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紀實小說《湖天一覽樓》第一部 第05章

來源: CuiGe 2023-07-22 19:35:10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07075 bytes)

05章 拋卻榮華 汪嘉玉自由戀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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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承天寺

 

      “五小”坐落在城北的承天寺內。

      承天寺建於元代, 也是高郵八大名寺之一,全名為承天大梵講寺。該寺廟名聲響亮,原因之一是元末的一代梟雄張士誠率領起義軍攻克高郵城後,以高郵為都,在承天寺的大雄寶殿登基為王,開創了大周國。該寺廟建築在曆史上幾經戰火焚毀又幾經重建,到了崔哥的年代,已經很難找到它的遺址了。有人說是在現在的醬醋廠,也有人說不對,是肉聯廠。總之,承天寺已煙消雲散在曆史中,就連後來的“五小”原址也難覓其蹤。但若真想了解 “五小” 百年前的景象,也有辦法,你可以讀一讀汪曾祺先生的《我的小學》。文中對“五小”的描繪與崔錫麟當年所見大致相同。

      繼蠶桑試驗場後,教書育人是崔錫麟的第二份正式職業。他珍惜這次工作機會,也熱愛這個職業。備課講課、批改作業、家訪學生,每天都享受其中。學生和同事稱他“崔先生”或“崔老師”,都讓他高興。但是,這高興來得快,去得也快,因為這一回,他仍舊不順利。

      秋天快過去時,他一早去上班。進了學校大門,剛一踏上校內筆直的磚道,就見董校長站在路旁粗壯的古銀杏樹下,抬手召喚他。自他來這個學校後,董校長常常找他聊天,每次都笑嗬嗬的,今天怎麽了?校長臉色好像有點古怪,看見他笑了一下,但笑容很快消失了,然後對他說:“早啊!崔老師,你今天第四節沒有課,能來找我一下嗎?”

      “哦!校長早。找我有事啊?”

      “對,有點事。等你有空,我們細談。”

      “好的!好的!等第三節課一下我就去找你。”   

      “不急,等事情弄完再過來不遲。”

      “就是了!”  這是高郵人應承人時更加殷勤的講法。說完就向教室走去。進教室前,他回頭看了一下,董校長還站在原地,樹冠的陰影遮住了他臉上的晨光。

      第四節課的上課鍾聲敲響過後,整個校園一片安靜。崔錫麟穿過小操場,來到校長室。董校長正在等候,見他到了,站起來,請他在板凳上落座,關上門,回身坐在他對麵,歎息一聲說:“叔仙老弟,現在有個十分棘手的事情,不得不找你來商量。”

      “哦?還有事能難倒董校長啊?”

      “是這麽個事···” 校長欲言又止,思索片刻後反問道:“叔仙呐,你是怎麽得罪了那個王鴻藻啊?惹得他非要為難於我。”

      “你說的是焦家巷的議員王鴻藻吧?對,我早就得罪了他。當年我參與了告發縣知事的貪汙案,因為他和被罷官的知事是同夥,就開始記恨我。後來我還直接寫信給省署,揭發他包攬訴訟。平日裏我也常有反對土豪劣紳的言行流露。要建立民主的國家,就不能允許這些惡勢力胡作非為。王鴻藻恨我,並不奇怪,可他是怎麽為難董校長的呢?”

      董校長聽他這樣問,禁不住搖頭苦笑:“你說你,得罪哪個不好,非要跟他過不去。你不知道他是哪個嗎?他那麽粗的腰杆子,不要說憑你我,在高郵,隨便哪一個都不是他的對手。你問他是怎麽為難我的,還不是因為他要為難你,才讓我為難啊!”

      “那就請董校長說說看,他要如何為難我。”崔錫麟笑著問。

      “昨天下午,教育局的督學找我談話,說你們‘五小’ 的教員崔錫麟不是師範學校畢業的,不能當教師,要立即解聘。我跟他講道理,現在的小學教員有幾個是師範畢業的?大多數都不是,可他們照樣當得好好的,為何崔錫麟就不行呢?他可是我們學校最好的老師。後來他就明講了,是因為王鴻藻不讓你當教師,甚至揚言要把你趕出高郵城。督學抗不過他,就來壓我,我一個小小的校長更沒有反抗的餘地,隻好跟他們協商,爭取讓你把這學期的課教完,等寒假的時候再解聘。叔仙,你是個好教員,我覺得非常惋惜,又覺得對你不起,真的叫我十分為難。”

      崔錫麟從板凳上站起來說:“董校長不必覺得為難,王鴻藻勢力大,全高郵都曉得。謝謝校長讓我把這學期教完,否則對不起班裏的學生。”

      臨了,董增侃勸他道:“其實,如果你能活動活動,或是給王鴻藻賠個禮,說不定他能放你一馬。在高郵城裏過日子,惹毛他一定沒好果子吃。世道原本如此。叔仙,你最好不要過於認真。”

      崔錫麟點點頭,沒再說什麽就走了。他心中悵然失望,卻又有幾分意料之中,自己親手摘的果子,苦的也要吞下肚。男兒大丈夫,必須如此。

      他每天仍然像往常一樣在學校工作,一直到寒假開始,他便再一次失業了。

這一回,父母不得不為他感到憂愁了。說你小三龍不到兩年就丟掉兩份工作,這樣下去,你連自己都養不活,更別指望你來幫忙養家了。而且,你和王鴻藻這類人鬥,未免有些自不量力,如果沒有能力戰勝對手,卻非要堅持不懈地鬥下去,最後受損失的隻有你自己。弄不好還會落得個遍體鱗傷的結局,你仔細想過沒有?

崔錫麟安慰他的父母,說無需為他擔心,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出於正義,為的是有一個更民主、更公平、更美好的社會,吃點苦頭是值得的。隻要自己肯努力上進,就不會被埋沒,一定會有出人頭地的一天。此乃天道,你們等著看好了,這一天不會太久遠。

崔瑞亭夫婦仍然放心不下,可心裏都知道,兒大不由娘,雖然三龍從不強嘴,但他要是在心裏打定了主意,別人是勸不動的。崔瑞亭最後隻好說:“三龍,你蠻聰明的,也很勤奮努力。我相信你會有出頭之日。但你要保護好自己,不要讓我們太過擔心。現在跟你講好了,下次再找到工作,一定要踏踏實實地賺錢養家,好不好?”

他點頭答應。看著老去的父母為自己憂心,心裏的確不好受。自己快二十了,在追求理想的同時,也該為年邁的父母以及全家人多考慮。

      工作沒了,他不能待在家裏吃閑飯,隻能重操舊業去賣畫。北城門口的街麵是個熱鬧的市口,在護城河和狹窄的“一人巷”之間有五六家店麵,崔錫麟看中的是其中一家裱畫店。在進入小學教師國語講習班之前,他就在這家店的門口賣過畫。這次,裱畫店的老板還是願意幫忙,讓他用一塊卸下的門板擺放在門口,攤開他的畫作,供人選購。

      崔錫麟的字畫在高郵城裏已經有了名氣,裱畫店裏常有他的作品來裝裱。當時的高郵人若想了解本城字畫界的新動向,經過裱畫店時,走進去看兩眼是最好的辦法。隻要有崔錫麟的畫作貼在板壁上等待晾幹,這些行家會駐足於前,多看一眼。

裱畫店的屋頂能遮雨,風吹日曬卻不能全免。盡管這些辛苦難不倒崔錫麟,但是賣畫並非易事。那幾年高郵連年遭災,不是水澇,就是大旱,今年又開始鬧瘟疫。人們日子難過,畫自然就不好賣。崔錫麟早出晚歸,有時一天能賣出去幾張,可有時連一張也賣不出去。與其說他在堅持,莫如說在等待,等待著一個新的、屬於他的機會再次出現。

沒料到,他先等來的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女人。誰呢?

汪嘉玉。

 

2 牆洞傳書

 

      聽崔哥的故事講到現在,您或許能猜到,這汪嘉玉不是別人,她日後成為了我的祖母。

      我爺爺生於1902年。奶奶則是在1904年出生。爺爺享壽86歲,奶奶卻隻在世上生活了60年。崔哥小時候,父親一般不會提起他的父親,但常常有對奶奶的回憶,尤其在他晚年,會更加懷念他的母親。很遺憾,我從未有機會見到奶奶,她在山西太原去世時,我才4歲,還遠在黑龍江。雖然沒見過她,我也懷念她,見沒見過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祖母血脈相連。

      我的祖母汪嘉玉不僅生在高郵城裏的富貴之家,還生在一個社會巨變之時,偏偏又遇見了一個崔錫麟,因此她不算長的人生道路注定不會平坦,一定會經曆起伏動蕩和風吹雨打。這一切都開始於那個風和日麗的下午,她不經意間的一個舉動,那就是四哥家的波斯菊開了,看看去。

      當天吃過午飯,她讓女傭巧蘭收拾好碗筷,就帶著巧蘭一起出了院門,一前一後向四哥家走去。沒走幾步路,突然一抬頭,看見二哥家的小三子帶著另一個年輕人,也正往四哥家的院門而去。這個年輕人她以前沒見過,看著比小三子小那麽幾歲,穿著一件已然洗舊了的黑色學生裝,個子高高的,肩膀寬寬的,腰板直直的,國字臉型,濃眉大眼,嘴角透著一絲冷峻。但因為臉色過於白皙,他整個人顯得有些憂鬱。汪嘉玉看見他,心中仿佛有一根琴弦被輕輕撥動了一下。她平生從未有過這種感覺,說也說不清楚,就像是忽然掉進了夢中一般。    這時他們已經走的夠近,汪嘉玉聽見菊生喊了年輕人一聲“叔仙”,她才猛然驚醒。

      得知他們也是去汪嘉禾家,便一同走進院門。庭院本不大,汪嘉玉一邊賞花,一邊豎起耳朵聽四哥他們在一旁的對話,心中稱奇不已,這個年輕人不僅外表俊朗,還有一肚子的學問,真是不簡單啊!

      等崔錫麟和汪菊生一離開,她就問四哥這崔叔仙是何人,為何以前從未見過他。四哥說,這個小夥子是我們高郵大名鼎鼎的吳巡撫的外孫。吳巡撫過世的前幾年,他們一家剛從湖西菱塘橋搬到湖東邊來。他在美國人辦的中學畢業後,因為家境不寬裕,就沒有升入大學,而是回高郵找工作來了。

      離開四哥家回到自己房內後,汪嘉玉一直想著剛才的情景,心中若有所失,一時間坐臥都不得安穩。

巧蘭是高郵西溝鄉人,因家裏女孩多,她十三歲時,被家人送到汪家大院做幫傭。一進汪家便跟了汪嘉玉,雖然比主人小三歲,但她盡心盡意地貼心伺候,對主人甚是了解。加上她本來就十分伶俐,注意到汪嘉玉從四爺家回來後,總是心神不寧,大概猜出了幾分緣由。

      過了一會兒,見汪嘉玉坐到桌前,如往常一樣,攤開紙,研磨,練小楷。巧蘭過去看了一眼,見她的字寫得比平時大得多,於是她笑著對汪嘉玉說道:“小姑奶奶,你是要寫小字還是寫大字啊?要不然今天就不要練字了,去三少爺那邊看他們畫畫去,好不好?”

“好吧!你要想看,我就帶你過去。”汪嘉玉這樣說,心裏想的卻是:“怎麽不早說?要是畫已畫完,人都走了怎麽辦?”

