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中學畢業 崔錫麟初探社會

來源: CuiGe 2023-07-15 21:31:33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73016 bytes)

04章 中學畢業 崔錫麟初探社會

 

 

1 崔哥的外號

 

      在高郵方言中,“崔”和“吹”的讀音竟然相同,都念作“chui”。因此,您大概不難猜到,崔哥從上小學到高中畢業,被同學叫過的綽號無非便是“吹大牛”或是“吹老牛”之類而無其它。我於1967年進入小學,1977年高中畢業,這十年也是中國的 “文化大革命” 年代。那時學生的學業極其輕鬆,有點兒作業,三下五除二即得。於是就生出了海量的課餘閑暇,尤其是進入高郵中學以後,百無聊賴的一幫子少年,每天一放學就會聚在一起,變著花樣地瘋玩。玩累了,也會找個土坡,坐下來輪番亂侃。等到每個人所能講的故事都講完了,總會有人提議,讓 “吹大牛” 再講一個。

      因隨父母“幹部下放勞動”,崔哥的小學三年級至初中一年級是在高郵縣城往北九公裏外的東溝公社度過。實在是無處可去,也沒東西玩,從那時起,我突然對閱讀上了癮。至小學畢業前,別說家裏爸媽的藏書,全公社所有下放幹部家的書,幾乎都被我借來吞下肚。沒得挑,隻要是書都看,當然以小說為多。白天坐在山牆下的草堆邊,晚上在煤油燈旁,不停地讀。媽媽老是說我,這樣看下去,眼睛一定會看壞的。媽媽一貫正確,到了初中二年級,因近視加散光,我鼻梁上多了一副眼鏡,但肚子裏多出一堆故事。中國的、外國的、古時的、現代的,琳琅滿目。

      也是在鄉下的那段時間,大姑媽從新疆,叔叔從山西同時來探望我們。他們和父親談到許許多多他們共同的往事。也許他們並未在意,我在一旁聽得有多麽認真,並且第一次得知,原來我們的家族居然有這麽多迷人的故事。

      那天在奎樓的石階上,幾個同學聊過三國演義和三國誌的異同之處後,要求崔哥再講個不一樣的故事。我問要不要聽我老爸家的故事?大家都來了興致,說好哇!那時候,我所聽到的關於自己家族的往事,尚未連貫成體係,更不全麵,可我還是講起了我聽來的、斷續的故事。講著講著,晚霞已經爬滿天際,大家散夥回家,約好明天繼續。

      幾天後,我的故事講完了。大家夥意猶未盡,讓我接著講。我說沒有了,我知道的都講完了。

      “怎麽可能?接著編不就行了嘛。”

      “可我不會編呀。我講的都是真實的事情。而且就知道這些了。”我解釋道。

      沒有人相信我的話。不奇怪,對於一直生活在高郵這種小地方的中學生來說,這些故事太過於戲劇化。用當時的話說,太象吹大牛了。好在我的一幫老友心善,忙告訴我:“雖然明知是吹牛,但我們愛聽,接著吹就是了。上學期全縣的語文統考,你是第一名,編故事對你來說應該不難吧?”

      我能怎麽辦呢?他們斷不信我。我有些沮喪,當時就想,假如我把這些故事前前後後的來龍去脈全都搞清楚,並寫成一部書,還會有人說是我吹出來的嗎?這是少年時關於寫書的最初想法。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想證明自己不是吹牛的念頭,早成了超幼稚的笑話。雖然寫作的心願沒有斷過,但目標導向卻徹底改變,變成了想寫一部書來證明自己真是個會吹牛的人。

      人的一輩子裏有太多的想法,很正常,將想法付諸於行動就不容易了。

      崔哥也是一樣,對寫作的事,其實從未認真過,直到我五十歲生日那一天,忽然發現我的這個念頭不但沒淡忘,反而變得有點迫切了。

      那晚即將收工,台灣來的琦美和她香港籍的先生CN,加上北京人譚家姐妹倆和她們的丈夫,劉博士和周博士,共三家人一起送來了一個驚喜。他們帶著生日蛋糕,一起來到我們店裏,慶祝我的五十大壽。我們旋即關了店門,煎牛排、倒啤酒、切蛋糕,歡喜快樂。在這群人裏,我是第一個進入五十歲的人。席間,我被問到對將來退休生活可有規劃。我說我興趣廣泛,閑不下來,想做的事情還很多。不知怎麽就說到,自己長期以來一直有一個寫書的想法,就不知什麽時候才真開始動筆。聽一個職業大廚說要寫作,大家非但沒有過於驚訝,反倒對我說,以你平時講故事的才華,弄不好,你寫的書一不留神就成了世界名著了。

      一陣歡笑。

      我便趁勢編了個段子:“要這麽說,我倒想出一個笑話。說的是一千年後,有位小學老師問學生們一個問題:‘小朋友們,誰能說出一位我們中國曆史上享有盛名的文學家?’有一位女同學舉手說:‘我知道一位,曹雪芹。’‘對!還有嗎?’這時,有個小男孩也舉起手說道:‘我還知道一位,他,他,他好像姓崔。’老師說:‘都說對了。你們真棒!’”

      又一陣歡笑。

      笑聲散去,我忽然發現,我吹牛的本事看漲。看來時候已到,我該為寫作做一些準備了。

      不久,寫書的想法逐漸形成了一個清晰的概念,可是真要開始行動,談何容易?先不說寫得好壞,寫作所需的時間就是第一難題。一直到9年以後,機會才最終出現。

      2019年底開始,新冠病毒在全球大流行,我們被迫在2020年的三月停止工作、關了店門、留在家中躲病毒。家中門裏門外的雜事都幹完了,平身第一次發覺,時間還需要打發方能不感無聊。美國國慶節前後,正在我無事可做、閑得發慌的時候,猛然想到,現在有的是時間,何不就此開動呢?

      說做就做,打開電腦,開始寫提綱。寫了好幾種不同的大綱,卻發現自己的能力對於複雜的文學結構根本罩不住。算啦,還是老實點,按著時間線把我的故事一一講來。還別說,這麽一來,事情變得容易多了。我隻是想象著,還是那個秋天的午後,還是在安靜的奎樓下,給要好的朋友們講起了我的故事。

      起初的三個章節很順利就寫好了。我嚐試性地將這三章的初稿發給姐姐評判,也發給了幾位好朋友,他們將會是我的《湖天一覽樓》第二、三部書中的重要人物。很快就收到意見反饋,總的來說,反應好過預料。有位姓許的老友是位教授,在揚州的一所大學裏教英文寫作,他也給出了非常正麵的評價,讓我信心倍增。

      五個月的疫情高峰期一過,我們就恢複工作了,每天又要從上午9點工作至晚9點。我隻好暫時封筆,打算等退休以後,有了閑暇再接著往下寫。想不到的是,此後的每一天,我心中總是不安寧。躺在電腦裏那前三章的文字,怎麽總讓我無法忘懷?把它們扔在那裏不再問津,為何讓我心生愧疚?就在昨天我忽然想明白,我已經把自己放在這些文字之中,不時地喚醒它們,不時地經曆它們,都變成了我自身的一種渴望。

      今天是複活節,所有商店停業一天,沒地方可去。從今天起,我開始嚐試著不再擱置,隻要有時間就隨手寫一點,因此就有了第四章的第一節。

      這一節寫到此,我忽然想到,我曾有兩次和文學活動沾上邊。一次是在我的大女兒出生的1988年,我寫的一篇短小說在揚州當地的報紙上刊登。另外一次更早,是在1971年早春的一個星期天,我們一家四口從高郵城步行回東溝的家。途徑邵家溝時,曾是作家的父親指著路邊剛發嫩芽的柳樹念出一句詩: “柳樹枝被抹上了一層新綠,春天來了。”

      巧了,第二天到學校,老師要求寫一篇作文,題目是:記清明節掃烈士墓。我想都不用想,第一句就有了: “路邊的樹枝抹上了一層新綠,清明節到了”。這篇作文後來被選入揚州地區中小學生優秀作文集,刊印成冊。同在東溝下放的單校長是母親的好友,她得到一冊,看後告訴了母親。媽媽回家在飯桌上說起來,大家都笑我偷爸爸的句子。那時我讀小學四年級,現在想起來一算,這已經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2 吳家大院

 

      接著說三龍。

      那天一早他離開家,就一直奔碼頭而去。

      大龍正在碼頭上談生意,邊上一漁人拍拍大龍肩膀說:“哎!大龍,那不是你家那個小才子嗎?”

