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逢凶化吉 吳玉棠衣錦還鄉

來源: CuiGe 2023-07-09 18:41:36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47821 bytes)

02章 逢凶化吉 吳玉棠衣錦還鄉

 

1 高郵城

 

      用互聯網搜索“高郵”二字,GOOGLE的頁麵跳到了中國百度。關於高郵,百度如是說:

 

      高郵,是世界遺產城市、國家曆史文化名城、國家全域旅遊示範區。地處江蘇省地理幾何中心、江淮平原南端的長江三角洲。是中國民歌之鄉、中國七夕文化之鄉、中華詩詞之鄉、全國集郵之鄉、中國建築之鄉…。高郵有7000多年文明史和2243年建城史。史稱江左名區、廣陵首邑,為帝堯故裏、堯文化發祥地,是江淮文明、郵文化重要區域…。秦王嬴政於公元前223年在此築高台、置郵亭,後人又稱高沙、盂城。 由宋置軍至清設州,有九百多年中等行政區劃的經曆。

 

      我猜讀者一定跳過了上一節的大部分內容。好吧,簡單地說,高郵就是一個古城、因最早的郵政聞名、魚米水鄉。可這些全都敵不過高郵雙黃鴨蛋更能直接勾起現代人的興趣。高郵湖的大閘蟹也是一絕,體大、膏肥、極鮮美,宴會時隻能最後吃,否則,其後的任何美味佳肴都會較之索然無味。

      1970年前後,高郵出產的螃蟹價格大約是每斤四毛錢,人們嫌貴,一般不買。我父母工資較周圍的人高一些,我們沒少吃。改革開放後,人們的錢包大多逐漸隆起,去買螃蟹吃吧,可集市上卻見不著它們的蹤影了。因為出口賣給外國人,每隻螃蟹值一美元,換算過來等於將近十塊錢人民幣,而且行情不斷看漲。1996年我回老家,姐姐花了一百五十塊,買了四隻回來讓我過癮。味道沒錯,可惜沒小時候吃的那般肥美。姐夫笑說高郵的螃蟹在鍛煉身體、努力減肥。姐認為就是因為不合標準,才出口轉內銷的。

高郵水多,寬闊的京杭大運河從城西流過,把高郵湖和高郵城分隔開。中學的暑假裏,我幾乎天天都和一幫同學跳進運河裏遊泳,從各種繁忙的船隻空隙間穿過,遊到對岸。運河的水流急,我們必須逆著水流斜著遊,才可準確地返回對岸的碼頭。碼頭由寬寬的石階砌成,從河堤上的路麵一直延伸到水中。少女少婦們站在水裏,或浣衣,或淘米洗菜。

大運河舊稱漕河,官辦的漕運一直是各個朝代極其重要的軍事、經濟命脈。聰明的高郵船主們格外會做生意,使手段買通漕運關吏,那得了好處的稅官們,看到來往的大帆船凡尾部漆成黑色的,便知是來自高郵的“黑屁股”船,會按約定手下留情。加之,高郵的船上常常裝運進貢宮廷的大米,因此在漕河上下,“黑屁股”船可優先通行,神氣得要命。“高郵黑屁股”的說法,就是這樣傳開的。

      水為高郵注入無限生機,但也會帶來水患,有時甚至是滅頂之災。上一次高郵段運河決堤,引發特大洪水是在民國二十(1931)年,那次水災導致七萬七千人殞命,三百五十萬人流離失所。所以高郵人既愛水,又怕水。兒時聽人說,方形的西門寶塔就是唐朝一高僧為鎮河妖而建。到明朝水禍不息,又來個和尚說那河妖其實在東門,於是,東門又建起了一座圓形寶塔。河妖怎麽還沒被鎮住呢?這時候來了個道士發現,西邊的塔是雄性,東邊的塔是雌性,雌雄兩塔跑去相會,河堤豈有不破之理!要問有沒有解法,有的,便是在兩塔之間再豎起一座奎樓,橫空截斷了這兩座高塔的卿卿我我。

      曆史上也許確有其事,而我更願意相信,這些都是當地人編的故事。因為高郵人素有編故事的傳統,崔哥也不例外。

說到這東門寶塔,還有一段和戰爭相關的往事,完全配得上載入史冊。1945年8月,日本天皇宣布投降,各地的日軍放下武器,同年9月2號,日本正式簽署投降書。一般而言,無論1945年的8月還是9月,都可標誌著抗日戰爭的結束,也是“二戰”的終點。我要告訴你的是,這個觀點並非是天衣無縫。因為在此之後的12月份,中日軍隊仍舊有一場惡戰,就發生在高郵。因此,有另一派軍事史學家堅持認為,1945年12月26日的這一天,中日軍隊的最後一戰,或叫 “高郵之戰” 的結束,才能真正地給中日戰爭,乃至整個“二戰”畫上句號。也可以說,第二次世界大戰,始於歐洲的波蘭,終止於我的故鄉高郵。

事情是這樣的,抗日戰爭期間,日軍有上千人駐紮在高郵,駐軍司令官名叫林田,是個大佐。就是這個林田,收到天皇的投降令後造反了,居然抗旨不遵,拒不投降。新四軍粟裕的部隊包圍了高郵城。戰鬥打得異常激烈,最後一批日軍鑽進東門寶塔,居高臨下、負隅頑抗。新四軍用了七天的時間取得最後勝利,同時也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從此,寶塔塔身多了累累彈孔,塔下則多了一座烈士陵園。我小時候和哥兒們去那一帶用氣槍打麻雀,走累了,就在烈士墓旁坐下歇息,看見有一座斑駁的墓碑,上麵寫著墓主人的姓名和職務,他生前是新四軍的一位營長,犧牲於1946年的元月2日。當時我們幾個還認真探討了一番,最後認定,這位營長與日軍作戰時為國捐軀,當然是抗日烈士,盡管他的犧牲之日是在公認的抗戰結束幾個月以後。

