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了,很多人已經記不得那年夏天,沒有iPhone、沒有微信、更沒有Chat GPT,有的隻是和如今一樣的風與陽光,還有的是剛剛來到這裏的我們……
那時初來乍到,大家都不約而同選擇在華人聚集的區域租房——這些房子裏,就有榆樹街18號。
榆樹街18號,是一棟上了年紀的“半個樓”,所謂“半個樓”就是bunglow的中文音譯。Bunglow本來的意思是單層樓房,本地華人將其音譯為“半個樓”,到也是很形象貼切的。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18號都是一棟相當不起眼的房子,灰黃的牆麵、斑駁的台階、雜草繁茂的庭院,特別是後院裏開辟的一角小菜園,種上青椒、番茄和小蔥,毫無懸念地向過往的路人宣告,這家的主人來自中國。隻有院子裏櫻桃樹下擺放的兩隻白色的木製天鵝和屋簷下懸掛的小巧精致的喂鳥器,以及所剩不多的一些玫瑰、百合、鬱金香等花草可以讓人一窺當年的主人對它打點的精心和喜愛。
時過境遷,隨著來加華人越來越多,這個區漸漸成為了華人的地盤,以前的白人開始向西麵和北麵遷移,Scarborough可以說是華人的根據地,特別是以Steels和Kennedy 路口的太古廣場為中心向四麵輻射的大片範圍都是華人聚居的地點。沿路的中文告示和店鋪招牌讓新到此地的中國人心裏感到踏實,特別日見增多的中文簡體招牌,從另一個側麵證實了中國大陸的崛起讓普通話和簡體字開始在萬裏之外彰顯自己的影響力。
榆樹街就位於Scarborough一個鬧中取靜的位置,離Kennedy和Sheppard兩條大街都隻有五分鍾的路程。附近有多家銀行、郵局、診所,還有華谘處(華人信息谘詢服務處)和政府開辦的免費英語學習班;這裏購物也極其便利,有Walmart、Nofrills、Shopper Drug Mart等西人超市,10分鍾車程就有兩家華人菜市,裏麵老幹媽和洽洽香瓜子都一應俱全。華人超市裏的收銀員可以用國語、粵語和閩南話和你對談,不管你來自中國的哪個地方,到了華人超市,你就知道大家都是一家人。路人行走的十個有五個半是華人麵孔,就算你一句英語也不會,在這裏照樣過得怡然自得。所以這裏的街區公園裏常常可以看見中國的老頭老太太晨練,錄音機裏放的是和大陸同步進行的太極拳音樂。領頭的老太太還是一樣有居委會大媽的熱情作風,不厭其煩地指導新學者,閑了也會說說趙家的兒子媳婦,李家的女兒外孫。正因為如此濃鬱的祖國風情,所以初來多倫多的很多華人都選擇在這附近租房。
18號的房主就從來不愁房屋租不出去,“半個樓”在地麵上隻有一層,但卻有很大的地下室。屋主一家人住在地下室,樓上的房間全部租出去,所得租金支付按揭以外還有結餘。這基本是小有資產的華人都采用的“以房養房”的策略,這家的主人也不例外。
房主雖然住在地下室,可並不是像很多人想象的那樣隻為了多賺租金——主人喜歡住地下室,因為下麵安靜清爽。況且加拿大的地下室條件很好,地毯、暖氣一樣不缺,還有幾扇小窗開通於地麵,早早晚晚,也有一些陽光。所以他們來加拿大七年了,一直都住在地下室。
和許多華人一樣,這家主人一來加拿大就給自己取了英文名字,男的叫John,女的叫Amy。不過和很多其他華人忌諱提及自己的中文姓名不同,這兩口子永遠彼此直呼其名,所以不管他們是否特意介紹,隻要有個半天功夫,你就知道男主人叫李國強,女主人叫吳學紅。一聽之下,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氣息便親切而洶湧地撲麵而來。
兩口子都是農村出來的,李國強當年是縣裏的狀元考上了交大,並保送了研究生。但他一直保持著樸實厚道的農民作風,依然回鄉娶了高中沒畢業的吳學紅,這可是當年轟動一時的美談。後麵兩人到了省城,生了一個女兒李佳,日子過得不錯。至於最後來加拿大,那也是吳學紅的主意。“他哪裏算得過別人?做了事還落不到一點好,還是出來省心省氣。”吳學紅說著感慨還一臉笑嘻嘻,老李也是憨憨的一臉笑,任老婆排揎自己。