      大龍回頭,看見三龍正往這邊匆忙趕來,他立刻從跳板上跳下來,迎上他的小弟弟,問:“三龍啊!這一清早的,你跑到碼頭上來做什麽?”

      “大哥,我要上高郵。” 三龍告訴哥哥,父親不讓他讀中學,叫他到茶食店去當學徒,而他不想就此荒廢學業,要到高郵城去找外公幫忙。他拿出最近賣畫掙得的錢,問哥哥夠不夠去高郵的船費。

      大龍有些驚訝,但沉默了一下,想想也沒有其它更好的辦法。他歎了一口氣,輕聲對三龍說:“是你哥哥沒本事,讓你這麽小就要離開家。也罷,你如果能上中學,以後一定有出息。”他讓三龍把銅板收好,留著以後花,又在弟弟口袋裏塞了一塊銀元,領他到開往高郵的船上,托船老大把弟弟帶到高郵北門。待船帆升起,將要啟錨之時,大龍又返回船邊,手裏拿著荷葉包著的、熱騰騰的水煮藕,遞給三龍說:“剛才在對麵攤上買的,小心燙嘴,等一下路上吃。三龍啊!你要是在外頭不順心,還是回家來。聽到沒有?”

      三龍聽了點點頭,想說些什麽,卻沒說出口。船離開了岸邊,他回頭望去,發現大龍並未目送自己遠去,而是低著頭靜靜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三龍不作多想,轉身把目光投向前方,眼前無邊的湖水延伸至天邊,水波反射出斑斕的光輝,還有一隻白色的水鳥,在蔚藍的天空裏舒展開雙翅,自由自在地飛翔。

      船在高郵北門外的運河對岸停泊,船老大帶三龍翻過湖堤,把他交給運河擺渡工老蔡。老蔡聽說是吳巡撫的外孫,樂嗬嗬將他送過河,指著禦碼頭高高的石階說:“等你過了河堤,一直往前走,到了北門街就右拐,走到了城門口,就可以看到護城河東邊最高的門樓子,那就是你要去的吳家大院。”

       三龍謝過老蔡,上了岸。也就一刻鍾的時間就找到了外公的家。敲開門。

      吳玉棠和太太趕忙出來見小外孫,看他孤單一人大老遠找來,心疼壞了。待三龍道出原委,外公說:“你要讀書,我當然支持。既來之,則安之,先在家裏住下來,上學的事,再從長計議。正好中飯快好了,我們等會先吃飯。”

      外婆上前拉起三龍的手,領他到客廳用餐。外公一家三代人都開心地看著三龍,問東問西,令他倍感溫馨。

      這時候,距滿清滅亡已經過去了數年。民國開始後,吳玉棠的巡撫官職自然是沒有了,但因著他當年的抗夷英名,加上回鄉後修橋補路的善行,民國政府不曾為難於他。作為當地的知名鄉紳、昔日舉人,他仍舊是新朝官員的座上賓。雖然遠不比前朝時的威風,可他還是遠近聞名的“吳巡撫”。當年回鄉之初,用太後賞賜的銀子置了些田畝。到如今,他吳家在高郵城裏雖不在大財大富之列,但一家人日常的吃穿用度,大可不必愁煩。

      今天的中午飯,下人張媽媽已做好四菜一湯:涼拌界首茶幹,蒸白魚,蝦仁汪豆腐,萵苣炒肉片,海帶冬瓜湯。

      三龍生來好吃,外公家的人當然知曉。外婆打發人到城門口的熏燒店裏買來四個蒲包肉,專給三龍加餐。

      崔哥認為,這蒲包肉在高郵美食中最具特色。我在高郵的歲月,豬肉尚憑票供應,平時買不到蒲包肉,逢年過節時,運氣好才能吃到。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蒲包肉才重新流行起來。後來我們每次回國,都能在熏燒攤位上看到它,看到就不會放過。說是蒲包肉,猛一聽以為是個大蒲包,裝進幾斤肉,做好切開而食。錯了!此蒲包實在是極其的小巧精致,每個蒲包倒出的葫蘆狀肉塊,比人的拇指粗不了多少。如此烹製,蒲草和其它香料的味道才能充分進入肉裏。祖籍高郵的文學家汪曾祺先生,在他著名的小說《異秉》中曾對蒲包肉有過生動的描述。

三龍的肚子早就餓了,他坐下來,等外公動了筷子,他和大家一起開始用餐。外婆另拿一個碗,夾滿肉和菜,放到他的飯碗邊,他連忙立起身說:“外婆,太多好吃的了。三龍謝謝外公外婆!”

“快坐下吃吧! 不用謝。三龍真是個懂事的孩子!”外婆眼裏滿是愛憐。

飯後,外公和外婆把三龍叫到書房,外公說道:“小三龍,你遇到了困難,想到找外公幫你,做得很對。但你離開父母,屬於不辭而別,我若就這麽留下你,定是有違情理。你看這樣行不行?我托人捎個口信到菱塘,讓你爸媽過來一下。我們一起坐下來談談你上中學的事。你放心好了! 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三龍回答:“好的,隻要能上中學,怎麽樣都可以。”

過了幾日,三龍媽攙扶著崔瑞亭回了娘家。大家一碰麵,外婆把躲在身後的三龍拽出來,笑著說:“三龍,來,給你爸媽磕個頭,這事就算過去了。你們兩個不許怪罪我家三龍!”

三龍跪下磕了頭,賠罪道:“爸爸! 媽媽! 三龍不孝,有違父命,且不辭而別,請父母大人原諒!”

媽媽擦了眼淚,上前輕拍了一下三龍:“你這個孩子,膽子也太大了。我們都以為你到茶食店去了,你倒好,就這麽走了。你讓我…。”

爸爸打斷吳氏:“都是我的不是,孩子要上進沒得錯。可我們也沒有辦法,這事須得量力而行啊。”

“好了,好了,都別說了!”吳玉棠招招手讓大家坐下來,接著說:“三龍愛讀書是件大好事。他過來找我,我也真心高興,隻要能幫上忙,我當然會盡全力相助。三龍離開家,你們也別太難過,兒大不由娘,男孩子長大了,有抱負、有誌向,難能可貴。將來他修身齊家、安邦定國、走得更遠、飛得更高,也是你們做父母的福氣。這兩天,我已經找了幾位朋友聊過,高郵城裏並沒有中學好上,連原來的讚化學堂也剛剛改成江北水利工程講習所。我的朋友薑正芳先生推薦了六合縣城的益智中學。這所學校好像是洋人辦的,他的一位堂弟在那裏教書,說是個非常好的學校,甚至強於一些大城市的中學。薑正芳答應寫一封書信,讓三龍帶著跑一趟六合,到益智中學找這位薑先生問一下情況,等他回來我們再說。”

大家都覺得如此可行。遂於次日送三龍登船去六合,崔瑞亭夫婦皆回菱塘等消息。

 

3 六合益智中學

 

      船到六合縣城。崔錫麟在滁河碼頭上岸,一問益智中學,人都知道,用手一指,就在前麵不遠的街麵上。走過高高的耶穌堂,就能看到學校的大門。

      薑老師人不到五十,瘦高個,戴著眼鏡。他見了三龍,問:“這位同學,我好像不認識你。你來找我為了何事?”

      三龍雙手遞上介紹信:“我叫崔錫麟,從高郵來,煩勞薑先生賜教。”

      “不用客氣,叫我薑老師吧。”薑老師打開信看罷,看著三龍說:“原來你是吳玉棠的外孫子。想報考我們學校是吧? 好的,你先坐下,這一路辛苦了吧?我去給你倒杯水。”

      “謝謝薑老師!”