      您如果造訪高郵,我建議去這兩座寶塔看一看,當然別忘了兩塔間的奎樓。奎樓也在東門外。

一改舊時風貌,今天的奎樓早已陷落在城市之中,它緊鄰商業街道,車馬喧囂、人來人往。你若想找個漂亮的食肆酒樓,嚐嚐地道的高郵美食,很是方便。

我年少的時候,奎樓旁邊有一片樹林,樹林深處隱藏著一個小院,好像是部隊的軍營。再往外的四周全是農田,安靜得不能再安靜了。微風掠過,樹梢搖曳生姿,遠處的鳥鳴,清晰可聞。

有時候,人是多麽希望能回到過去的時光啊!    

 

2 吳玉棠中舉

     

      讓我們把時間倒回至清代的鹹豐年間。

      日後成了崔瑞亭嶽父的那個吳孝廉,名叫吳玉棠,出生於高郵城北西街土壩口的一戶普通人家。土壩緊挨著大運河的禦碼頭。

那年月,社會底層人士要爭取向上層流動,唯一的通道就是科舉考試製度。普天下莘莘學子,無不為了一個隻有極少數的人才能達到的目標而用功奮進,吳玉棠便是其中之一。他幸運地擠進了那個“極少數”,於光緒二年,發解丙子科,中了舉人。那年科考,全高郵中舉的,唯吳玉棠一人。

      不少文學作品製造了一個假象,讓人誤以為中了舉人就能當官。就像範進中了舉,馬上聯想到即將來臨的榮華富貴,喜極至癲狂。就連他的老丈人胡屠戶也覺得從此有了依靠,再不用殺豬賣肉賺那點辛苦錢了。

      哪裏有這麽好的事,起碼到了光緒時代,舉人入仕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吳玉棠中舉以後,在家候補了多年也沒等來委任命狀,他隻能頂著老爺、孝廉的名號,在高郵教書為生,依舊是清貧度日。

      十年以後的某天,有媒婆登門找吳老爺,說那湖西的菱塘橋新近出了個進士,叫崔瑞亭,原在其父親的藥店做大夫,考得功名之後已得了委任,打算先娶妻再去浙江走馬上任。都說吳孝廉家的小女兒是百裏挑一的美人,配那有才有貌的崔進士,無論怎麽說,都是無比的般配。吳家人一聽,也覺著很好,請算命先生看了兩人的生辰八字,也好!天作之合。

兩邊都是讀書人家,一會親,雙方甚是投緣,高高興興地定了親。好日子一到,崔家人天沒亮就敲鑼打鼓到高郵鎮來接新娘。迎親隊伍在城北禦碼頭過了擺渡,翻過湖堤就見著花船在湖邊等待,一行人上了船,張起滿帆,沿湖岸順風使舵,正午前便到菱塘。來看新娘子的人把碼頭圍得水泄不通。新娘的花轎抬過跳板上岸前行,約走一裏遠的路程就到崔家。看熱鬧的人們也一路跟隨。

在這之前,崔家為了給兒子辦喜事,在後院又接了一進三間,張燈結彩作新房。新娘子一進家門,按高郵風俗,要吃“三道茶”,也就是要上三道早茶,分別是紅棗、蓮子、湯圓。食畢,新娘就改口喚新郎父母為爹娘,新娘自此便算是夫家的人了。婚宴後還要鬧洞房,但洞房必須在午夜前關閉留給新人,其餘人等各回各家,喜事結束。婚禮次日新郎陪新娘回娘家,吳玉棠一家人見新郎謙遜隨和、不擺架子,滿心歡喜。

把女兒嫁到湖西崔家的第二年,吳玉棠的官運冷不丁地冒了出來。

在京城陸軍部任主事的宣哲是高郵人,他是吳玉棠讀書時的同門舊友。此人詩書畫都是高手,且精通古玩鑒定,朋友也多,在京城混得是風生水起。日後,著名的“京城四少”之一,袁世凱的公子袁克定,便是拜了宣哲為師。

這年,宣大人回高郵省親,專門找過吳玉棠,說是陸軍部現有一缺,雖然職位低,但也是個八品的官職,不知吳兄可願低就。如果願意的話,他可以在朝中上下活動一番,幫老朋友踏上仕途。吳玉棠想著,這大小也是個京官,總比私塾先生的地位高得多。於是,他當下就答應願意前往。事不宜遲,他不日就隨著宣大人一同進了北京,通過宣哲的努力,加上吳玉棠的品行和才能也得到了京城官員的認可,他終於獲得委任,即刻就去陸軍部履職。

      新差事薪水不多,但清閑,無非是這裏跑跑腿、那裏打打雜。吳玉棠忠厚老實,與人無爭,在陸軍部一做便是十餘年,官位提升雖慢,心情倒是十分的愉快。

      這一年,宣哲大人另有高就,調離了陸軍部。新來的主事帶來了自己的人手,吳玉棠便被調至北京城的江擦門做了一名門丁的班領,也叫門吏。江擦門是民間的說法,其實就是左安門,位於外城南垣東端,門上建有箭樓,從登城馬道下來一拐,迎麵的一排平房便是公幹和吃住的值房。來到這較偏僻的所在做個小頭目,對於京中官吏來說是非升反降了。但他不在乎這些,自己已經年過五十,孫子也有了好幾個,再幹幾年就要告老還鄉,回高郵去盡享天倫。眼下還是以平安為重,無病無災便是有福。至於官階變低,也能想得通,運氣不太好罷了,沒什麽大不了的。