18號的房客永遠是來了走,走了又來,兩口子卻始終一樣的熱情。老李現在在一家機械公司做設計師;吳學紅在一家便利店打零工,一周上班三天左右,有很多的時間空閑在家。
六月的一天,門口百合開放的清晨,空氣中浮動著淡淡的芳香。一輛小型麵包車開到了門前,車裏下來了一個穿著牛仔褲長袖T恤的女人,她的行李很少,就兩個大的皮箱和三四隻小紙箱子,裏麵放著一些日常用品。司機五分鍾就幫她把行李搬進了屋裏。吳學紅作為房東當然也要和這個新房客見見麵拉拉家常。這麽少的行李,而且還是一個人,吳學紅的好奇勁兒上來了。你說她是留學生吧,年齡好像偏大;你說她是移民吧,可行李實在少得可憐。並且,這個新房客隻是在電話裏和她聊了三分鍾,就確定今天搬過來,沒有過來看看房間,也沒對房租討價還價,很是奇怪呢。所以吳學紅足足陪了她兩個小時,也聊了兩個小時。好在這個新房客人還很簡單,你問什麽她都回答,雖然比較勉強,但吳學紅是不計較的。所以她也就知道了這個叫陶然的新房客是技術移民,剛來加拿大,開始的時候是住在朋友家的。作為回饋,吳學紅也告訴了陶然不少自己的家事和其他的租客的七七八八。
“你一個人來加拿大,不容易呢。”吳學紅感歎。
陶然笑了笑,比較勉強。看起來,她是那種不太說話也不怎麽懂和人打交道的讀書人。所以對吳學紅的問話,不知如何回應。
“你以前是學什麽的?如果是跟醫學靠邊,就很好找工作,但也要在這邊再讀書——中國的文憑,這邊不承認的。”
陶然笑笑,猶豫著回答:“我還沒想過這些問題……”
吳學紅看看她,繼續笑著問:“你結婚了沒?怎麽一個人來?”
陶然臉色一緊,還是笑了笑:“我就一個人。”
“哦。”吳學紅看到她的表情,沒再問,“一個人好,自在。”
陶然勉強笑了笑說:“我還要去附近的郵局寄封信,得走了。”
“還寄信?”吳學紅大著嗓門問,“這年頭誰還寄信?都用E-mail什麽的。你如果沒有電腦,就用我家的好了,別客氣!”
陶然為難地站在那裏,終於不得不說:“是一份文件,我必須寄回國的。”
吳學紅才意興闌珊地“哦”了一聲:“Shopper Drug Mart裏有一家郵局,你知道吧?”
“我知道的。”陶然對付著笑了笑,看到吳學紅離開,才終於長長吐了一口氣。
她不會撒謊,她確實要寄一份文件,但她並不想和別人提及這件事情。
陶然洗了個臉,準備出門,對麵住的女孩子剛好從廚房裏走出來,手裏拿著酸奶,瞅了瞅樓梯口,笑著問:“紅姐走了?”
陶然愣了愣,馬上領悟過來,勉強笑了笑回答:“房東下去了。”
女孩舀了一勺酸奶:“終於……”翻了個很卡通的白眼。
陶然突然覺得女孩很可愛,可愛得很親切,於是不由自主地笑了。
女孩說:“我叫楊蕭,因為我爸姓楊,我媽姓蕭——有這麽自戀的老爸老媽,我也沒辦法。”
陶然笑了笑:“我叫陶然。”吳學紅已經告訴過她,楊蕭是個留學生,才二十出頭。
楊蕭含著酸奶勺子尋思:“陶然?這個名字很文言文呢。說白了,我也不懂,要知道我基本等於半個文盲。”
陶然笑了笑,她開始喜歡這個直白爽快的女孩子了。
“對了。”楊蕭見陶然要出門,趕快說,“你出去時,可不可以幫我去超市帶把小蔥?晚上我做飯,大家一起吃。”
陶然點點頭:“那就多謝了,要不要我再買點什麽別的菜?”
楊蕭搖搖頭:“不用了,我冰箱裏還有一大堆的菜,不吃都快壞了。”
陶然笑著點點頭,然後關上門出去了。
走到路邊的投幣電話亭,陶然給林俐打了個電話。早上,林俐說要送她過來,她拒絕了,畢竟林俐現在帶著個小孩不方便。現在自己安頓下來了,還是要給林俐說一聲。電話通了,卻沒人接聽,幾聲撥號音後,隻聽到林俐的留言:“ Here is Paul and Cindy. We are unavailable to answer your call. Please leave us a message; we will call you back as soon as possible. Thank you and have a good day.”