      薑老師介紹說:“我們益智中學是美國人辦的教會學校,屬於美國基督教貴格會的差傳會。哦!基督教就是大家平日裏說的耶穌教。這是一所新式中學,主課是國語、算術、英文,也學音樂和美術。學校很有名,臨近各省都有學生慕名而來。因為是教會學校,學費並不太貴,隻相當於南京城裏那些中學的一半左右。隻要是高小畢業生,都可以來報考。唯一的一點是,報名的多,錄取的少,就不大容易考進來。此信上說你聰慧過人,品學兼優,應該有希望能考上。遺憾的是,今年的招生考試和錄取都在上個月完成了,你來的略微晚了一些。不過,你也別灰心,今年十二月和明年六月還有兩次考試的機會,任何一次你若考得好,明年夏天一過,就可以入學了。但我也要告訴你,即使你考進我們學校,也必須過得了貴格會的簡樸生活,吃得各樣辛苦。否則,等不到順利畢業,就會被勸退的。你覺得你可以嗎?”

      “我能守規矩,也不怕吃苦。請薑老師教教我,怎麽樣做才能參加下一次考試?”

      “這倒不難,你今天就在這填寫一張新生報名表格。時候一到,學校會發通知給你。你記得帶著你的高小畢業證書和成績單,按時過來考試便可。考取之後,就要讓你家長過來,繳過學費和食宿費,正式入冊以後,就等開學前一天來校報到。”

      三龍又詳細詢問了不少問題,覺得了解得差不多了,就謝別薑老師往回返。抑製不住興奮的心,三龍老覺著船行得太慢,他要快快地回去稟告外公,不知外公覺得如何,也不知自己能否考上,所以是既高興又有些擔心。

      回到高郵吳家,三龍將六合之行一一匯報。吳玉棠一聽心喜,算算四年開銷,也能對付,本來約好過幾天女兒女婿再來商討此事,但這次三龍媽一人現身,說是崔瑞亭眼睛看不見,來去不便。吳玉棠明白他其實是麵子下不來,也就不多問。幾個人一合計,看法一致,就報考六合的這所益智中學。

      既已確定目標,三龍別無雜念,馬上用功複習備考。外公還找來原讚化學堂的老師指點他的溫習功課。到年底,三龍再去六合參加考試,考完國文、算術、書畫三門功課。一放榜,三龍和其他學生都跑去看。等到了跟前,一眼便發現 “崔錫麟”三個大字赫然在目,而且名列第一。旁邊薑老師看見此景,也禁不住兩眼放光,激動地扶著三龍說:“果真是頂好的學生。恭賀你崔錫麟!你被錄取了。”崔錫麟當然激動萬分,但他外表平靜,向薑老師鞠了一躬說:“首先要謝謝薑老師的幫助!日後還要請老師多多地批評教誨。”

      吳玉棠格外開心,等崔錫麟回來,他在天樂園擺了好幾桌,宴請親友。第二天一早,崔瑞亭夫婦辭行準備回湖西菱塘,打算把崔錫麟也帶回去,等到明年夏天開學再去六合。

      “你們且慢。我有些話要對你們講。”吳玉棠叫住他們。他們坐下來,聽吳玉棠接著說:“三龍考上中學,大家都高興。可也不能光顧得高興了,還有一件事也很重要。這兩天我再三考慮,總覺著你們一家人應該搬到高郵城上來住。菱塘也很好,可那塊畢竟是個小地方,跟我們離得也遠。四年後,三龍學成,還是回高郵城來好一些。瑞亭眼睛不好,你們住在湖西,那麽遠,我們很難幫上忙。你們要是住在高郵,大家靠得近些,走動起來不就方便了嗎?”

      崔瑞亭搖搖頭,剛想說話,又聽他嶽父說:“你先別忙著搖頭,我知道你對高郵人地不熟,但你隻要肯搬過來,住處倒是現成的。我回鄉前,我們吳家住在西街土壩口的老宅子裏,後來才遷到這塊來。眼下土壩的那幾間房子空著沒人住,你們要是不嫌棄,可以搬進去。至於你們往後的日子怎麽過,我也大概想了一下,大龍可以到我這裏來跑跑腿,像收收田租什麽的。瑞亭也可以在土壩為人號脈診病。眼睛看不見寫藥方,可以讓三龍媽媽代寫,她出嫁前在家裏就會寫不少字,嫁給你之後也沒有停止讀書,應該可以的。你們好好想想,你們都是我的親骨肉,看你們現在有難處,我和你母親怎能不揪心?又怎能不出手相助呢?我女兒自幼在高郵長大,她一定更喜歡到高郵來,而你瑞亭就不要再顧及那些個臉麵了,凡事多為全家人著想,是不是更加重要一些呢?”

      崔瑞亭聽到這些,猶豫片刻後點點頭說:“我最怕的是給泰山一家添麻煩。既然嶽丈大人如此誠心相助,瑞亭恭敬不如從命,謝謝嶽丈再一次的相救之恩。我們崔家一門如有出頭之日,定當報答吳家的恩情。”

      “想讓自家人過得好些,本是私情,何來恩情之有?瑞亭啊,你是我的親女婿,女婿也是兒,就不要客氣了。”

      這邊一家人回菱塘準備搬家,崔錫麟仍留在外公家。因為離學校開學尚有半年多時間,外公知道他酷愛書畫,建議他利用這段空閑,拜個名師學畫。崔錫麟當然是求之不得。

      學畫的故事暫且放著不表,單說崔錫麟過了夏天來到六合,開始了他四年的中學生活。

      貴格會是基督教新教的一個很特別的派別,產生於17世紀的英國。除了新教教義,他們尤其主張平等自由,反對戰爭和暴力,也在曆史上反對過奴隸製度,因此在英國受到迫害,與清教徒一同移民至美洲,在賓夕法尼亞州的費城地區定居。上世紀初,他們的美國差傳會便來到南京和六合一帶傳教,建立了教堂和學校。據我所知,貴格會並未像其他教派那樣不斷地在中國擴大聖工範圍,而是一直留在六合地區深入地工作,一直堅持到1953年才搬遷到台灣。

      崔錫麟小時候,曾經聽徐錫麟講述過基督教以及基督教對人類進步的貢獻,直到如今才實際接觸到它。他很喜歡這裏的學習生活,緊張而快樂。每天早晨,大家一起讀經、唱詩、祈禱。上午學習國文、算術和英文,下午學習其它課程,晚上和周六自由活動,周日則參加禮拜和學習聖經知識。崔錫麟天資聰穎,不用太費力就能在各門功課上名列前茅。一旦有空,他就去薑老師那裏學畫。

      薑老師本身就是國文和中國畫教員,他看到崔錫麟聰明好學,書畫的天賦也很高,便常常單獨教他繪畫。教法也很特別,他說:“你還是個少年,先別忙著模仿大家,當下最要緊的是打下堅實的基礎,這樣你才會有底氣。”因此他要求崔錫麟學習中國畫的工筆畫技法,一學就是四年。後來的經曆證實,這些功夫花得毫不冤枉,這個老本夠他一吃到老。

      四年很快過去,崔錫麟中學畢業了。好多學生準備考入大學深造,這也是崔錫麟的理想。他成績優異,考上大學並不難,可他沒有經濟能力讀大學,理想也隻能是想一想而已。

這四年中也冒出一些令他傷心的事情。首先是讀中學的第一年,奶奶離開了人世。前一年的冬天,外公也病故了。他很清楚,上大學是一件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還是回高郵去吧。

他這一年,虛歲十九。

                             

4 善因寺

 

