同在一艘艦艇上犧牲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