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聚多倫多(五)同是天涯淪落人

 

一周,陶然要去打四天工,周一到周四,下午一點到晚上九點。每天去上班,陶然就像所有打工的人一樣,自己帶上飯盒和一些小水果零食。

第一天去training,陶然沒帶飯。老板娘見了,故意說:“你明天來,帶個杯子,我們裏麵有開水;另外還有微波爐,你可以熱飯吃的。”陶然一時沒領會過來,直到後麵老板娘又說:“如果你餓了,今天可以吃幾個bit。”說著指了指貨架上最便宜的一塊錢六個的一種小甜球。陶然才明白,她繞了這麽大個圈,為的是防止自己白吃白喝店裏的東西。

於是陶然笑了笑:“不用了,我不怎麽吃甜食。”

Jane在一邊默笑。

Jane是江蘇人,熱心快腸的。她原來在國內是護士,來了三年,在這家店打了兩年工。她整天樂哈哈的,顧客們都很喜歡她,給的小費也很多。

第一周,她知道老板娘不給陶然工錢,歎了口氣:“唉,就欺負你們讀書人啊。你們讀書人,也真好欺負。”

當天結賬的時候,她就把自己的小費分了一半給陶然。陶然連連推辭,她直接塞到陶然手裏:“拿著,拿著,就十幾塊錢的事。說是train你,你還不是幫我做了這麽多事?應該的。”

Jane是當著老板夫婦的麵給的錢,說得又很大聲。老板夫婦有點尷尬,但又不好說什麽。老板娘最後才故作笑意打趣:“我的Jane真是心善呢。”

Jane笑著回答:“唉,什麽心善,不過求個心安。”

就這樣,陶然開始喜歡Jane的開朗、真誠和——勇敢。而Jane也像老大姐一樣,在店裏照顧著陶然。

 

陶然的工在下午,午後三四點鍾是下午茶時間,很忙。好在Jane的工時是早上八點到下午四點,兩個人在忙的時候有個幫襯。過了四點,Jane就回家去給老公女兒做飯去了。偌大的店裏,隻剩下陶然一個人照看。除了看生意,陶然還要忙著洗杯盤刀叉、拖地、擦玻璃——老板娘要求每天擦一遍所有的玻璃:窗戶的、櫃台的、牆上鏡框的。還要求拖兩遍地,中午一遍,晚上收工前一遍,還要清潔廁所,收垃圾……

怪不得紅姐說,加拿大的錢,一分一毫,都是血汗錢啦。

第一次拿到工資是兩周之後,店裏是月中和月末各付一次工錢。老板娘終究沒好意思把第一周全部記為training,還是給了陶然120塊。但一天八小時工,隻算作七個半小時,因為“半小時吃晚飯時間,不是工作時間,這是常規。”陶然也沒爭執什麽。

算起來,一個月工錢加小費也有一千多一點,陶然的心裏稍稍安定了點。

 

周末,林俐約陶然去她家幫忙看David。因為她要考G牌,請了教練來學車。

“Paul去了Los Angels 了。”林俐在電話那邊說。

“哦,”陶然回味了一下,“洛杉磯麽?”

“你為什麽總要翻譯成中文呢?”林俐不知道為什麽心煩了,突然很大聲地斥責道,“這個習慣很不好!怪不得你總隻能在華人的圈子裏混。”

陶然臉上泛起一絲蒼涼的微笑,她現在這樣,似乎誰都可以視她於無物。果然是一步行差踏錯,就萬劫不複了。

她和林俐這麽多年的關係,原來隻知道林俐很好勝。在國內時,大家雖然在同一個院校教書,自己的能力、職位、工資等各方麵都是青年教師中的佼佼者;自己的個性也還好,所以人緣還不錯。林俐大她五歲,比她早幾年分到學校。她去時,林俐剛離完婚。兩人曾經住在同一棟單身公寓裏,正好對門,平時交往不多,但都還友好。

六七年過去了,中間人事紛紜、變幻起落,最後是這樣一個情景。

陶然拿著電話,靜立在窗前,看著窗外高曠的雲天,突然想起了一句宋詞:二十來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