      謝天謝地!進了汪菊生家,一問大蓮,大蓮說畫了好大一陣子了,人還沒出來,這就去通報。汪嘉玉走進畫室端詳著牆上崔錫麟的畫,心中對一件事更加肯定,女人沉溺於情網,可以是如此迅速而又無法自拔。

第二天,汪菊生把畫送來了。汪嘉玉打開畫欣賞片刻後,問道:“菊生啊!這幾句詩大概是什麽意思,你能給我解釋一下嗎?”

“哦!這也是紅樓夢裏的詩,薛寶釵寫的。是借用菊花來表達詩人的一種思念之情。”汪菊生停頓了一下斟酌詞語:“我雖比你大幾歲,可你畢竟是我的長輩,有些話本來不該我講。但崔叔仙是我的好朋友,我又不得不說。這詩提得是再明白不過了,他歡喜一個人,並希望能再見到她。今天早晨,他送畫過來,我看到這詩句就猜到了他的心思,問他所思之人是不是你,他沒有否認。他說,他和你身份懸殊,不為別的,隻是想把自己的愛慕之情表露出來而已。你若沒有意思就罷,如果他不是單方麵的非份之想,或者說,你對他不反感,我想說,崔叔仙無論從品格還是從才華上看,都可說是馬中赤兔、人中呂布,不可多得!你打算如何回應?如果需要,我可以遞個話。”

            “怎麽能算是非份之想呢?我也覺得他是個蠻好的人。至於怎麽回應,我也沒有主意。最好是能再見見他,對他多一些了解再說。”汪嘉玉想盡量使自己表現得平靜一些。

“那好啊!用什麽理由見他比較好呢?”

汪嘉玉想了一下說:“我一直都想學英文。就請他過來給我講一講英文是怎麽一回事吧。”

“好的,我去跟他說。”汪菊生當然明白這件事有多重大,所以接著提醒汪嘉玉:“小姑姑,這事情到底會怎麽樣,我真不知道。我會把話帶給他,接下來的事,我就無能為力了。”

      “行唉!我會看著辦的。對了,你以後不用喊我姑姑了,叫嘉玉就行。”

      崔錫麟到蠶桑試驗場上班沒幾日,汪菊生托汪場長捎話,請他來一趟,他便又一次去了汪家的畫室。汪菊生關上畫室的門,悄悄講了他和汪嘉玉的談話,約好下星期天下午,還是在此地,崔錫麟過來與汪嘉玉會麵。

      那天下午,他們單獨見了麵。除了英文,我敢肯定他們也談了其他問題,因為從這天起,他們開始互相聯係,而且采用了一個新穎、別致、巧妙的聯絡方式。

汪家朝南的院牆外是河邊,平時鮮有行人。磚砌的牆體有一段是空心的,裏外相對的一處磚頭被人掏掉泥灰,兩塊磚都可以被取出,放入書信後再將磚放回原位。每逢初一、十五,牆內外必有信件互換,既方便又保密,真的是個好方法。

      我曾問過祖父,這是誰想起來的點子?牆洞又是誰挖的?他說是他和奶奶兩個人共同想起來的主意,而那個牆洞好像是巧蘭的傑作,因為他實在沒那個膽量,敢跑去把人家姑娘家的院牆給挖開了。至於那些情書裏都寫了些什麽,他沒說,我也沒問。誰沒點兒秘密呢?

      可以想象,他們雖不見麵,但一定是不斷增進著相互之間的了解和信任,兩顆年輕的心越來越靠近。直到有一天,他按約定的時間去取信,看四邊無人,拿出那塊磚,卻沒見裏麵有信,伸手進去上下左右摸了一圈,還是沒有。聽一聽,牆裏麵一片寂靜,也不知道是什麽情況,他隻好先離開,打算過兩天再來。

沒想到第二天,汪嘉玉竟然現身裱畫店門前來找他。這太不尋常了。

裱畫店北麵的“一人巷”隻有一人寬,因此得其名。他們來到巷子深處,在和下一個巷子接口的拐角站定。崔錫麟問:“你還好嗎?來這裏找我一定有什麽重要的事情吧?昨天我去看信,沒有找到,為什麽呀?”

汪嘉玉用柔和的目光凝視著他,良久才緩緩地說出一句話:“我來跟你要一件東西。”

“你說吧,要什麽?不管什麽我都給你。”

“有這話就行。事情來得突然,紙片上說不清,隻好來找你。”

“快告訴我,到底怎麽了?”

“這些年,向我們家提親的人就沒有斷過,哥哥也常說我年紀不小了,應該出嫁成婚了。昨天一早,哥哥說有一戶好人家來提親,想把我嫁到南京去。我說我不想出嫁,可他們說這次不能再由著我的性子胡來,不想嫁也要嫁,非嫁不可。看他們動真的了,我隻好說我心裏已經有人了,我們自由戀愛,要嫁就嫁崔叔仙,旁人管他是哪一個都不嫁!”

“你哥哥們怎麽說?”

“四哥不表態,其他哥哥都反對。氣死我了!”

崔錫麟安慰她:“其實,他們反對很正常,不是嗎?如果我是你哥哥,我也不願意把你嫁給一個在街邊賣畫的人。正因為如此,我才遲遲沒敢登門向你家提親。說來慚愧,我沒有你勇敢,倒讓你先把我們的事情挑明了。事已至此,我就不能再等了,明天我就去找你的幾個哥哥,正式提親。讓他們都同意可能並不容易,但屬於我該做的,我一定去爭取,再難我也不怕。嘉玉,你放心,隻要你願意嫁給我,我就一定會娶你進門,哪個也攔不住。”

汪嘉玉聽到這番話,愁眉舒展開來,說:“我就知道沒有看錯你。現在提倡新生活,婚姻自由,他們管不了我自己的婚事。所以不管他們怎麽說,我都等著你來娶我。不過口說無憑,你要給我一個信物。”

崔錫麟說:“現在我在路邊上賣東西,手頭上什麽也沒有,拿什麽給你呢?”

“我又不要什麽貴重的珍珠瑪瑙,隻要是你的東西就行。比如你的筆呀硯呀什麽的,都可以。”

崔錫麟一下想起來,他的畫攤上為防畫被風吹跑,正用一塊玉石做的鎮紙壓著。他叫汪嘉玉在這裏稍等,他來到畫攤跟前,從路邊拾起一塊碎磚,替換了那塊鎮紙,然後回到巷中,將鎮紙交在汪嘉玉的手上說:“這塊玉石鎮紙雖不如翡翠瑪瑙貴重,卻是從我祖父那裏傳下來的。你收好,如果我有食言,你拿它來找我。”

汪嘉玉接過鎮紙,剛要說什麽,就見有行人路過,她隻好轉身離開。

這時候,汪嘉玉除了四哥,尚有二哥和六哥住在高郵。崔錫麟先去找六哥,六哥說:“我不同意,但老二和老四那邊要是點頭,我反對也沒用。你去找他們吧。”

他再去找汪家的二哥,二哥說:“聽菊生談起過你,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也為高郵人做了不少好事。但是,隻是個好孩子,還遠遠不夠娶走我們嘉玉。你現在隻是靠賣畫為生,我問你,你賣的畫能養活你自己嗎?退一步講,你即便是還能回去教書,你的那點薪水,恐怕都不如我給她每月的零花錢多。跟你談錢是有點俗,但是我家小妹妹以後怎麽過日子,我就不得不考慮了。另外,你來提親,是合禮數的,我當以禮待之。你今天出了我家大門,就當什麽也沒有發生過,你還是菊生的朋友,不要為此傷了和氣。但這件事情就不要再提了,我是不會同意的。”

      崔錫麟怕激起汪嘉玉和家人的進一步衝突,就收住話頭,辭了汪家二哥,再到汪嘉禾家去尋求幫助,至少希望他能給自己出出主意。

 

3 教師資格考試

 

汪嘉禾一直很喜歡崔錫麟。一見他登門來訪,便笑著迎他進屋,讓座泡茶。還沒等他談正事,汪嘉禾先開口說道:“叔仙啊!用不著你說,我也知道你是幹什麽來了。你的事也是目前我們家最大的事了。可能你也曉得,我們家的這個小妹妹,從小被幾個哥哥嫂嫂慣的是無法無天,她要怎麽樣,我們幾個從來不會說個‘不’字。可等她大了,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就讓人犯愁了。給她前前後後挑了不少好人家,我們都覺得是很好的姻緣,可她就是看不中。眼看她就十八了,你說我們急不急?所以我們的話就說得有些重,本來是想嚇她一下子,沒想她倒跟我們發火了,不許我們再給她找婆家,還說已經有了想嫁的人,暗中通信已經一年了。我們一聽嚇死了,怎麽一點跡象都沒察覺?趕緊追問是何許人。她死活不肯說,後來還是二哥家的三奶奶透出一絲口風,說是要猜的話,可能是菊生的朋友崔叔仙。我們去找嘉玉核實,她終於承認就是你。你本事不小啊,我們家的這位小姑奶奶,這麽難玩(意指很難對付),居然鐵了心要嫁給你,還說什麽‘崔叔仙將來就是去討飯,我也跟他一起捧討飯碗。’”

      “汪場長,懇求你相信,我和汪嘉玉的確是兩心相頃,彼此愛慕。我知道我還很窮,現在連個正規工作也沒有。但是,為了能娶嘉玉,我會加倍地努力,一定會讓她過上舒暢的好日子。但眼下對我最要緊的,是說服幾位哥哥同意我們的婚事,請汪場長多多支持我。”

      “叔仙呐!實話實說,要說支持還是不支持你們的婚事,現在就叫我決定的話,實屬不易,我們不是在談別的事,是在談嫁妹妹。單從妹妹今後的安定生活來看,你目前的境況,確實遠不如我們相中的那幾家。這一點,你大概也不否認,所以也不要怪做哥哥的不同意你們的婚事。設身處地想一想,要是你妹妹嫁人,你要她嫁哪個?”

      “完全能理解。”崔錫麟點頭答道。

      汪嘉禾接著說:“嘉玉雖然脾氣強,但她心地善良,而且認準的事,就會認真做下去。依我對你的了解,你當然不會一窮到底,以你的才華和誌向,你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從這點看,你們郎才配女貌,似乎又是天作佳偶。這就讓我難辦了,我一邊勸不動我哥哥接受你,另一邊也勸不動我妹妹放棄你。所以,我與其兩邊作難,莫如什麽話也不說,靜觀其變,以察後效。”汪嘉禾說到這,停下來,示意崔錫麟喝茶。

      崔錫麟打開杯蓋,正想端起茶杯,忽然體會到汪嘉禾的話中有玄機。他把茶杯蓋子又放回去,站起身行禮道:“請汪場長快快指點迷津,要得後效,如何變之?”

      汪嘉禾哈哈笑起來:“就知道你是個急性子。你夠機靈,我這裏還真有個圖變之策,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請汪場長明示,再困難,錫麟也願一試。”

      “放心!不叫你上刀山,也不叫你下火海,隻是去參加一個考試。你考過了,我就支持你娶嘉玉。我們今天就這麽約定好,你以為如何?”

      “一言為定!”

      “好!我歡喜說話爽快的人。是這麽回事,我以前做教師的時候認識了省教育廳的一個朋友。前兩天我到南京辦事,碰巧遇見他,聽他說,省廳會在今年暑假期間,舉行小學教師資格鑒定考試,要考師範學校的所有課程。也就是說,如果你能在暑假前讀完師範的所有教科書,並且通過考試,你就有做教師的資格,名列前茅的考生還可以直接當校長。在這麽短的時間裏,要讀完這麽多書,平常人是做不到的。況且,即使能學完,也不一定能考得過關。但是叔仙,你想不想試一下?考還是不考? ”

      崔錫麟低頭考慮了一下,然後抬起頭來,堅定地說:“考!”