      現在我們回過頭來講四年之前,外公為崔錫麟找的繪畫師傅乃是一位和尚,法號鐵橋,是本縣最大寺廟善因寺的方丈。

      鐵橋和尚生於同治十三年,比崔錫麟年長28歲。他本姓秦,高郵張軒鄉人氏,其父秦介甫乃清朝舉人,未入仕,教書為生,家貧。鐵橋和尚十歲出家,在高郵三聖庵拜高僧指南為師。鐵橋和尚自幼聰慧非凡,並在三聖庵飽讀詩書,成就書畫篆刻大才,在高郵這藏龍臥虎之地,他的書畫造詣也能稱得上首屈一指。他年少時,曾出外雲遊,在句容名刹寶華山的隆昌寺受戒,歸來後主持善因寺。

      要說這個善因寺,更有來頭。此古寺自明朝起,被喚作地藏庵。1762年,乾隆大帝巡遊江南時在高郵停留,就住在此寺之內。

      那天天氣炎熱,乾隆從北門外禦碼頭上岸,換乘十六抬的輕步輿進城。去往地藏庵的一路上,他已經是熱得不行,心裏不免煩躁。可一到地藏庵,便有一片參天大樹連成的林子出現在眼前。走進去,巨大的樹冠株株相連,蔽天遮日。涼風吹過,林濤低吼,飛鳥高歌,乾隆頓覺身心清爽,龍顏大悅,遂賜寺名:“善因寺”。從此該寺香火更旺,成為高郵八大名寺之首。

      到如今這樣的寺廟早就蹤跡難尋了,好在汪曾祺在他的文字中,還能讓後人看到它們昔日的情景。他在小說《地藏庵》和《受戒》中,對高郵的寺廟有過詳細精彩的描述。也塑造了指南、石橋等僧人的鮮明形象。石橋的生活原型就是鐵橋。

      善因寺就坐落在吳家大院的旁邊。        

      這天,外公帶著崔錫麟到善因寺拜訪鐵橋方丈。拿了幾張崔錫麟的字畫,讓鐵橋過目。鐵橋驚訝這些作品竟出自一個十三歲的少年。鐵橋當年雲遊蘇州時,結識了被後人稱為“後海派”的代表人物,當時就是大師級存在的吳昌碩。後來,鐵橋畫風受“吳派”影響極深,尤其善書石鼓文。崔錫麟從小學習吳昌碩,他的字畫已有幾分吳派的神韻,鐵橋自然喜歡。可聽崔錫麟說要拜其為師,他哈哈一笑後連連搖頭,對崔錫麟說:“你外公知道的,本僧從不收徒,隻會畫友。你若真想學畫也不難,你就住在善因寺的邊上,有空就過來,我們在一起畫著玩,可好?”

      崔錫麟沒有想到會是這樣,忙說“不行,不行,學生羞愧難當,哪敢和師傅稱畫友,還是懇請師傅收我為徒弟吧!”

      “哈哈!不礙事!明天午飯後過來唦。一起畫,假如有什麽要我幫忙,我不推辭。”

      自此,崔錫麟每日在善因寺向鐵橋大師討教。鐵橋名義上不收徒,可經不住聰敏伶俐的少年軟磨硬泡,最終跟授徒已無區別。弄得鐵橋直呼後悔,再也不提會畫友的話,甚至以石鼓文寫一橫幅掛在堂中,上書八個大字:“隻交酒朋,不結畫友”。崔錫麟更為得意,明著自稱是鐵橋大師的“關門弟子”。

      鐵橋和尚當年四十歲剛出頭,身材高大,五官俊秀。他才氣橫溢,卻隨性為人,灑脫行事,常常不拘小節,更不守戒律。喝酒吃肉也就罷了,他還有個情人,是個漂亮的年輕女子,有時也來看“畫友”們作畫寫詩,並不避人。現在腦補這幅畫麵,崔哥還是覺得奇特無比。指南和尚向來信仰虔誠,循戒尊規,從無越軌之嫌,卻能忍受自己的高徒做個花和尚,還把他推上高郵第一名寺方丈的位置。這首先表明,指南和尚確實修行到了極高的境界。其次,高郵之社會早已有了自由開放的氛圍,對於有才華的人,常以寬容待之,而非過分拘泥於小節。

在善因寺的畫友中,還有一位眼科大夫也常來,並很快成了崔錫麟的好友。他姓汪,叫菊生,字淡如。他在高郵的名氣大,有兩個原因。一是會玩,在南京上中學時成為體育健將,此外,琴棋書畫、吹拉彈唱,他樣樣拿得起。二是其父汪嘉勳是高郵卓有名望的財主。汪家有田地兩千餘畝,在高郵那些大地主的眼中,不足為奇,可汪嘉勳的布店和藥店辦得出色,尤其是兩家藥店,享有鼎鼎大名。一曰“萬全堂”,開在北門,一曰“保全堂”,開在東頭的東大街。汪老爺誠信經商,所售藥品,貨真價實,好似店裏掛著的對聯:“修合雖無人見,存心自有天知”。高郵人最信得過汪家的藥店,就連其它大藥房的夥計生了病,居然也到汪家的藥店來抓藥。 

      現在,互聯網上很容易找到有關汪菊生先生的信息,倒不是因為他有個出色的父親,而是他有一個非凡的兒子——汪曾祺。如今這個名字如雷貫耳,但當時沒人能夠想到,汪淡如會生出中華大地上的“最後一位士大夫”。

崔錫麟第一次見到汪菊生時,他中學畢業沒幾年,還是個尚未謀婚的大小夥子。鐵橋,汪菊生,崔錫麟,三人年紀雖不同,但總是聚在一起,除了畫畫、寫字,也好談古論今,他們很快成了莫逆之交。

一日,三人一邊畫畫,一邊神聊。鐵橋講起自己的父親雖取得功名,但沒能當上官,在家鄉開館教學,一生貧窮潦倒,自己本是出於無奈才出家當了和尚。然後,他問起崔錫麟的祖上是否一直在湖西生活。

崔錫麟解釋:“那倒不是。我父親和我們弟兄三個都生在菱塘。而我的祖父向上,都是廣東人氏,世世代代在廣州行醫。太平天國時期,天下大亂,我祖父幾經碾轉,流落他鄉,最後在湖西菱塘落戶,我們就成了高郵菱塘人,直到如今。”

汪菊生問:“聽說你父親高中過進士,還當過官。”

      “是,他是三甲進士,在浙江當過幾年官,但後來卷入了革命黨造反事件而被罷官,回鄉之後就靠號脈治病為生。近來,他的眼疾越來越嚴重,家裏的生活更加困難,沒錢供我讀書,我隻好跑到高郵我外公家,有了他老人家的幫助,我才考上六合的益智中學。”

“叔仙,淡如家也是醫藥世家,而且淡如專攻眼科,治好了不少疑難眼病。下次請他給你父親看看。”鐵橋一概用他們的字稱呼他們。

崔錫麟:“求之不得,淡如兄意下如何?”

汪菊生:“醫者本份,在所不辭。下次他到高郵,請來我的診所。他也是大夫,我們可以一起商討,總會有辦法的。”

崔錫麟:“他很快就會到高郵來,我們一家都會從菱塘搬到高郵來住。淡如兄,我這裏先替我父親謝謝你!”

汪菊生:“哎!不必見外!”