豈不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一年後,中國發生了一件大事,最初帶給他一個災禍之相,後來卻如戲劇一般,讓他逢凶化吉,因禍而得福。

 

3 庚子國變

 

      發生在清光緒二十六年,即公元1900年的庚子之亂,是一場過程異常複雜的事件。它牽扯到多個國家的多方勢力,對清政府造成了直接的嚴重後果,也對之後的中國乃至世界的近代曆史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關於這一曆史事件,現代人本著不同的立場或視角,對其正反兩麵的作用還存在不少爭議,但對於當年的吳玉棠來說,事情再簡單不過了。他不僅在北京親眼目睹了整個過程,甚至對皇宮裏麵的事都有耳聞。

有關皇家的小道消息,來源於他手下一個二十歲的哨長。此人姓恩名召,滿洲八旗人,祖上是正黃旗的一個將領,清軍入關時進了北京。恩家原本也是京城大戶,過著錦衣玉食、富貴榮華的生活。但到了恩哨長父親這輩,家道中落,恩哨長雖分得瓦屋三間,但家族的旗地早被父輩賣光,他不得不在禁衛軍中謀份差事,養家糊口。吳玉棠初到任時,人地兩不熟,需要地頭蛇恩哨長幫忙,恩哨長則欽佩吳門吏的為人,一來二去,兩人成了至交。有一次,吳玉棠得瘧疾,病得不輕,恩家夫婦把他接到自己家照顧了近一個月,直到他痊愈。平時閑來無事,二人一起喝口“二鍋頭”,是無話不談。恩哨長有親戚在宮裏做官,能聽到一些大內裏的事情,正好是酒桌上的談資。

      恩召是這麽品論時事的:“嗨!那是朝中一幫文人閑得無聊,整日價擱光緒爺跟前說那洋人的好處,皇帝覺著有道理,就要跟著學,沒曾想惹了太後老佛爺不高興。這個呀,本來是人家姨侄倆人兒的家事,外人他管不著不是?可洋人非要插一杠子,仗著他們有洋槍洋炮,非幫著光緒爺拉偏架,還護了康有為、梁啟超一幹人犯。山東巡撫毓賢會做官,眼瞅著洋人們惹惱了老佛爺,就暗中鼓動山東的義和團去殺洋人、滅洋教、討老佛爺歡心。這下洋人又不幹了,正和咱朝廷鬧著呐。”

      過了些時日,北京城內關於義和團的謠言四起,人心惶惶。吳玉棠能明顯感到一股不詳之氣,正在北京城的上空彌漫開來。這天,恩哨長提著酒又來找他吳大哥。吳玉棠說:“外麵都亂套了,你倒有心思喝酒?”

      他說道:“吳大哥有所不知,沒啥大不了的,洋人催得緊,太後隻好派袁世凱到山東去彈壓義和團。義和團哪打得過袁世凱的新軍?他們逃出山東,奔北京來了。太後聽說了這幫人不怕死,還標榜自己是神靈附體、刀槍不入。正好,老佛爺就想讓他們進京,滅滅洋鬼子的威風。洋人一看,這哪成啊?趕快派兵到北京來保護他們的人。好像咱朝廷已經派兵馬去天津一帶攔他們去了。”

      “這兩邊眼看著不是要打起來了嗎?”吳玉棠不無憂心地問。

      “嗨!沒事兒。洋人的兵馬才幾個人啊,湊足了也就千把來人。而且,你知道不?聽說洋人的腿不會打彎兒,推倒了爬不起來,怎麽打得過咱大清?沒事兒,喝酒!”

      這話是那年五月份說的。沒幾天,吳玉棠接到命令:大開城門,迎義和團入城。於是義和團的人從各城門湧入,一路高喊“扶清滅洋”的口號,沿街張貼朝廷的懸賞布告,鼓動市民參與殺洋人、洋孩。不一會兒,東交民巷那邊就傳來了槍炮聲,這是義和團在攻打洋人使館。北京城就這樣亂糟糟地鬧到了八月份也沒消停。

      恩哨長又來傳遞過幾次消息,但不喝酒了。他說慈禧太後殺了幾個主和的大臣,向十一國宣了戰。過了些天,他又告訴吳玉棠,清軍兵敗,丟了天津。洋人並非腿不會拐彎,而是厲害的很,我們幾十萬兵馬根本擋不住,他們就快打到北京了。他最後帶來了一個更壞的消息,京郊武衛軍的李將軍戰敗自盡,北京城外的最後防禦已經垮了。

這時,九門提督下達命令,各城門務必死守,臨陣逃脫者,斬!吳玉棠加緊布防,預備著一場即將發生的血戰。但是看著手中的大刀片子,和那洋槍洋炮比,實在是不頂用,說要死守,和坐以待斃也沒什麽兩樣。兩三天一過,除了吳玉棠和恩召,其他的門丁全都跑光了。

風聲鶴唳。

      這天夜裏,恩召匆忙跑來值房找吳玉棠說:“吳大哥,洋兵就要到城外了,宮裏的人正準備跑。不能再等了,我們也跑吧!要是洋人圍住城,咱就逃不出去了。”沒等吳玉棠說話,他又接著說:“雖然我是為了養家糊口才領了這份差事,但要說我怕死,還不至於。可是連常勝軍的洋槍隊都沒頂住,咱們的這些刀啊矛的,怎麽跟人打啊?再說,皇上、太後都走了,咱禁衛軍還衛個啥?不是白白等著送命嗎?我知道你一南方人,在北京沒親沒故的,我不能夠扔下你不管。你這就跟我們一起走,往鄉下避一避吧?”他說著衝門外一招手,就見恩太太走了進來。她抱著女兒,手裏挽著包袱,已做好出城的準備。

      吳玉棠看著他們說道:“我也知道事情非常嚴重,大難臨頭,門丁各自亡命,我沒攔他們。多謝你一直陪著我到現在。你有一家人要照顧,我更不忍心強留。既然想走,那就盡快吧。我絕不會怪你。”

      “誰都知道這座北京城守不了幾天,留下來肯定不會有好結果。你還是跟我們一起走吧!”

