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疫情隔了一年多又開始回城上班的時候,有興奮,也有焦慮。算起來,自己在紐約謀生已有20餘年。這20多年裏,除去節假日,幾乎每一天都要出入曼哈頓這座泱泱大城。對這座城市的複雜情感,更多在每天走過的路,遇見的人和看到的風景。
喜歡的風景之一,當是位於40和42街之間的那座紐約公立圖書館。這個地標性建築,背靠樹花葳蕤的布萊恩公園,麵對車水馬龍的五大道,內部闊大輝煌,外部堅實巍峨,無端給我一種“鎮城之館”的感覺。
每回有朋友來紐約玩,我也總要帶他們去看看這個圖書館。看了圖書館的外部,還會帶他們進去看看圖書館的內部。常見高穹長廳之內燈火明亮溫暖,閱讀的人群肅穆安靜,一排排一架架的書籍更讓人望而生敬,無端體會到一種“書館深深深幾許”的莊嚴。外表固然好看,靈魂也很有趣,用來形容這麽一座圖書館,真是再恰當不過。
自己其實很少在這個圖書館借書看書,但是處於紐約市中心的它總給人一種值得信賴的感受:在實體書店節節敗退的網絡時代,圖書館的巍然不動就更有其撫慰和安穩人心的價值。當然,要說撫慰和安穩人心,圖書館麵前臥著的兩隻石獅子,就更是這種力量的絕佳象征和代表,常常吸引眾多遊客駐足細看並拍照留念。
這兩隻仿佛“鎮館之寶”的石獅子被喻為“紐約最受歡迎的公共雕塑”,也自大有來曆。他們於1911年落戶於圖書館前,是用田納西州的粉紅大理石雕刻而成;當初付了設計費八千美金,雕刻費也花了5000美金。經曆了一個多世紀的風雨侵蝕之後,紐約市政府在2019年還特地給這兩隻石獅子做了專業的清洗淨身和修複工作。
這兩隻石獅子也曾有過許多昵稱和外號,最初是用圖書館創建者等人的人名,比如戲謔為“阿斯特女士”和“萊龍克斯老爺”。在大蕭條時期,當時的市長拉瓜迪亞將他們命名為“耐心”(Patience)和“堅韌”(Fortitude),用以鼓舞紐約市民振作起來度過難關。這也是他們如今更廣為人知的名字和代號。在近兩年疫情肆虐的日子裏,圖書館大門南側的“耐心”和北側的“堅韌”,想必也曾鼓舞了很多士氣低落、信心喪失的普通人吧?
其實,普通人也可以根據自己的理解和喜好給這兩隻石獅取名,比如我們熟識的台灣作家王渝就撰文講她以前曾對年幼的兒子胡謅,說這兩隻石獅子一個叫“東東”一個叫“西西”,因為他們分別站在圖書館的“東邊和西邊”。當然後來她的兒子知道那是方向感極差的母親“胡扯”,因為這兩隻石獅子站立的方位分別是圖書館大門的南邊和北邊,一直麵對太陽升起的東方。
疫情期間,有人給這兩隻石獅子戴上了口罩,一如從前下雪的日子,有人給他們圍上了圍巾;聖誕節時候,有人給他們戴上聖誕老人的帽子或者圍上聖誕樹環;大都會或者洋基棒球隊贏球的日子,有人給他們戴上球隊的帽子。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某一期《紐約客》的雜誌封麵:一隻石獅子嘴角有血,空中有羽毛,昭示著他剛剛撕吞了一隻常常在他頭上作威作福的鴿子。
許多人不知道的是:這兩隻石獅子其實都是雄獅,雖然“耐心”這個名字似乎暗示著女性。(《紅樓夢》一種英譯本裏,“平兒”的便被譯成Patience一詞。)離此不遠的麥迪遜大街上還有一座也頗有名氣的摩根圖書館,門口也有兩隻石獅子,且都是母獅。
另有一項也不廣為人知的事實是,這兩隻石獅子向東凝望著的、位於五大道和公園大道之間的41街,還有一個十分貼切的別名,就叫“圖書館路”。圖書館路的兩側人行道上,嵌置了64個銅匾,或圓或方,每一隻匾上都鐫刻著某一位世界知名藝術家、哲學家、作家或者詩人的名言警句,尤以詩人的佳句為多。
雖然早知此典,但直到去年夏天回城上班後的一個黃昏,我才得空細細瀏覽這些銅匾上的詩文。也許是因為疫情期間,城裏行人比往常要少的緣故,我可以從容地在41街上走,從麥迪遜大道走到五大道那一端,甚至在中途有從41街的北麵轉到南麵去,隻是為了看全這些啟人心智的大師言語。
在疫情和各種言論滿天飛的歲月裏,看到法國作家加繆寫作《鼠疫》時的感慨:“在疫情期間,我們知道,在人類的身上值得讚美的(品質)遠多於應當鄙視的”,自然令人心有戚戚焉。加繆的同胞、立體主義畫家和雕塑家的喬治·布拉克(George Braque)的名言:“真相永遠在那裏,隻有謊言需要被發明出來”,在假消息滿天飛的疫情時代,也給我醍醐灌頂的感悟。
諸多大詩人的名句都在這一條路上的銅匾裏找到棲息之所,比如葉芝的《當你老了》,美國非裔詩人蘭斯頓·休葉思(Langston Hughes)的《‘自由’之類的詞匯》等等。也還讀到一些我之前從不曾知曉詩人和他們的詩句,比如女詩人慕瑞爾·如凱瑟(Muriel Rukeyser)的短章:“宇宙是由一個個故事組成的,而不是一個個原子。”
一路慢慢地走過去,一路細細地看過去,一路也拍了不少銅匾詩文的照片。在“圖書館路”南麵接近五大道的那一頭,在一輛貨車架底下的銅匾上,我驚喜地發現顧城《永別了,墓地》裏的句子被鐫刻其上:“現在我的心頁中/再沒有描摹/它反潮了/被葉尖上/藍色的露水所打濕/在展開時/我不能用鋼筆/也不能用毛筆/我隻能用生命裏/最柔軟的呼吸/畫下一片/值得猜測的痕跡。”這不是顧城最有名的詩,英譯也不是特別容易解讀,讓我感慨的卻是有人在某時、費盡心思地選了一位中國名詩人的句子,放在這個可稱世界中心的城市中心的街道上,叫我心底油然而生敬意。
後來回家上網,知道有人拍下了所有匾牌的照片,並且在網上留言說,可以寄送給那些喜歡和需要的人。也有些在附近大樓裏上班的人說他們養成了中午在這條街上走一走、讀一讀名言的習慣,認為這是十分“治愈”的一條圖書館路。倒不由讓人想起希臘底比斯圖書館大門上鐫刻著的名言:“靈魂之藥”。
對於為什麽這座紐約公立圖書館前立著兩隻石獅子,有人解釋說:圖書館是人們獲取知識和不斷成長的地方;從某種意義上來講,讀者每讀一本書,就像獅子一樣會更具智慧和力量。我倒想起中文的構字:獅應是我們給予我們勇氣和信心的動物界老師;詩則是我們在安靜寺廟中的言語。
在五大道和41街的交匯處,在這個輝煌圖書館的階前雄獅象征著力量和勇氣,馬路對麵銅匾上的詩句則帶來沉靜和美麗,都是引人沉思的意象。他們守護著的的,大約不僅僅是這麽一座圖書館,更是這一座城池,和這城池裏來來往往著的、八百多萬芸芸眾生的心靈和思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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