      汪嘉禾一聽,輕拍一記桌子說:“好!有誌氣,迎難而上才是男子漢。”

      “可是,我不曉得怎樣才能找到師範的教科書。”

      “我以前的一位老師,名叫任孟賢,現在是省立第五師範的校長,也是這次考試揚州考區的主考官。我馬上寫一封信,你帶著去揚州找任先生。他應該能幫你找到師範學校所有的書本,你再帶回來仔細學習。後麵的事情,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太謝謝汪場長了,我一定會用盡全力,爭取考到教師資格。我們也要先說好,如果我考過了,汪場長一定要幫忙促成我們的婚事。”

      “我會的。”

      崔錫麟去揚州以前,請汪菊生幫忙,在他的畫室約見了汪嘉玉。他把此次揚州之行的前後情況說給她聽,並告訴她,在他參加考試之前,會把自己關在家裏專心學習,等考試結束以後,他們二人再見麵。汪嘉玉心情複雜,既期待他考試成功,又擔心他學習辛苦,同時也因為他肯為自己承擔壓力而欣慰。臨別,她塞了五十塊銀元給他,他不肯要,卻推脫不掉,隻好拿上。次日一早,他乘長途車往揚州去。

      他到了揚州,從車站出來,向路邊的販夫打聽省立第五師範怎麽走。販夫用手向北指說:“你一直朝前走,到了甘泉路左拐,走到路頭上,右手邊就是‘大汪邊’,拐過去就到了。”

      揚州也是一座古城,距離高郵六十多公裏。當年崔瑞亭曾在此地讀書,並最終考得功名。崔哥自己也在揚州上學並工作多年。我和這個城市最大的淵源,是在這裏遇見了曉蕾。1987年她成了我的太座,次年我們的大女兒在揚州出生。

直到1992年移民北美前,我總共在揚州居住了13年之久,曾經對於這座城市的熟悉程度,不亞於對同時期高郵的了解。當然這是舊話,現如今,無論高郵還是揚州,對於一個離開了三十年的人來說,幾乎就是陌生的地方。有一年我回國,和朋友約好在揚州富春茶社用餐。我上了一輛出租車,司機是揚州人,年紀與我相仿,得知我要去百年老店富春,他說前麵有條街因修路關閉了,需要繞行,問我想怎麽繞。我能說一口地道的揚州方言,卻回答不了他的問題,因為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連東南西北都搞不清楚。

      “對不起!我真不曉得。我離開家鄉好多年了,這兩天剛家來。這塊變化太大了,認不得路了。”

      全中國的出租車司機都愛侃,揚州自不例外。

      “怪不得的呢,我心頭說了,你個揚州人怎麽認不得路的呐?原來你是從外地家來的。哪個城市啊?上海還是北京?不對!不會是上海,上海回揚州方便得很。也不會是北京,現在揚州到北京的火車開通好幾年了,從北京上車睡一覺就到家了,你也不會等到現在才家來。”

      “你說得很對,比北京遠,往西麵去。”

      “西安?”

      “還往西。”

      “還要西?哦!我曉得了,烏魯木齊,一定是烏魯木齊。我說的沒錯吧?”我正想著如何回答他,他接著說:“烏魯木齊確實是太遠,回來一次不容易噢,真是要好好看看、玩玩。揚州的變化可以說是翻天覆地,你曉得是為什麽嗎?我們新來的市長姓季,他一上任,就開始城市改造更新。氣魄大呐,老百姓說他是‘手一揮,推、推、推;腳一跺(de),拆、拆、拆(ce)。’所以,你一家來,肯定是認不得的啦。”

      現在回想起來,心中還是有些失落之感,我所熟悉的揚州老城,隻剩下一小塊被巨大的新城市所包裹著的陳舊角落,我又如何去想象,當年崔錫麟看見的,又是怎樣的一個揚州呢?能確定的是,省立第五師範學校的原校址還在,現在那裏是著名的揚州中學。曾經是刑場的‘大汪邊’早已被寬闊的淮海路所取代。

      祖父說,他那天順利地找到了第五師範,見到了任校長。 

      任校長名叫任誠,字孟閑,那年也剛37歲。他看了汪場長的信以後,抬頭打量著跟前的年輕人,然後說:“汪嘉禾對你的評價可不一般啊。”語氣略顯驚訝。

      崔錫麟忙站起來行禮:“學生慚愧!雖不知汪先生在信中如何說,但他一定是過獎了。”

      “那我來問你,從六合益智中學以第一名畢業,可屬實?”

      “嗯。”    

      “因為在高郵反對土豪劣紳而受到迫害,可屬實?”

      “嗯。”

      “去年組織領導了全縣教師聲援北京學生運動的大遊行,是不是你?”

      “嗯。”

      “太好了!我要謝謝你肯來找我。你也知道,國民政府正在大力興辦教育。要論救國救民之大計,教師實在是首要之事。像你這般有才幹且正直的青年,正是做教師的最佳人選。這樣吧,你現在就跟我到教務處去,看看能不能馬上找齊你要的教材。”

      到了學校教務處,任校長把崔錫麟介紹給在這裏工作的康老師,他將負責此次考試的具體事務。康老師立刻到書櫃裏翻騰一陣,找出十多本和考試有關的書來,把它們摞在一起,兩頭墊上報紙,用細麻繩紮緊,交給崔錫麟。崔錫麟問多少錢,康老師說你不用付錢,校長剛才關照過了,書錢從他的薪金裏扣。

      崔錫麟拎著書,回到校長室表達感謝,任校長說不用謝,你回去好好用功,能夠考出好成績,就是對我最大的回報。

      崔錫麟抱著書回了高郵,隨即,一頭紮進這堆書中。他廢寢忘食,沒日沒夜地苦讀,終於在考試前啃完了所有的教材。

      我曾經思考過,祖父成功的秘訣是他聰明過人嗎?是,但又不僅僅是這一個原因。許多人都很聰明,特別是在高郵這樣的地方,高智商的人不少見。然而,像祖父這樣即聰明又具備極強意誌力的人卻不多。從他的一生來看,在許多關鍵時刻,他都是憑借著超強的意誌力,緊盯著心中的目標,竭盡全力來實現自我突破。

      我父親、我自己和我的女兒們,似乎都沒有遺傳到他的這一長處。是因為一代英雄三代孬呢?還是我們福氣好,且用不著這樣拚命呢?真是很難說。

      那年的崔錫麟有多麽拚命呢?這麽說吧,當考完最後一門科目後,他走到監考的康老師麵前,雙手捧著試卷想要遞上去,但整個人卻仰麵朝後倒了下去,康老師眼疾手快,一步上前攬住了他。

      當崔錫麟再次睜開眼睛時,覺得自己已經睡了很久很久。他環顧房間四周,發現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他試著從床上爬起來,卻四肢無力。就在這時,一個人推門進來說:“嘿,你醒了?感覺好點了嗎?”他仔細看了看,說話的是一個少年,看起來大約十二、三歲,之前從未見過。他有些糊塗:“這是哪裏?請問你是哪位?”

      少年嘻嘻笑著回答:“我姓康,叫康正鑄。就是康有為的康,正大光明的正,鑄新淘舊的鑄。我知道你是崔錫麟大哥哥,還是這次考試的第一名!聽我父親說,你還沒把最後一張考卷交到他手裏,就暈過去了。校醫看過你,說沒有大問題,隻是因為學習辛苦,缺乏睡眠才昏倒的,好好休息,再吃點好的就能恢複健康。所以,他們就把你抬到我們家來了。”

      崔錫麟明白了:“你是第五師範康老師的兒子吧?我是被他們抬到你們家一直睡到現在?你剛才說我考試得了第幾名?第一名?”

      見小正鑄不住點頭,他知道自己已考過關,心裏像是一塊大石頭落了地,人立刻有了些精神。他下床走出房間,見過正在廚房忙碌的康夫人,再讓正鑄領著上了趟廁所,回來就見康夫人燒好熱水讓他洗漱。不多時,康老師也下班回家,見他醒來高興得很,說:“你醒啦?身上有力氣了吧?餓不餓?今個師娘做了毛豆米燒小公雞給你進補,過來吃飯吧!”

      崔錫麟站直身,給康老師一家人深深鞠了一躬,並說:“謝康先生救難之恩,更要謝康先生一家收留我於此,而且是如此地豐盛款待。錫麟身無長物,又沒有什麽大本事,真不曉得如何才能報答這份恩情,學生不勝惶恐難安。”

      康老師笑著擺手道:“本來我們的確是萍水相逢,可你在我監考時有恙,醫生說你需要休息調養,你家遠在高郵,而我家就在學校附近,所以就讓你來這裏休息幾天,幹脆等拿到省裏頒發的教師資格證書以後,再回高郵去不遲。”

      “謝謝康先生的美意!錫麟還是覺得,這樣太過於打擾了,我可以回旅店去住。”

      “考生都已經各回各家,統一安排的旅店已經退房了。七天以內,考中的人會在各縣拿到資格證書,你的情況有點特殊,任校長囑咐,你的證書辦好後先送給他,讓你到他的辦公室去取。這也是安排你住在這裏的另外一個原因。”見崔錫麟張嘴還想著說什麽,就又說:“叔仙呐!別想太多,有道是既來之,則安之。這兩天身體恢複以後,讓正鑄帶你去瘦西湖、大明寺去玩一玩。他巴不得能跟你交朋友呢。到時候,我安排你去見任校長。現在開飯,你的肚子早就餓了吧?”

      那邊桌上,康夫人已經擺好了飯菜,除了毛豆燒公雞以外,還有韭菜炒雞蛋、木耳燴豆腐,外加山藥鯽魚湯。崔錫麟沒有再推辭,和康家人坐在一起,邊用餐,邊聊家常。崔錫麟倍感溫馨,他知道自己交了好運,不但通過了考試,還遇見了好人。

當然,他不知道,從這一天開始,一直到他五十四歲那年在上海進監獄為止,他的好運就沒斷過,長達三十三年之久。

      他在揚州又逗留數日,遊覽了當地名勝。等得到通知,便去第五師範學校,麵見校長任孟閑先生。

      一走進校長辦公室,任校長就興致勃勃地招呼崔錫麟落座,指著桌上的兩張證書說:“崔錫麟,祝賀你以總分第一的成績通過了考試,而且你拿到了兩份資格證書,一份是小學教師資格,一份是小學校長資格。你帶著這兩個證書回到高郵,不但馬上可以做教師,而且可以成為一名校長。可喜可賀!汪嘉禾沒有看錯你,我也沒有看走眼,你果然沒有讓我們失望。”

      “還要謝謝任校長!這都離不開校長還有康老師的幫助。”崔錫麟抬頭看了一眼任校長,見他笑眯眯地看著自己,又看看桌上的證書,並不講話。

      過了好一會,任校長才又開口說道:“今天找你過來,可不單單是為了祝賀你,也不是為了親手把這兩個證書頒發給你。正好相反,我是找你來商議,勸你不要拿它們。

      崔錫麟馬上就愣住了。“學生不明白,這是為何呀?錫麟苦讀了近三個月,不就是為了這個資格證嗎?”他詫異地問。

      “你說的都沒有錯!你考得好,拿到第一,我很是高興。但我也在考慮另外一個問題,覺得有必要和你坐下來,好好商量商量。”

      崔錫麟做了個深呼吸,平複了情緒後說:“請校長賜教!”

      任孟閑沉吟片刻,問道:“你介意我問一個比較私人的問題嗎?”