這時鐵橋和尚又問起他們汪家的來曆,汪菊生答:“我們家也是早年間從安徽遷到了高郵地界。要說到更早一些,那要到三國時,漢代龍驤將軍汪文和因戰亂南遷至安徽的歙縣,在孫策帳下為將。他是我們徽州汪氏的第一世祖。大約清初的時候,我們的八十一世祖從歙縣搬到了高郵。”

“那就難怪有傳聞說,你們汪家和安徽歙縣有名的大人物汪直有關聯。是不是可以猜想一下?汪直被殺,他的後人逃到這裏來了。”這汪直是明末最大的海盜。鐵橋就是如此,想到什麽就能脫口而出。

汪菊生解釋說:“怎麽可能的事?我剛剛講的那八十一世公,名叫汪起鳳,他不但和海盜無關,而且還因為做官時,帶兵和海上流寇作戰有功,當上了廣東布政使呐。他過世後,他的劉夫人帶著三個兒子回了她的老家高郵。那已經到了崇禎晚期,滿清入關以後了。”

崔錫麟幫汪菊生的腔:“淡如兄說的沒錯。《明史》》上是提到了汪直,的確說他是徽州歙縣人。可是我曾在另外一本書上讀到過,說是《明史》有誤,其實那海寇頭子本姓王,而非汪。三橫一豎的王,不是三點水的汪。再說,王直被胡宗憲誘殺,是在嘉靖三十幾年間,到清初,還相差著七八十年呢。至於你講的起鳳公,也是明晚期有名的大臣。我記得他是因為拒絕給魏忠賢修生祠,被罷過官,到崇禎時,才又被啟用。”

鐵橋和汪菊生都覺得這說法有道理,並讚揚崔錫麟的好記性。還真是,一個人想成功,書讀得再多,沒個好記性,讀了也是白讀。崔家上下幾代人,多多少少都沾過記憶能力的光。

 

5 汪家巷

 

      崔錫麟讀完中學,回到高郵土壩口,和父母同住。

      崔瑞亭的眼病,經過汪菊生大夫的診治,有些好轉,可以看見一點模糊不清的光影。搬到高郵以後,他在家中為人號脈,能掙些錢,但不多。

      此時,崔錫麟的大哥崔金麟也住在高郵。自從外公離去,吳家日漸式微,他就開始自己做小買賣。城南相國寺邊上有個糧食市場,他在那裏給買賣雙方牽線搭橋,仍舊是靠介紹生意並抽成,隻不過從魚市變成了糧市,日子雖緊,但也維持得過去。他有兩個女兒,大的叫國珍,小的叫國娣,一家四口住在南門街租來的房子裏。

      二哥則一直待在天津混日子,時不時寄點錢回來補貼家用。

      崔瑞亭掙來的錢很少,經常入不敷出,讓他十分焦慮。如今三龍終於中學畢業,回到他身邊,他心中稍稍有了些許盼望。畢竟在當時的高郵,中學生並不算多。

      崔錫麟雖然懷揣著大誌和夢想,卻完全不知道從何處開始著手。因為有上次離家出走的那件事,他一直回避和父親討論自己的心事。在回高郵後的第三天午飯過後,他就去了善因寺和老朋友們會麵。

他去得早,便和鐵橋和尚談天。過了一會,汪菊生到了,他手裏提著一包南京雨花茶,送給崔錫麟,說:“叔仙,祝賀你畢業!”

“謝謝淡如兄!這麽金貴的好茶,讓我如何消受得起?還是燒點開水,我們一起喝吧!”崔錫麟接過茶葉說道。

“叔仙完成學業,確實可喜可賀!淡如給你的禮物,你帶回去慢慢享用。我也留了好茶給你們品嚐。”鐵橋吩咐小和尚去燒開水、沏茶。不多時,茶來了。

崔錫麟捧過茶盅,打開蓋,隻覺得一股鮮醇清香,迎麵襲來。低頭再看,嫩綠的茶湯清澈而明亮,茶葉整齊幹淨。茶水入口,香高味濃、回甘生津。他知道遇到了茶中極品,隻是以前沒見過。小時候,他父親專喝龍井,後來眼睛壞了,就開始喝菊花茶加少許龍井,為的是清肝明目。別的好茶,他都沒喝過。扭頭見汪菊生喝了一口說:“好茶呀!這是難得的‘信陽毛尖’。在上次的萬國博覽會拿金獎的,除了茅台酒,便是它了。隻是這般細嫩,這般明顯的白毫,這般鮮爽的茶香,還是第一次見。”

“一點都不錯!這是‘明前信陽毛尖’中的極品,不大好找。前些時,有河南那邊來求畫的人帶給我的。想著叔仙快家來了,特地留到今天。來!請用茶!”

“請!”“請!”

      寒暄一番後,鐵橋把茶盅放在茶桌上,轉身麵向崔錫麟,略一停頓後說:“叔仙,你今後作何打算?心中有無計劃?你有大才在胸,但不知道哪個行業最適合你。”

      崔錫麟連忙說:“慚愧!慚愧!我哪裏有大才可言。再說了,即便有些誌向,也不能好高騖遠、眼高手低,所以我明白應該從小事做起。文康的那句‘大處著眼,小處著手’,就連曾國藩都極力推崇呐。現在的問題隻有一個,就是從哪個小事情開始著手呢?真心請兩位兄長指點迷津,錫麟在此預先謝過!”

      鐵橋和尚指著汪菊生對崔錫麟說:“這個問題,淡如應該能夠回答。他家有許多人在外麵讀書,眼界開闊,見聞廣博,看看他有什麽主意。”

      汪菊生正享受著品茶的樂趣,聽到鐵橋的話後,也放下茶盅說:“叔仙中學畢業,不用擔心找不到工作。但我認為,這件事情不能急於求成,可以先試著騎驢找馬,找到一個行業先做起來,再等待機會。這說起來也湊巧,眼下就有個事情可以一試,就不知是否妥帖。”

      “管它妥帖不妥帖,先說說看。”鐵橋比崔錫麟更急。

      汪菊生:“高郵去年大澇,今年又大旱,種田的人收成銳減,城裏各個地主家下去收租都收不上來。自從民國後,高郵州改縣以來,民政長和知事沒怎麽為老百姓做過好事。到今年,他們在縣府後身辟出七十七畝地修公園,自然是造福一方,實為不易。然而為了城鄉平衡,就要為農人們再幹點實在事。所以,馬上要開辦‘高郵蠶桑試驗場’。消息還沒公布,因為我四叔汪嘉禾要當這個試驗場的場長,所以我先曉得了。我四叔一直都在做教師,但縣裏曉得他畢業於江蘇農校,正好學為所用。說實話,我也不太清楚他們到底會幹些什麽,但聽他講,會試驗最新的種桑養蠶技術。他們這兩天正在招人手,叔仙老弟想不想去試試看?”

      崔錫麟想要一試,忙問:“這蠶桑試驗場在哪塊?可否請淡如兄得空之時,幫忙引見汪場長?”

      “擇日不如撞日,我現在就帶你去見我四叔,見了麵再問詳情,怎麽樣?”

      “那好哇!”

      二人別了鐵橋和尚,出善因寺,沿著護城河走到北門街,轉向北走半裏路,到東大街丁字路口右拐,再走半裏多,前麵一大片院落,就是汪家大院。汪嘉禾的院子在最西麵,二人正往大門去時,東麵的一個院門裏走出兩位姑娘。從她們的裝束可以看出,這是一位大家閨秀,身後跟著她的的女傭。

      崔錫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看著走在前麵的這位姑娘。仿佛時間凝滯,周圍的景物漸漸模糊,隻有這位美麗的少女在他的眼中清晰可見。美麗這個詞似乎並不能完全描述她的容貌,但除去美麗二字,崔錫麟也找不出更加貼切的詞匯。他已經十八歲了,還從未見過哪個女子長得如此之美。她身材高挑勻稱,穿著黑色百褶裙和皮鞋,上身著淡藍色學生裝,喇叭袖中露出圓潤白皙的手臂。額前的一縷劉海輕輕飄動,無法掩蓋那雙湖水般清澈明亮、閃著波光的大眼睛。和其他富家女不一樣,她的頭上、手上看不到任何珠寶戒指,卻又分明光華籠罩。美麗的少女仿佛是一幅精美的畫作,每一筆勾勒都是那樣的精準,同時又散發著一種神秘而迷人的魅力,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她離他越來越近。她雙眼看向他,目光從容而堅定。

      “叔仙,這邊請!”汪菊生的呼喚猛然驚醒正在發呆的崔錫麟。他立即低下頭,為剛才的失態羞愧不已。正要挪開腳步,到了跟前的姑娘竟先開口說話了。

      “是菊生啊。這是往哪塊去呀?”

      “哦! 去四爺家。這位是我的好朋友崔叔仙。他剛從外頭讀完中學,想到四爺那塊找事做。叔仙,這是我的小姑姑汪嘉玉。”

      崔錫麟慌亂中趕緊行禮,汪嘉玉默默還了禮,麵容平靜,冷冷地說:“我也去他家。他家的波斯菊開了。”然後吩咐身後的女傭:“巧蘭,敲門!”