“不啦,恩老弟,我有我的不得已,請賢弟見諒!我一個大清舉子,戴著皇恩,背著軍令,莫說理應報效朝廷、為國捐軀的大道理,既然叫我做這個一門之班領,守著它、和它共生共死,便是我的職責。你就讓我留下來聽天由命吧。難為你在危難之際還想著愚兄。我這就去開城門,送你們一家出去。你們自己多留神,等這陣子亂過以後,一定要平安而歸。”

      恩哨長見勸不動吳玉棠,站在那兒不知所措。吳玉棠微微一笑,拍了一下他肩膀說:“好啦!別猶豫啦,走吧!希望你我後會有期。假如你回來見不到我了,還要煩勞賢弟著人往我高郵老家報個信,我便心滿意足了。”

      恩哨長扭頭抹了眼淚,帶著一家人出了城門,身影消逝在夜色中。

天快亮了,吳玉棠豎起耳朵聽聽周圍,什麽動靜也沒有,便回到自己屋內。他四下掃視一番,可歎自己來京城十多年,還是兩袖清風,身無長物。回想當年寒窗苦讀,為的是要出人頭地,不想今朝卻要因此而賠了性命,真是造化弄人。好的是遠在蘇北的高郵城裏,他已子孫滿堂,想想也沒有過多的遺憾。

      唉!他輕歎一口氣,目光落在桌上一個漂亮的、黑色的小酒壇上。那是前段時間,夫人托人從高郵捎來的米酒。酒還未啟封,今晚不喝,明天也許就喝不成了。於是他坐下,把酒壇挪到麵前,解開壇口的小麻繩,掀起罩著壇口的一小塊四方紅布,正要拔那木塞,他又有些躊躇,側耳聽一聽城門外,那裏更加沉靜了。他心裏暗自思忖,洋人這會兒到了哪裏了? 何時來攻城門? 我又該如何應對?但又一轉念,他們該來的總歸會來,此時此地就我一人,老天爺讓我今日亡,我也活不到明天,多想多做都屬徒勞,還不如痛快暢飲一番,後麵的事,大不了是個死,這世上誰又能躲得掉這個死字呢?想到此,“噗”,他拔掉塞子,倒出一碗酒,米酒的醇香立刻滿屋地飄散開來。看著這清亮、發淡棕色的米酒,鄉愁猛然襲上吳玉棠的心頭,遠方親人們的笑顏,從眼前一一浮過。料想此生,怕是不能再相見了。

      罷、罷、罷,命中注定,隨它去也!

他一抬手,一仰頭,一碗酒就下了肚。甘甜的米酒沁入心田,身體仿佛融化在家鄉的田野裏,好愜意,好輕鬆。來!自斟自飲,再續一碗。不知不覺中,整壇米酒竟然見了底。他飄飄然然,扶著桌沿站起來,摸到床邊,和衣躺下。夢鄉安然降臨。

 

4 八國聯軍進京

 

      倒不是吳玉棠不勝酒力,怪隻怪這高郵米酒著實厲害。此酒是用高郵當地出產的糯米釀造,入口平滑,回味甘甜,但後勁極大,喝醉了難醒。

1986年的時候,我母親在高郵糧食局工作,下屬單位城南油廠的新任廠長姓陳,原是從泰州市下放到高郵的知青。他腦子活,點子多,在完成榨油生產任務之餘,打起了米酒的主意。高郵米酒自打 “社會主義改造” 時就沒人再釀了。還好,到這時候,尚能找來幾個懂行的師傅。眾人搗鼓了一陣子,油廠還真就按古方釀出了高郵米酒。第一批酒裝了壇子,每壇大約裝酒二斤半左右,光是那烏黑油亮的壇子就讓人愛不釋手。小陳廠長太會做人,第一批酒正好是在春節前夕做好的,沒賣,全部在糧食局內部贈送,母親也拿回一壇。父親從不喝酒,母親酒精過敏,這壇酒安靜地躺在了客廳的一個角落裏。

      我回家過年,一進門就看見了這個用紅綢布蒙著口的小壇子。不用問,非我莫屬。節後帶回揚州,找來幾個好酒的朋友到槐樹南巷來品酒。大家一嚐都說,從未喝過這麽好的酒,於是開懷暢飲。隻是到了第二天,至少有兩個家夥沒能來廠裏上班。

      當年的吳玉棠,同樣是第二天沒上班。

      酒力加上好幾天沒睡好,他這一覺醒來,已是第三天的早晨。他在睡夢中似乎聽到過隆隆炮聲,這時分,外麵卻十分安靜。

      他用涼水洗了把臉,然後推門出屋,看不見人。走到城門口,城門依然緊閉,值守的人也還不見蹤影。吳玉棠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更不知其間發生了什麽,於是他上了箭樓,向城內外眺望。這一望,讓他吃了一驚,遠處城樓上大清的龍旗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旗幟有點眼熟,好像在德意誌國的公使館門外見過。難道洋兵已經進來了?正疑惑的時候,忽見一隊兵馬從內城方向迎麵而來,他立刻開始緊張,隨即拔刀在手,緊盯著這支隊伍。待他們漸漸靠近才放下心,來的是清軍,領頭的人正是自己的頂頭上司。見吳玉棠隻身站在箭樓之上,手上還握著刀,上司一臉狐疑地問道:“吳玉棠,你這幾天一直守著城門,沒跑嗎?”

