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陶然就得到了一個打工機會,是在一家咖啡店裏當waitress,現金工,一小時7塊外帶小費。工作是楊蕭介紹的,她的一個同學Rosa暑假回國,就把平時的part time 給了陶然。
陶然因為紅姐的話,還有點擔心自己沒經驗。楊蕭不以為然:“靠!賣個咖啡還要什麽經驗?”
“可我畢竟沒做過……”
“沒做過的事情多了,”楊蕭瞪大了眼睛,“你在國內沒走過加拿大的路,來了是不是連路都不敢走啊?”
Rosa倒還是理解:“我開始也一樣擔心的。但聽說姐姐英語很好,咖啡店裏的那點英語,你半天就背下來了,主要是那些donut和咖啡的品種類型。我現在就教給你,你可能一個小時就記住了。”
Rosa說著就在一張紙上寫下了她那店裏的點心、咖啡、茶飲等等的名稱,又告訴了陶然一些術語。陶然很是感激。
楊蕭在一邊不屑:“還這麽複雜?”
“有備無患嘛。”陶然笑了笑,其實她也覺得自己有點可笑。
Rosa也笑了:“是啊,姐姐這下不用擔心了吧?”
“對了。”楊蕭問陶然,“Rosa的行李不多,你有什麽要帶回國,或者有什麽東西要她帶過來,盡管指使她好了。”
陶然笑了笑:“我剛來,不用帶什麽了。”
“你就那麽兩隻箱子,東西就夠了?”楊蕭故作不解,她很清楚陶然就沒帶什麽過來,所以才開口要Rosa幫陶然,誰知道這個笨女人居然不領情。
陶然淡然一笑:“夠了。”說著,眼神少許黯淡。
楊蕭也不好強求,隻有回頭對Rosa說:“便宜你了,你回來時給我帶一打鈕扣電池就行了。我等下把型號告訴你。
“好的。你們要是中途想起要帶什麽,就在QQ上給我留言。” Rosa說著,一臉柔美的笑容。
這是陶然第一次看到Rosa,但她已經開始喜歡這個溫柔而善解人意的女孩子了。
之所以不讓Rosa給自己帶東西,是因為一來她不喜歡麻煩別人,二來自己要的東西很多,當時扔了那麽多沾了那個人氣息的物品——衣服鞋襪床上用品戒指項鏈手提電腦……好友譚笑和周宜芬都看不下去了:“你何苦?生他的氣,作踐自己的東西。”她不是作踐東西,隻是不想因為那些物件想起那個人。最後,連那個人呆過的地方,自己也無法繼續生活下去了。於是,才一個人移民來到了多倫多。
而事實卻是,東西都扔了,但哪一天不想起關於那個人的種種三五次,讓自己黯然神傷?
第二天,陶然去應試waitress。在電話裏約好的時間是下午兩點,因為路遠,要轉公車和地鐵,自己又從來沒走過,陶然十二點就出發了,結果一點一刻就到了。那是一家隻有二十幾座的小咖啡店,掩映在高大的綠樹叢中,屋頂牆麵塗著紅紅黃黃的顏色,看起來有點卡通。
陶然看了看時間,知道自己來早了,就沿著街道逛了逛。這是一條古舊的街道,路上還有有軌電車在行駛,一路“哐當哐當”地過來。路邊都是一些小店,出售一些水果蔬菜,還有花店、糕餅店,人們似乎很熟絡,店主和顧客聊著天,笑嗬嗬地論起天氣、寵物和花園裏的工作。在夏日的陽光裏,一切都顯得很寧靜,似乎自己一個不小心走進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好萊塢電影。
一直都在心裏存在一個疑問:自己為什麽要出來?但從來又不敢直視這個問題,生怕一細想就呆不下去了。但這時,看到這裏的人、這裏的事,這樣的風與陽光,陶然心裏有種淡淡的安寧,在潛意識裏,告訴自己來這裏的原因不僅僅是逃避;還有什麽,是可以追尋的,雖然自己也不甚清楚。
兩點整,陶然走進了店裏。一推門,門上的一掛風鈴就“叮叮當當”響了起來。店裏兩個人正在忙,其中一個是中年婦女,正在拖地。櫃台裏有一個年長的男人,長著一雙眯縫眼,頭頂的毛發開始有些稀少了,他正在清點收銀機裏的錢。
見她進來,女人立刻放下拖把:“Hi!What can I do for you?”陶然笑了笑:“不用麻煩,我是來見工的。”那女人笑笑,衝那男人指了一下。陶然很自然就認為那男人是店主,過去就問:“您好。我是陶然,是Rosa介紹過來見工的。請問您現在有時間嗎?”
