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無夢之人
第二天牛一從床上醒來覺得頭痛乏力，手臂隱隱作痛，他打開紗布一看傷口還是殷紅的，但已經凝結了。
牛夫人正守著餐桌在看書，早晨的陽光落在她麵前幾個倒扣著的碟子上，把她的臉映得亮晃晃的。牛一走過去摟了摟母親的肩膀低聲地說：“媽……”牛夫人摘下老花鏡關切地看了看牛一蒼白的臉，說：“快吃吧，都涼了。”
牛一沒多少胃口，草草吃喝完畢，就穿上件長袖的騎行服遮住手臂的傷，推著摩托出了前院。經過隔壁的門口時，正巧和要出門的鄰居老院長夫婦打了個照麵，那老先生撇了牛一一眼就扭過頭去，而老太太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隻管拿鈍刀子一樣的目光在牛一身上劃來劃去。牛一尷尬地放下打招呼的手，心想，莫非昨晚他們見到警察上門了？又莫非自己吸毒的事情已經傳開了？
美沙酮治療中心牛一必須每天去一次，在護士的監督下當麵喝完那一小杯略帶酸味的紅色液體。美沙酮的藥效隻有24-36小時，昨天牛一被保險櫃裏的秘密五雷轟頂而漏服了一天，由此竟釀出了自殘的慘劇來。
治療中心是一座毫不起眼的單層房子，它處在一個小型商業區邊緣相對僻靜的區域，和居住區隻隔著一個小公園。今天不知突然出了什麽狀況，門口的人行道上突然冒出了十多個人，他們拉著一條橫幅，領頭的還拿著小喇叭在念一篇稿子，熱心的吃瓜群眾圍成了一個鬆散的包圍圈，很多人舉著手機在拍攝這熱鬧的場麵。
牛一看那橫幅上寫著：
還我治安社區，驅逐毒品入侵
這下牛一明白鬧的是哪一出了。美沙酮是政府嚴格控製的處方藥，不少癮君子無錢買毒品就來拿這個便宜的東西臨時頂癮，一旦籌到毒資就瘋狂反撲，診所周圍反而成為販毒吸毒的人聚集的場所，鄰近的住戶和商家都巴不得把這個中心趕跑。
牛一看到人群裏還有兩三個男女在作現場直播，他腦子裏的警報器馬上嗚嗚地響了起來，他停下車頭盔也沒摘，埋著頭三步並作兩步直往診所大門走去。一個女ｕｐ主正四下裏搜羅可以采訪的人，看到一個蒙麵帥哥迎麵而來她就快步上前擋住去路，另一個拿攝像機的也快速跟進，機器上的紅燈已一閃一閃的開始錄像了。
“帥哥請留步，你願意接受一下采訪嗎？”女up 主把話筒懟到牛一麵前，牛一堅決地擺擺手，用上籃球的過人技術快速繞到女up主身後，再從兩個腰上插著電棍的保安中間穿過。他聽到保安大呼小喝地趕人，也聽到那個up主拿腔拿調地說：“你們能看到，一般來這的患者都不願意接受采訪……哎喲，你們抓疼我了！！！你們憑什麽趕人？自媒體也有報導新聞……哎喲！”
牛一頭也不回快步走進裝滿攝像頭的診所門廳，心想，這up主十有八九會把剛剛拍下的鏡頭up到網上，熟悉自己的人也十有八九能認出這蒙麵人來，那頭盔那騎行服加上那敏捷的身手，不是帥哥牛一我還能是誰！想到這點，牛一心裏很是不爽。
給藥處有個患者正在和護士大吵大鬧，把手裏的杯子帶著藥水向護士砸去。牛一才來第六次，可這樣的打鬧已看到三次了。大廳裏所有人都見怪不怪，各行其是，這裏的攝像頭和保安可不是白布置的。
牛一交完15元錢，蓋上印章，再把一杯同樣會讓他上癮但一點也不過癮的紅色藥水灌進肚子裏。護士打量了牛一兩眼，無精打采的眼睛霎時亮了起來，她讓他再喝一口水，並張口發出“啊”的一聲，才麵露微笑說了一句：“明天可別忘了來啊！”牛一明白，美沙酮的黑市價格已翻了十倍不止，有些患者把藥含在嘴裏帶出去售賣或以備不時之需，俗稱“包藥”，護士這樣做就是為了杜絕“包藥”的發生。