      “我,我….沒跑,可是我…” 他一時不知任何回答,因為根本就弄不清狀況。

話沒說完,上司就高興地說:“什麽也別說了,你就站那兒別動,我這就回來。”說著便調轉馬頭,到隊伍後麵的一頂轎子前低語一陣,然後就看見一人下了轎子並走上前,抬頭朝箭樓看過來。吳玉棠認得他,這位不是別人,乃是京城大權在握的九門提督崇禮。

原來,在吳玉棠醉酒酣睡之際,八國聯軍攻了進來,並很快控製了全北京。各國軍隊攻城時,分攤攻取各個城門,唯獨漏了吳玉棠所在的江擦門沒有派兵。在這之前,太後和皇帝早跑了,聯軍進城以後,急忙找清政府談判,可留在京城的官員們,都不知道皇家的人身在何處,隻好分頭去找。崇禮正要出城去尋慶親王,不料在這江擦門並沒見有聯軍把守,唯有吳玉棠一身戎裝,手中執刀,站在箭樓之上。我的天啊!卻原來咱北京城並非全部淪陷,這個城門竟然還在清軍手中。他招手叫吳玉棠下來,問了姓名,好一番慰問誇獎,告訴他可以暫且回去休息,遇見聯軍不要抵抗,等待朝廷和聯軍議和。說完就出城而去。

見到崇禮的事,吳玉棠一點也不在意,自己糊裏糊塗地與死神擦肩而過,實在是值得慶幸。過後的一段時間裏,他有好幾次用手拍拍自己腦門,確定不是在夢幻之中。

等事態完全平息,恩召回來了。他們又照常當差,照常喝酒聊天,生活回歸原樣,和先前並無二至。

直到一年後的某日,忽然從皇宮傳來太後口諭,命吳玉棠即刻入宮晉見。吳玉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高高在上的慈禧太後為何要見我一個小小門丁班領?容不了他多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那就走唄。

 

5 吳巡撫榮歸故裏

 

            慈禧太後在庚子事變之初便已亂了方寸。對義和團是剿是扶,對洋人是戰是和,先是模棱兩可,後又左右搖擺、忽右忽左。搞得像榮祿、李鴻章這樣的重臣也不知所措,隻能觀望其變。最後是太後老佛爺一怒,不管不顧了,竟以一國之力向十一國下了戰表。可等到聯軍的槍彈打飛了寧壽宮的琉璃瓦,她一下又慌了神,立刻就匆匆忙忙地逃出了北京。

      太後帶著光緒帝等一行,一大早乘轎車(一種帶棚的馬車)出了神武門,過德勝門,到了頤和園,吩咐守軍斷後,她一路逃出北京,經山西逃到了陝西西安。等到庚子國難落下帷幕、老太後鳳鸞回朝,已經過去了十六個月。在逃亡路上,慈禧蒙受的屈辱,嚐到的艱辛,無以言表,都令她終身難忘。

      我的外婆生在北京長在北京。當我還是個七歲的孩子時,她給我講過一個故事。說慈禧太後西逃時,因為走得慌張,所帶的食物很快就吃光了,隻能向沿路的農家買食物。但是,出了長城的居庸關以後,眼前一片荒涼,走了兩天也沒見人煙,弄得慈禧是又饑又渴。後來終於在山裏看到一戶人家,太後連忙讓手下敲開門,見家中隻有一位老婦人。太監拿了一個金錠給老婦,請她燒水做飯。老人家雖不知道進來的是太後和皇上,但這麽大一塊金子還是頭一回見,高興壞了,立刻就用家裏最上等的食材做了一頓飯。慈禧饑餓難耐,掀開鍋蓋一看,眼睛直冒光。隻見滿滿一鍋二麵窩窩頭,金黃的玉米麵夾著紅色的高梁麵,那模樣賽過紫禁城裏所有的瑪瑙寶玉。送到嘴邊咬一口,真香啊!慈禧太後在宮裏的時候,每餐都有禦廚給她烹製的一百多道菜,什麽山珍海味,什麽滿漢全席,都是家常便飯。但她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東西。太後吃飽了,傳旨:“問清老婦這頓飯的方子,回去叫禦廚天天做來享用。”

      再後來,慈禧太後從西安回到了北京,滿漢全席吃了幾頓就又厭煩了,忽然想起在山裏人家吃的美食窩窩頭,就叫禦廚照方子去做,可等端上來一嚐,鳳顏大怒:“這是什麽東西?這麽難吃。把這個愚蠢的廚子斬了,換個人重做。”

      第二次又端來,慈禧嚐後隻說了一個字:“斬!”

      第三次:“斬!”