      “不介意。不管任校長問什麽,我都會如實回答。”

      “那就好。我想問的是,你的天資超群,而且願意下苦功夫。像你這樣的年輕人,在當下實屬罕見。我想知道你為什麽沒有考入大學繼續深造。這對你來說並不難,一定是有原因的吧?”

      這番話直戳崔錫麟的痛處:“任校長說得對,上大學一直是我的夢想。之所以沒有報考,的確是有難言之隱。”

      “如果你願意,不妨把你的難處跟我說一說,也許我可以幫你。”

      “沒有什麽不能跟校長說的,主要的原因是我家付不起上大學的費用。”

      “哦!我就說這裏頭必有緣由。”他慈祥地看著崔錫麟,接著說道:“以叔仙你的品格和才氣,能看出你會是一位大有前途的人。如果你能讀完大學,那好似更上層樓,如虎添翼,方能如魚得水,無往而不利也。我們中國太需要更多的青年才俊來建設國家,來改變我們民族的落後麵貌。所以我要勸你,還是去讀大學吧。至於大學的學費,你不必擔心,我個人願意資助你,一直到你大學畢業。請你好好考慮一下,把你的決定告訴我。”

      崔錫麟一聽,一股感動的暖流由心裏一直湧到眼眶。他站起身,鞠躬致謝。但並未考慮太久,便開口道:“任校長願意幫我這麽多,實在是太謝謝了!校長的美意我隻能心領,大學我就暫時不去想它了。我不但付不起大學學費,我父親年老多病,想讓我盡早開始工作,這樣能幫著補貼家用。我也想立刻成為一名教師,為了教育救國盡自己最大的努力。”

      盡管很心疼,他還是這樣婉言謝絕了任校長的資助。當然,他沒有提及另外一個對他同樣是舉足輕重的原因,那就是除了要賺錢養家,他還要盡快回到高郵去把汪嘉玉娶了,否則以後的夜有幾許長,夢有幾許多,就很難確定了。此等兒女情長之事,他不好意思說出口。

      任校長輕歎一聲問:“你肯定是想好了才決定的嗎?”

      “是的,校長,我想好了才說的。”

            “那好吧!雖然我覺得非常可惜,但還是尊重你的選擇。這樣的話,你就拿著這兩份資格證,好好工作去吧。同時希望你心中存留一個信念,你是一個能有更大成就的人。”

            臨別前,任校長贈給崔錫麟一張他自己的照片,其背麵寫有:

 

            寄茲小影,與其晨昏。學製雖改,道義當存。 永盟方寸,親愛精誠。梅花香遠,大地皆春。

 

      這次在揚州城的經曆,對崔錫麟的一生影響深遠,尤其是任校長和康老師都令他終身難忘。1927年,任孟閑先生從“五師”離職,後遷居滬上,在大學任教。數年後,恰逢崔錫麟從上海崛起,並且不忘舊恩,對孟閑先生多有關照。1957年,任誠卒於上海,終年69歲。至於康家就更不含糊,等崔某人搖身一變,成了青幫大佬並開始收徒,第一批就收有揚州人康正鑄。到了那時,徒子徒孫都有了另一個與時俱進的新稱謂,叫做“學生”。後來崔錫麟進入銀行業,當上江蘇省農民銀行的經理,在揚州支行坐鎮的就是他的這位“學生”康正鑄。

      後話暫且不表,隻說崔錫麟精神抖擻,揣著剛剛考到的兩份資格證書,從揚州打道回府。

 

4 十裏尖

 

      這天下午,高郵教育局的督學來到焦家巷內王鴻藻的府上,他遇到了一件犯難的事情。王鴻藻此前已經迫使“五小”解聘教師崔錫麟,理由是崔錫麟不是師範畢業生。沒想到剛剛過去幾個月,崔錫麟已經拿著省教育廳頒發的資格證回到高郵,並且省廳還要讓他直接當小學校長。王鴻藻的意願不可違背,省府的委任也無法反抗,這該怎麽辦呢?當下督學來找王鴻藻商議對策。他們密謀一番後決定,既然現在無法趕走崔錫麟,隻好姑且容忍,等日後抓住他的把柄再徹底將他趕出高郵。

      縣府的委任狀很快就收到了,崔錫麟被任命為高郵縣第二學區第十一小學的校長,即刻赴任。

      崔錫麟和家人都很高興,尤其是崔瑞亭夫婦,兒子做了一校之長,他們的臉上頓時都發出光來。

      但這第二學區是哪個區?第十一小學又在哪裏?怎麽從沒聽說過呢?崔錫麟到教育局一打聽才知曉,這個“十一小”原來不在高郵城裏,而是在高郵東麵的小鎮十裏尖。此處離城十裏之遙,故而得名。

      從教育局回家,崔錫麟顯得有點失落。可父母親仍舊高興,不管它是十裏尖還是二十裏鋪,校長就是校長,到哪裏都是校長,正兒八經的,沒錯!

      最高興的人當屬汪嘉玉。崔錫麟從揚州回來後,約汪嘉玉在善因寺碰麵。同時在座的有鐵橋和尚、汪菊生以及汪嘉玉的四哥汪嘉禾。崔錫麟想乘著興頭,爭取各位對自己婚事的支持。

      鐵橋和尚和汪嘉禾屬長輩,他們兩人意見一致,都認為僅憑崔錫麟一個小學校長的身份,很難讓汪家當家的二哥欣然同意把小妹妹嫁給他。但是大家也都明白一個道理,在當前民國的世道之下,隻要當事二人兩心相悅,“甲魚吃秤砣”,鐵心要走到一塊,別人沒有反對的法律依據。況且從小到大,汪小妹一直就是個說一不二的個性,她要是打定主意,誰能強得過她!

      鐵橋說,無論汪二哥的態度如何,作為崔家應該遵守的禮節一樣不能少,該走的過程一個也不可缺,免得愛說閑話的人得了口實。

      最後,汪嘉禾又再次問道:“叔仙,嘉玉,我再問一遍,你們二人是否肯定想好了?一個要娶,一個要嫁,絕不反悔!”

      “今生今世,我絕不會反悔!”崔錫麟站起來說。

      汪嘉禾扭臉轉向汪嘉玉。隻見她猛然低下頭,似乎剛剛意識到大家正在談論的是什麽。她臉上泛起紅暈,點點頭。

      崔錫麟回家後,把善因寺會麵的情形都跟父母稟報了。父母一聽,認為都在理。隨即開始張羅。

      首先,要找出一個人來保媒。找誰合適呢?吳氏想了一下,然後說:“有個人很合適,她就是隔壁的惠芬。我們現在就過去找她。”

      惠芬姓顧,是隔壁鄰居夏傳益的妻子。夏傳益在電燈公司做職員,崔錫麟和他是好朋友,和他的太太自然也很熟悉。穩重可靠的顧惠芬出自書香世家,其兄還是高郵中學的校長,讓她幫忙再合適不過了。於是一家三口來到了夏家。

      這是初秋的傍晚,天色仍明亮。鄰居家大門開著,夏傳益和顧惠芬都在家。見崔家人都過來,就忙著讓座。寒暄兩句後,惠芬問道:“平日裏崔大夫很少來串門,今天幾位一起過來,有什麽事情吧?”

      “你猜對了,今個還真有一件事,我們想請惠芬幫個大忙。”吳氏笑眯眯地看著她回答。

      惠芬聽了有點兒意外,趕緊說:“那快快講給我聽聽,看這忙我能不能幫上。”

      “幫得上,幫得上。”吳氏說完,拿眼看崔瑞亭

      崔瑞亭輕輕地清了一下嗓子,慢聲說道:“你們曉得的,我因眼睛不好,很少到你們府上來。人都說遠親不如近鄰,此話不假,自你們搬到這裏,你們一直對我們照顧有加。傳益比三龍年長幾歲,和三龍處得像親兄弟一樣。正因為如此,我們才好意思過來,為三龍的事,求二位幫忙。我這裏先替三龍謝謝了!”

      夏傳益見崔瑞亭要站起來行禮,忙扶他坐下,說:“不敢當的,你請坐好。和崔大夫一家做鄰居,本是我們的福分,再說三龍又不是別人,他的事,我們理當盡力。要我們做什麽,你就直接說。隻要辦得到,惠芬她一定不會推辭。”

      崔瑞亭接過話頭說:“你這麽說,我就更加放心了。是這麽一回事,東門大街上的汪家,你們一定曉得吧?”

      “曉得呢!”

      “汪家的小妹,嘉玉姑娘也曉得吧?”

“也曉得呢!”

“三龍原來在她哥哥的蠶桑場上班,又和她的侄子是畫友。他們走動之間,三龍和嘉玉姑娘就相互認得了。一來二去的,兩個人就生了情,一個說非她不娶,一個說非他不嫁。到了這個地步,我們就不得不管了。也沒有別的好辦法,想請惠芬出馬,到他們汪家門上為三龍說個媒,爭取讓汪家答應這門親事。嘉玉姑娘雖生在高門,可我們三龍並非配她不上。不知惠芬肯不肯幫這個忙。” 

      惠芬立刻說:“哎喲,我當是什麽事呢,這個還不好辦嗎?這郎才女貌的,哪裏還能找到更配的才子佳人啊?你們準備一下三龍的八字庚帖,我會盡快跑一趟東頭汪家大院,你們就等著好消息吧。”

      崔家人聽她這麽說就放了心。崔瑞亭謝了夏家夫婦,吳氏拉起惠芬的手說:“謝謝你,惠芬!這婚事若是成了,我就欠你‘十八個麵朝南’。”

      惠芬答:“那好呀,我就吃你們這十八次酒席。不過,要吃就吃三龍請的酒,哪個讓他是校長呢?哈哈哈!”

      大家都笑了。

      惠芬到汪家大院去過以後,汪嘉玉的二哥,把四哥、六哥都找來家裏商議他們寶貝小妹的婚姻大事。對於這門親事,老六還是說聽你們決定,老四則大力讚成。最後,二哥表態說,事已至此,我反對也沒用了。老四,既然你讚成,那你就看著辦吧,反正我是不管了。不過,我有言在先,將來她若吃了虧,可別回來找我。老六說,罷了吧!最寵嘉玉的人就是二哥,我才不信你能硬下心不管她呢!二哥搖搖頭,什麽也沒說。

      緊接著,汪嘉禾代表女方和崔家換了八字貼。崔家父母再親自登門“提親”,最後在灶王牌位前焚了香,將吉日良辰寫在“吉課”貼上,連同一個大紅包送達女方,這 叫“請期”,也叫“乞日”。女方接過紅包,好事就成了,婚期就定在半年後正月十五元宵節的當天。

      新學期開學前幾天,崔校長上任了。學校不大,連校長在內,教職員工加起來也就八九個人,學生則以附近的農家子弟為主。崔錫麟既當校長,也當教師。學生家長聽說他是洋學堂的高材生,又是省裏教師資格考試的“狀元”,就都很歡迎並尊敬他。其中有位家長是十裏尖的一個財主,聽說小學校長要結婚,就把鎮上的一處房產騰空,以很優惠的價格租給崔錫麟做婚房。崔錫麟從學校宿舍搬過去,用白石灰水刷了內牆,購置了幾件家具,屋內頓時就有了家的模樣。

      經過焦急的等待,崔錫麟和汪嘉玉終於盼來了這一年的元宵節。在此之前,得知汪家隻有四哥汪嘉禾、老友汪菊生,以及汪嘉玉的姐姐汪嘉珍夫婦會出席婚禮,崔錫麟決定就在十裏尖舉辦一個簡單的新式婚禮,除了汪家人以外,僅邀請了鐵橋和尚和夏傳益夫婦。當天一早天剛亮,崔錫麟雇了一架馬車,把新娘接到十裏尖的新房。按照舊時規矩,傭人巧蘭依然跟隨著主子。