      進門後,女主人帶大家一起到庭院裏看花。隻見粉色、白色和黃色的波斯菊在院中花圃裏連成一片,微風吹過,花海起伏。汪嘉玉看著花,陶醉在花前。汪太太隨手摘了一朵粉色的花朵,插在正彎腰賞花的汪嘉玉頭上。汪嘉玉立直腰,抬手扶著小花,問站在一邊的崔錫麟:“這位崔先生,是不是很好看?”

      “啊? …” 崔錫麟立時語頓,支支吾吾,不知該如何回答。汪嘉玉忽然明白這書生會錯了意,馬上笑出聲:“我是問這一片花。 ”

“哦! 哦! 好看,好看。”崔錫麟額頭開始冒出冷汗。

汪太太笑著問崔錫麟:“花好看,我們家嘉玉更好看,對吧?”

崔錫麟瞥了一眼汪嘉玉,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小聲說:“對。”

汪嘉玉也有些難為情,微笑說:“四嫂子就會開玩笑。 ”

汪嘉禾聞聲從屋內出來問道:“你們在笑什麽? 這麽高興? ”

      汪菊生表明來意:“四爺,這位是我的朋友,大才子崔叔仙。他外公就是吳巡撫,你認得的。”

      “哦!你是吳巡撫的外孫。我和他老人家見過好幾次,冬天他過世,我還去送葬了。崔老弟到寒舍有何貴幹啊?”

汪菊生說:“他剛從美國人的教會中學畢業。他父親要他回來找事做,不曉得四爺那裏還缺不缺人。假如還要人,要不要通過什麽考試?”

      “我們還在招人。考試嘛,倒不必了。不過…。” 汪嘉禾說到這,走到花圃邊,指著眼前的波斯菊問道:“請叔仙小兄弟說說,你對這花可有了解?”。

      崔叔仙跟著到了花前,他知道這就是臨場考試題了。還好,在學校向薑老師學習工筆花卉時,臨摹過波斯菊,也聽老師仔細講解過,沒想到在此派上了用場:“汪場長,學生對花木所知甚少,但聽老師說過,波斯菊原產於美國南邊的墨西哥國,後經波斯傳入上海,所以才叫波斯菊,又叫上海菊,但也有人稱之為秋英、掃帚梅、大春菊,格桑花。英文叫‘Cosmos’, 來源於希臘語的‘宇宙’一詞,因此也可稱其為‘宇宙花’。 ”

汪嘉禾說:“崔老弟果然有才!要是你還未有高就,又不嫌薪資低,不妨到我們蠶桑試驗場先幹著。我們的試驗場剛開始辦,頭緒不少,你要是能來幫忙,是件大好事。”

      “此話不假,叔仙能算、能寫、能畫,一身才氣,定能讓四爺如虎添翼。”汪菊生一邊得意地說著,一邊轉身問崔錫麟:“叔仙,這樣合你心意嗎?”

      “合心意。謝謝汪場長! ”

      汪場長一聽,高興地說道:“行! 就這麽說定了。明天一早你就過來找我。我們就在水部樓那邊,藥王廟的對麵。你到我家來,不能光站著,來吧,請到裏麵吃杯茶。”

      崔錫麟推辭說:“不打擾汪場長了,我和淡如已經約好,要到他家的畫室去畫畫。謝謝汪場長收我做事,往後還要請場長多多栽培!”

      汪菊生附和:“對! 他在六合的中學裏學了四年工筆,肯定功夫了得,我等不及要一睹為快。 ”

      “那我就不留你們了,你們玩去吧。叔仙,我們明天見! ”

      崔錫麟告辭,走向大門。見幾位女性還在賞花,他停下腳步,按菊生朋友的身份行禮:“四媽! 汪姑姑! 錫麟告辭,日後再來請安。”

      “請慢走! 看看這個小夥,眉清目秀的,還這麽懂禮節。”四媽誇獎著。崔錫麟臉有點紅,加快腳步出了大門,身後傳來一陣竊竊笑聲。陪崔錫麟出來的汪菊生也笑起來:“你也喊她姑姑,她比你還小,屬龍的,是我父親最小的妹妹。 ”

      “應當的嘢,你都喊她姑姑,我小你6歲,更應該隨你喊她姑姑了。”

      “倒也是。”

      沒走幾步,進了汪菊生家,見到他太太楊氏,一個美麗、有些瘦弱的年輕婦人。他們的女兒剛出生不久,還在繈褓之中。楊氏見有客至,招呼自己丈夫陪崔錫麟在堂屋八仙桌坐下,吩咐傭人:“大蓮子,給客人上茶!”

      崔錫麟忙說:“不用客氣,我們還是去畫室吧?”

      汪菊生站起來:“也好。大蓮子,把茶端到我畫室去吧。 ”

      大蓮應道:“嗯呶! ”

      汪菊生的畫室在後院,裏麵寬敞明亮,窗下有個小案,上麵是篆刻的工具和各種各樣的章料。屋子中央的大案上放著大小畫筆和顏料、調色的梅花蝶、青花瓷筆洗,正中鋪墊一塊羊絨畫毯。四麵牆上掛了不少汪菊生的畫作。崔錫麟見這些畫都未裝裱,問道:“淡如兄,為何有這麽多畫芯在此? ”

      “嗨! 你也知道,我沒有畫興時不願動筆,欠下畫債太多,實在拖不過去了,就畫上一批,一起送到裝裱店去。”

      “既是求畫,為何不讓他們自己去裱? ”

      “這些人不是親戚就是朋友。要麽不送,要送就送裱好的字畫,才是真心實意。 ”

      “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錫麟受教匪淺。 ”

      “還是老弟嘴甜。來唦! 我們畫起來! ”汪菊生到邊上的櫃子裏取出畫絹,接著說:“我備好了畫工筆的熟絹,裁多大給你? ”

      崔錫麟一聽,擺手說:“有兩尺熟宣紙就行。絹好是好,但太貴重,我向來不曾用過。”

      “不礙事!我來裁出兩尺絹讓你畫。我們先說好,這次你來畫,我在邊上看,行不行?”汪菊生一邊裁絹,一邊說。

      “行! 你想讓我畫什麽?” 崔錫麟問。

      “隨便,畫什麽都好。 ”

      崔錫麟想了片刻,有主意了:“今天是第一次訪問淡如的家,就命題《訪菊》吧? ”

      “太好了! 我本是在古曆九月初九出生的,故此叫菊生。而且,我們剛在我四爺家裏賞過菊。就畫菊,但我還是更歡喜本菊花。”

      “那好! 就畫一幅本菊。 ”

      崔錫麟在畫案前坐定,平心、靜氣。首先,取一支喚做蟹爪的細狼毫,在熟絹上用墨勾勒出一大一小兩朵菊花和一些枝葉的輪廓,然後右手拿兩支白雲畫筆,一支蘸顏料,填在勾勒出的墨線之內的一側,再用一支蘸清水,將顏色渲染開,水暈散了筆痕,又過渡了明暗色調。最後將畫翻過來,在畫的反麵重點上色,使其色彩厚重、層次分明。末了,在畫的右上方題詩:

 

訪菊

閑趁霜晴試一遊,酒杯藥盞莫淹留。

霜前月下誰家種,檻外籬邊何處秋。

蠟屐遠來情得得,冷吟不盡興悠悠。

黃花若解憐詩客,休負今朝掛枝頭。

 

左邊落款:淡如兄教正,崔叔仙畫並題。

 

      這邊汪菊生也沒閑著,他在邊上看上一陣,到小案上忙乎一陣再過來看,就這般兩邊忙。等崔錫麟完成畫作,他手上也有了一枚刻好的印章,上有“崔叔仙書畫”五個篆字。崔錫麟大喜過望,忙了一個多小時,留下一幅畫,換一方印章,嘴裏喊出:“以畫易印,我賺了! ”