      然後便是:“斬,斬,斬…。”

末了,就剩下最後一位還活著的禦廚,輪到他來做這窩窩頭了。他看到前麵所有禦廚都被砍了腦袋,知道他們死得冤枉,太後那時是餓極了,才會覺得窩窩頭這種粗糧好吃。可眼下怎麽做才能讓太後滿意呢?他搜腸刮肚想了一宿,終於想到一個方法。第二天天不亮他就起床,先做糖炒栗子(崔哥最愛),做好了,乘熱剝開碾成粉,過細篩篩成麵,再加入高郵州進貢來的血糯米粉,再配上些許玫瑰花蜜,調和後揉成麵團,做成鴿子蛋一般大的小窩頭,擱在那兒醒上三個時辰,再用蘋果木料文火慢烤,終於做好了。

他戰戰兢兢地捧著這鍋費盡心機的冒牌窩窩頭,呈給太後去嚐。太後吃了一個,皺了一皺眉頭。禦廚一看,心想這下完了,太後下麵又該說“斬”了,不禁兩腿發軟,冷汗直流。可是太後吃完並沒說話, 又拿了一隻吃了,這才慢悠悠地說:“嗯!這回呀,好像有點兒像那麽一回事。下去吧!” 這位禦廚總算是撿了條小命。

我當時對這個故事信以為真,長大後回想起來,這最多算一個頗具想象力的民間趣聞。晚清時代的朝廷已呈弱勢,太後再狠,也不會為區區一個窩窩頭殺了一串禦廚。都殺光了,誰給她做飯吃?

但在真實的曆史上,慈禧太後西逃結束回到北京,還真就開過殺戒。她一回來就先忙著設宴,邀請各國公使和公使夫人,好一番盛情款待,說光了好話,陪盡了笑臉。完了就要召見大臣們,看看怎麽掏銀子賠人家各國的戰爭經費。當初要想將打進北京的八國聯軍請出去,就得跟人家簽那不平等的《辛醜條約》,答應共計賠付白銀四億五千萬兩,也就是當時全中國的四億五千萬人口,每人賠一兩。洋人說現在拿不出這麽多,可以先欠著,分期付款,不過得算利息。這是何等的羞辱。

太後想到自己的出逃之行,美其名曰西狩,結果一路坎坷,吃盡了苦頭,還被迫下了罪己詔書,這在滿人入關,奪了漢人天下以後的數百年來,還是頭一次,確實夠丟臉的。後來還聽報,說那八國聯軍進京以後搶劫殺人也就罷了,還非要進紫禁城行軍,以示軍威,這簡直是奇恥大辱、大逆不道。她憋了一肚子的火氣,怨憤難平。

所有的這一切,在慈禧太後看來,當然不是她的錯,全都是手下的大臣和他們手下的軍隊不給自己爭氣。平時養著你們,管著你們吃香的喝辣的,到我遇到難處,你們一幫孫子跑得比我還快。留著你們還有何用,殺!

主和的大臣殺過了,現在該殺主戰的大臣了。三天兩頭,老佛爺一不順心就要殺幾個消消氣。幾位軍機大臣知道,太後心中窩了太多太多火,殺人解氣是免不了的,可是得趕緊做點什麽,讓太後消停下來,要不,沒準哪天自己的腦袋瓜也要搬家。

幾個重臣私下商量對策。李鴻章老謀深算,想出一妙招,跟“哥兒幾個”說:“我看太後老佛爺的這趟西狩之行吃了太多苦。回來了,又是一連串不順心的事,每日都惹她心煩。咱們最好能弄點值得高興的事,讓她換換心情,最好還能挽回一點咱大清臉麵。”

“這年頭,哪兒還能找到讓人臉上有光的事情啊?”榮祿搖著頭歎道。

坐在一旁的慶親王奕劻也在思索。“唉?”他抬起頭,用手拍了一下腦門,說:“想起來了,你別說,還真就有這麽一個。我記得去年夏天,九門提督崇禮到豐台接我進京,在路上跟我講過一件事,說那聯軍進攻北京之時,奪了各內外城門,唯獨左安門從頭到尾都沒丟失給洋人,有個七品門吏一直守在那兒。好在洋人對那個城門沒興趣,要不,這個門吏定是要為國捐軀了。咱們何不把這事稟告太後?興許,老佛爺聽了會高興點兒。”

“想不到還有這事兒。我看行!”幾位都覺得這主意不錯,便叫來崇禮問明詳情,再統一好口徑,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大家夥都心領神會。

下一次上得朝堂,大臣們跪在那兒又被猛訓了一通,太後數落到最後,還是那些話,什麽我泱泱大清國,竟然無人能替哀家守住家門。再說下去,恐怕又有人要掉烏紗、丟性命了。

“啟稟皇太後!”慶親王抓住時機,向太後奏報:“據臣所知,八國聯軍也並非什麽不可戰勝的虎狼之師。當日夷兵攻打外城各城門的時候,我左安門守軍在門吏吳玉棠的率領下,英勇抗敵,激戰一晝夜,未曾使夷兵踏入城門半步。聯軍隻好放棄進攻,轉而由它門而入。這足可證明,聯軍其實並沒有完全占領北京城,至少那左安門至始至終都在我大清的手中。”

“此事確切?”慈禧問道。

榮祿忙說:“稟皇太後,此事千真萬確,乃九門提督崇禮親眼所見。”

“那崇禮你仔細說說看。”太後有了精神頭。

崇禮接著稟報,免不了又添枝加葉。

慈禧太後聽著聽著,臉上果然露出了一點笑意。

憑著慈禧的冰雪聰明,自然聽得出這其中的水份,可她太需要這個故事,也太需要這個英雄人物來挽回大清國的顏麵,提振朝廷的威望。要不然,就像她從西安回京時,在紫禁城門前看熱鬧的人群居然無人下跪,成何體統?如果讓老百姓知道,大清在八國聯軍麵前,竟如此的不堪一擊,她這個皇太後還能當得下去嗎?謝天謝地,心中切切盼望的轉機終於出現了。她馬上叫大總管李蓮英宣吳玉棠即刻入宮晉見。

吳玉棠滿心忐忑地進了紫禁城。宏偉的皇宮他是第一次進來,但是無心它顧,跟著引路的護衛一路來到了養心殿外。殿外等候的太監叫崔玉貴,見著他滿臉堆笑,問:“你就是吳玉棠,吳門吏?”