 大哥崔伯仙夫妻二人裏裏外外忙個不停,大嫂更是從一大早就過來準備婚筵。太陽西沉,婚禮正式開始。來的都是知音至交,不用過多的客套,新娘逐一向來賓敬酒以後,大家接著飲酒誦詩,說些祝福的話。

酒席剛過半,就見汪家的傭人陳旺春急急匆匆趕來,給汪菊生報信說:“三爺,三奶奶快生了,老太爺叫你盡快趕回去。”

汪菊生一聽就慌了神,原地打轉不知怎麽辦才好。崔錫麟催他快回家,女人生孩子不是小事,馬虎不得。但汪菊生說,這塊是叔仙的結婚大喜,怎麽可以半途離去。

鐵橋和尚說道:“淡如啊!你還是先回去,這邊有我們,你就放心回家,一定要把母子安頓好,我們以後有的是機會聚在一起喝酒。”

汪菊生上前給自己的酒杯斟滿酒,一口幹了,算是給新人賠禮,然後慌忙上了陳旺春趕的馬車,往城裏疾奔而去。他當天得子,取名汪曾祺。

快到午夜,其他客人們也都告辭,準備回家。崔錫麟請哥嫂兩人也一同回高郵去,畢竟還有十裏夜路要趕。嫂子說收拾完再走,汪嘉玉開口說:“大哥、大嫂勞累了一整天,還是一起回吧。下麵的事情,有我和巧蘭呢。過幾天,我會讓叔仙帶我過去拜訪,專程答謝大哥、大嫂。”

大嫂解下圍裙,說:“大家小姐就是不一樣,長這麽漂亮,還會體貼人,叔仙你真是有福啊!”說完,哥嫂就和其他人一道走了。

看著巧蘭動手收拾桌上的碗筷,崔錫麟和汪嘉玉都過來幫忙,巧蘭趕緊說:“哎喲喂!不作興的嘢,我是傭人,你們是主家,我來做就行了,怎麽能讓你們動手呢?”

汪嘉玉幹脆讓巧蘭先停下手,她有話要說:“巧蘭啊!你跟我已經有些年了。雖然舍不得,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到明天一早,你我的主仆緣分就算到頭了,我要你回汪家大院去。這番話本應該今個早上離開家以前就對你說的,但怕動靜太大,我才等到現在。我已經拜托我四哥,讓他幫你找個好人嫁過去。而我既然嫁給叔仙這個窮教員,就沒有打算繼續做什麽富小姐或是闊太太,以後的生活可能會辛苦得多。到什麽時候說什麽話,到十裏尖來過平常人的日子,就不能再帶著傭人。而且我也想證明,自己離開了汪家大院,一樣會過得開開心心。”

巧蘭的兩行淚珠滾滾下落,想說話,但汪嘉玉用手勢製止她,並迅速扭轉身去。這就意味著小姐決心已定,絕不容更改。

崔錫麟聽汪嘉玉這樣說,心中無比感動,嘴上卻不知說什麽好。直等大致收拾完畢,新婚夫婦進了內屋,坐在床沿上,他一手擁著他的新娘,一手輕輕地拉起她的手說:“你看你的手,又細又白,哪能做粗活。以後沒有傭人了,有什麽事情,我來做。”

汪嘉玉從他的肩膀上抬起頭,看著他說:“你還是把我想成汪家大小姐呀?叔仙,自從你說要娶我,我就把自己看成是崔太太了。你看著好了,我會做一個全高郵最好的太太,也會讓你做個全高郵最舒心的丈夫,我還要給你生一大堆兒女。這就是我的心願,我會用一輩子來圓我的心願。叔仙,你有什麽心願?告訴我,看我能不能幫你。”

崔錫麟在那一刻,真的感到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他告訴汪嘉玉:“我的心願,就是我們二人永遠在一起不分開。有一首古詩,本來是一個女子寫給她夫君的,可憑你對我的這個情份,我願意反過來,把它送給你,以表吾心。”

      崔錫麟取來筆墨,展開潔白的宣紙,一邊低聲吟誦,一邊揮毫落紙:

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汪嘉玉叫崔錫麟仔細解釋了詩意,心裏被溫情充滿,可嘴上卻說:“想不到寫詩的人,也會說出這麽肉麻兮兮的話。”

他說:“這也算肉麻呀,我有比這個更肉麻的話,你要我說嗎?”

她:“要!”

      ……。

一年後,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在十裏尖出生,是女兒,取名崔國英。她就是崔哥的大姑媽。大姑媽還有個小名,是她奶奶起的,叫“大磨子”。

 

5 “二小”

 

      人們都說,崔錫麟真是春風得意,做了教師,當上校長,娶了汪嘉玉,生下女兒,一切都顯得那麽順風順水。對於一般人而言,小日子過成這樣,不啻誌得意滿,夫複何求?崔瑞亭夫婦心裏也是這麽想的,他們生了三個兒子,總算出息了一個。即便是當時的崔錫麟自己也以為,他便是這“一般人”中較為幸運的一個。其實這才到哪裏呀,他真正的好運氣還在後頭吶。

      崔錫麟對自己做的事情,總是非常認真。這年暑假到來,為了深造,崔錫麟報名參加了南京東南大學辦的暑期教育班,學習兩個月。

      此教育班裏的同學,來自全省各地。從高郵來的除了他,還有一個人叫王益,是高郵第一學區第二小學的校長。他們是同縣來的,年紀相仿,又都是校長,不免惺惺相惜,很快成了好友。待教育班結束,二人一同從南京乘車回高郵。他們一路上都在交談,當車過了邵伯,高郵就在前方三十三公裏處,王益忽然轉了話題:“唉!叔仙,前幾年,你去十裏尖的‘十一小’上任,我們都以為你會想出什麽辦法,繼續和土豪劣紳鬥到底。沒想到,你倒在那塊安安穩穩地享起清福。難道他們真的是要放你一馬?”

      崔錫麟一聽,這話裏有話。便說道:“這兩年也不是真的安穩,每次到教育局裏辦事,都不太順利。王校長在城裏上班,消息聽得多,是不是有什麽我不知道的?”

      “其實也沒有什麽太多消息。隻聽說教育局故意把你放在‘十一小’,就是讓你遠離縣城,沒法和他們鬥。而且,教育局給你小鞋穿,也是想讓你當不成這個校長。這話本不該我多嘴,怕你吃虧才講給你聽。”

      二人接著又談了一陣。車就到了高郵,他們下車告別,各回各家。

      崔錫麟到西街土壩看望父母,吃了午飯,然後步行往十裏尖去。兩個月都沒見嬌妻幼女,想得不行,因此腳步如飛,一小時不到就走到家了。

      家門臨街,他剛走到街頭,一眼就看見了自己日夜思念的妻子。在門外的一處陰涼地,她正坐在一個大木盆前的小凳子上洗著衣物。好像有心靈感應,她下意識的抬頭轉過臉,看見丈夫正走過來,她呼啦一下就站起身,打翻了搓衣板,水濺了一臉,等他走近時,都無法分辨她臉上到底是水還是眼淚。

      過了一會兒,汪嘉玉才回過神來,低聲說:“家來啦?”

      這三個字雖簡單,可隻要語氣稍變,尤其是最後的那個“啦”字,說時帶點往下行的拖腔,便可表達女人滿懷的欣喜。崔錫麟當然能夠品味,這三個字到底甜蜜到什麽程度。

      汪嘉玉將崔錫麟輕輕推進門,問:“餓嗎?”

      “不餓,在土壩家裏吃過中飯才走的。”

      “那好,你先坐下歇歇,我去燒水泡茶。”

      “好!讓我先看看我的寶貝女兒。”崔錫麟說著,走近他女兒的“草窩”(一種當時的高郵人都會給嬰兒準備的嬰兒床,由麥草編成)。小小國英正在酣睡,他的眼光落在這張胖鼓鼓的小臉上,長久不能移開,直到汪嘉玉喊他:“別傻看了,過來喝茶吧。”

      他走過去在堂屋的方桌前坐下,端起茶杯剛喝一口,視線正好掃過門外,這才發現門外的晾衣繩上,搭了許多洗好的衣物。他問:“你怎麽一下洗這麽多衣裳啊被子的?這些被麵子,以前我怎麽沒見過?新買的嗎?”

      “啊?”汪嘉玉經這一問,先是一愣,然後在崔錫麟對麵的條凳上坐下,看著丈夫說:“這些衣裳和被子又不是我們家的,你當然沒見過啦。”看到他放下手中的茶杯,一臉狐疑,就不免笑出聲來,接著說:“好啦!我講給你聽。你可不能怪我啊!”

      “我怎麽會怪你?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哪塊是什麽大事情唉,我在家裏閑著也是閑著,還不如幫人家洗洗衣裳,洗洗被子什麽的。這樣子下來,既不會閑得難過,還可以賺幾個銅板回來。多好,是不是?”

      “你是說,你在幫人洗衣裳掙錢?”崔錫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你好像還是在怪我,是不是叫你崔校長丟麵子了?”

      “哪塊是麵子?我的…。” 仿佛被迎頭一擊,崔錫麟語無倫次,人傻在那裏,眼睛落在汪嘉玉被衣物的顏色染得發藍的手,然後一把抓過來,又見她的手指肚都被水泡得生了褶皺,他有千言萬語卻說不出口,淚水流出了眼眶。

汪嘉玉掏出手巾遞給他說:“叔仙,你別難過,其實也沒什麽,也是巧了,今天洗的東西多,平時想洗還不一定有得洗呢。我當然曉得,你舍不得我幹這種粗活。我也不是嫌你賺的不夠用,其實是還沒來得及告訴你,我肚裏已經有小二子了。我們家就快是四個人了,用錢的地方越來越多,你掙的錢不能算少,但是用一文就少一文。我看你一發餉,就全數交給我,你自己一文錢都舍不得花。所以我就想找點事情做,幫這個家多攢下兩個錢,日後孩子更多的時候,我們也會略微寬鬆一點。記得我可說過,要生一大堆孩子的。”

崔錫麟還是語塞,那句詩又不自覺蹦出口:“山無棱,…。”

“哎呀! 好啦,你不要在這塊山呀水的了,過來幫忙,把這個床單擠幹,晾上去就完事了。晚上想吃什麽?給你做。我們早點吃晚飯。”

從這一刻起,崔錫麟就不斷暗自沉思,回想他這幾年的經曆。自從他來到十裏尖,當上校長,又有了妻子、女兒,生活變的越來越平穩。他也漸漸地滿足於現狀,把當初的那些遠大抱負、人生理想什麽的都快忘光了。在汽車上和王校長的談話引發了他的深思。回到家後,滿院涼曬的、在風中飄動的那些床單和衣物,更是猛烈地撞擊著他的內心。他不斷在心中問自己,這是你要的生活嗎?高郵的土豪劣紳是否仍然猖狂?對家人的承諾有沒有實現?就在十裏尖了此一生到底值不值?想到最後,所有的答案都是否定的。

他很快就有了新的計劃,並立即付諸於行動。

      課還照樣上,學校的事也照樣管。一到周末,他就會跑到高郵城裏去四處活動。

      周六這天晚上,秋高氣爽,月色怡人。他到南門街敲開了新朋友王益的家門。這王家一看就是個書香門第,一大家人住在一個院落中。王益在天井裏的一棵枇杷樹旁支了個小桌子,放兩把竹椅,和崔錫麟一邊喝茶,一邊聊天。漫談一陣後,王益問:“叔仙,回來後是不是很忙?我以為你很快就到我這裏來玩,不想你到今天才來。以後別客氣,隨時歡迎你過來。”

      崔錫麟這才把話引入正題:“那就太好了!我今天來,確實有一事相求。”

      “叔仙,有什麽話直接講,你要我做什麽?隻要能辦到,我沒二話。”

      “我今晚鬥膽登門,想請王兄助我一臂之力。我這裏先謝過!”崔錫麟站起來行禮。

      “不要客氣,你請坐下說。”

      崔錫麟腹中組織了一下詞匯,然後低聲敘述:“那天,在回高郵的車上,你我之間的一番交談讓我思考良久。土豪劣紳在高郵猖獗一天,高郵人便無一天安寧。我既反對他們,他們就不會放過我,而我也不會任由他們欺負。所以,我希望能變得更強大,並且能聯合更多誌同道合之人,一起與他們鬥爭到底。但是,反觀我現在的處境,身在十裏尖這個彈丸之地,孤陋寡聞,單槍匹馬,真是毫無前途可言。如果不是王兄一句話把我點醒,我或許就在那個偏僻的鄉村終老一生了。當然,一輩子做個鄉村教師並非不好,但仔細想想,這不是我想要的。我希望自己的視野能夠更加開闊,以利於開拓理想,施展抱負。”

      見他收住話題,王益隨即表態:“我認為你的想法很正確。以你的見識和資曆,在十裏尖也許能夠偏安一隅,亦不失桑榆。但你畢竟才二十多歲,正是大展經綸的年紀,如此的青年才俊 ,就應該有大誌和遠見,就像韓愈的那句詩:‘啟中興之宏圖,當太平之昌曆。’叔仙,你打算怎麽做?”