過去的,真的如夢如幻了,就算是當日的人,有時也似乎並不認識了……

 

“哦,對了。”林俐還在電話那邊說,“你知道嗎?我今天早上去中國超市買菜——我們家總是去西人超市買菜的,現在Paul不在,我就想吃點餃子,去買餃子皮。付錢時,才發現收銀員居然是兩年前我剛來時一起上Linc(政府辦的一種免費英語學習班)的同學。她居然在超市裏收銀,她自己也不好意思:來了兩三年,也沒找到個像樣的工作,還在華人超市收銀,真是的。”

陶然在心裏歎了口氣,平靜地說:“可能有什麽原因吧。就像和我一起上班的那個Jane,她來了三年,一直都在咖啡店打工,還不是為了支持她老公讀書。現在她老公畢業了,找到工作後,下半年她也要去讀護士的。”

“就是那個幫你說老板娘的女人?”

“嗯。”

“這女人真還不錯。”林俐感歎,“心好,還上進。”

陶然也歎:“是啊。”

其實她有些話並沒有告訴林俐。Jane的丈夫是清華畢業的,學的是機械電子,來了一年,都找不到專業工作;又畢竟是四十多的人了,英文不好,要重回大學讀書也不現實。先後在很多地方打labour,後來找了家電子廠的工作,一做就是兩年。因為電子廠待遇十一二塊一小時還過得去,工作又輕鬆,她老公也不想換工作了,最後還是Jane發了脾氣,逼著她老公拿EI(失業救濟),又逼著他在六個月內學完了電工課程,考了個電工證。

Jane說:“我這人脾氣大,但很少發火,那次真把我惹煩了,給他好好一頓數落。要不,這會兒他還愁眉苦臉地在電子廠流水線上呢。說起來,他學電工什麽的,還不是我從店裏客人這裏得到的信息?我去給他弄來資料,他開始還不想學,說什麽學出來也還是當工人。你說氣人不氣人?現在學完了,證拿到手了,又回過頭來謝我。剛找到一個工作,一小時二十幾,比電子廠強多了。”

Jane說她老公來後,在工廠打工,從來不提自己是清華畢業的,和過去的同學也很少往來。“我知道他好麵子,但我無所謂。人就這麽幾十年,自己自在就行了。如果他在電子廠做得很開心,我也不會去逼他做什麽。但看他整天悶在那裏,還不知道怎麽做,我也心疼呢。”

“現在終於好了。”Jane說著露出了笑容,“他自己都說,‘我們家以後當家的就是你了。’以後什麽事情,他都聽我的。”

苦盡甘來的笑容縱然是淡淡的,也讓人動容。畢竟,那笑容背後,有太多太多艱辛的付出。

 

每個周末,陶然都會給爸爸媽媽打個電話,報個平安。陶然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離開父母這麽遠,也從來沒想過是以這種方式離開了自己從小就生活的城市。當初辦理出國的原因,也不過是為了挽回自己的婚姻,希望在全新的異國他鄉,自己可以和方淩宇過下去。而最後,也沒能挽回;反而是給了他時間來轉移財產,最後逼她自動消失。

現在,她在這萬裏以外,隻是因為這裏沒有那個人。

離婚協議上,她放棄了所有對財產的要求,隻要方淩宇承諾,永遠不再登陸加拿大,讓她一個人安靜地生活。

她知道,在很多人眼裏,她就是個逃避者。她不否定,她也不喜歡這樣的自己。被動地來到這裏,被動地活下去。

終於,老爸問起她未來的打算。她幾乎無以回答,她就沒想過,隻是那樣匆忙地從故鄉逃了出來。未來怎麽辦,她真的不知道。

“先學好英語,再去大學學個專業,出來找工作。”她敷衍著回答。

老爸沒再問,隻是歎了口氣:“不行,就回來。等你到了我和你媽這個年紀,就知道退一步海闊天空。何必把自己逼得那麽狠?”

她沒說話,隻是眼淚又在眼眶裏打轉。爸媽都這麽大年紀了,自己還讓他們不得安生。

她知道自己是不會回去的了,她的人生就在這片土地上了。過去的都過去了,在這裏,她將重新開始。

雖然,她還不知道如何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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