“下官正是吳玉棠。敢問公公,可知宣我進宮所為何事?”他想打聽一下,好在心裏做些準備。

“哎喲喂!吳門吏還不知道啊?你在江擦門打敗了夷兵,立了大功,太後都知道了。這不,找你來問話呐。你八成是要升官發財了!”

吳玉棠一聽急了,忙說;“不對啊,這是誤會了。江擦門沒丟是沒錯,可我也沒見著洋兵,一仗也沒打,談何大功之有啊?來,我們趕快去見太後,我會當麵說清楚。”說著,他抬腳就要往前走。

崔玉貴上前一把拽住他說;“嗨!先別急呀,太後正在和幾位大人議事,我得先去稟報,等宣了你,你才可以進去。”看看周圍沒人,崔玉貴小聲在吳玉棠的耳邊說:“不過在這之前,我有話對你說。慶親王和李中堂讓我帶話給你,等會兒見了太後萬不可多言,尤其不能說江擦門沒見到夷兵的事。太後說什麽你都要應承下來,幾位大人會在裏麵幫你說話,隻要這事辦成了,太後心情變好了,不再殺大臣了,你可就又立了一大功啊!”說到這裏,崔玉貴突然收了笑臉,語調陰沉下來:“你若把這趟子差事辦全活了,內閣總理府即刻會差人,趕到你蘇北高郵的府上去報喜。你心中有數嗎?”

吳玉棠聽得明白,這話其實是在用他家人來脅迫他,自己已經成了幾位大臣做的局裏的一顆棋子。木已成舟,為了高郵一家老小的安危,他也隻能硬著頭皮,順水推舟。

崔玉貴何時離開他進去稟報的,他都不知道。忽然就聽到:“宣吳玉棠進殿!”

      吳玉棠進了養心殿,麵向正中坐著的慈禧太後行了跪拜禮。幾位軍機處的樞密大臣也在一邊站著,這裏麵有文華殿大學士榮祿、政務大臣瞿鴻禨、體仁閣大學士王文昭、還有禮部尚書鹿傳霖。

      太後發話問道:“吳玉棠,起來說話吧!我問你呀,你名字中的棠字是哪個棠啊?”

“啟稟皇太後, 是甘棠的棠。”

“不錯,是個好名字。”太後抬眼看了一下旁邊的鹿傳霖,問:“鹿尚書,你進士登科有多少年了?”

“回太後,到今年正好四十年。”

“那你倒是說說看,好像有句詩這樣說:春日遲遲春草綠, 野棠開盡飄香玉。用的就是這個甘棠的棠字吧?這是誰的詩啊?”太後接著問道。

鹿傳霖略一思索說:“啟稟太後,這是晚唐李洞的詩,出自於他的《秀嶺宮詞》,這裏麵的棠字的確就是甘棠的棠。”

“哦。” 老佛爺聽後問:“吳玉棠,你可知道這兩句詩的後麵是怎麽說的呀?”

      “這…。” 他心裏知道後兩句是“繡嶺宮前鶴發翁,猶唱開元太平曲。”說的是唐玄宗荒政誤國之事。這還得了!分明是太後想要試探他,打死都不能說,不行,要把她引到別的的詩上去。他略一停頓,想到了一首,說:“微臣不才,隻知道董其昌的‘依依棠樹逼豐茸,朗朗玉山高崒嵂。’”

慈禧又看一眼鹿傳霖,見他點頭,心中明白吳玉棠是個聰明人,心理試探算是通過了。接下來就可以輕鬆話家常了:“你是哪兒人呐?”

“微臣是江蘇高郵人氏。”

“哦,高郵。高郵是個好地方。秦觀,秦少遊是你們高郵人吧?嗯,從高郵進貢來的健脾八珍糕,宮裏也是常備著的。說說看吧,你是如何到北京來的呀?”

“微臣是丙子恩科的舉人,候補到陸軍部供職,後調任左安門任班領。”吳玉棠心想再順著往下問,就不好回答了。

誰知道慈禧太後的話鋒在此一轉,說:“丙子科的舉人,還是七品官,也太委屈你了。可你還能把班領當得好,足見你是個老實厚道的人。對你這樣為國盡忠的英才,黃金萬兩的賞賜是應該的,可目前國庫吃緊,我就賞你兩千兩吧,你就別嫌少了。”

      根據我的推算,清朝的一兩黃金,等於31.25克。兩千兩黃金,大概是今天五百多萬人民幣的同等概念。

吳玉棠“撲通”一聲跪下說:“微臣真的沒做什麽,實在不敢貪功受賞。”

慈禧太後沒接話茬,接著又說:“嗯!黃金千兩還真是少了一些。這樣吧,授你從二品頂戴,到福建去做巡撫吧。”

吳玉棠聽了就差沒昏過去,這都是什麽呀?亂七八糟的!不行,一定要把事情說清楚,否則太後治他個欺君之罪,同樣要把小命交待了。他壯壯膽開口說:“啟稟皇太後,微臣,微臣我,其實···真沒···,”

剛說到此處,榮祿大人接了他的話說: “吳玉棠,還不趕快謝恩!這是何處?豈容得你多言?”