      崔錫麟回答:“我要走的第一步,是辭去‘十一小’的校長職務,並且在高郵城內找到教師的工作。我今天登門拜訪,是聽說王校長的學校正好有教師的缺口,我來毛遂自薦,希望得到王校長的聘用。”

王益一聽,有點驚訝。說:“你真的願意放棄校長職位,到我們學校來做個普通教師?”

“對! 會讓王校長為難嗎?”

“不僅不為難,高興都來不及。我們學校正缺教師,跟教育局要了好久,最後局裏讓我自己找,說找到就讓我聘用。現在你來,不是正好嗎? 而且你辭了校長不幹,跑來做個教師,料想他們也不會阻攔。我明天就到局裏去辦你聘書的事,過幾天給你消息。”   

      幾日後,崔錫麟到“二小”見到王益時,他的聘書已然放在王校長的辦公桌上。王校長把聘書交給他,說:“歡迎你來我們學校教書。雖然屈才,但希望今天是你人生中一個新的起點,從此便可一展宏圖、飛黃騰達。”

      “不管日後能否騰達,王校長的知遇提攜之恩,錫麟沒齒焉忘。”

      客套話無須多說,崔錫麟數日之內就到“二小”來上班。

      這“第二小學”後來改名為荷花塘小學,直到1995年,它搬遷至新巷口小學且與之合並。原來的校址變為高郵市聾啞學校,直到今日。

      既然回到高郵城裏工作,家就得搬過來。所以在辭別了十裏尖的父老鄉親後,就要在高郵城裏另覓住所。西街土壩家中本不寬敞,現在他們第二個孩子也快來到,那裏是住不下了。

      汪嘉玉實在弄不明白,丈夫吃錯了什麽藥,校長當得好好的,非要到城裏來做教師。她問他為什麽,他說是為了一家人今後有更好的生活。可是校長變老師,薪水分明是減少了,生活怎麽能變好呢?崔錫麟讓汪嘉玉再給他一些時間,生活一定會變好,別的也不願多說。她想,誰讓我死心塌地要嫁給他呢?現在也隻能隨著他去。沒別的辦法,唯一能做的,是想方設法找到一個省錢的住處。

      她四處一問,還真讓她找到了。那是她的娘家侄子汪乃生的房子,坐落在東大街的一條巷子內,巷名叫草巷口。汪乃生和太太住在宅子的前一進,後麵一進沒人住。反正空著,正好自己的小姑姑找房子,那就請搬進來吧。什麽?租金?不用!小姑姑付我租金,豈不折壽?再說了,房子老是空在那,少了人氣,是會壞的,你們要是願意搬過來,不就等於是幫我維護房子嘛。所以不要談錢啦,盡管住,不用付租金!

      崔哥的父親共有姐弟四人。我大姑媽崔國英出生在十裏尖,叔父崔開明生在常州,二姑媽崔國華和父親崔開元都在草巷口出生。後來,即使崔錫麟離開了高郵,去別的城市當官的最初幾年,汪嘉玉還是一直帶著孩子們居住在草巷口,直到崔錫麟到常州赴任,全家才遷離高郵。

 

6辦報失敗

 

      做了“二小”的教師,崔錫麟當然不會安分守己。要是想安分,他就不會削尖腦袋鑽到高郵城鎮來。

      果然,崔錫麟利用教書課餘四處聯絡,不出一個月,在高郵發起了一個民間團體——高郵縣小學教師聯合會。明裏打出的旗號是為全體小學教員謀利益。實質上,一群有民主思想的青年教師,要借這個組織團結大眾,和高郵的土豪劣紳作鬥爭。

崔錫麟是這個團體的執行委員,也是其中“五虎大將”之一。他們很快成為一支在高郵不能被忽視的民主力量,並發起了一個聲勢浩大的行動,徹底揭發教育局長的貪汙行為,成功將其罷官,剪除了王鴻藻在教育係統的爪牙。

      王校長也是該組織的成員,崔錫麟和他的友情越發深厚。不久後,崔錫麟開始到王家向王益的父親學習律詩寫作。王老太爺叫王蔭槐,號植青,是前清秀才,也是一位在高郵頗有名氣的律詩大家 。崔錫麟提出要拜師,他一口就答應下來。除了崔錫麟是自己兒子的好友以外,更重要的因素是他也有及其濃厚的民主革命意識,極力支持民主運動,堅決反對土豪劣紳等惡勢力。既是誌同道合,便和崔錫麟成了忘年交。他在教授詩詞的同時,也為他們的民主運動出謀劃策。

教育局長被打倒以後,崔錫麟求問王蔭槐,自己下一步該做些什麽。王蔭槐說:“你們教師聯合會剛剛扳倒了教育局長,正是風頭十足的時候,此刻以趁熱打鐵為宜。想要宣傳革命思想,進一步打開高郵的民主局麵,就必須利用輿論造勢,發動更多的民眾支持革命。在這些民眾裏,你們這代青年人又是追求民主革命,實現民主政治的主力軍。那麽,叔仙你想一想,現如今什麽東西對青年的影響最大也最快?”

崔錫麟略一思索,小心問道:“王植老所指,莫非是報紙?”

      王蔭槐笑起來說:“哈哈!你說的一點沒錯,正是報紙。如果你能辦一份報,就可以廣泛地宣傳你們的主張,並且號召更多的年輕人加入到民主革命的事業中來。這樣的話,會是怎樣的效果?”

      “事半而功倍也!” 崔錫麟熱血沸騰,旋即站起身說:“太好了!謝謝王植老指點迷津!我會馬上行動,把報紙辦起來。可辦報是個新鮮事,我一竅不通。雖然我願意學,跑腿的事也不怕,隻是報紙的內容安排,還要靠王植老來把關,這樣我才能心定。”

      “這個沒問題,我可以做你們報紙的主編。至於其它的事情,像是組稿、排版印刷、發行等等,我這把年歲就幫不了多少了。你可能會很辛苦。”

      “隻要能把報紙辦起來,我不怕辛苦。”

      說幹就幹,隨後幾天,崔錫麟緊鑼密鼓,四處奔走,終於成立了高郵縣《新聲報》報社。除王植老任主編以外,崔錫麟既是社長,又管征稿、印刷以及其它大小事宜,忙得是不亦樂乎。半個月後,稿件審定排版完畢,送交印刷廠刊印。

高郵印刷廠剛成立不久,本縣出了報紙,對於廠方做生意來說,是個大利好。崔錫麟到印刷廠一談,對方當然高興得很,立刻講好價格,就把合同簽了。崔錫麟交了印刷的訂金,便去聯係報紙發行銷售,一切安排妥當,就等第二天一早,第一份《新聲報》出現在人們手中。此時此刻,崔錫麟幾乎抑製不住激動的心緒。

到了次日清晨,他到街上轉了一圈,沒見到一個賣報的報童,心想可能是太早了,於是先去學校上班。待放學後,找到先前聯絡好的報攤,也沒看到自己的《新聲報》。這是怎麽回事?一問才知道,今天早上在印刷廠,壓根就沒有人拿到這份報紙。

崔錫麟顧不得回家吃飯,掉頭就進了印刷廠。廠裏的人都下班回家了,隻有看門的老張坐在門房裏打瞌睡。崔錫麟敲敲玻璃窗,老張一抬頭見是他,連忙說:“哎呦!崔老師,你來得正好,我們王廠長關照我把這個交給你。”說著便遞給他一個紙包。他接過來打開一看,原來是《新聲報》的承印合同,外加一個信封,裏麵是他預先交的訂金,還有一個便條,大意是:遵上峰之命,《新聲報》不予印刷,合同及訂金退回,請委托方留下收據。落款是高郵印刷廠廠長王宜仲。

崔錫麟寫了收據交給老張,問道:“我的事情很緊急,麻煩你告訴我,怎麽樣能找到你們王廠長?我要馬上弄清楚,你們為什麽不給我印報紙。”

“哎喲喂,我一個看大門的,怎麽曉得廠長在哪塊呢?”老張說著,看看四周,伸手把崔錫麟招到跟前,小聲說:“崔老師,我認得你。我的大孫子張存義是你的學生唉。前幾天,你不是到我們家來家訪過嗎?”

崔錫麟想起來了:“哦!你就是張存義同學的祖父啊?”

老張說:“是啊!那天你離開時,我剛好下班,還沒到門口就看到你走了。聽我大孫子說,你是他的老師,他可喜歡崔老師了!”老張又看了一下周圍,壓低聲音道:“崔老師!既然不是外人,我就勸你一句。算啦!別辦報紙啦,我們廠不會給你印的。”

“那是為什麽呢?辦報又不違法,印報紙也有合同。我沒做錯什麽呀!”

“你是沒錯啦。可是···。唉!我也不便多說,你以後會明白的。”

“你不說,我哪塊能明白?”崔錫麟有點急了。

老張回答:“我曉得你會著急上火,但我隻能跟你說這麽多。你還是先回去吧。”見到崔錫麟失望地掉頭離開,他就又補了一句:“崔老師慢走!以後有機會再到家裏來玩。···唉!崔老師一定是還沒吃中午飯吧?抓緊時間到焦家巷吃點東西,或許不算太晚。”

崔錫麟回頭向老張揮手示意後,一路向北回草巷口家中。他肚子確實是餓了,以至於走著走著,便聞到一股飯菜的香味,抬頭一看,他已經走到焦家巷口。這時他猛然想起剛才老張的話,不對!老張真的隻是自言自語嗎?會不會是話裏有話呢?他幹嘛提起焦家巷?焦家巷裏有什麽?天樂園呀。難道是天樂園裏有玄機?於是他決定拐進天樂園一探究竟。

他繞過天樂園的正門,從邊門走進煙霧彌漫的後廚。正在飯點上,裏麵的大師傅、小夥計都在灶台上忙碌著,沒閑工夫管他,由他穿過後廚房和連接前廳的過道  。當他掀起門簾剛要踏進前廳,就立刻收住了腳步。他一眼就看見,在前廳裏斜對麵的大圓桌上坐著五、六個人,居中坐在上座的中年人,膚白,微胖,一臉矜持。崔錫麟當然認識他,這位正是那鼎鼎大名的王鴻藻。再一看,坐在王鴻藻右手邊的是個瘦高個,正搖頭晃腦地講著什麽。這一位,崔錫麟也認識,高郵印刷廠的廠長王宜仲是也。看到這個畫麵,再聽著他們的一陣陣哄笑,崔錫麟明白,自己敗了,又一次敗給了老對手王鴻藻。

他放下布簾,從天樂園退出身來,在街邊站定。秋色正濃,梧桐的落葉被秋風裹起,忽高忽低地舞動著瘦弱的身軀。崔錫麟內心充滿沮喪,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信念和執著是否太過於不切實際了,仿佛有個聲音對他輕聲說:“放手吧!放手吧!回到人群裏,回到煙火人生,回到你已經擁有的生活中。它雖平凡,卻不失幸福美滿,來吧!”