那男人看了她一眼:“哦,是Rosa叫你來的啊。”說著上下打量了陶然一番,“我太太不在,招人的事是她管,你等下再來吧。”很明顯的上海口音。
“哦。”陶然有點愣,“那麽,請問什麽時候過來比較合適?”
“哎呀!這很難說。她去看牙醫了,少說也還得一兩個小時吧。”
陶然心裏一沉,一兩個小時?那幹嘛昨天她打電話過來,店裏的一個男人很肯定地讓她“兩點鍾”來。但自己又不好說什麽,隻有禮貌地點了下頭:“那我等會兒再來。”那男的也沒說什麽。
陶然走出了店門,一兩個小時,究竟是一個小時,還是兩個小時啊?而且再看看那個男店主,從始至終,沒給一絲笑容,要給這種人打工,陶然心裏緊了緊。
把一條街來來回回逛了兩遍,時間才過去一個小時,而且天色也開始變得陰暗,好像快下雨了。陶然急走幾步,來到店門口。店裏有幾個客人正在喝咖啡聊天,其中一個老年白人正在開男店主的玩笑,自己反倒先樂得哈哈大笑。也不知道男店主聽懂沒聽懂,反正是陪了一臉訕訕的笑意。
男店主見陶然進來,直接說:“不是告訴你兩小時後嗎?怎麽就來了?不曉得時間嗎?”陶然一下子噎在哪裏,慢慢地,心裏才開始感到一種委屈——在人屋簷下,果然不是好受的。心裏明明有種憤怒,可到頭來,卻隻是一股酸澀湧上眼眸,低聲說了句:“那我不打擾了。”轉身就要走。
反是那女的卻笑開了:“老板,你也太過分了吧。你開始就沒說清楚,能怪別人嗎?再說,這天馬上要下雨了。你讓她出去,去淋雨啊。你忍心,你好意思?”說得老板訕訕的,自覺不是,但又不好認錯,隻有對陶然說:“那你坐在那邊等吧。”
陶然還沒來得及拒絕,那女的就走了過來,拉著陶然:“坐什麽坐?過來見工的,幫我做事好了。”說著給了陶然一塊抹布:“我們一起把玻璃擦一擦好了。”拖著陶然就進了吸煙室去擦玻璃。
“嗐。別往心裏去。”那女的笑著看了看陶然,“老板就是這個德行。他心不壞,就是不會說話。你到時候看他挨老板娘罵,那一個衰啊……”她說著自己笑了起來,“上海男人,欺軟怕硬,不過沒什麽壞心眼。我剛來時,還不一樣給我下馬威。後來我煩了,和他吵了兩次,從此就乖了。”
陶然勉強笑了笑,在心裏盤算還要不要打這份工。
“我叫Jane。你叫什麽?”女人問。
陶然回答:“我叫陶然。”
“你沒有英文名字?”Jane好奇了。
“沒有。”陶然笑笑。其實她一來多倫多,林俐就興致勃勃地要給她取一個英文名字,什麽Sylvia,Tiffany,Helena……她不知道為什麽,還是很固執地使用中文名字,弄得林俐很不高興:“不管你了。沒見過你這麽不開竅的人,怪不得方淩宇不要你了……”說完又自覺失言,看看她的臉色,趕緊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哦。”
究竟是為了一個什麽原因,如此固執地要用自己本來的中文姓名呢?陶然不能回答自己。隻記得很小的時候,媽媽告訴自己,當老爸知道自己要有一個女兒的時候,早半年就在哪裏給自己想名字。“一本字典都翻亂了,要給你想一個又有新意,又含美好祝願的名字。終於有一天半夜,我睡得迷迷糊糊,聽到你老爸在哪裏興奮地大喊大叫:‘陶然,果然好名字。’原來他夜裏做夢,夢見和你劉叔叔商量你的名字,劉叔叔說:‘叫陶然吧。’你爸在夢裏樂得隻說:‘好,好名字。’你這名字就這麽定了。你爸後來還因此請你劉叔叔去喝酒,感謝他。學院的人知道了,都笑開了。所以,你還沒出生,大家都知道你叫陶然了。”
小時候的自己聽著,隻覺得這真是一個好故事,還問媽媽:“陶然是什麽意思?”