牛一把車直接騎回自己的公寓。他先給田妞介紹的那個圖片社老板打了個電話，約定了兩天後見麵，然後就給田妞匯報起工作來。
遵命已聯係圖片社老板，服食美沙酮第六天{嘔吐}
想了想又加上一句：
猜昨晚我媽誇你什麽了[調皮]
沒想到這次田妞秒回：
電影界全體罷工，16萬人，正在華納兄弟門前抗議，回聊
田妞隨手發過來一張現場照片，隻見人頭洶湧，人人舉著一個紙牌，上麵寫著各式口號：
各個工會站在一起！
AI不能代替我！
牛一心想，這罷工怎麽越搞越大了？看來這AI不但禍害了我，連好萊塢的明星大腕都成了受害者，這下田妞該不會解甲歸田了吧？
公寓裏靜悄悄的，到處都落了一層厚厚的灰塵。牛一環視了一下空蕩蕩的床和光禿禿的陽台，這個曾經春光無限的愛巢現在連一縷花香都不剩了……”妞妞！妞妞！“牛一在喉嚨深處低喊著，空空的四壁好像作出了回應，他聽到一個是略帶磁性的女中音——”豹子！”，另一個更為婉轉嬌柔——“豹……子……”牛一倒在床上拉過被子蒙上了頭，他害怕聽到這誘人的聲音。“對不起……“牛一聽到自己的心在哭：”我已經……已經不是一頭豹子了……”
牛一昨晚鬧了半夜，此刻他覺得非常困倦，很想蒙在被子下睡一覺，像所有想女人的男人一樣做個左擁右抱的春夢……
可是，從小到大牛一都沒有做過夢，別人描述他們的夢境就像過電影膠片一樣，其間有人物出沒也有場景轉換，可他的睡眠卻像拉一卷手紙，白白地開始，再白白地結束。牛一對此百思不得其解，直到擁有夢妞，他才知道世上還有另一個無夢之人。
牛一曾讀到一本小冊子，作者阿芒寫的一段關於夢境的高論讓他更是困惑：
人類對世界的認知其實非常有限，在我們聽到看到觸摸到的範疇之外，是否還存在另一個（或n個）所謂的“平行時空“呢？我不妨大膽地作出這樣的設想：所謂“人”其實是由一個靈魂和多個肉身組成的，這些肉身存在於不同的“平行時空“當中，當某個肉身睡著時，靈魂飄然而起，霎時穿越，進駐到另一個肉身身上，把它弄醒。所謂夢境其實就是一個肉身對另一個肉身生活的朦朧感知。
不知是否有神靈想點醒這個無夢之人，牛一突然感到有一道光劃過腦際，穿透了那團鬱結已久的迷霧，他驚得渾身打了個寒顫——天啊！難道上帝造的人才有靈魂，而凡人造的贗品——克隆人是沒有靈魂的嗎？難道在凡人眼裏克隆人和常人毫無區別，可在神靈麵前，他們既沒有前生也沒有來世，既不能上天堂也不能下地獄，和普通的人類根本不屬於同一個生命等級嗎？
真是這樣的話，牛C和夢妞死了就是死了，他倆既不能去天堂，也沒有重生的幸福了……
可是，那個白底黑紋的美麗蝴蝶又是怎麽回事呢？難道全是巧合或自己的臆想嗎？牛一急忙拿出手機，尋找那張蝴蝶落在田妞鼻子上的照片，可他傻眼了，照片上隻有田妞的臉，哪有什麽蝴蝶的影子！
一個無夢的人，人生是多麽的單薄拘束啊，難道自己沉迷吸毒的底層欲求，是用那如夢似幻的迷離狀態彌補那無魂無夢的人生缺憾嗎？
“我……受夠了。”牛一無力地嘟囔了一聲，他的腦袋被這麽多艱澀的問題折磨得快要碎裂了，白粉…..白粉在哪裏啊，此刻隻有你才能解救我於水火之中了……
等牛一睜開眼時已經是下午兩點多了。他伸展了一下四肢慢慢坐起身來，把昨天遺留在這裏的三本“克隆研究中心實驗記錄”抱到桌上。