人很奇怪!失敗之時,無論有多沮喪,一旦徹底服輸,心情立馬會好轉許多。崔錫麟也是如此,他收拾好心情,回家吃飯。他繼續向北走,肚子餓得咕咕叫,腳下便加快了速度。

剛走到前麵西街的三岔路口,他又停下腳步,目光落在了幾個搬運工人的身上。這時候,人們大多在家裏用午飯,街上行人稀少,這幾位工人,顯然是在短暫的午飯和休息後,再次開始勞作。他們拖著滿載的板車從土壩的方向來。

高郵話不說拉板車,而說拖板車。高郵搬運工所使用的板車很能載重,兩個鋼製的車輪配上充氣的橡膠輪胎,長方的車體委實厚重結實,四邊皆有鐵槽,插入立板,組成一個上空的盒狀長方體,如此一來,散裝的貨物就能多裝,重量可達千斤以上。板車的前端伸出兩根木質拉杆,如是空車,兩手攥著拉杆頭即可拉動板車。重載時,還用手去拉就外行了,因為腕關節和肘關節此時成了弱項,唯有躬下身體,將兩隻臂膀緊緊纏繞在拉杆之上,再靠腿部力量向後蹬地,板車才得以前行。

      此時的板車隊裝的是煤炭,這些煤炭應該是剛從禦碼頭的船上卸下來,要運到東頭的電廠去。隊伍打頭的是一個年輕小夥,第二位是一個壯年男人,他們都穿著短褲,赤裸上身,結實的肌肉線條優美,汗珠在陽光的照耀下發著光。他們埋著頭,拖著沉重的板車,一輛接一輛從崔錫麟的身邊經過。

      隨著第三輛板車的到來,他注意到拖車的人是一位穿著藍布衫的女性。從發式上看,她是一個尚未出嫁的姑娘。雖然不強壯,甚至有些瘦弱,但她的車上所裝載的煤卻照樣堆著尖,一點都不比前麵的車上少。

      當姑娘偶爾抬起頭看路時,崔錫麟發現她的額頭上戴了一個麥草編成的繩圈,紮在頭上能避免汗水流入眼中。好似花環的繩圈下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雖然她立刻又埋下頭去,但崔錫麟分明在她的眼神裏看到的,沒有一丁點兒憂怨或是沉重,反倒是透著堅毅和強大,還有些自豪。

      她的身後,是第四輛、第五輛···。這些搬運工有男有女,年齡各異,但步調一致,一樣的堅定,一樣的不屈不撓。

      在高郵大街上遇到搬運工拖板車,並不是什麽新鮮事。如果你從北門街走一遭,一定會遇到這樣的板車隊經過,高郵人早已習慣了這個景象。但是,不同於往常,崔錫麟的內心卻被今天的場景所振動、所鼓舞。他當即決定,掉頭向南,去找王蔭槐老人商討對策。

王老太爺見崔錫麟來訪,以為他是來送報紙的,笑嗬嗬地讓他把報紙拿出來看看。等崔錫麟把事情前後過程一說,他也禁不住義憤填膺,直呼:“豈有此理!豈有此理也!”

崔錫麟盡量使自己保持冷靜,並安慰老人家道:“王老也不必動氣,保重身體要緊。我絕不會因為報紙的事情被他們攪黃了就失去心氣,而是會一直和這些個土豪劣紳鬥到底。而且我相信,光明一定能戰勝黑暗。我今天來是想請教王老,有沒有其它的什麽好辦法。”

王老歎了口氣,說:“也罷,按理說在高郵出了這檔子事也不足為奇,王鴻藻有錢有勢,且私黨者眾,鬥垮他,當然不會易如反掌。我很欣慰你有如此氣量,百折不撓才是年輕人最優異的品格,他曾文正公不也是‘屢敗屢戰’,方大功告成嗎?可是話說回來,我們和土豪劣紳們過招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我們總是勝少而敗多,為什麽?我仔細想了一下,不外乎兩個原因,一是他們的地位和實力強於我們。二是比起他們來,我們勢單力薄。”

崔錫麟點頭說:“王老所言極是!敢問王老可有破陣之良策?”

王老慢慢地、輕輕地點點頭說:“有。”

“那太好了,請王老賜教!”

      “是不是良策,要分人而論。對於普通大眾來講,‘普通’二字或許是他們一生幸福生活的根本要訣。假如你也是個普通人,我要說的所謂良策弄不好還會害了你。可是,我認準你不是個普通人,我不妨給你指條路,走不走由你。你要是選擇了這條路,路盡頭是個什麽,也許是風光旖旎,也許是功敗垂成,就隻能看天意了。”

      “請王老明示,隻要能打敗那些土豪劣紳,實現我的遠大理想,錫麟定會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那好,我就送你四個字。”

“啊?就四個字?”

“對,這四個字就是‘入黨入仕’。”王老看到崔錫麟滿臉疑惑,便帶著微笑接著說:“以前的同盟會現在改成了國民黨。你要想辦法加入國民黨,投靠黨派的勢力,入仕為官。這樣才有力量從根本上解決土豪劣紳問題。不過,加入革命黨,在我們這裏可是要吃官司的,弄不好腦袋都會搬家。我當然曉得其中凶險,可除此之外,我也實在想不到其它更好的辦法,也不能眼看著他們對你的傷害變本加厲。反過來講,隻要你能小心行事,依老朽看,用不了多久,南邊的國民黨軍一路過關斬將,打到高郵是遲早的事。孫傳芳下台,大勢所趨也。到那時,何愁沒有你施展抱負的機會呀!”

崔錫麟聽了這話,站起來,拱手行禮:“聽王老一席談,有如醍醐灌頂。學生等了多年,等的就是這條路。但是又有新的問題了,我到哪裏才能找到國民黨呢?”

      王蔭槐回答:“這就不清楚了。我隻聽說,在高郵城裏,還有北邊的界首鎮都有國民黨活動,但具體是些什麽人,我真不曉得。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國民黨的人一定會四處尋找他們的同路人,來壯大他們自己,所以你隻要開始找他們,他們自然就會來找你。”

 

7 入黨

 

崔錫麟拿定主意要找黨。

他和身邊的好友都說了,請他們幫忙找。幾個月過去了,並沒有任何消息,這讓他有點焦慮。

到了年底,他的二女兒崔國華降生,奶奶叫她“小磨子”。她就是我的二姑媽,屬老鼠。崔哥本人,還有我姐的兒子張樹,也同樣肖鼠。

除夕那天,全高郵都沉浸在節日氣氛中。

大年三十,是家人團圓、一起吃年夜飯的重要時刻。這一天,人們最快樂,也最忙碌,因為次日是年初一,高郵人在正月初一是不可做任何家務的,尤其忌諱動用廚刀、剪刀、還有掃帚等生活工具。因此所有的這些事,必須在三十晚上以前全部忙完。

當日午飯一過,崔錫麟就帶著一家人到土壩的父母家裏,準備過年三十。大哥一家人也在,家裏麵很熱鬧。

黃昏前,有人敲門。開門一看,來的是位陌生的年輕人,說要找崔錫麟老師。崔錫麟問他所來何事,他說有人帶話給崔老師,還請崔老師移步說話。崔錫麟把他請到內屋,來人開口道:“崔老師,不耽誤你過節,我們就看門見山。高郵的國民黨人聽說你想加入國民黨,讓我帶話給你,經過這段時間的考察,現在打算跟你正式接觸,你準備好了嗎?”

崔錫麟警惕地說:“我本認不得你,怎麽曉得你說的是真是假?”

來人微笑了一下說:“你這麽說,可以理解。這樣吧,要是你不改變主意的話,後天,也就是年初二的下午3點鍾,你還在這裏等,有人會來見你。到時候你就明白了,而且還會一百個放心。”

崔錫麟問他姓名,他說姓居,然後就告辭離開了。崔錫麟也不知自己是該擔憂還是該興奮,等了幾個月,終於有了頭緒,但猜不到要來見自己的那個人到底是誰,竟是如此神秘莫測。轉念一想,嗨!幹嘛亂猜?到了時候自然見分曉。

初二那日,他們按原來的計劃,帶著孩子到汪嘉禾家吃午飯。飯後汪嘉玉帶孩子們回草巷口,崔錫麟匆匆忙忙趕到土壩家裏,一進大門,便站在院子中央等待。他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麽,心中既激動又忐忑。大約過了一個小時,有人敲門,他的心跳開始加快,趕緊大跨步上前打開院門,卻不曾想,門口站著的是自己的好友,緊隔壁鄰居夏傳益。

崔錫麟見是老朋友,心情平複下來,說:“哎!是傳益啊。有事情嗎?”

“有事啊!我想喊你到我家來玩玩,順便吃個晚飯。我姐姐、姐夫回來了,他們都想見見你。你要沒什麽事,現在就過來吧,先聊聊天。”

“哦!真不巧,我正在等一個朋友來談事情,他應該就快到了。這樣,等和朋友見麵以後,我馬上就過去。已經有段時間沒見鬆雲姐和姐夫了,一定要聽他們再好好擺一擺龍門陣。我今天要談的事情也蠻重要的,萬不可爽約。所以我們回頭見,好嗎?”

夏傳益一聽,馬上說:“那好,你先忙,一忙好,馬上就過來。”

“好,好!”崔錫麟嘴上應承,心裏希望夏傳益趕緊回去,免得耽誤正事。

夏傳益轉身往自家走去,但他出了院門剛走兩步就折回頭,見四處沒人,悄聲說:“哎!叔仙,我想問問,你等的朋友是不是一個姓居的人介紹的?”