媽媽笑著回答:“陶然就是快樂的樣子。爸爸媽媽希望你永遠都快樂。”
“永遠都快樂。”陶然在心裏默默回味,果然隻是一種祝願啊。
老板娘終於回來了。她是一個五十開外的女人,偏瘦,還燙著八十年代掛曆上流行的大波浪。Jane後來告訴陶然,老板他們是八十年代初“偷跑”出來的。在他們那裏,時間似乎就一直停在了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聽老板娘說,他們一家輾轉了好多地方:印尼、南非、阿根廷,最後才到加拿大。”
一看到老板娘,陶然就突然想起了一部電影《七十二家房客》,她自己並沒看過,隻聽人說起,但現在一看老板娘的卷發、細花短袖襯衣和格子九分褲,就莫名其妙聯想到這部傳說中的電影。
老板娘和老板一樣,不苟言笑。她慢條斯理地拿了個筆記本和筆坐在陶然對麵開始問話。一聽說陶然才來加拿大一個月就笑開了:“開玩笑麽?你才來一個月就想做這種工?告訴你,多少人來了三年也對付不了咖啡店裏的英語。”說著直接收拾本子和筆,要趕人走路了。
陶然本來就不爽老板粗鄙在先,再看老板娘這麽無禮,終於忍不住說了句氣話:“咖啡店裏的英語,我沒太多了解,但要學,頂多兩小時就夠了。再難,還難得過雅思考七分啊?”
老板娘一下子被她嗆住,愣了下才問:“你是技術移民啊?”
陶然點點頭:“嗯。”
老板娘又問:“你雅思考了七分?”
陶然又點點頭。
老板娘的臉色立刻緩和了:“哦,那就沒什麽問題了。”說著又坐了回去,“隻是,你終究沒做過……”陶然還在尋思她在盤算什麽,老板娘自己就說開了:“唉,看在你剛來,不容易;英語又好,我就要你了。”
陶然“啊?”了一下,不明白老板娘為什麽一下子這麽爽快。
“這樣吧。”老板娘笑嘻嘻地說,“你沒經驗,我就免費給你一周training (訓練)。你明天早上十點過來,一周後,如果可以,你下個星期三就正式上班。好不?”
陶然愣了愣,隻有點點頭。
坐在回家的車上,陶然覺得很累,不知不覺就靠在座位上睡著了。心裏有點高興,又有點悲愴。
回到家已經是六點多了,楊蕭和老李正在廚房裏放殺蟑螂的藥。見她進來,楊蕭馬上問:“得了沒?”
陶然坐在椅子上,努力笑了一下,點點頭:“得了。”
楊蕭發出一聲歡呼:“我就是說嘛,你還對付不了咖啡店?”
老李知道了,也笑:“好啊。管它什麽工,先打著,有點收入再說。”
陶然看她們兩個忙乎,問:“幹嘛放蟑螂藥?”
老李解釋:“都是吳學紅多心。她聽說我們家後麵那家印巴人家裏髒,有蟑螂,她怕跑到我們房子裏來,要什麽防範於未然。”
陶然也笑了笑。吳學紅和對麵的白人老夫婦,還有隔壁的菲律賓家庭關係都不錯。有時候還隔了條街和對麵的白人老太太拉家常,發音怪異、用詞不當、全無語法和時態,但也能相聊甚歡。隻是對後麵的印巴人家,從來不理。據說是嫌人家髒,還嫌人家的咖喱味。
晚上,Rosa把她的幾件行李放在了楊蕭這裏,問起了陶然白天見工的事情。陶然笑了笑,略略說了說,最後還感謝Rosa:“多謝你了。等你回來,我請你吃飯。”
Rosa一時沒回應,表情有點尷尬。
“怎麽了?”陶然問。
Rosa才回答:“都是我沒先說明白。”她說著,臉都紅了,“老板娘很奸猾的。那點工作,train一兩天,是個意思;她要你去一周,就是要你白給她幹活。我開始去時,因為我撒謊說有快餐店的經驗,她隻讓我train了一天。現在要train你一周,實在是太算計人了。”
楊蕭在一邊問:“算計?什麽算計?”
Rosa說:“你算嘛。連工錢帶小費,一小時9塊錢,一天8小時,她要付你72塊。你白幹五天,她就多賺了360啊。”
楊蕭聽了,脫口而出:“好狠的女人啊。”
陶然心裏也是一寒,果然,又被人計算了,而且自己還不知道。但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去計較呢?腐食動物也是食物鏈中的一環,隻是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就成了他們的食物。
陶然強笑了一下:“無所謂,就一周嘛。反正我呆在家裏也沒什麽事。”話雖如此,說得也似乎很流暢,可話一出口,還是傷著了自己——什麽時候開始,自己也學會了自欺欺人。
晚上,坐在燈下看書,看到一行字“給盲女——那將生命如花朵一樣采擷的死亡,將再也不能企及我的雙眸……”看著,在心裏湧上一種悲憫。
窗外有雨,淅淅沙沙打落在院子裏的草葉間。靜謐中,後門“吱留”打開了,是老趙去上夜班,張阿姨還在門口叮嚀:“我把藥放在側麵的小包包裏了……”老趙嗡聲嗡氣地回答:“知道了,知道了。快回去,雨很大,別淋濕了。”張阿姨還囉嗦:“那些搬什麽的重活,就讓年輕人去做,別充能……”
陶然兩行淚直接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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