      汪菊生說:“你說得不對,能換這麽好的工筆畫,我才大賺了一筆呐! 還有,你題的詩出自《紅樓夢》,也是我很歡喜的一首。正好應了你今天高興的心情。 ”

      “是啊! 今天又賞菊、又榮登貴府,明個就開始工作,怎能不高興? 就怕是有點得意忘形了。”崔錫麟嘴上這麽說著,心裏想,還有一件事更值得高興,那就是見到了如此美貌的“汪姑姑”。 剛才畫畫時,汪嘉玉的身影一直在他腦海裏晃動,也不知還能不能再見到她。

正想到此,就見大蓮進來報:“三少爺,小姑奶奶和巧蘭過來了,說是要看畫。”話音未落,汪嘉玉已走進畫室。她一進門就問:“你們畫好沒有? 我看看。”汪菊生說:“你等一下。”說著便把崔錫麟的畫釘在牆上。汪嘉玉走上前去一看,吃驚道:“哎呀!畫得真好!像真的一樣。”

“謝謝汪姑姑誇獎! ”崔錫麟又見到她,心中暗喜。

“崔先生不必拘禮,叫我嘉玉就行。 ”

“真的可以嗎? ”

“當然可以啦。另外,我還有一個請求,如果你有時間的話,幫我也畫一張,好嗎? ”

“這沒問題,但是今天出來有點久了,怕我爸媽在家裏不放心。我先回去,晚上就給你畫,畫好了叫淡如帶給你。 ”

“不急的,你慢慢畫。 ”

“那你也要我畫花卉嗎? 你喜歡什麽花? ”

“隻要是花,我都喜歡。”汪嘉玉說到這,從頭上取下那一朵小小的波斯菊,遞給崔錫麟,說:“畫它就蠻好。 菊生呐! 再裁一塊你的絹給叔仙帶回去。 ”

崔錫麟拿著絹和小花回到土壩家中。待看病的人一離開,崔錫麟就把找到工作的好消息告訴了父母,爸爸媽媽聽了自然很高興。晚上照例吃燙飯搭媽媽自製的酒香蘿卜幹。為表示慶賀,媽媽拿出一枚鹹鴨蛋,用刀切開,一半給丈夫,一半給兒子。

晚飯後,崔錫麟把飯桌仔細擦幹淨,墊上布,鋪上絹,把那朵波斯菊花放在麵前,開始作畫。媽媽問:“三龍,這是要給誰畫呀? 煤油燈底下看得清嗎? ”

崔錫麟答:“看得清,我剛才把燈罩特地擦得雪亮。明天要上班,怕白天時間不多,我已經答應汪菊生的小姑姑,盡快畫給她。 ”

“你是說汪家的小妹,嘉玉小姐呀! 原來你們相識的呀? ”

“也就今天下午才剛剛認識,我們在汪四爺家碰到的。後來,她在淡如那裏見到我畫的畫,蠻歡喜的,我就答應畫一幅給她。 媽知道她呀? ”

“知道,知道,聽東大街的人說起過,汪家小妹人生得好看,心眼又好,還識文斷字。樣樣都好,就是脾氣怪。她從小就是汪家老爺的掌上明珠,什麽事都由著她。她說不裹小腳,就不裹;她說要讀書,就請先生上門教。後來她父母都走了,幾個哥哥更是護著她。給她說媒的人就差把汪家的門檻踏破,可她一個也看不上。十七八歲了,還沒說好婆家,家裏又沒人能管得了她唦,也就隻好隨她去了。 ”

崔錫麟聽媽媽這樣說,不以為然:“他們這麽說,一定是不了解她。雖然她是大戶小姐,但我覺得她很隨和,是個落落大方的人,絲毫看不出脾氣怪。這畫還是她主動跟我要的呐。”

媽媽聽兒子的話音,似乎覺察到一點不尋常,建議兒子說:“既然是送給人家小姐的,你可要用點心。要不要去隔壁夏家借個桌子畫呀? 電燈公司剛給他家拉了電燈線,電燈一開,亮得不得了。 ”

“不用了,媽媽,就這麽一小幅畫,就在家畫吧,一下子就好。 ”

“別太倉促了,好好畫,啊!”媽媽說完,在桌子頂頭坐下納鞋底,崔錫麟在另一邊認真作畫。他先打腹稿,再用宣紙畫一草稿,然後才正式畫在熟絹上。畫好以後題字,還是紅樓詩,這次他選了《憶菊》中的後四句:

 

念念心隨歸雁遠,寥寥坐聽晚砧遲。

誰憐我為黃花瘦,慰語重陽會有期。

 

      次日一早起來,崔錫麟先去汪家大院,把畫交給汪菊生,請他轉交汪嘉玉。然後他回過頭,直奔蠶桑試驗場。

 

6水部樓

 

      高郵蠶桑試驗場坐落在中市口西邊的水部樓。高郵人說起水部樓,多指前朝水利機構水部樓的建築物及其周圍的一片區域。說來也巧,多年後,也是在水部樓附近,我為母親買了一棟三層民居樓房。房子是新建的毛坯房,姐夫張羅裝修的大小事情。等第二年回老家時,媽媽已經搬進去住了。此時,祖父和父親都已經仙逝,而當我站在頂樓陽台向前方放眼望去時,仍會產生一個幻覺,街道和建築物漸漸模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果綠色的桑園,還有桑園裏辛勤勞作的人們。我無法辨認祖父年輕時的身影,但相信他一定也在其中。

      美好的遐想好似欣賞一幅畫卷,總令人心曠神怡。但現實存在卻並非這般美好。盡管祖父十八歲那年走進高郵蠶桑試驗場時,心中充滿理想,準備刻苦學習種桑養蠶技術,進而借此成就一番事業。但偏偏事與願違,用現在的流行語來說就是:“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也就不到一年的時間,他的桑蠶生涯就不得不結束了。

      蠶桑試驗場是由高郵縣公署官辦,主要推廣先進的蠶桑品種和相關技術,並扶持縣內蠶農的生產及銷售。崔錫麟一邊學習,一邊幫助汪場長做些聯絡和文書事項,同時還管理著試驗場和繭行總所的帳目。他每天忙忙碌碌,既充實又快樂。

      直到有一天,他發現了一個問題。蠶繭收購、售出的賬目和總賬對不上,問場長才知,幾筆現款被縣署的人提走,沒有留下收條。他天生是個認真的人,想著去見縣署會計,拿一個正式的轉賬憑據。誰知縣署會計查了半天,並沒有找到相關的入賬記錄。毋須多問,一定是有人貪了這些錢款。

      回去把情況匯報給汪場長,汪場長聽完歎了口氣說:“叔仙啊,你剛出校門不久,可能對這個社會還不是很了解。這曆朝曆代,官府裏的事情都很複雜。就拿我們高郵來說,民國初年委任的高郵縣民政長姚崇義,在清朝宣統時就是高郵州的知州。此人向來有貪腐的名聲,每次旱災還是水澇,他都棄災民於無視,災前災後均無作為,隻顧自己中飽私囊。民政長後來改稱縣署知事,據說郭知事倒是兩袖清風,不貪不占的,可他也太過老於事故,算得上是官場老油條,不管每年修河道旱道,還是現今正在建的公園,他都能讓縣裏的那些土豪劣紳們得好處,來換取他當官的便利。說實在的,誰來當我們的縣太爺,還是這些有勢力的土豪劣紳說了算。這些個事情說都說不完。就比如這幾筆款子,他們派人過來提走了,說是為了縣裏的公事,其實是進了他們自己的腰包。我這個場長除了幹瞪眼,還能幹什麽?我們還是盡量以自身的綿力,多為農民做些實事,便可謂是盡本份了。”

      是夜,崔錫麟失眠了,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耳邊不斷回響著汪場長的話語。

      次日清晨起來,媽媽看出他沒睡好,忙問為何。他就把事情一五一十講給父母聽。崔瑞亭和吳氏都表示他們也聽說過,坊間早有積怨,卻無人知曉何以申訴。

      崔錫麟說他想了整整一夜,不願就這麽聽之任之,他要向上告狀,阻止貪官汙吏魚肉鄉裏,還高郵人民一個朗朗乾坤。如若不然,當年像徐錫麟這樣的反清誌士,豈不白白枉送了性命嗎?