實驗最後兩天的藍色文字無疑是牛教授的親跡，跳過眾多的數據和術語牛一歸結出如下內容——兩個嬰兒的智商為20、65，分屬重度、輕度智力低下……本次克隆實驗功敗垂成……實驗樣本進行一氧化碳和焚化處理。
牛一堅信父親的日記才是真實的，實驗記錄隻是為了偷梁換柱而掩人耳目罷了。曾經留學英國的牛教授年輕有為，四十多歲就做了博士生導師，當時給他當助手的就是他的學生，而這個學生現在已是克隆研究中心大名鼎鼎的屈主任了，田妞說的那個克隆大腦招聘誌願者的項目就是由他親自擔綱的。
牛一合上記錄本，心裏再次發出疑問：牛B還活著的可能性有多高呢？當年事發後母親曾去當地四處詢問，也去公安局調查過。那幾天的棄嬰死亡記錄的確有兩例，但發現地點離孤兒院有十幾公裏，且身上的包裹物也不相符。據此判讀，牛B很可能被人抱走了，可一個弱智嬰兒被養父母再次遺棄的風險也相當高，如果不幸落入了乞丐集團的手中，那存活的可能性就更低了。
有一點非常慶幸，牛B是弱智兒而非唐氏兒，他的麵相不會因為表情肌的萎縮而呈現麵部鬆垮、眼睛浮腫的共同特征，弱智對麵相的影響不大，現在天網係統這麽發達，隻要牛B出現在主要的街道和公交場所，隻要照著牛一的麵相來比對，那很快就可以檢索出來，這應該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尋人途徑了。
牛一所處的是省會城市，附近縣市湧入的人口非常多，他決定先在本市試一試水。這種大海撈針勞民傷財的工程就看天意吧，這個牛B說不定是個爛人，找不到對自己和母親都更好！
等牛一到達本市那棟六層高的威風凜凜的公安局大樓時，他先摸摸口袋確認沒有藏著針管白粉之類的違禁品，才步入那個很有氣派的入口大廳。
大廳燈火通明，正中的接待台後襯托著巨大的藍色牆板，莊嚴的國徽下兩行醒目的紅色大字鑲嵌其上：
為人民服務
文明高效和諧熱情
牛一被接待台的女警指引著來到一樓東側的安全保衛大隊，天網係統就是屬於他們管轄的。負責接待的年輕警察聽完牛一的敘述，很熟練地說：“天網係統主要服務於涉及國家安全的工作，比如搜捕通緝犯和犯罪嫌疑人等，但在特殊情況下也可以進行便民的工作。因為這涉及公民隱私，所以僅限於尋找直係親屬，如走失的老人和孩子等。尋人者必須提供戶口本或公證書等證明親屬關係的文件。”牛一說：“我找的是我的克隆兄弟，他和我的相貌完全一致，這應該可以證明是直係親屬了吧？”年輕警察說：“你的情況比較特殊，要麽你到克隆中心寫一個證明，證明他們曾經為你複製了一個克隆人，這樣才合乎手續。我們大隊必須按製度辦事。”
牛夫人聽完牛一的敘述，沉吟半晌，說：“看來隻好賣一賣我這張老臉求屈主任幫忙了，你父親是他的恩師，他有今天的地位你父親在後麵幫了不少忙，看看他能不能出這個證明吧。”
第二天屈主任接到牛夫人的電話說要上門拜訪，他馬上謙恭地說：“這哪敢勞煩師母您跑動，我今天下班就過來。”牛夫人說：“那晚上就一起吃頓便飯吧？家裏隻有小一在。”屈主任想了想，說：“好，那我就不客氣了，我也該過去看看您。牛教授走後，我這一直忙那個大腦克隆項目，最近更是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吃了，真是抱歉。”