陶然拿著電話愣了愣,林俐大概帶著半歲大的兒子David出去散步了。但她的留言機上為什麽不讓她老公Paul留言呢?林俐經常對她說有些中國人的英文發音讓她聽了就難受,“連我的名字Cindy,一般中國人都叫‘新的’——什麽‘新的’,還‘舊的’呢!”林俐說完,自己好笑起來,陶然陪了點笑,心裏卻是說不出來的感覺。
林俐的老公Paul是個地道的白人,有著一份很不錯的工作,林俐現在說話動輒就“中國人如何如何”,似乎她自己已經脫離了中國人的範疇。——誰知道林俐怎麽想的呢?但也許是自己目前心情低落比較敏感而想得太多吧。不過,林俐如果聽了自己在電話機上的留言,也許會體諒一下中國人的發音吧。
陽光很好,六月天,藍天如洗,白雲低垂。穿過一條小街,臨街人家的柵欄上爬滿了葡萄的藤蘿,一顆顆青青翠翠的果實夾雜其中。微風拂過,傳來風鈴清脆而空靈的回響,讓人回憶起童年的故鄉,兒時對成長的夢想,那些似乎早已忘卻的快樂和憂傷在永恒的陽光裏像一首悠遠的歌,低廻在心頭。
不知道為什麽,最近特別容易感懷。前兩天晚上做夢,夢到自己提著箱子在一個灰撲撲的火車站裏等車。傍晚時分,火車晚點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才來,而且她還並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月台上三三兩兩都是陌生的麵孔,大家都在等待火車,她也在等,雖然不知道要去向哪裏。她打算問別人,可不知道為什麽,卻一直沒有開口……醒來後,陶然望著屋頂,她可以看到那個年輕的自己在夢中的月台上靜默地等待,等待未知的命運。夢裏的一切都是灰黃的,像一張久曆年月的黑白照片,雖然那種經曆並不真實,卻有種於心的觸動,仿佛是不意間睽到了前世或來生的自己。
陶然把文件放進剛買的大信封裏,並沒有多看一眼,就寄走了。讓她感懷又不適應的是郵局裏的那個胖胖的黑女人竟如此熱情而友好地叫她“sweetheart”。她一直認為這隻是愛人之間的昵稱,所以居然有點發愣。黑女人很體諒地笑著:“New comer?” 陶然點點頭:“yes.” 黑女人笑了:“Then, welcome to Canada.”陶然笑了笑,有點感動。
回到家,楊蕭果然做好了飯叫她去吃。兩個人坐在餐廳裏,楊蕭給她介紹了樓上的另兩個住戶——Mary 和Tina。
“我來住了大半年,和她們沒什麽往來。她們都三十多四十幾了。Mary基本上不和別人談自己的事情,一個人打三份工。紅姐說她還在工廠上夜班,反正她早上六七點才回來,中午十二點又出去,周末都不休息。她在這裏就睡個覺,我沒見她幾次——她就住在門廳隔出來的那個小房間裏。據說在這裏住了三年。180塊的房租,別的地方也找不到這麽便宜的房子。”陶然看了看門廊附近的那個小房間,頂多六七坪米,她開始還以為是儲物間呢。
“Tina住的是主臥,好像比較有錢……”楊蕭說著聳了聳肩,“半老徐娘,魅力猶存呢。她和我差不多時候搬進來的,但很少住這裏,剛來的時候偶爾回來還帶了男人回來——過夜,還不止一個。終於紅姐知道了,忍不住告訴她,佳佳現在正是十二三歲的青春期,影響不好,讓她注意點,要不然就搬走。她脾氣倒好,並沒和紅姐吵,隻是後麵就更少回來,要帶男人,也不過夜了;而且她回來還都挑紅姐不在家的時候。Tina現在一周回來個一兩次就不錯了。所以這層樓裏,白天黑夜,基本上就我一個人。”
這倒是房東不曾說起過的,原來這一層樓連她一共住了四個女人,而廣告上說的是樓上三間寬敞明亮的臥室,住的都是單身知識女性。房東沒說謊,但自己覺得好像上當了。
“紅姐可會計算呢。她住的房子原本是地下室的客廳隔出來的,這樣她就多出了一間房子可以租出去。下麵還住了一對老夫婦,老頭姓趙,老太太姓張,原來都還是什麽研究所的工程師。退休後出來給兒子媳婦帶孩子,等孫子都大了,媳婦嫌棄他們。老人家脾氣很硬,就搬了出來自己過,才來五年,還沒有養老金,老頭子現在在一家工廠上班,是Mary介紹的,也是上夜班;老太太幫人看孩子。別說,紅姐這個人還真不錯,每個月少收老頭老太五十塊錢房租,碰到老人家買米買麵比較重都開車接送,有時偶爾人家把小孩送到老太太這裏看個半天幾個小時,小孩子哭鬧,她倒真不計較,良心是很好的……”
陶然聽著,居然有點心驚膽戰,以前聞所未聞的事情居然離自己這麽近。怪不得有人說,出國好比另一次投胎,雖然你可以控製一些局勢,但更多的,你是在賭自己的命運。來之前,在網上看了很多人講述自己在國外的故事,反倒是鬱悶消沉的居多。自己本來就沒打算來,如果沒有發生那些事情,自己必還在中國,了無心思而自在快樂。但命運有時候偏偏如此,不得已之中隻有被動地接受。五年,十年以後的自己又在哪裏?又會有怎樣的容顏和心情呢?
夜已靜。陶然躺在床上,月光透過窗戶灑在床頭,風若有似無地滲過紗窗。夜涼如水,陶然聽著窗外的蟲鳴,漸漸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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