      崔瑞亭見兒子不是說笑,而是真要和縣太爺鬥法,不免有些擔心,便說:“你一個剛過十八歲的毛頭小夥,要想告倒縣知事,可不是件容易事。如果不成功,必會受到報複,你就不怕引火燒身嗎?”

崔錫麟回答:“怕什麽?我單身漢一條,一無所有,即便是引火燒了身,也沒東西值得燒。況且,邪不壓正,我告狀並非為一己私利,而是替全高郵人討公道,諒他們也不敢把我怎麽樣。”

吳氏這時說道:“三龍啊,你從小就是這個脾氣。我們既然攔不住,倒不如幫幫你。”

“那就太好了!不知母親怎麽個幫法。”

“我有個堂房兄弟,叫吳鴻勳,他今年夏天剛被選上江蘇省議員,我可以帶你去找他,看看他有什麽好辦法。”

崔錫麟一聽大喜,正愁沒有上告的門路,假如有省議員的支持,此事不就成功一半了嘛!“好的,好的,今晚我們就去找他好嗎?”

“好!”

當晚,在吳議員家,崔錫麟說明來意,請議員賜教。

吳議員指著桌上剛沏好的茶說道:“叔仙,來,先喝口茶!”見崔錫麟端起茶杯,並不往嘴邊送,兩眼閃著期盼的目光,他笑著說道:“看來,你性子還蠻急的。不錯,年輕人就要有這股精氣神。好吧,我也就打開窗戶說亮話吧。關於對我們高郵這些貪官的民怨,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你其實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這裏也陸續收到了來自高郵農、商、學各界人士的檢舉信,現在開始告他們,時機業已成熟。而且,正好由你來幫我整理材料並聯絡各界檢舉的人。今年十月十號,江蘇省第二屆議會的首次年會要在南京召開, 我們要在這之前,把準備好的材料遞上去,我好在會上提出議案。你願意跟我一起幹這件大事嗎?叔仙。”

崔錫麟回答願意。吳議員又接著說:“但是,我也不想瞞你,我們盡管有確鑿證據,也有一群證人願意作證,可這兩個知事為官多年,在官場上下的人脈是盤根錯節,背後的後台都很硬。先別說省裏有給他們撐腰打傘的,在高郵本地,他們的靠山就是我們高郵縣的另一位省議員王鴻藻。他可是大名鼎鼎,不是隨便什麽人都能動得了的。你要是真的有決心跟我做這件事,就要有點壯士斷腕的氣概,不怕他們找麻煩。而且,你現在的工作可能就做不成了,因為你們蠶桑試驗場直屬於縣公署,如果你還掛在那塊,怕是叫你們場長汪嘉禾為難。汪場長可是個大好人,我們高郵的蠶農還指望這個人才呐,差錯不得!”

王鴻藻此人,崔錫麟早就聽鐵橋和尚說起過。他住在城裏焦家巷,雖不是高郵最大的地主,但也是財大氣粗,加上在孫傳芳的軍隊裏有靠山,因此成了縣裏最大的惡勢力,縣知事都必須聽他的,否則官就當不成。他還包攬訴訟斂財,高郵人大多都聽過一個順口溜,叫作:“要得官司了,就找王鴻藻。”

有道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崔錫麟也沒想太多,當即表示不怕,反正自己也沒有什麽好失去的,不管是誰,他要作惡多端,我便替天行道。至於蠶桑場那邊也好辦,我可以辭了那份工作。我那個小飯碗,砸了就砸了,不可惜,這樣還能專心做好吳議員的幫手。丟掉工作隻是我自身的損失,卻是為了全縣的萬千民眾。孰輕孰重,豈不明了?

吳議員感慨地說:“刮目相看!刮目相看啊!沒想到你這位年輕人有如此大的胸懷和氣度。謝謝你肯為我們高郵犧牲自己的利益。反過來說,這也是你大顯身手的一個絕好機會,將來若能入仕,前途無量啊!”

第二天,崔錫麟向汪場長遞交了辭呈,謝謝他的栽培,當然也沒瞞他辭職的真正緣由。汪場長雖覺惋惜,但也稱讚其勇氣可嘉,是個做大事的人。

崔錫麟把手上的賬目交接完畢,就離開了蠶桑場。不出一個月,他就把所有文字材料、賬目清單一並準備妥當,最後起草兩份文件。篇幅長的上交省議會,短的是一封電文,直接電告北京總統府。不管是長是短,都寫得是清晰明了、有理有據,無不切中要害。吳議員大加誇讚,修改數次後定稿。

北京方麵收到電文,未有耽擱,立即責成江蘇省府和督軍府一起徹查,加上江蘇省議會的敦促,一個月不到,高郵縣署知事姚崇義和郭曾基被解職,就連淮揚道伊王曜也被迫引咎辭職,可謂引發了當時淮揚官場的一次大震動。

新上任的高郵知事姓莊。他一到高郵就拜訪並宴請了此次一戰成名的吳議員。吳議員帶著崔錫麟前往赴宴,把他介紹給莊知事。知事得知眼前的這位年輕人在這件事裏所起的重要作用,馬上表揚他為高郵人民的福祉立了大功,而且電告文稿寫得文采橫溢,想不到竟然出自一個十八歲的大小夥子。莊知事當即表態,像如此有才氣、有誌向的青年應當到縣公署來做事,日後必有前途。問崔錫麟心意如何,崔錫麟答道:“謝謝莊知事的器重!到縣公署當差固然是好,但錫麟尚年輕,一想多多學習,二願做些實事來曆練身心。錫麟眼下有自己的想法,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講!隻要力所能及,我們一定助你一臂之力。”知事說。

“是呀,叔仙!這陣子真的委屈你了。如果你看中什麽差事,我也會鼎力相助,省得你每天去賣畫度日。”吳議員也說道。

“那好!錫麟便鬥膽一回。事情是這樣,前兩天汪場長找到我,說高郵縣勸學所近日要開辦小學教師國語講習班,主要學習漢語拚音。他告訴我,講習班上完就有望做小學教師,那是我最心儀的職業。可我去問過了,人家說有規定,必須是現職教師才能報名參加。不知道縣裏這次能不能為我破例一次?”

知事和議員都認為這事不算太難。你既有中學文憑,還喜歡教書,高郵又缺教員,那你去當教師是兩全其美的大好事。兩位立馬答應都會去向勸學所打招呼,應該馬上會有好消息。

果真不假,沒過幾天,勸學所的告示貼出來,國語講習班錄取名單上,共有三十多人,崔錫麟在列。

      講習班教授中國曆史上的第一套拚音字母,當時也叫注音符號。這一年,由北洋政府教育部公布了39個注音符號,在全國各地小學推廣,這便有了高郵教育局的前身——勸學所開辦的講習班。全班學員有近半數是小學校長,其他的都是國文教員,唯有崔錫麟是個例外。用符號來標注漢語的標準讀音,對高郵當地的校長老師來說,還真不容易學。崔錫麟在中學學過標準漢語讀音,而且,有英文的基礎,漢語拚音學起來就簡單了。大家很快就注意到,這個姓崔的小夥子學得又快又好。一問才知道他不是哪所學校的教員,隻是剛出中學大門一年,正在找教書職位的一個學生。當幾位校長得知他在美國教會學校畢業,且國、英、算成績優異,都爭相邀請他去自己的學校教書。

      在這些校長中,有一位姓董,叫董增侃,他邀請得最賣力。他所在的學校是城鎮第五高等小學,人們簡稱為“五小”,是高郵城裏最好的高等小學,而且此校就設在土壩邊上的承天寺內,從家裏走路過去幾分鍾即可到達。各方麵都具有吸引力,崔錫麟最後決定去“五小”工作。

      從十九歲開始,直到二十六歲踏入仕途,崔錫麟在小學任教師,共計有七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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