“啊?”崔錫麟的腦子再怎麽好用,這一下子也轉不過彎來。不會呀!自己沒跟任何人提過此事,連老婆都沒告訴,他是怎麽知道的呢?難道那個居先生有詐?也不會,夏傳益是多年的朋友,不會是害自己的人呀。

正當他心裏飛快地想象著各種各樣可能性的時候,夏傳益輕輕地說:“三龍,你此刻一定很驚訝,我是怎麽知道的對吧?其實,居先生跟你約好來跟你會麵的不是別人,就是我呀。”見他仍站在那裏愣神,夏傳益接著又說:“行啦!知道你肯定想不通,你就跟我走,那個居先生也在我家,正等著你呢。你去了,馬上就能明白一切的。”

雖然崔錫麟滿腹疑團,但還是說好吧,讓我和我爸爸媽媽說一聲,就和你過去。正巧,吳氏從堂屋出來,到廚房去準備晚飯,見到夏傳益和兒子在一起,便說,“傳益呀,怎麽不到堂屋裏坐呢?不要走了,就在家裏吃晚飯吧,我給你們做好吃的。”

“不啦,崔媽媽,我來找叔仙到我家吃晚飯呢!我姐姐他們回來了,叫叔仙過去喝一杯,我們幾個好好聚一聚。你就把你家三龍借給我們一晚上吧!”夏傳益一邊說,一邊拉崔錫麟的胳膊,催他走。

吳氏很高興地回答說:“好,好,好!就借給你。他不會喝酒,別讓他喝多了啊!我這就蒸點香腸給你們端過去。”

“那可太好了!崔媽媽親手灌的香腸味道一絕。不過不要蒸太多,我們那邊已經備了不少菜。”

“好!”崔媽媽笑著答應,進了廚房。

這邊,根本沒頭緒的崔錫麟被夏傳益拽著胳臂來到隔壁夏家。

當年,崔瑞亭帶著一家子跨過高郵湖,搬到高郵鎮上的西街土壩來定居。兩年以後,夏傳益一家從湖北來到高郵,就住在崔家緊隔壁。兩家大門都朝東,中間有一牆,隔出兩個庭院,夏家在南,崔家在北。夏家人也都和善,所以兩家人是十多年如一日的好鄰居。

夏家父母育有子女姐弟二人,弟弟夏傳益長崔錫麟一歲,屬牛。兩個男孩自然很快成為好友。姐姐叫夏鬆雲,不但貌美,還是讀書的好材料。幾年前,金陵女大畢業以後,她在湖北省立女子師範謀到一份教員職位。在武漢期間,她積極投入反抗北洋政府的工人運動,並結識了一個工人運動的領袖,也就是她後來的丈夫。他叫包惠僧,號梅生。

他們結婚以後,丈夫要到北京接手新的工作,夏鬆雲便辭了湖北女師的教職,跟著包惠僧北上,也順路帶著新婿回高郵探望父母。包惠僧溫文儒雅,見多識廣,且善於和人打交道,不但夏家二老非常滿意這個女婿,夏傳益和崔錫麟也都喜歡他。四個年輕人總湊在一起,有問不完的問題和談不完的話。他們上次在高郵住了十來天,就啟程往北京去。雖然在一起相處融洽,可真要說起來,當時的崔錫麟對包惠僧其人的背景並不十分了解,隻知道他比自己大八歲,生於湖北黃岡,畢業於湖北一師,做過記者,辦過報紙,領導過工人反抗北洋軍閥。但那次去北京,卻是要在北洋政府的交通部任職,怎麽看,都顯得有些神秘。

時隔兩年,又能見到鬆雲姐和包大哥,崔錫麟真的高興,盡管心中還掛著個大大的問號。但不管怎麽疑惑,跟著夏傳益去見他的姐姐姐夫,的確不是什麽可擔心的事,因此,他們二人快步跨進了夏家的大門。

夏家爸媽正在院裏修剪臘梅,對於常在家中出入的崔錫麟,像是見到自己的孩子一般,說:“三龍來啦! ”

崔錫麟回道:“大大!大媽!聽說鬆雲姐他們家來了。”

“家來了。快進去吧,他們等著你呐。”

他推開堂屋門,就見桌邊坐了四個人,夏鬆雲,包惠僧,那天到家中來找過自己的那位居先生,還有另一位年約二十的小夥子,他並未見過。

夏傳益對崔錫麟說:“我姐夫你已很熟了,這位叫居上達,你也見過,這位姓左,叫左公華,是高郵大律師左衛江的公子。他和上達都是上海法政大學的大學生,你們以後就會熟悉了。”

夏鬆雲站起來問丈夫:“崔叔仙,還認得嗎?”

“叔仙嘛!怎麽會不認得。常常想起他呢。”包惠僧站起來,向崔錫麟伸出雙手。

握手後,崔錫麟說:“很高興能再次見到鬆雲姐和包大哥,這次在高郵多住一些日子吧,我有太多的事要向包大哥討教。”

“哎!叔仙,不要客氣,我本來就喜歡和你這個小才子談天說地,談不上討教。”

夏傳益接過話來說:“都別客套了,來,我們入席吧,邊吃邊談好了。”他說完,就轉身去院子裏叫他的爸媽,可他們稱還不餓,讓年輕人先吃。包惠僧說那怎麽好呢,又去院子裏請,但二老堅持說你們快吃吧,我們若餓了,在廂房吃就行,不妨礙你們青年人談話。

夏鬆雲隻好說:“算啦,梅生,他們就這樣,你還是恭敬不如從命吧。”

幾個晚輩隻好先開吃。不一會兒,吳氏端過來一個扣著盤子的大碗,放在桌上,和鬆雲他們打了個招呼便回去了。崔錫麟用筷子掀開上麵的盤子,一陣熱氣騰起,香味撲鼻。他向包惠僧介紹道:“這是我媽最拿手的一道菜,香腸蒸塌棵菜。包大哥嚐嚐看。”

“哦?塌棵菜是什麽?”包惠僧不解,便問身旁的太太。

夏鬆雲解釋說:“這個塌棵菜應該是青菜裏的一個品種。其它的青菜一經霜凍就變得又老又不好吃了,唯有塌棵菜不怕凍,是我們高郵人在冬天最喜歡吃的蔬菜。或許隻有我們蘇北才有塌棵菜吃,我在別的地方還真沒見到過。你吃吃看。”

包惠僧也不客氣,上去就夾了一筷子送進嘴,吃了連連讚歎:“高郵真是好地方,連青菜都這麽美味無窮。”他又嚐了香腸,接著說:“香腸也很好吃!我有點好奇,叔仙啊,你們家不是高郵人嗎?為何能做出這麽地道的廣式口味呢?鬆雲,你嚐嚐,是不是和廣式香腸一模一樣?”

崔錫麟一聽笑起來:“哈哈!包大哥還是美食大家啊,你說得不錯,就是廣式香腸,我們家的這個做法本是從我祖父那裏傳下來的。雖然我父親還有我們兄弟三人都生在高郵,可我祖父卻是一個廣州城裏土生土長的廣東人。”

“那你們家是怎麽到高郵來的呢?”包問。

“我祖父當年跟著洪秀全造反,一路打仗打到這邊,為了保護忠王李秀成的女兒,從天京城突圍之後就跑到高郵湖西躲藏,因此我們就成了高郵人。”

“哦,原來如此。那忠王的女兒後來怎麽樣了?”

“她就是我的奶奶,一直和我們住在一起,在我離開家去外麵讀書的那一年,她過世了。”

“想不到叔仙的祖輩如此的非同尋常,怪不得高郵能出此等英才,原來是有家族淵源。這要算起來,你還有王族血統呐。”

包惠僧還沒說完,夏鬆雲便說:“何止呢?隔壁崔伯父當年還考上進士了呐,後來受徐錫麟案的牽連才落難。要不,他們一家才不會搬到我們土壩來呢!”

崔錫麟連連擺手:“這都是哪年的往事了,早快忘光了。”他岔開話題,問:“你們上次不是說要去北京嗎?北方也能吃到廣東口味的香腸嗎?”

夏鬆雲在邊上解釋說:“北京那地方,除了烤鴨,就找不到什麽好吃的了。他能吃出你們的廣式香腸,是另有原因。也是我命苦,偏就嫁給他,跟他到處跑。兩年前,我們又跑到廣州去了。”

崔錫麟愣了一下,慢慢抬起頭,望向包惠僧,手中的筷子“啪嗒”一聲從手中滑落,掉在地上。“政治部主任,兩個主任···是你呀!”他激動地語無倫次。

包惠僧瞬間明白,崔錫麟發現了他的秘密,於是,他微笑著發問:“叔仙老弟,請你告訴我,你是怎麽知道的?”

“包大哥,不是,應該喊你包將軍。前些時,我偶然在一份報紙上讀到,黃埔軍校同時出現了兩個政治部主任。第一個主任周恩來跟隨蔣校長去了東征前線,就又任命包惠僧為在校的政治部主任。你看我多傻,我以為那是個和你同名同姓的人而已,根本沒想到你是國民黨,而且還是那麽大的官。傳益,你怎麽能一直瞞著我?我可是第一個就告訴你,我想加入國民黨的啊!”

包惠僧揮手示意他坐下,然後說:“叔仙!不要怪傳益,我們的組織是有章程、有紀律的。黨對你進行了一係列考察,現在決定接納你,也可以把前因後果都講給你聽。記得我上次到高郵來,發現這裏還沒有黨組織的活動,就介紹我內弟加入了國民黨。離開高郵以後,我一直想把高郵的黨組織發展起來,這裏畢竟是我內人的家鄉。有一次,恰巧遇到了我的一位同鄉,他可是正牌的革命元老,也就是做過代理內務總長的居正先生。我和他談到在高郵發展組織的事,他認為很有必要,也很支持,還委派他的侄子,就是這位居上達先生,從上海到高郵來,幫助傳益進行秘密活動,伺機發展黨員。傳益說他第一個就相中你了,不想你也讓他幫忙找國民黨。你說巧不巧?”

“是呀!你跟我說要入黨,我高興壞了。不過按照章程,上達和我還是考察了你一段時間,結果是完全沒有問題。更巧的是,我姐夫本來要到蘇聯去,後來因故沒能成行,才有空到高郵來過年。這樣一來就更好,你可以讓他做你的入黨介紹人,他可是掛著中將軍銜的吆。”夏傳益說。

崔錫麟滿心歡喜激動。忙問:“包大哥,你願意做我的介紹人嗎?”

“我當然願意。不過,”包惠僧停頓思想了一兩秒,接著說:“入黨介紹人很重要,以後一直會保留在組織的檔案裏。而我因為一些不便多說的原因,希望你的介紹人除了我,還要再找一位,這樣對你的將來是大有好處的。”

崔錫麟看看旁邊的夏傳益和居上達,問到:“你的意思是不是請他們中的一位來做我的介紹人?”

包惠僧搖頭說:“他們固然可行,但還有一位更好的人選。正好上達在年初六就要到上海去一趟,我們請他轉告他的伯父,請求居正先生當你的另一個介紹人。好不好?”

“真的可行嗎?假如居老拒絕怎麽辦?”崔錫麟不無擔心。

包惠僧想了一下說:“以我對居正先生的了解,他應該願意幫這個忙。他對年輕人的提攜,一直是不遺餘力的。加上高郵的黨組織,他從一開始就出了力。再說,不是有上達去麵見,把這裏的情況詳細地匯報給他嗎?我想他會答應的。”

居上達也說:“崔老師,你放心,我一定盡最大的努力,請我伯父幫這個忙。”

當晚,崔錫麟填好入黨申請表格,包惠僧簽好名字。居上達帶著表格到上海去見居正,居正一聽這來龍去脈,隨即滿口答應,在介紹人一欄,簽下自己的大名。

隨後,居上達找到設在上海環龍路的國民黨總部,遞交了申請。總部接待的人一看嚇了一跳,高郵鄉下的一個青年入黨,居然有兩個大佬介紹。這等奇事,從未有過呀!

崔錫麟正式加入了國民黨。

居上達回到高郵,帶來了總部的指令,命夏傳益,居上達,左公華和崔錫麟四人組成高郵縣城鎮黨組織,由夏傳益負責,具體任務是,聲援全國各地要求廣東革命政府出師北伐的呼聲,一旦舊政府被推翻,立即建立國民黨高郵縣黨部。

此刻的高郵,尚屬軍閥孫傳芳的地盤,國民黨隻能在暗地裏活動,是名副其實的“地下黨”。雖有危險,但他們這“四人組”仍在頻繁活動。過了一段時間,報上披露,北上的北伐軍已經從鎮江和江陰兩地同時渡過長江,革命軍的腳步正在一天天地逼近高郵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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