等屈主任敲響牛家大門時，牛夫人剛好把最後一個菜端到餐桌上，門才打開一條縫，一把洪亮的聲音就傳了進來：“小一啊？這發型一變差點認不出來了！” 屈主任年屆五十，可一頭好發依然茂盛，一雙帶著眼袋的大眼在鏡片後閃著亮光。他衝牛夫人彎了彎腰，說：“聽說師母最近住院了？真是抱歉沒能早來看您，我這帶了兩盒東北的野生人參，一點小心意。”牛夫人把人參接了過來，說：“小屈你也太客氣了，來這還不是和回家一樣？來來，我做了你最愛吃的糖醋鯉魚，咱趁熱吃吧。“
牛一拿出一瓶五糧液給屈主任滿上，說：”聽說你這危險的試驗招來不少誌願者，祝賀你啊！“屈主任笑了笑說：”這些人全是大腦有問題的，他們本人或者監護人願意冒這個風險免費換一個健康的大腦，兩全其美嘛！“ 牛一說：“你一定知道那個克隆戒毒所吧？如果你們的大腦克隆成功，你們不但可以把傻子變成聰明人，還可以把王博士的生意搶過來，讓吸毒的人戒除毒癮。”屈主任嗬嗬一笑，道：”可不是，器官克隆的市場可太大了，一旦成功連人體器官買賣的黑市生意都會大受抑製，這可是造福人類的最偉大的技術進步啊！“
酒過三巡相談甚歡，飯也吃得差不多了，牛夫人收起碗碟換上茶點，屈主任道：“不知師母今天找我有什麽事情嗎？”牛夫人道：“還真是有一件事情有點棘手，說來這是三十二年前的事了，你還記得你們做過一個克隆人類嬰兒的實驗嗎？那時小一才三個月大。”屈主任想了想說：“那幾年我們做了非常多的實驗都失敗了，不知您說的是哪一個？”牛一把那三本綠色的本子遞了過去，說：“你看看這個。”屈主任翻看了一會，說：“這個記得，我後來曾經想找這幾個本子來著，沒想到是牛教授拿回家了。”牛夫人接口道：“真是抱歉，這裏麵有個秘密一直瞞住了你。我當時已經不能生育了，但又想多要一個孩子，這個實驗樣本的體細胞其實是來自小一的。可最終克隆出來的兩個嬰兒都是弱智，牛教授把重度的那個處理掉了，但輕度弱智那個他沒舍得下手，就悄悄地把他放到了孤兒院門口。我現在為這事寢食難安，一心隻想把孩子找回來。小一已經去過公安局了，他們要求當年負責克隆的單位出示一個證明，隻有尋找直係親屬的人才能使用天網係統。”
屈主任一直默默地聽著牛夫人說話，等她說完了才沉吟半晌，語氣凝重地說：“這真的出乎我的意料，恩師一直是一個非常嚴謹的學者。你們知道幾年前那場席卷全球的新冠疫情是怎樣發生的嗎？極大的可能是實驗室的工作人員把帶病毒的試驗品私自帶出外麵售賣，從而讓病毒蔓延全球，導致六百多萬人喪生。牛教授這樣私自處理試驗樣品是違規的，傳出去會對他的聲譽造成影響。”牛夫人接口道：“可不是嗎，所以想請求你想個辦法，看看怎樣寫這個證明為好？”屈主任慢慢地推了推無框眼鏡，說：“師母別急，容我回去再考慮一下，最好有個兩全其美的辦法。”牛夫人笑了笑說：“不急不急，這也不是三天兩天的事了，你也別太為難。”
牛一不想冷場，於是轉了個話題說道：“對你們的大腦克隆我很感興趣啊，如果我參加的話，估計就是第一個健康人誌願者了吧？”屈主任揚了揚一邊的眉毛，拍了拍公文包說：“你倒提醒我了，今天我的助手給了我幾份誌願者的登記表還沒來得及看呢。”說著，一邊打開公文包，一邊對牛一說：“你好好的換腦幹什麽，這實驗的成功率還不知有多高呢！”
當屈主任翻到第三份登記表時，他突然輕輕地“啊”了一聲，抬頭看看牛一又低頭看看表格上的照片，如此反複了幾次，他終於把表格遞給牛一，說：“你快看看這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