吳玉棠看到再無挽回餘地,隻好說:“謝皇太後隆恩!可微臣不勝惶恐,還有一個請求,望太後容臣稟報。”

“盡管說吧,看哀家能不能辦得到。”

“啟稟皇太後,微臣的確是不善為官,實在擔不了巡撫的重任。況且微臣年近耳順,堂上有慈母,膝下有孫兒。所以想求太後開恩,允微臣告老還鄉,頤養天年。皇恩浩蕩,微臣永誌不忘!”

太後笑起來說:“你看看,你還真是怪老實的,福建巡撫這麽大的油水你都不要。也罷,哀家就準了你。不過,你也別老閑著,許你專折奏事之權,回高郵州之後,每半年三個月的就上一道折子,把你在下麵聽到的新鮮事兒跟我說說,也不枉朝廷發給你的俸祿。好不好啊?”

吳玉棠領旨、跪謝。

慈禧站起身,打了個哈欠說:“哀家有點乏了,就這樣吧。崔玉貴呀,難得今天高興,去趟禦膳房,叫尚膳今晚加一道高郵血糯米粥。另外,記得帶點生米過來,讓幾位愛卿也帶回去嚐嚐。”

“謝太後!”幾位大人暗暗相視一笑,這心就放回肚裏了。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吳玉棠完成了門禁的交接,準備打道回高郵。恩召過來找他,繞了半天彎子才說:“我太太聽說吳巡撫要走了,想請吳大人今晚來家裏吃頓餃子。可是您現在是從二品高官,我也不知這事兒是合適呢,還是不合適。”

吳玉棠對恩哨長說:“哎!我們兄弟二人不談官階,不管什麽時候,你都是我的老朋友。弟妹要請我吃餃子,我當然要去。我走前也應該去看看你們一家人的。”

當天傍晚,吳玉棠去了恩家,順路在街上的金店買了一把長命鎖送給恩家的孩子。一進門,見著恩太太,才發現她的肚子隆起已懷著老二。再去買禮物是來不及了。他靈機一動,將金鎖送給他們的女兒,然後,從腰上摘下自己的玉佩交給恩召,當作禮物,留給即將出生的孩子。

恩太太做的餃子是白菜豬肉餡的,放了很多的蔥薑,按待貴客的方式,隻包得如拇指般大小。大家都高興,吳玉棠記得那日他吃了有四十多個餃子。

在清代的高郵,能吃到的美食很多,但這北方水餃,卻是當地很難見到的稀罕物。即使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餃子仍舊稀罕,全高郵的小吃店也都賣“餃子”,可他們的“餃子”實為餛燉。備受高郵人喜愛的“餃麵”,便是麵條加餛燉,帶湯一大碗,隨處可以買到。而真正的北方水餃,買是買不到的,因為沒人會包。然而好吃的高郵人又總是饞水餃,怎麽辦呢?隻好求人,求北方人。像我母親的同事們,老是問我母親說:“你是河南人,一定會包餃子吧?什麽時候到你家吃餃子啊?”所以到了星期天,我們常常要切菜、剁餡、揉麵、包餃子請客。餃子的製作,我從小就學會。自上高中,家裏再請客吃餃子,我已經可以獨當一麵了。爸媽不必插手,隻要跟我說一聲,一下班,帶著同事回家,餃子已然包好可以下鍋了。後來在揚州,去女朋友家,看見未來的嶽母正戴著圍裙、護袖,在方桌上用力擀一張大餅,擀平後,用玻璃杯反過來扣出一張張餃子皮。再一看餡,包之前已做熟,因為南方人怎麽也想不通,如何才能保證既要將餃子煮熟,皮還不破。弄得不好,就隻能喝“疙瘩湯”了。那天,我好好表現了一番,讓大家吃了一頓正宗的北方餃子。嶽母的鄰居都傳開了,說我女朋友一家真有福,大女婿會做“紅案”,現在找了個小女婿會做“白案”。

吳玉棠離開北京時,是個早春。恩召將他一直送到天津的運河碼頭,二人揮淚相別。

帆船從天津南下,一路順風順水,十來天就到高郵地界。船到高郵北邊的界首鎮上岸,揚州知府、高郵知州一行人已在界首碼頭等候。待接到吳巡撫,換轎車沿古運河堤向南,從北門進了高郵城。先不回家,高郵知州已在城北焦家巷的天樂園裏備好了酒席,為吳巡撫大人接風洗塵。揚州和高郵衙門的官員皆恭敬熱情,都表示有吳大人回鄉居住,是我等地方官的光彩,日後還要靠吳大人多多提攜等等。他們整晚都在推杯換盞,直到半夜時分,幾位大人已是麵赤耳熱,才送吳玉棠回府。

吳玉棠自從前次回鄉省親,已過去了五年。今日家人見麵,分外歡喜高興。一家老老小小歡聚一堂,說不完的話。

吳家小女兒也從湖西菱塘過來探望父親,帶來了她的兩個兒子,老大叫崔金麟,字伯仙,小名大龍;老二叫崔玉麟,字仲仙,小名二龍,吳玉棠上次都見過麵。而吳氏近來又懷上一胎,請人把過脈,還是男孩。她想請老太爺給這三龍起個名字。吳玉棠說:“你們崔家也是書香門第,名字還是由孩子的爹爹起為好。”

吳氏告訴父親,這就是崔家老太爺關照的,說這次親家公官加從二品,衣錦還鄉,是何等的榮華富貴。因此,務必請吳巡撫給孩子起個名。這孩子沾了吳巡撫的榮光,必定會前程似錦、福分無量。

雖說是外孫,孩子的大好前程當然也重要。“好吧,我就不推辭了。”他想了一下,三龍的大名就有了:

崔錫麟,字叔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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